李永輝 (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教授)
隨著新興大國的崛起,“權力轉移”問題再次引起人們的濃厚興趣和廣泛關注?!皺嗔D移”(power transition)是美國密執(zhí)安大學政治學教授奧根斯基(A.F.K.Organski)提出的概念和理論,該理論試圖探究和解釋國際關系中“新來者”挑戰(zhàn)“現有領導者”從而導致“權力從一群國家向另一群國家的轉移”,進而引起國際秩序變革的歷史現象。拋開圍繞這一理論的長期爭論及其本身的修正和發(fā)展,借用這一概念并結合國際關系的新發(fā)展,探討當今世界“權力轉移”與“秩序轉型”的新特點和新變化,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傳統理論強調權力的轉移指權力從一國或一群國家向另一國或另一群國家轉移,比如二戰(zhàn)后,美國和蘇聯取代歐洲列強成為新的世界霸主。當今世界的權力關系變化則越來越呈現出非線性的多點與多向分散的特點。自金融危機以來,美國的全球領導力下降、中國的全球影響力上升趨勢日益明顯,但這并不意味未來世界主導權將簡單地從美國轉向中國。同樣,新興大國的群體性崛起也不等同于其將取代原有的傳統大國集團。未來世界更可能是一個群雄并起又群龍無首的世界,盡管美國和中國也許會處于更突出的地位。事實上,對于當今世界這一現象,人們已經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比如“無極世界”和“零國集團”(G0)等等。美國學者查爾斯·庫普錢(Charles Kupchan)則稱之為“無人主宰的世界”。這一權力分散的現實使當今世界更加復雜而不穩(wěn)定,充滿了不確定性。
在當今世界,“權力轉移”還日益表現出權力分享的特點。權力的分享不僅體現為權力在不同國家和國家集團之間轉移,還表現為權力從國家向社會和公眾轉移。這是一個普遍參與的時代,布熱津斯基稱之為“全球政治覺醒”。他認為,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全人類都在政治上積極起來,從而深刻地改變了世界。托馬斯·弗里德曼則將那些渴望改變現狀并積極參與的年輕人稱之為“廣場人群”。他們通過廣場集會,甚至虛擬廣場聚會,或同時采取這兩種方式彼此聯系,數量越來越多,并被賦予不斷增大的權力。這是一股新的全球政治力量,從突尼斯到開羅,從曼谷到基輔,不僅改變了國家面貌,也正在影響和塑造著新的全球政治和國際秩序。權力的轉移還呈現出非均衡性特點,即在不同的領域有不同的表現。從目前發(fā)展勢頭看,中國經濟總量超過美國只是時間問題。按照世界銀行預測,中國按購買力平價(PPP)計算的GDP甚至今年就將超過美國。但即使中國的經濟總量超過美國,也不等于中國的總體實力超過美國。美國的軍事實力在未來相當長的時期內將繼續(xù)保持世界第一,美國的技術優(yōu)勢和創(chuàng)新能力短期內也無可匹敵。至于在制度建構、規(guī)則制定與運用以及文化軟實力等方面,美國也仍將在相當長時期內居于領先地位,不會因未來美國經濟總量被中國超越而迅速消失。這正是當今世界復雜的權力關系和秩序特點的真實反映。
“權力轉移”推動著國際秩序轉型,而權力轉移的復雜性也使國際秩序轉型變得更加復雜??梢哉f,當今世界及其秩序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加復雜。不同類型的力量和不同性質的各種因素相交織,正在形成一個前所未有的混合型國際秩序。一個數世同堂的國際社會大家庭,正是當今時代最為突出的特征之一。首先,國際秩序日益呈現出某種碎片化傾向。從橫向看,國際秩序出現分裂,表現為政治、安全、經濟、文化乃至能源等不同領域秩序的相互分離,每一個領域都有其自身特點和規(guī)范以及不同的治理要求和方式。比如在東亞,目前就正在形成以中國為核心的經濟秩序和以美國為核心的安全秩序,二者不僅相互分離,甚至相互對立??v向看,國際秩序則表現為分層化,即出現了全球秩序、國際秩序和地區(qū)秩序等不同層次的劃分和共存。長期以來,在全球化背景和語境下,人們更多地關注和探討全球秩序或國際秩序,但全球化不僅沒有取代區(qū)域化,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區(qū)域化的發(fā)展。隨著世界區(qū)域化的發(fā)展,區(qū)域治理和地區(qū)秩序也表現出越來越旺盛的生命力,對國際關系產生著越來越大的影響。與此同時,由于歷史傳統、地區(qū)特點和現實需要的不同,區(qū)域秩序呈現出鮮明的多樣性,歐盟的高度一體化和對規(guī)范性力量的追求;東盟對協商一致原則的強調;非盟在維護區(qū)域安全方面的積極介入態(tài)度等,正是這種多樣性的具體體現。
其次,國際秩序中的文明因素日益凸顯。從文明角度看,雖然西方文明仍然是最強勢文明,但自近代國際體系誕生以來,世界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文明上呈現出如此多元競爭景象。特別是隨著中印崛起,古老的中國文明和印度文明也煥發(fā)出活力,表現出強大的軟實力,并且在塑造地區(qū)秩序方面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從長遠看,這也將深刻改變國際秩序和世界面貌。
此外從國際關系現實看,區(qū)域主義的興起和地區(qū)秩序的強化使區(qū)域性中等強國的影響日益增強。如土耳其、伊朗、墨西哥、巴西、德國、印度尼西亞、南非等國家的地區(qū)影響力普遍上升。這對大國形成了有力的制約,也給地區(qū)秩序和穩(wěn)定帶來了新的不確定性,表現出國際秩序轉型的新因素和新特點。
然而,應該指出,權力轉移和秩序轉型是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難免出現某種波動和反復。換句話說,新興大國的崛起并非歷史預設的必然結果,其成長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國際經濟的新變化似乎也說明了這一點。以金磚國家為例,自2013年以來,中印兩國經濟雖然仍保持較高增速,但已明顯放慢;巴西和俄羅斯的經濟增長率更分別降到了2.3%和1.3%。而與此同時,發(fā)達經濟體的經濟增速則出現反彈。橋水聯合基金(Bridgewater)編制的數據顯示,2013年,包括日美歐在內的發(fā)達經濟體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率,自2007年年中以來首次超過新興經濟體。這雖不意味著世界經濟發(fā)展的大趨勢將出現根本性逆轉,但值得新興大國重視和警惕。
總而言之,未來國際秩序將是一個更加開放和包容的國際體系,西方大國無法完全將其他大國禁錮在自己所建立的戰(zhàn)后制度秩序之中,新興大國也無法徹底拋棄現有秩序。雙方將不得不合作共存,相互適應,共同塑造未來國際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