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效民
下篇:在中央大學
一、受命于動亂之際
羅家倫提出辭職后,并沒有得到教育部批準。但是他去意已決,便獨自到武漢大學當了一名歷史學教授。不料蔣介石到武漢后,先是讓他回清華,后來又讓他到南京擔任中國政治學校教育長,并主持校務。中央政治學校的校長是蔣介石,其前身是中央黨務學校,羅家倫曾參與該?;I備,因此他對這個學校非常熟悉。
羅家倫對于政治有自己的認識。他說:“不要僅存批評現(xiàn)狀的態(tài)度,要存如果自己接上來干,如何可以干得好的心理。我們痛罵貪官污吏是不中用的,我們要自己平時有很好的修養(yǎng),將來不會做貪官污吏?!彼J為,從事政治的人不僅要有專門的知識和技能,還要有健全的人格。否則就只能是“有一技之長的書吏”或者“只會活動的政客”。(《文化教育與青年》第124-125頁)
1932年9月,羅家倫被任命為中央大學校長。中央大學的前身是張之洞創(chuàng)辦的三江師范學堂。所謂三江,是指江蘇、安徽、江西,后因三省之間的糾紛,遂改名為兩江師范學堂。辛亥革命后,兩江師范學堂改為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簡稱南高師。1921年,南高師又改為東南大學,成為東南地區(qū)的最高學府。在此期間,校長郭秉文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925年,東南大學爆發(fā)更換校長的“易長風潮”。這一風潮的起因和經(jīng)過非常復雜,《南京大學史》說這次風潮“源于國內(nèi)的政爭”是有道理的。不過,該書以及其他研究者似乎沒有廣泛涉獵當年學術界對這一事件的看法。比如在《現(xiàn)代評論》上就有著名學者王世杰、陶孟和、張奚若寫的文章。這些人在學術思想界享有盛譽,他們的話對于了解這一風潮有所幫助。
有人說,撤消郭秉文校長職務,是政治干涉教育的表現(xiàn)。為此王世杰在《東大風潮與教育獨立》中說:東南大學自郭秉文被免職以后,形成兩派?!皳砉T人的表示,是要擁護教育獨立。教育獨立確是應該擁護的;但是擁護教育獨立,決不就是擁護郭秉文。郭氏趨附軍閥是無可諱飾的事實;他對外并沒有給東南大學保全一個教育獨立的顏面。郭氏的東南大學是一個校長獨裁制的大學;所以他對內(nèi)也不曾給東南大學立下了一個教育獨立的基礎。”(《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十四期)
郭秉文被段祺瑞政府免職后,接替他的是著名學者胡敦復。當胡敦復于1925年3月9日上任時,“擁郭派”學生在教授陸志韋、徐則陵帶領下,對胡敦復等人大打出手,釀成著名的“三·九”事件。陶孟和在《東大暴動》中一方面表示不敢相信,一方面尖銳指出:這次暴動既反映了東南大學教育的失敗,也是“中國教育史上一個大污點?!保ㄍ希?6期)
另外,有人指責郭秉文被撤換,是汪精衛(wèi)、吳稚輝等人參與操縱的結(jié)果,其目的是為了推行“黨化教育”。對此,張奚若在《黨化教育與東南大學》中說:“據(jù)我看來,郭氏免職與一般人所謂‘黨化是毫無關系的。因為這件事是由東南大學內(nèi)部發(fā)動的,不是由外面干涉的。內(nèi)部發(fā)動的重要理由,是因郭氏有推翻評議會,取消工科,擅改校章,和其他種種不正大不規(guī)則的行為?!彼€指出,新校長胡敦復被“擁郭派”教師雇傭流氓毆打凌辱,是無賴的“朋黨”行為。(同上,第17期)
當然,曾經(jīng)在東大擔任教授并與郭秉文有矛盾的楊杏佛,在這次風潮中也起了很大作用。
1927年國民黨定都南京后,將東南大學與江蘇境內(nèi)的其他8所??埔陨蠈W校合并,改名為第四中山大學,簡稱第四中大。這種貪大求全和將所有大學都以“中山”二字命名的做法,自然不會長久。于是在1928年初,國民政府又下令將第四中大改為江蘇大學,但遭到師生反對,最后才做出改名為中央大學的決議。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中央大學校長朱家驊因本校師生怒打外交部長、打砸《中央日報》社,釀成“珍珠橋事件”而辭職。幾經(jīng)周折,教育部任命段錫朋前來接任。段錫朋是江西永新人,早年考入北大,五四運動時擔任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lián)合會會長、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會長。五四那天,他還是天安門大會的主席。為了對抗段棋瑞政府,同學們稱他為“我們的段總理”。因此他與羅家倫成為北大“五大臣出洋”的最佳人選。留學歸來后,他先在武昌大學和中山大學任教,北伐時在陳果夫手下供職。朱家驊辭職后擔任教育部長,他是教育部政務次長。
據(jù)羅家倫說,段錫朋雖然久居官場,卻沒有沾染一點腐敗習氣。抗日戰(zhàn)爭期間,他主持的中央訓練委員會本來是120人編制,卻只有60多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覺得“老百姓太苦”的緣故。至于個人前程,他也有獨到的見解。比如當局想讓他出任某部部長,他堅辭不就。羅家倫問他為什么要拒絕,他說“干政治就得要有主張,有抱負,不然,我何必去站班。”羅家倫認為,段錫朋身上既有儒家氣象,又有墨家傳統(tǒng)。由于他在生活上律己太嚴,近于苦行主義,終于積勞成疾,住進醫(yī)院。在病中,為了節(jié)省開支,他只肯住三等病房。作為老同學、老朋友,羅送去一點錢讓他買營養(yǎng)品,他說什么也不收。病危期間,醫(yī)生用氧氣對他進行搶救。他知道氧氣需要進口,便一再請求:“外匯,少用一點”,令在場的人無不感動。因此羅家倫有“亦儒亦墨亦真誠”的詩句來歌頌他的品行。
按理說,派段錫朋擔任中央大學校長本來是很合適的,但由于中共地下組織在中央大學十分活躍,他們在“珍珠橋事件”中甚至“帶赤色臂章,打出共產(chǎn)黨旗幟”(《南京大學史》第150頁,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出版)。因此段錫朋上任時,許多學生高呼反對口號涌向校長辦公室,“部分學生扭打段錫朋,砸毀了段的小汽車。段錫朋極為狼狽,倉惶離校。蔣介石聞訊,后極為震怒,即刻下令解散中大?!保ㄍ希?18頁)這是1932年7月初的事。
中央大學解散后,行政院派蔡元培、李四光、羅家倫等十人為中大整理委員會委員,對事件進行調(diào)查處理,可見所謂“解散”,其實是利用暑假進行整頓。整頓之后,羅家倫于當年8月26日被任命為中央大學校長。因此有人說他是“受任于動亂之際”。
二、校長的理想與大學的使命
羅家倫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1932年10月中旬,中央大學重新開學,羅家倫為了陳述他的抱負和治校方略,在全校大會上作了《中央大學之使命》的就職演說。
羅家倫指出,在此國難當頭的時候,中央大學要承擔起“為中國建立有機體的民族文化”的使命。他認為一個校長首先應該與大家共同認清大學的使命,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精神,養(yǎng)成一種新的風氣”?,F(xiàn)在,中華民族已經(jīng)到了生死關頭,作為首都的國立大學,我們對國家民族負有特殊的責任和使命,否則辦這個大學就沒有意義。他認為民族文化是民族精神的結(jié)晶,民族團結(jié)的基礎,一個民族要自立圖存,就不僅要在文化上有所創(chuàng)造,還必須使民族文化有所寄托,而國立大學就是民族文化的寄托之處。如果大學不能承擔這樣的使命,就不能塑造民族文化精神,領導民族文化活動。
為此,他提出要樹立“誠樸雄偉”的新學風。所謂誠,就是對學問要有誠意,而不是把學問當作獲得文憑以及升官發(fā)財?shù)耐緩健Kf,如果學者對學問都缺乏誠意,文化怎能不墮落,事業(yè)怎能不敗壞?所謂樸,就是以質(zhì)樸的不計功利的態(tài)度埋頭學問,而不是把它拿來做門面、當擺設。所謂雄和偉,則是要改變中華民族柔弱的體質(zhì),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況,創(chuàng)造一種偉大的文化。他認為樹立并養(yǎng)成理想的學風,對于擔負起上述使命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演講中,他還以柏林大學為例,說明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努力創(chuàng)造新的民族文化,比政治改革和軍事改革還重要?;谶@一認識,他指出“有機體民族文化”包括兩種含義:第一,大家要具有死里逃生,復興中華民族的共同意識;第二,有了這種共同意識,才能“精神一貫,步驟整齊,向著建立民族文化的共同目標邁進?!币虼怂蟆盁o論學文的,學理的,學工的,學農(nóng)的,學法的,學教育的,都應當配合得當” (《文化教育與青年》第142頁),向這個方向努力。
這個演講表達了羅家倫的崇高理想和犧牲精神。他說:“我們主持教育行政的人,乃是犧牲了自己做學問的機會,來為大家準備下一個環(huán)境做學問的。這是大學校長的定義,這也可以說是大學校長的悲哀!”(同上,第243頁)與此同時,他想把教育納入“精神一貫,步驟整齊”的“有機”框架中,卻又帶著明顯的政黨意識和時代印記,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自由主義教育理念。
鑒于中央大學面臨的問題及其特殊情況,羅家倫曾說:“欲謀中央大學之重造,必循‘安定‘充實‘發(fā)展三時期以進?!保_家倫:《中央大學之最近四年》第1頁,無版權頁,系非正式出版物)他計劃各用三年時間來達到上述目標。他強調(diào),安定中就要充實,充實時也要發(fā)展,因此這只是大致的劃分。遺憾的是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影響了他的計劃,使他的理想未能實現(xiàn),使命也沒有完成。
三、建設世界一流大學
羅家倫主持中央大學十年,大至院系整頓、課程設置、添置圖書儀器以及發(fā)展建設、選擇新校址,小到關系到師生生活的柴米油鹽,都要過問。有人說他是好大喜功,他卻說他是要把中央大學辦成美國的哈佛大學、英國的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法國的巴黎大學、德國的柏林大學。為此,他在精簡行政機構、節(jié)約開支的同時,非常重視增添圖書儀器和教學設備。羅家倫上任前,有一年圖書儀器方面的開支是36582元;上任后四年內(nèi),圖書儀器經(jīng)費達到1207042元,每年平均301760元,是過去開支的8倍以上。羅家倫說:在“新增圖書,中文及日文書籍共四萬八千二百六十五冊,西文書一萬九千五百七十冊,中文雜志二百六十六種,西文雜志一百八十六種,卷冊均不及計。中文書中善本極多。西文書中亦多較珍貴者,……西文雜志種數(shù)甚夥,其中……最可樂道者,則在此短期內(nèi),購齊西文全部雜志計三十余種”,即使價格昂貴,也要“不惜巨資以購得之”(同上,第15-18頁)。這些數(shù)字,與他在離任前所謂“我在中大十周年紀念冊上,發(fā)表一些統(tǒng)計數(shù)字,計約略四年多的時間共旨在圖書儀器及教學設備等項,為二百二十三萬元。為數(shù)過于預算的四分之一。西文專門雜志定到七百余種;重要的全套雜志自出版以至當時的增購計六十種”(《文化教育與青年》第243頁)云云,有不小出入。這可能是統(tǒng)計內(nèi)容不同所致,也不排除羅家倫有夸大之嫌。盡管如此,羅家倫舍得在圖書儀器和教學設備方面花錢,卻有口皆碑的。
羅家倫說:我在中央大學,“充實的不僅是圖書儀器,而且還有教學人才。聘人是我最留心最慎重的一件事?!敝醒氪髮W因為地處首都,許多人都想把親朋好友安插在中央大學,但都被羅家倫拒絕。因此他在離任時能夠說這樣的話:“我撫躬自問,不曾把教學地位做過一個人情??v然因此得罪人也是不管的。”(同上)據(jù)說蔣介石曾問教育部長王世杰:“羅志希很好,為什么有許多人批評他、攻擊他,這是什么原因?”王回答說:“政府中和黨中許多人向他推薦教職員,倘若資格不夠,他不管是什么人,都不接受,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南京大學史》第123頁)
1934年,羅家倫感到中央大學地處南京市中心,四周車馬喧囂,市氣逼人,既不是研討學問的環(huán)境,又沒有發(fā)展的余地。他決定在郊區(qū)另覓新址,建造一所能容納五千至一萬人的首都大學。羅家倫的想法得到教育部長王世杰的有力支持。王世杰曾經(jīng)是武漢大學校長,他在珞珈山主持建造的武漢大學校園,在30年代初被胡適視為“中國進步”的標志。(《走近武大》第5頁,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這時,正值國家急需航空人才,上面把這一任務交給中央大學。羅家倫利用這一機會,征得蔣介石同意和國民黨中央全會批準,先獲得240萬元建筑費,新校園建設開始起步。
為了選擇合適地址,羅家倫在南京郊區(qū)四處尋覓,終于選定中華門外石子崗一帶為新校址。他認為,那里山林起伏,氣象宏大,“不但環(huán)境優(yōu)美,格局軒昂,而且其間有安置一切近代式的實習工廠和農(nóng)場之余地。再加上還有一條秦淮河的支流通過,更能增添校園景致?!?/p>
羅家倫說,他這樣做是參考了英國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經(jīng)驗,吸取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德國柏林大學的教訓才決定的。因此,他在詩中把新校址視為“理想的學術都城”,在回憶中把這一計劃當作“玫瑰色的甜夢”(《文化教育與青年》第245-246頁)。經(jīng)過緊張的準備,新校址于1937年1月鑿井,5月正式動工,預計在1938年秋季便可落成。
這時的中央大學,除了文、理、法、教、工、農(nóng)、醫(yī)七個學院及其所屬三十多個系科外,還有一個附屬牙醫(yī)專科學校,一個實驗學校,一個畜牧獸醫(yī)專修科,一個航空機械特別研究班,兩個研究所,一所實行義務教育的小學、22個實驗農(nóng)場(同上,第187頁),其規(guī)模已經(jīng)蔚為大觀。
四、抗日戰(zhàn)爭中的大搬遷
正當羅家倫雄心勃勃地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時候,突然爆發(fā)的“七·七”盧溝橋事變,打破了羅家倫“玫瑰色的甜夢”。
羅家倫說:“九一八事變和淞滬戰(zhàn)爭以后,中國學術界,尤其是大學,毫不挫氣,而且加倍邁進。從一二八到七七這一期間,可以說是中國高等教育進步最迅速而最沉著的時候。中央大學也是和他的學術伴侶,在這邁進軌道上奔著前程的一分子??墒侵鞒执髮W像我這樣的一個人,處境卻是困難極了。因為我是略略知道國防政策的一個人,知道中樞是積極的準備抗日;同時又是天天和熱血青年接近的一個人,他們天天在要求抗日。我在這方面知道的不能和那方面說,精神上的痛苦,可想而知了!”
盧溝橋事變的第二天,羅家倫正在廬山,他聽到這一消息后,知道一場大戰(zhàn)已經(jīng)不可避免,他和最高當局不需要再忍辱負重了,于是他一掃以往的抑郁,感到非常興奮。幾天后,他為學校招生出題的事飛回南京,同時開始布置遷校事宜。在這方面,他顯然要比北方的著名大學占有地理上的優(yōu)勢。不過,羅家倫的未雨綢繆也不容忽視。早在一年前冀東事變時,他就讓總務處準備了一批里面釘了鉛皮的大木箱。廬山談話會結(jié)束后,他先拿出550只木箱,用來裝重要的圖書儀器。可以設想,如果事先沒有準備,事到臨頭,肯定是來不及的。
由于是突然事件,中央大學根本不知道該向何處搬遷。羅家倫派幾位教授分別去兩湖、四川尋覓校址。在這危急關頭,教授們不但顧不了家庭,還要承擔意想不到的風險。據(jù)說心理學教授王書林在湖南醴陵時,居然被當?shù)乜h長當作漢奸捉了起來,最后還是由朱經(jīng)農(nóng)出面才釋放。
經(jīng)過詳細考查和慎重考慮,羅家倫決定除醫(yī)學院到成都外,其他各院系都遷往重慶。當時戰(zhàn)局還不明朗,有人主張在城外挖防空壕上課,有人主張遷往上海,有人主張安徽,有人主張遷往廬山,還有人主張遷往武漢、沙市、宜昌,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為此,羅家倫拜見蔣介石,陳述他的理由,得到蔣的同意,才下了最后的決心。
他的理由是:“第一,我斷定這次抗戰(zhàn)是長期的,文化機關與軍事機關不同,不便一搬再搬。第二,所遷地點,以水道能直達者為宜,搬過小家的應該知道搬這樣一個大家的困難。第三,重慶不但軍事上為險要,而且山陵起伏,宜于防空。(同上,第224頁)從這三條理由看,羅家倫的確是少有的堪負重任的人才。
不久,敵人開始空襲南京,中央大學也被轟炸,破壞嚴重。在這種情況下,羅家倫指揮若定,他剛讓男女生從危險的宿舍搬出,那里就遭到轟炸。他說這樣做這不是什么靈感和直覺,而是因為有一顆負責任的心。
隨后,他率領教職員工,在戰(zhàn)火中井然有序地進行搬遷。經(jīng)過兩個月多月努力,到10月下旬,中央大學不僅全部遷往重慶,還在嘉陵江畔的沙坪壩蓋起可以容納上千人的校舍。11月初,中央大學在重慶正式上課,“這個速度,不能不算是一個紀錄!”(同上,第228頁)
羅家倫是個詩人,即使談如此艱難困苦的經(jīng)歷,也是頗有趣味,頗有感情。他說:“我們這次搬家,或者可以算是較有計劃有組織的;幾千個人,幾千大箱東西,浩浩蕩蕩的西上,于不知不覺中,竟做了國府為主持長期抗戰(zhàn)而奠定陪都的前驅(qū)。這次搬來的東西,有極笨重的,有很精致的;還有拆卸的飛機三架(航空工程教學之用),泡制好的死尸二十四具(醫(yī)學院解剖之用),兩翼四足之流,亦復不少。若是不說到牧場牲畜的遷移,似乎覺得這個西遷的故事不甚完備。中大牧場中有許多國內(nèi)外很好的牲畜品種,應當保留。我們最初和民生公司商量,改造了輪船的一層,將好的品種,每樣選一對,成了基督教舊約中的羅哀寶筏(Noahs
Arc),隨著別的東西西上。這真是實現(xiàn)唐人‘雞犬圖書共一船的詩句了??墒沁€有余下來在南京的呢?我以為管不得了。所以我臨離開的時候,告訴一位留下管理牧場的同仁說,萬一敵人逼迫首都,這些余下的牲畜,你可遷則遷,不可遷則放棄了,我們也不能怪你。可是他決不放棄。敵人是十一月十三日攻陷首都的,他于九日見軍事情形不佳,就把這些牲畜用木船過江。由浦口、浦鎮(zhèn),過安徽,經(jīng)河南邊境,轉(zhuǎn)入湖北,到宜昌再用水運。這一段游牧的生活,經(jīng)過了大約一年的時間。這些美國牛、荷蘭牛、澳洲牛、英國豬、美國豬和用籠子騎在他們背上的美國雞、北京鴨,可憐也受日寇的壓迫,和沙漠中的駱駝隊一樣,踏上了他們幾千里長征的路線,每天只能走十幾里,而且走一兩天要歇三五天。居然于第二年的十一月中到了重慶。我于一天傍晚的時候,由校進城,在路上遇見他們到了,仿佛如亂后骨肉重逢一樣,真是有悲喜交集的情緒。領導這個牲畜長征的,是一位管牧場的王酉亭先生;他平時的月薪不過八十元!”(同上,第228-229頁)這其實是當時社會風氣的一個縮影。羅家倫和竺可楨等人都說過類似的話,如果在學生時代就想占公家的一點小便宜,將來到社會上就可能是貪官污吏。
對于這件事,當年還是學生的王作榮說:“在所有內(nèi)遷的學校中,中大是唯一事先有準備,臨危又不亂,將全部圖書儀器遷至后方,立即安定下來,維持弦歌不絕的一個學校。雖然其他中大老師對遷移之功甚大,但究竟不能缺少當家者的氣魄與眼光。中大不僅圖書儀器全部內(nèi)遷,連農(nóng)學院的外國種牛豬雞等都經(jīng)過一年多迢迢萬里的跋涉,而到達重慶。在化龍橋附近與羅校長的座車相遇,連天烽火,幾番生死,老友異地重逢,羅校長的詩人氣質(zhì)又來了,單向熱淚盈眶,下車與那些牲畜擁抱親吻了一番。中大附近的居民常羨慕中大的校工廚司的談吐舉止,都有大學生之風,其實,中大的牲畜都有中大之風——樸實而有光輝。默默的走遍長江黃河,秦嶺蜀山來加入抗戰(zhàn)行列,多么樸實,多么光輝。”寫完這段軼聞后,他真誠地表示:“羅校長遷校成功應得到一個勛章”。(《走近南大》第54-55頁)
五、重視人格教育 強調(diào)特立獨行
中央大學在重慶的校址選擇在沙坪壩的松林坡。這里景色非常美麗,一邊是碧綠的田野,一邊是清澈的嘉陵江。鱗次櫛比的教室和宿舍以圖書館為中心,散布在小山坡上,再加上松濤洶涌,花香襲人,盡管校舍簡陋,卻是個很好的讀書環(huán)境。入川僅二年,由于流亡青年的涌入,中央大學學生增加到兩千多,于是羅家倫又在嘉陵江對岸的柏溪建立分校。柏溪是嘉陵江支流,這里山巒起伏,恬靜幽雅,風景極佳。羅家倫以松林坡建校經(jīng)驗,歷時兩個月,又蓋起數(shù)十棟校舍。據(jù)王作榮說,這里“桃李滿園,……蔓草叢生,蛙鳴陣陣,蟲聲唧唧”,倒像一個世外桃源。(同上,第44頁)
羅家倫說,由于手里有那筆建???,因此他在南京沒有實現(xiàn)的理想,卻在兵荒馬亂中到重慶實現(xiàn)了。所以他感嘆造化的安排使他“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于是,中央大學學生人數(shù)由南京的一千多人增加到三千多人,教師、學系也大有增加。當時日寇對重慶狂轟濫炸,中央大學也不能幸免。王作榮親眼看到,“一天下午敵機來襲,緊急警報已發(fā)出,大群的同學們?nèi)栽谌诵械郎嫌蝸碛稳?。羅校長身著夏布長衫,兩臂伸張,不顧自身的危險,跟在同學們的后面追趕大家進入防空洞,像個牧羊人要保護他的羊群不受傷害一樣,那景象感動人極了?!保ㄍ?,第55頁)這一幕讓他終身不忘。
羅家倫對學生的愛護,還體現(xiàn)在人格的熏陶方面。早在抗日戰(zhàn)爭前,他就指出:“近年來高等教育今生知識的灌輸,而缺少精神人格的訓練”(《文化教育與青年》第158頁)。抗日戰(zhàn)爭中,有人提出要用戰(zhàn)時教育取代常態(tài)教育。不少學生受其影響,也要求改變課程設置,接受速成教育。針對這種情況,羅家倫懇切地指出:有人“以為知識里有一種‘萬應丸,一吞下去就有用,對于按部就班的學問,不耐煩學。在這抗戰(zhàn)的年頭,不耐煩是普遍的心理,也無怪乎學生。但是知識里的‘萬靈丸是沒有的,世界上也決無速成的事。從前中國就害在日本的‘速成法政‘速成師范這些學?;虬啻紊厦?,造成了一班‘速成大家回到中國來,什么東西都是一知半解,做文章瞎吵卻是第一。你看民國元二年國會里的人物,大部分都是日本速成的反映?!稽c知識是最危險的事,這是西方一句顛撲不破的格言?!保ㄍ?,第203頁)
1941年7月7日,是盧溝橋事變四周年紀念日,羅家倫在這一天主持了他上任以來第十個畢業(yè)典禮。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里,他諄諄告誡自己:“我首先要說的就是青年到社會上去要有偉大而堅定的抱負。抱負是由理想而生的,所以不能不先有理想。我們不要??匆娢镔|(zhì)的現(xiàn)實,人事的現(xiàn)實,而把自己埋葬進去了?!?/p>
接下來他要求大家走出校門后無論如何忙碌,都不要放棄學問。因為“理想是人生事業(yè)的蓓蕾,學問就是滋養(yǎng)這蓓蕾的雨露。” 另外,他還勸大家在工作讀書之余,要留出閑暇來思考問題。在思考問題的同時,不但要讀專業(yè)方面的書,還要讀常識和修養(yǎng)方面的書。他為什么要這樣講呢?這是因為他認為“現(xiàn)在的大學教育,往往容易造成狹隘的專家,不容易造成豁達的通才”。他還指出:如果沒有堅實的學問做基礎,單純憑借學生時代的激昂慷慨或斷指血書來呼號愛國,這種人是靠不住的。(同上,第237頁)
由于他擔心青年學生會誤入歧途,他告誡學生對黑暗勢力既不要偏激反抗,又不要同流合污。偏激反抗是拿千百萬人的生命作實驗,將國家民族的存亡當兒戲;同流合污則是非常可恥的人格崩潰。因此他希望大家要有特立獨行的精神,做轉(zhuǎn)移風氣的工作。走向社會之后,千萬不要只認校友,安插親信,因為“胸襟狹,格局小,藩籬隘,成見深的人,就無從講風度?!敝挥袌猿帧般筱蟠箫L”海納百川的氣度,才是中央大學的作風。
六、重視基礎科學 倡導通才教育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大學,遇到的問題與八九十年代有點類似。當時社會上也有一股尊重科學、發(fā)展經(jīng)濟的潮流,于是許多年輕人在報考大學時,首先選擇原是經(jīng)濟類和應用科學方面的專業(yè)。對于這種情況,羅家倫在題為《一個天文學家的長嘆》的文章中有所反映。這篇文章有點像獨幕劇,其中除“我”和天文學教授外,還有哲學教授、物理學教授、工程學教授、經(jīng)濟學教授和一位投考大學青年。因此羅家倫在文章前面特意加按語說:“請求讀者不要把這篇柏拉圖式的對話認作獨幕劇。”
故事在寒酸的哲學教授的客廳里發(fā)生。面對當時的經(jīng)濟熱,許多青年都一窩蜂地報考經(jīng)濟系。于是,大家從各自的角度對此發(fā)表了看法——
哲學教授說:“……在提倡科學的時代,大家倒把純粹科學置之腦后。不知純粹科學是應用科學之基礎?!苯Y(jié)果是“經(jīng)濟!經(jīng)濟!青年豈不是在發(fā)經(jīng)濟狂嗎?”
物理學教授是個明白人,他說:“我想每個時代思想的變動,總是發(fā)動在文哲方面。你們才是精神方面的領導者,是社會思想的前驅(qū);現(xiàn)在許多青年看不到這點,真是可惜?!?/p>
對于哲學教授感嘆的經(jīng)濟過熱現(xiàn)象,經(jīng)濟學教授的分析很有道理。他說:“經(jīng)濟系教的并不以銀行為主體,但是想來學的人,往往以進銀行為目的。”由于銀行的工作其他專業(yè)人才也可以做,未必非要經(jīng)濟系學生才能勝任,這樣就形成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國家一方面培養(yǎng)人才而且需要人才,一方面又如此糟蹋人才,真是不經(jīng)濟極了?!?/p>
面對教授們的感慨,投考青年申辯說,同學中“投考經(jīng)濟系的,……都是受了家庭的命令”;而不報考理工的,“乃是因為中學的數(shù)理化教育愈來愈壞的緣故?!?/p>
故事的最后,一直沒有發(fā)言的天文學家仰天長嘆,發(fā)出一句出人意料的哀怨:“天呵!你也得救救青年!”(《文化教育與青年》第256-260頁)
這時的羅家倫,已經(jīng)卸去中央大學校長職務。他寫這篇東西,既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也暴露了他的無奈。但是他在校長任上,還是做了許多工作和抗爭的。1942年他離開中央大學時,他一方面回顧總結(jié)了自己的工作,一方面指出時代青年和大學教育存在的六大問題:
第一“現(xiàn)在的青年對于‘現(xiàn)實太看重了,尤其是對于物質(zhì)的現(xiàn)實。我們不能不認識現(xiàn)實。但我們決不能陷死在現(xiàn)實的泥淖之中;若是陷落下去,必至志氣消沉,正義感與是非心一道埋滅。我們應當做什么一種人,將來為國家民族做什么一些事,這主意在大學求學時代,就應該打定的。打定之后,在這時代的立身處事,為學為人,就應該立刻開始按照這標準做起。正當生活習慣的養(yǎng)成,是實現(xiàn)這高尚理想的階梯。我們唱高調(diào)責備流俗,是沒有用的。若是我們沒有抱負而只以個人的實利主義為前提,則我們于未問世之前,已經(jīng)墜入流俗的溷瀦之中而不自覺。在這彷徨的人生幽徑里面,只有堅定而高尚的理想,是我們前途的明燈。”
第二“現(xiàn)在的大學教育的缺陷,就是太注重學生的專門知識,而太忽視其整個人生的修養(yǎng)。所以大學往往只能造就專才而不能造就通才。往往只能造就一技之長的有用人才,而不能造就通達事理,氣度雍容的領袖人才。我不是說專門人才不要緊,我只是說一個專門人才能通達事理,氣度雍容,蔚為全部或局部的領袖人才,則其將來對于國家民族的用處更大。文學哲學和藝術的修養(yǎng)是很重要的。這種修養(yǎng),可以為你開拓意境,變化氣質(zhì),調(diào)劑性靈,使你人生更加豐富,更感覺得有意義?!|(zhì)勝‘文勝之說,中國古來教育家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我們今日仍不可忽視。人生是要經(jīng)過千磨萬折的;若是平素沒有修養(yǎng),一經(jīng)磨折,便要流入偏激、煩悶、橫潰、或是悲觀的路上去。我們要知道中國俗語所謂‘老和尚成佛要經(jīng)過千修百煉這句話,何況我們還不到老和尚的真諦呢?
第三“現(xiàn)在大學的教育,往往把一個青年知識造好了,身體卻弄壞了?,F(xiàn)在的大學課程,加在不用功的學生身上固無所謂,加在真用功的學生身上,卻是忙不過來?!?/p>
第四“現(xiàn)在的青年,為時尚所趨,多傾向于應用科學,而忽視基本的理論科學。這也是不對的。在大學里基本的理論科學,尤當注重。須知應用科學是從基本的科學原理中產(chǎn)生出來的。應用科學將來的發(fā)展,還要靠新的原理的產(chǎn)生,前途才有希望。
第五“現(xiàn)在的大學太重物的組織和科學,而不曾注重人的組織的科學?!?/p>
第六“現(xiàn)在中國社會上喜歡牽強附會的人太多。牽強附會是由于一知半解來的。于是科學的精神,就在這種渾沌的空氣之中犧牲了?!晕覀兦嗄陮τ诜强茖W反科學的現(xiàn)象,必須盡力排除?!保ㄍ希?48-251頁)
此外,他還提出大學應該承擔起為國家民族培養(yǎng)人才、為人類增加知識總量以及把握時代的精神需要等任務。
從此,羅家倫就再也沒有回到教育界。因此,這些話可以視為羅家倫對大家的臨別贈言。
羅家倫一生經(jīng)歷非常豐富。他曾經(jīng)兩次擔任大學的校長:一次是在北平的清華大學,為期兩年(1928-1930);一次是在南京的中央大學,將近10年(1932-1941)。這兩所大學在中國具有重要地位,但由于羅家倫涉足政治較深,長期以來對他的評價不是比較膚淺,就是失之公正。因此,探討一下他在校長任期內(nèi)的是非與得失、貢獻與教訓,是很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