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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聽,是誰在說話

2014-12-11 13:45包興桐
西湖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爸爸爸媽媽

包興桐

1

沈從文先生總是說:“我實在是個鄉(xiāng)下人……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我們很多人都喜歡他的小說,那么親切、自然,傳奇也是生活的傳奇,可惜他后來不寫小說了,雖然他的中國古代服裝史也做得很好,但還是不免令人惋惜,倒不是聽說諾貝爾文學(xué)獎曾有過對他的考慮,主要是——我們看不到他的那種小說了。

我們真的不太容易想起沈先生了,不管是湘西的官道和竹筏還是云南的云,它們好像都太靜了,太仔細(xì)了,像唐詩宋詞里的那些“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東樓小姐一樣,來去匆匆的我們,真的很難想到她們。倒是那些不時出入夜總會的丫環(huán),那么千嬌百媚,倒讓我們常常把她們當(dāng)作小姐。讓我忽然想起沈先生的,是因為在我的身邊,有一個也愛像沈先生那樣說話的人,他也常常說:“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我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下人……”

鐘林說這話的時候,也是在北京。

2

在今天,什么樣的地方算是鄉(xiāng)下呢?好像已經(jīng)很難說得清了。我們已經(jīng)看不出鄉(xiāng)下和城里的區(qū)別。這屋里的人,也都是在城里生活過的,這屋里的各種擺設(shè),和城里的也差不多,就連那偶爾飄入耳朵的音樂,和城里也是同步的。當(dāng)然,那條小河和河邊成片成片的田野,曾經(jīng)是這鄉(xiāng)下的一張明信片,但現(xiàn)在小河里也飄著白色的塑料袋,成片成片的田里,也一樣長著荒草??磥?,在今天,最好的城里,倒是更像鄉(xiāng)下,而最好的鄉(xiāng)下,倒是有那么點像城里了。但不管怎么說,還是有些地方,它一定是叫鄉(xiāng)下的。像鐘林家鄉(xiāng)的那個小鎮(zhèn),它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那山和山之間,就像中國這只大公雞的一個神經(jīng)末梢的突觸。那條蜿蜒的公路伸進(jìn)它的腹地,就再也沒有伸出去了,這也讓我們想起這是一根神經(jīng)末梢。

這條蜿蜒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澆上柏油瀝青的鄉(xiāng)村公路,好像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延伸而來,所以顯得有點風(fēng)塵仆仆又意味深長。急駛而來的那些車上所載貨物的品牌,很容易讓我們想到,這條路原來連到了全國各個地方,甚至,它連到了國外。但對于坐在車上的那些歸家的人來說,這條路好像標(biāo)著一個大大的黃色箭頭,它只去一個方向,那就是——山門。當(dāng)車駛過一條不太長的隧道,豁然開朗,一個小鎮(zhèn)就展現(xiàn)在眼前了。

陽光下的每一塊田,每一條水溝或小溪,每一棵樹,每一座橋,四周的每一座山,都是那么熟悉。在鐘林那里,它們都有名字,都有故事,都有生命,所以,它們也都有幸福快樂或淡淡的如梅雨凝煙般的悲傷。

千百次地出去又回來,但每一次當(dāng)車駛出黑乎乎的隧道,驀然看見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帶著綠意帶著炊煙靜靜地躺在陽光下,鐘林都有一種從天而降重獲新生的激動,好像自己正被一個巨大的力量通過那幽暗的時光隧道拋入到這明媚溫馨的世界上。后來,當(dāng)他讀到霍金的有關(guān)時間和黑洞的理論時,他總是想,駛向家鄉(xiāng)的那條幽暗的隧道,就是宇宙間的黑洞,當(dāng)我們通過黑洞,回到故鄉(xiāng),時間就停止了,它不再流淌。

是的,時間并不總是勻速運動,它會停止,它會轉(zhuǎn)彎。作為一種暗物質(zhì)流,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在一定的空間中,當(dāng)它受到某個外力的作用,它會改變速度或者方向。為什么當(dāng)霍金躺在輪椅上時,才看到時間之流那絢麗的光斑和其中像小蝌蚪一樣調(diào)皮游動的粒子?是因為他的雙腳離開了地面,還是因為他把雙手靜靜地放在那對冰涼冰涼的扶手上?

這,我們不得而知。

但鐘林一定有他的答案,雖然不見得是真理,但一定足夠令我們信服,尤其是他的朋友們。

在他的朋友們眼里,鐘林應(yīng)該有希望成為像愛因斯坦、霍金、楊振寧、李政道那樣的物理學(xué)家。

他在物理方面的觸覺太神了,簡直就是一個物理天才。

那真的不僅僅是認(rèn)真能造就的,更多的是一種直覺。

讀中學(xué)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稱他為“物理大師”,簡稱“大師”。“大師”每一次物理考試差不多都是滿分,升學(xué)考試也沒有例外。那一年剛好是太陽粒子大爆炸年,年輕的物理老師——現(xiàn)在在大家的印象里,他還是很有才氣的——說,這樣的時候,是最容易出偉人的,愛因斯坦,牛頓,都是在前一個太陽粒子大爆炸年前后出生的,所以,我們在座的同學(xué)當(dāng)中很可能會出現(xiàn)愛因斯坦第二。

大家一致認(rèn)為,那個人就是鐘林大師。

當(dāng)然,同學(xué)們那會兒都還年輕,在年輕人的眼里,“大師”和愛因斯坦這些偉人之間,只有一步之遙。

后來,隨著年歲漸增,他們才慢慢明白,這看似一步之遙,其實包含著太多的東西。就像我們遙望星空,看到隔開牛郎和織女的那條銀河,以為真是可以鵲橋暗渡的,沒想到它湮沒了許許多多的太陽和月亮。鐘林后來上了師范學(xué)院,并沒有成為愛因斯坦第二,而是成了一個普通的初中語文教師。即使這樣,在我們這班朋友當(dāng)中,也只有鐘林一個人偶爾能看到那模糊的時間之流,就像雨天坐在車上,透過淌雨的玻璃看到街上倏忽而逝的車燈人影一樣。他也偶爾看到過時間經(jīng)過他身邊時的停止或轉(zhuǎn)彎——當(dāng)然,那樣的情況總是不多——他想,時間在經(jīng)過別個個體時,也一定有過這樣的猶豫或失常,但我們永遠(yuǎn)都不會感到不習(xí)慣或不舒服,我們沒有感覺,我們生活在一個太大的時間暗物質(zhì)之流中,就像我們生活在不斷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地球上但我們永遠(yuǎn)不會因此感到頭暈一樣。

感覺特別好的時候,他還能看到時間的粒子像小蝌蚪一樣蜿蜓前行,只是他感覺不到它們的那份活潑,倒是看到了它們的沉重,就像負(fù)著飯粒前行的螞蟻一樣,它們身上拷貝復(fù)制了太多信息,有光磁、有聲磁、有生命、有氣息……有時候鐘林就會想,如果自己的心足夠?qū)庫o,足夠敏銳,那他一定可以讀出這些時間粒子所攜帶的信息,比如一個畫面,一段聲音,一種氣味,一個故事,一份愛……

鐘林下了車,就近到老爸開的雜貨店里看了一下。店里沒有客人,老爸坐在一張椅子上,背微微地弓著,茫然地看著前面的街,像一只蹲在船舷上休息的鸕鶿;一直到鐘林走進(jìn)店里,叫了聲“阿爸”,老爸才看到,說:“回來啦?!?/p>

鐘林拿了粒黑棗丟進(jìn)嘴里嚼著,說:“挺甜的,好賣嗎?”

老爸說沒生意,擺擺熱鬧,賣賣心意,賺點工夫錢。

“阿媽呢?沒在店里啊?”鐘林問。

“你媽在家,你回去吧?!崩习终f。

“那我回去了。”鐘林說完就往家里走,又拿了顆黑棗含在嘴里。

家不遠(yuǎn),巷子走到就是了。

一路上有不少熟人,都在各自的屋檐下和鐘林打著招呼。有的看到鐘林背著包,就有點好奇地問他從哪里來,鐘林就笑笑說從外邊回來。他們這地方四周環(huán)山,是個小盆地,大家都習(xí)慣說從外面回來,所以聽的人也就笑笑,并不問具體從哪里來。再說,認(rèn)識鐘林的人都知道,他不是那種會在街上停下來和你慢慢說些見聞的人,他好像總是來去匆匆。

到了門口,看到媽媽正牽著弟弟的兩歲的女兒鐘點和鄰居的幾個阿姨一起聊天。弟弟夫妻倆都在外地做生意,就把小孩子放在家里讓媽媽帶。

鐘點看到了他,盯著看;鐘林知道,她并不認(rèn)識自己,她也許只是對自己肩上的那個大背包或者對自己的眼鏡感興趣——很多小孩子都對他的那副黑框大眼鏡感到好奇。

“誰呢?哪位客客呢?”媽媽順著鐘點的目光看到鐘林,高興地說,“阿林,你回來啦。點點,你大伯回來啦。去,讓大伯抱抱,讓大伯看看點點重了多少。”

阿姨們看到鐘林背著個大包,想起什么似地,問道:“鐘林,從北京回來嗎?包里是什么好東西???拿出來給大家看看?!?/p>

“都是些書、衣服,北京只有烤鴨,不好帶?!辩娏终f,又回頭問老媽,“點點會走了,這么快?”

鐘點這個名字還是他給取的,大家都說好聽。

他把包卸下,媽媽接了過去。他伸手去扶點點,點點果然就把手伸向他的眼鏡。

“眼鏡不動,眼鏡不動。”鐘林趕緊扶了扶自己的眼鏡,牽著點點遛了起來。

隔壁的那些阿姨看著鐘林說:“鐘林,什么時候自己生個玩玩啊?你和那女孩談了好幾年了,也該把事情辦了吧,你們年輕人不急,家里的老人可急壞了?!?/p>

“應(yīng)該不會太久了,就這幾年吧?!辩娏中πφf。

“還就這幾年啊,都三十幾歲的人了。你們說是吧?”媽媽急忙插進(jìn)來說。媽媽平時不大和鐘林說這些,她知道鐘林不愛聽,急也沒辦法。

鐘林笑笑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誰還那么早結(jié)婚啊。我的好多同學(xué)也都還沒結(jié)婚呢?!逼鋵嵥撬麄儼辔ㄒ灰粋€還沒結(jié)婚的了,當(dāng)然,有幾個現(xiàn)在晾著,是因為剛離婚。

他把點點交給媽媽,就逃也似地進(jìn)了樓上自己的房間。笑歸笑,他還是覺得很不自在,他知道這些過來人的阿姨,開起玩笑來可厲害了。大家也許又在樓下說著他的事,他心里這么猜想著。

拉開窗簾,打開窗戶,遠(yuǎn)處連綿的山脊銜著一枚落日不期而至。

就在拉開窗簾、打開窗戶的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動作是那樣的熟悉,這情景是那樣的相似,就像要分辨某種似曾相識的味道那樣,回味回味著,他就想起了迎迎。他就曾經(jīng)這樣為她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叫她看遠(yuǎn)山的那抹夕陽。

房間因為長時間沒有住人,有一股涼絲絲的味道,像是有一雙無骨的手,綿長地?fù)茉谛南疑希瑢χ巴獾穆淙蘸瓦h(yuǎn)山,難免要生出一些“斷腸人在天涯”的悲涼。

許是傍晚了,鐘林漸漸感到一股酥心酥骨的寒意,他用雙手摟了摟自己,像是給自己加了一件衣服,溫暖的一剎那,不禁同時打了個寒噤。

雖然房間里沒有鏡子,但他還是照見了自己的孤單。

他走到床邊,很快地脫了衣褲,鉆進(jìn)被窩。他聞到被子發(fā)出的淡淡的猶如秋天枯草的清香,看來,媽媽剛剛把他的被子拿到陽臺上曬過。他把頭縮進(jìn)了被窩,微蜷著身子,像個小孩子。他一直有個習(xí)慣,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痛快淋漓地睡個囫圇覺。

每一次他都能睡個昏天暗地蕩氣回腸,曲曲折折,深入再深入,就像黑蝙蝠一樣自由自在地在海底隧道前行、深入,好像要把骨頭都睡酥了,要把海水睡干了,要把日子都睡沒了似的,又好像是要把離家在外的那些三長兩短的雞睡狗睡補回來似的。

所以,每一次這樣睡醒之后,有好長好長一會兒,他都不知身在何處,身處何時,就像那個拿著一截爛斧頭柄的“爛柯人”回到似曾相識而又面目全非的家鄉(xiāng)一樣。

老爸老媽知道他的脾氣,總是由他睡個夠,把他喜歡的咸肉煲稀飯在鍋里燜著,噴香噴香。

這一次鐘林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云里霧里地迷糊了好一陣,才明白這是在自己家里,那看到的白白如水一片,一定是月光了。窗簾還是那樣拉開著,但窗戶似乎關(guān)上了,一定是老爸或老媽曾經(jīng)進(jìn)來過。

薄薄的藍(lán)白色的月光,除了一大片在陽臺上晾著,也在房間里投進(jìn)一小片,就像一扇往里開的玻璃窗。四周是一片靜,這靜就像那天上的月輪的滑動一樣,沒有一點磨擦,只有一種空曠的充滿和蒼白。

就像剛泡了一個溫泉浴,鐘林感到一種徹心徹肺的舒服。這是一種舒展的放松的安靜的滿足的四腳朝天的舒服,好像每一個神經(jīng)末梢,每一個毛孔都在做著吸氧運動。

是的,鐘林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都豎了起來,每個毛孔都像小口一樣張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每一個器官,在這寂靜的月夜里都變得那么敏銳,像裝上了狗鼻子一樣,包括他的心。

他躺著,他聽到天花板不時發(fā)出那種輕微的風(fēng)裂聲。

這使他想起小時候住在山上的老家,偶爾夜里醒來,他都會被屋柱或屋梁也許還有椽子發(fā)出的開裂的“吱吱”聲嚇得無法入睡。推醒旁邊的奶奶,奶奶不相信有他說的那種聲音。

他們都不相信。

現(xiàn)在,他又聽到這種木板開裂的“吱吱”聲,它們此起彼伏。這塊木板“吱”地裂開一條小小的縫,不遠(yuǎn)處又有塊木板裂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也是照例既含蓄又夸張地“吱”了一下。

原來,這寂靜的月夜并不真正寂靜,就像無聲的海底并不真正無聲一樣,在風(fēng)浪不及的深處,有貝殼的低語,有魚蝦的呢喃,有水藻的舞蹈。

在這月夜的寂靜里,他閉上眼睛,側(cè)耳,聽到了院子里老鼠們的招呼,聽到清泉漫上鋪著月光的巖石,聽到風(fēng)從遠(yuǎn)山的背上走過,就像一把梳子在頭發(fā)上徘徊。

然后,他開始聽到一節(jié)一節(jié)的人們說話的聲音,這些聲音是那么熟悉,好像是他許許多多的熟人在這月夜里低語。有那么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是在夢里。這種似夢非夢的狀態(tài),讓他忽略了這些聲音的實質(zhì),就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他對你誠懇地笑著,點著頭,其實,你的聲音并沒有進(jìn)入他的心里,鐘林只是不時奇怪地想:真奇怪啊,這么熟悉的聲音。

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我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下人……

真奇怪啊,這么熟悉的聲音,這會是誰呢?他想著,想著,好像拽著一條線,拽著拽著,就要看到那線團(tuán)的模樣了,他突然意識這是一根導(dǎo)火索,他就要拉響那枚手榴彈了,他一激靈,清醒過來:這話分明是自己說的啊。

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我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下人……

他睜開眼睛,就像曾經(jīng)有過的那樣,他看到了時間之流,清晰分明地看到時間的粒子像小蝌蚪一樣游弋前行著。它們組成各種各樣的序列,有的抱成一團(tuán),有的排成一線,有的首尾相銜,組成一個圓,當(dāng)然,更多的鐘林還沒看出規(guī)律,它們就從他眼前過去了。

鐘林知道,它們的每一種組合排列,就代表著一種信息。

他慢慢明白,剛才聽到的那些聲音,并不是夢,而是時間之流攜來的。

他一直堅信,如果自己的心足夠靜,感覺足夠靈敏,就可以聽到這些壓縮在時間之流的暗物質(zhì)里,拷貝在時間的粒子里的聲音。

今天,他果然聽到了。

他像一個高明的錄音師,面對著一盤散了開來長長的無窮無盡的磁帶,他選擇著音域,然后把磁頭——他的感覺——湊了上去,他聽到了聲音。

這些聲音似曾相識,但卻含糊不清,它們好像都是一些彼此不相關(guān)的詞或短語的流動組合,就像一個人飛快地翻動著詞典,把每頁看到的那幾個詞湊在一起似的。這些聲音,作為單個的詞,聽起來還是熟悉的,它們畢竟跟我們的語言屬于同一語系,但當(dāng)它們連詞成句,或者連句成篇的時候,就變得不知所云,令人費解,就像天外來客的聲音一樣。很像一篇好好的文章,因為操作不當(dāng)而轉(zhuǎn)眼之間變成了一堆亂碼。當(dāng)時鐘林腦子里很快地閃過一個想法,這些像天外來客般的聲音,是不是要經(jīng)過一定的“格式化”才能被我們閱讀?當(dāng)然,其中也不乏能讓我們理解的聲音。他陸陸續(xù)續(xù)地聽到像什么“其實不是”、“倒霉……”,當(dāng)然,這些他現(xiàn)在能想得起來的,都屬于那些比較有完整意義或者是在那一刻能進(jìn)入他內(nèi)心、讓他感覺特別熟悉的,其他那些不規(guī)則的,他過耳就都忘了。這些時間的粒子攜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在鐘林面前流淌著,像遠(yuǎn)望夜晚立交橋上緩緩變幻的車流,又像是老式唱機旋轉(zhuǎn)出的陌生旋律。其中那些似乎熟悉而又陌生的語氣,似乎簡單而又極有深意的句子,使得鐘林揪心,他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讀懂它們,但又總是與它們擦肩而過,功虧一簣,就像做學(xué)生時面對著一道似曾相識的幾何證明題,總覺得就差那么一點點。這樣的揪心使他心潮起伏,急得直想抓耳撓腮,而就在這時候,那些聲音慢慢變得模糊,然后消失了。

鐘林突然意識到這是因為自己的浮躁把它們給嚇跑了。

他知道,只有當(dāng)心靈足夠?qū)庫o的時候,才能聽到這種聲音。

他有點為自己的急躁后悔,好在,他記住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話,這些話足夠他讀解一輩子了。

他干脆起了床,準(zhǔn)備到樓下浴室里沖個澡,然后弄點東西吃。他經(jīng)過爸媽房間門口的時候,聽到媽媽說:“阿林嗎?咸肉稀飯在鍋里燜著?!?/p>

“知道了?!辩娏只卮鸬?。

3

第二天中午的菜是鐘林做的。

爸爸喜歡吃鐘林燒的菜,說媽媽的菜燒得太爛了,什么菜都是一個味道,就是咸。

當(dāng)然,除了鐘林會燒一手好菜外,還因為他舍得買一些好菜,時令菜。

媽媽他們這一代人都是把一塊掰成十毛來用的,不愿掏那份冤枉錢。

早上一早,鐘林就到菜場買了一條一斤來重的鯧魚、一對江蟹、一盤新鮮白蝦和一碟青毛豆。

當(dāng)然,這菜也不是專為老爸買的,也為自己。

在北京待了一年多,幾乎沒怎么吃著海鮮。對于一直吃海鮮長大的南方人來說,嘴里真的差不多要“淡出鳥”來了。北京也有海鮮,但都不那么新鮮,真正當(dāng)日空運來的,又都差不多是魚翅或熊掌的價格,最主要的是,那燒法不地道,不家常。真正吃海鮮長大的人都知道,燒海鮮主要講究一個火候,講究一個“鮮”字,調(diào)料太多太雜了,那份鮮味反而沒有了。

媽媽在一邊幫著鐘林打下手,一邊和他拉家常??纯达埐瞬畈欢嗫旌昧耍蛶еc點到店里把爸爸換回來吃飯。

店雖然不大,但也差不多算是百貨齊全,所以也要一個人看著,半步也離不開。除了年夜飯和正月初一,他們從來沒有一家人在一起吃過飯。

錢是一分一毛地賺,雖然一年也落不下幾個,但有個店初一十五地開著,總叫人有個盼頭,有份著落。

鐘林好幾次想叫爸媽把店盤了,別開算了,但又總是說不出口。

每天晚上爸爸回來,一邊泡著腳,一邊在燈下數(shù)著一天的收入,高興地對媽媽說某某熟人今天一口氣就買了整整三十斤的花生,足足賺了他六塊錢。媽媽也感嘆說,有的人出手就是大方,這樣的人,有幾分用就有幾分出,錢花得起,也來得了。

想想自己工作這么多年了,除了過年過節(jié)給他們兩位老人買件衣服什么的,還真沒往家里拿過錢,倒常常是在自己工資青黃不接的時候,向老媽“借”過,當(dāng)然,從來也都是有借無還。尤其讓鐘林慚愧的是,自己和迎迎談的那兩三年時間里,媽媽總是主動地給他塞錢,還一個勁地說年輕人不能太小氣,要知道,媽媽平時是自己生病也不看醫(yī)生的啊,有時候鐘林兄弟倆看了都生氣了,但生氣又很快變成了辛酸和內(nèi)疚。

如果不是為了錢,誰會把病拖著啊,病又不是體面和令人好受的東西。

有時候聽到樓下的媽媽半夜咳嗽醒來,那樣劇烈,似乎媽媽的喉嚨正在冒煙,五臟六腑就要隨著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炸飛開來似的。

在黑夜里,他常常想象媽媽像一只從海里被拋到甲板上的龍蝦一樣,弓著身劇烈地?fù)潋v著,全身慢慢地變紫變紅。

有時候媽媽突然停止了咳嗽,他會屏息側(cè)耳聆聽著,真怕媽媽一口氣接不上來就這樣在黑夜里脹紅著臉走了。直到樓下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才會放下心來。有時候在溪邊看到運石子的拖拉機開足馬力,冒著黑煙,震天吼著在那爬坡,徒勞地掙扎著,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半夜里咳嗽的媽媽,他知道,媽媽的那兩片肺,就像拖拉機前輪下的那片沙地,一定已經(jīng)被抓得不成樣子了。這時候,他總是會粗聲粗氣地逼著老媽到醫(yī)院去,但媽媽總是說好了,沒事了,果然,媽媽也就好久好久沒有咳嗽,只是半夜里,鐘林又聽到那聲音。

這半夜里的咳嗽聲,這撕裂空氣的聲音,就像黑夜里的閃電,讓鐘林輾轉(zhuǎn)失眠,讓他憂傷讓他生氣。它和這屋里其他充滿壓抑的氣息一樣,總是讓鐘林最后生出一個念頭:走!

每一次背著包走出家門的時候,鐘林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用的其實是“逃”的心情,是逃也似地走了,雖然每一次走了又回來,但當(dāng)時,那走的愿望真的是那樣強烈。

是的,年輕的我們總是這樣自私,但當(dāng)我們真的不能做什么的時候,那么只好先自私地為自己找點即時的曇花一現(xiàn)的快樂吧。

有時和三五知己好友在館子里喝酒,在享受著花錢買來的那么點啤酒花般的快樂的時候,大家不免常常也要說到自己父母的艱辛和節(jié)儉,他們的節(jié)儉都不約而同的是那么的迂腐、可笑和辛酸。好像大家都不能做些什么;給老人們好吃的,他們舍不得吃,一直把它捂到霉了變質(zhì)了,或者,就是把它塞給寶貝孫子,然后讓小鬼把它丟在垃圾桶里;給他們錢,他們包得更好,干脆連原來的散錢也舍不得用了,一心想著要積一筆錢,或者化零為整借給一個也許永遠(yuǎn)也要不回的主顧。當(dāng)然,也不是都不能做些什么,當(dāng)我們真的賺了很多錢,老人們才會真正開始享福。

但大家都知道,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做到這點了,大家都已經(jīng)夠努力的了,三十出頭的人,人生就像桌上的日歷,什么日子都紅的黑的寫著,一看就可以看到最后。

有很多事,不是我們努力就能達(dá)到的,就像當(dāng)初找對象,并不是你越努力,就越能找到幸福。

人生是一段修行,師傅領(lǐng)進(jìn)門,功夫靠個人。

大家談著談著,沒想到看似各不一樣的人生,原來都這般相似。

平時看來吊兒郎當(dāng)?shù)溺娏?,也和大家穿一樣的褲子,坐一樣的船,走一樣的路?/p>

老爸進(jìn)門的時候,鐘林已經(jīng)擺上了筷子,倒上了酒,他也為自己倒了點。不知為什么,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有一種儀式感,帶著點莊嚴(yán)和肅穆。他想起了清明的祭祖,爸爸總是要帶著他們兄弟倆莊重地一巡一巡地給先人們倒酒。

每次和爸爸同桌吃飯,鐘林總要陪他喝點酒,借著酒興,好說一些話。

也許是以前老爸對自己太嚴(yán)厲了,更也許是老爸現(xiàn)在意識到自己以前的嚴(yán)厲,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有話說。兩個人一桌子吃飯,尤其是一對父子,只有咀嚼飯菜的聲音,實在是件難堪的事。那份壓抑的氣息使你控制不住地越吃越快,聲音越嚼越響,但你又不敢太快,又不敢太響,但越是這樣,那咀嚼聲就更黏更尖了,像那唾沫都變成了一個個的泡泡糖。老爸夾了一筷子魚,仔仔細(xì)細(xì)地,像個客人似的,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對著鐘林說,今天這魚,鮮,燒得好。

老爸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酒,一邊把所有的菜都嘗了個遍,好像對今天的每一樣菜都很滿意,菜助酒興,酒自然也就比平時多喝一些。但當(dāng)鐘林第二次想給老爸加酒的時候,老爸卻說夠了,喝酒喝八分,十分的酒就變成迷魂湯了。老爸喝酒從來沒有醉過,并不是他酒量有多好,而是他喝酒從來沒有超過自己的“八分線”。

“你爺爺一輩子就是被這酒給喝掉的。他喝酒沒有一次不醉的,醉了沒有不鬧事的,鬧事沒有不倒霉的。”

在鐘林兩兄弟的印象里,爸爸每次和他們講話好像差不多都是從爺爺開始的,從爺爺那兒展開,然后落實教育到他們的身上。好像爸爸從來不講爺爺?shù)墓适拢话阉?dāng)作一種失敗人生的引言,好像一切失敗的人生都可以從爺爺那里找到佐證似的。他們兄弟也不敢問,雖然他們對爺爺?shù)墓适鲁錆M好奇——爺爺在他們兄弟倆幾乎還什么都不懂的時候就離開了他們——但他們不敢問爸爸,憑他們的直覺,他們知道爸爸對爺爺充滿怨恨。好像爺爺走的時候,除了給爸爸兩兄弟留下一屁股的債,便什么也沒留下了,甚至連一間房子都沒有留下來,他們那時候還是住在從親戚那里借來的房子里。不過鐘林有時候倒覺得,自己有那么點像爺爺,好像是隔代遺傳,而爸爸不僅不像,好像還完全走向了爺爺?shù)姆疵妗?/p>

鐘林沒有答話,他看了看爸爸,他很想接爸爸的話,但這句話讓他實在接不上,他不知該如何評價爺爺。爺爺對他只是個謎,爺爺?shù)氖鞘欠欠?,因為隔了長長的一代,也就變成了一種似是而非的東西。好在爸爸已經(jīng)有了幾分酒意墊底,酒精已經(jīng)盡職地激活了他的語言中樞神經(jīng),鐘林沒接他的話,他也還是往下說,要是在平時,他一句只有一句。

“你爺爺這個人,就是愛折騰,折騰了一輩子,最后把三間房子折騰給了別人,把自己折騰進(jìn)了棺材,折騰得我和你奶奶替他還了一輩子的債。做人,還是安分一些好。你們年輕人總是見著什么就想什么好,就是靜不下心來過過日子,積點錢。有幾個人的錢是賺過來的?哪個不是積起來的?”

鐘林知道爸爸這都是在說給自己聽,但又不敢說那么白,就這么曲曲折折地說。鐘林并不覺得爸爸這么說都有道理,但他并不準(zhǔn)備反駁,他靜靜地聽著,慢慢也就聽出幾分道理來,尤其是像他現(xiàn)在這種心境,是很容易聽進(jìn)一些老人言的。如果說老人們難免會有些啰嗦,那是因為那些因生活閱歷而積淀下來的話太豐富了,難免要溢出他們的思維容器而泛濫。

“這次回來,不會再去北京了吧?”爸爸突然問他。

其實這也不算突然,就像戲臺上一切的鑼鼓嗩吶,都是為了那落難相公的出場。只是,這樣柳暗花明又一村,對爸爸來說真的不容易,要知道,他一向是個直性子的人。

“不去了。還是家里習(xí)慣些,下個星期就去學(xué)校上課?!辩娏终f著,灌下一大口酒,酒好像沖了一下,他急忙夾菜。

“那就好?,F(xiàn)在教書多好啊,工資不是加了好幾加了嗎?你們一個月的工資,農(nóng)民要種半年的田啊,事情要這么想。想不到的東西不要想,鐵打的人,也經(jīng)不起想。你爺爺這個人,就是太會想了?!?/p>

“我知道?!?/p>

“你和迎迎的事,能辦就把它辦了;不適合的話,你也該再找一個了。不要總說沒關(guān)系,三十出頭的人了,什么是沒關(guān)系啊?!?/p>

爸爸自己伸手拿了酒瓶,又往自己的杯里倒了點酒,好像要越一越自己的八分線似的,雖然就是那么一點點在杯底汪著,像一泡老淚。

鐘林真想把自己和迎迎的事說出來,但只一猶豫,還是不想說,不敢說。迎迎離開他已經(jīng)一年多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和別人定婚了,但他一直瞞著兩位老人。每當(dāng)老爸老媽問他迎迎怎么這么久沒來家里玩的時候,他總是推說迎迎現(xiàn)在的學(xué)校工作很忙,走不開。甚至他還叫他的同學(xué)朋友們幫他一起瞞。如果讓老人知道迎迎是因為自己沒錢買房子而離開自己的,那壓力不知會不會沉重得壓得兩位老人喘不過氣,抬不起頭?那不等于要他們別吃飯別買菜了?鐘林想等自己找到女友的時候再對老爸老媽說。但糟糕的是,他現(xiàn)在根本就不想找什么女朋友,除了對書,他覺得自己像那些所謂的新新人類一樣,已經(jīng)失去了愛的能力。好像迎迎理直氣壯的離去,順便把他身上所有的儲存苯乙胺的腺體一刀切去,只留下一些愛的闌尾裝點門面,比如讓他愛愛書,愛愛啤酒,愛愛孤單?,F(xiàn)在看來,老爸老媽對自己和迎迎的事已猜出了八九分,這剩下的一分好像專等鐘林來點破,來證實。但鐘林還是決定,如果一天沒有找到女朋友,就一天不對他們說破。自己沒有說破,老人們就多多少少會抱點希望,多多少少可以多睡幾個安穩(wěn)覺,所以鐘林只是模棱兩可地說:“我知道,我會快點的?!?/p>

爸爸喝光杯里的酒,說了聲我去店里了,就站起來走了出去。爸爸穿著一件洗得灰白的中山裝,從后面看去,緊緊地吊在身上,有一種捉襟見肘的單薄。望著爸爸走出門去,鐘林才想到爸爸今天沒吃飯,以往,爸爸酒后一定要吃點飯,也要求鐘林酒后吃飯,說是酒后空肚不僅容易醉酒,也容易傷身??磥恚裉彀职质呛榷嗔它c。鐘林感覺自己也喝多了,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桌子,就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里倒頭睡下。

晚飯是媽媽叫他的。

“阿林,你那個在鎮(zhèn)里的同學(xué)叫什么名字來著?就是以前老到我們這兒來洗澡的那個。”吃著吃著,媽媽突然問道。

“你是說昌盛吧?我也有半年多沒見到他了,不知還有沒有在鎮(zhèn)里上班呢,有空我去看一下。找他有事啊?”

“現(xiàn)在鎮(zhèn)里這些當(dāng)官的,怎么都這么壞,土匪一樣?!?/p>

“是不是又來收什么費了?”

鐘林記得,每次鎮(zhèn)里各種各樣的部門來攤派各種費用,開店的人交了錢后就在背后罵他們土匪。這里開店的這些人,都和爸爸差不多,都是農(nóng)民出身,都把一分一厘的血汗錢看成自己的心頭肉,尤其是這幾年生意越來越難做,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回到傳統(tǒng),用個“省”字持起了各自的家;他們也不認(rèn)得多少字,對小小的一個鎮(zhèn)有那么多的部門、每個部門那名目繁多這個費那個費總是搞不清楚,所以就一股腦兒把怨氣都撒到鎮(zhèn)政府的頭上。難怪鎮(zhèn)政府老是覺得自己是個冤大頭。

“這些土匪,他們打了你爸一巴掌,你爸都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還叫他們給打了一巴掌。”媽媽說著,就用手去抹眼淚。

“……什么時候?”

“就下午。你爸今天也不知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下午鎮(zhèn)里有兩個人到店里收什么農(nóng)業(yè)提留款,以前你爸總是二話沒說就拿出來的,但今天不知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你爸就說,田早幾年就沒了(早就都變成了地基了),還交什么土地提留款啊。你爸這么一說,旁邊的人也都跟屁一樣說是啊是啊,田都好幾年沒得種了,怎么還要交提留款,那兩個人臉色就難看了。再說,你也知道,你爸這個人說話向來就不好聽,說好話聽起來也像要和人吵架一樣。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就問你爸到底交不交。你爸也沒說不交,你爸說,誰說我不交,我要交也不今天交。那人就啪地扇了你爸一巴掌,旁邊站著那么多人,大家誰也沒想到他會啪地給你爸來一巴掌,我那時正抱著點點,‘啪的一下,點點都震了一下,哭了起來。你看點點多機靈,才兩歲就知道疼爺爺。”

“后來呢?”

“后來?后來,你爸也沒想到他真的會打人。后來,你爸就說,怎么打人了?你們當(dāng)官,也要講理,我兒子也是國家干部呢,你憑什么打人?那個人兇得很,說,打人算什么,你不交稅,我們還要抓人呢,還說要叫什么人來把店里的營業(yè)執(zhí)照給吊銷了。你看,現(xiàn)在這些當(dāng)官的,都和那戲里的土匪一個樣?!?/p>

“后來呢?”

“后來大家就都說算了算了。另外一個人好一點,就把那個土匪一樣的先勸走了。這個人還有點良心,一個勁地對你爸說對不起。你知道,你爸這個人是最聽不得好話的,一聽他說對不起,你爸就說自己今天中午多喝了點,說話就大聲了,算了算了。那個人也說算了算了。不過你爸最后還是說,這錢,今天是不交了?!?/p>

“就這樣算了?”

“大家也都說算了。大家說要告他,這鎮(zhèn)里縣里是不用去的,都是他們自己的人,要告就要到省里中央去,但省里和中央那么大的地方,誰會管一巴掌的事啊?大家又說這一巴掌響是響,但打過了什么也沒留下,怎么去告人家。你爸也說算了。我是想叫你對你那同學(xué)昌什么的說一下,讓他和鎮(zhèn)長說一下,都這樣亂打人,會出事情的。你爸還不讓我對你說呢,他說這是倒霉的事?!?/p>

“算了就算了。”鐘林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翻滾著許多念頭,還有許多悲憤的東西在五臟六腑里躥動,就像一個被老師叫進(jìn)辦公室被迫認(rèn)錯的學(xué)生。

不過鐘林心里清楚,不想算了也只能算了,真的去告,也不一定會有什么結(jié)果。他從《雜文選刊》上看到有的農(nóng)民被一些費用逼死也沒個什么說法,這一巴掌又算得了什么呢?最重要的,對方只要一拿出“妨礙公務(wù)”的理由,是東風(fēng)是西風(fēng)就再難說清楚了。 ? ? ? ? ? ?

只是,這摑在老爸臉上響亮的一掌,好像是自己親眼看到一樣,總是在眼前“啪”、“啪”地扇動著飛舞著,而且越想越真切。他分明看到那刮過襲著一股風(fēng)的手,保養(yǎng)得是那樣好,尊貴、精致、柔軟、白凈、肥胖,指甲修得那么好,指甲縫里一塵不染,看不到一點點的黑垢。這樣的手,好像生來就是恭維或者教訓(xùn)肌膚而不是泥土、木頭、石頭等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的。鐘林想起來了,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只有老師們才有這樣的一雙手。

這樣的一只充滿彈性的手,襲著一陣風(fēng),拖著一道白光,“啪”地印在老爸那多皺的黝黑的臉上,好像美麗的彗星拖著漂亮的尾巴到地球做客,打了聲招呼就飛馳而去。老爸的臉實在太黑太瘦了,這么響亮的一巴掌,把點點嚇哭了的一巴掌,幾乎沒在他的臉上留下什么痕跡,那五個指印好像剛在他的臉上一出現(xiàn),就迅速地消失了,永遠(yuǎn)地消失了,好像冬天小孩子們捂在玻璃上的手印,一下子就還原為了一塊透明的玻璃。倒是那只白胖的手掌,自顧自地先紅了,紅了好一陣才慢慢褪去。這火辣辣的紅色褪得那么慢,這手的主人也許有那么一刻擔(dān)心它再也褪不了,就像某個神話里說的那樣,成為了永遠(yuǎn)不褪色的一個記憶,但令人欣慰的是,它終于褪去了,就像洗盡鉛華一樣,就像出水芙蓉一樣,那只手又是那樣白白嫩嫩、尊貴高雅了。

更多的時候,鐘林覺得這清脆如裂帛的一巴掌,從老爸的臉上跑到了自己的臉上,那紅色的指印在自己的左臉開得艷如桃花,燦如石榴。它像印第安人的圖騰紋身,那樣的醒目而執(zhí)著。(難道,這將成為鐘林永遠(yuǎn)的圖騰嗎?一種火辣辣的圖騰?)鐘林一次又一次地想把它擦凈洗去,但是,每次當(dāng)鐘林把水潑到左臉的時候,他就聽到“滋滋”的響聲,就像把水潑到燒紅的鐵板上一樣,不是變成一股青煙不見了,就是滴溜溜地變成水珠滑走了。沒辦法,鐘林把它交給了時間。這是鐘林的處世哲學(xué),他把一切解不了的都交給時間。他相信,沒有什么東西的存在長得過時間,也就是說,他知道,任何一個生命都是在時間之后出生,在時間之前死亡。他至少可以堅信,這朵開在自己臉上的桃花,它一定長不過自己的臉皮,當(dāng)自己的臉皮變黑變黃,變皺變厚,那桃花一定會隨之慢慢褪色,最終完全消失——桃花變成一個桃核。

這以后,鐘林半夜醒來,常??梢钥吹綍r間之流,他也總是捕捉到一些聲音,許許多多好像很耳熟但好像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的聲音。

黑夜里,他真想倚首就能對一個人說:聽聽,那是誰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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