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曉紅 周 林
(四川省巴中市恩陽區(qū)教師進修學校;四川省巴中市龍泉外國語學校)
淺析魯迅筆下的日本形象
袁曉紅 周 林
(四川省巴中市恩陽區(qū)教師進修學校;四川省巴中市龍泉外國語學校)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魯迅對日本的話語講述可以說是主流形態(tài)中的一個例外,如果說主流形態(tài)的日本形象更接近于缺席的創(chuàng)造性的“幻象”存在,那么魯迅筆下的日本則更趨近一種在場的再現式存在。
魯迅 日本形象 再現式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對日本形象的闡釋的主流,以“9.18”為界,大致經歷了從烏托邦到意識形態(tài)的轉變。學者們對這方面的研究已經很細致豐富,此處不再贅述。而魯迅這位中國現代文學的領軍人物,其筆下的日本形象卻沒有在歌頌或丑化的二元對立中執(zhí)其一端。雖然惜字如金的魯迅先生對8年的日本生活只有零星的記載,我們仍然可以從那些極少的零星散碎的文字中看出端倪。
在《藤野先生》中,他說:“東京也無非是這樣……”在這句話里,先生目光一瞥,用一個“無非”就將其斜睨的視角展露出來了。但這個“無非”所斜睨的對象卻又并不僅僅是東京,更是指向了令人作嘔的清國留學生:“但花下也缺少不了成群結隊的 ‘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辮子的,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fā)髻一般,還得將脖子扭上幾扭,實在標致極了?!币痪洹皩嵲跇酥聵O了”的反語,那徹骨的嘲諷和深沉的悲哀讓人讀來透心涼。這里的東京,不過是作為反觀中國留學生這一在日本的中國群體的背景而存在。在這時,日本不過是魯迅眼中的一道浮光掠影,似有似無,觸不到實質。
敘述到日本人的時候,他倒是頗有好感?!按蟾攀俏镆韵橘F罷……我到了仙臺也頗受了這樣的優(yōu)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jiān)獄旁邊的一個客店里的……飯食也不壞。但一位老先生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那里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的說……”與藤野先生相識之后,先生知道他是留學生,沒有因為魯迅來自弱國而歧視或忽略他,還主動問詢魯迅:“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么?”到后來的訂正講義,修改血管圖,處處顯示出這是一個和藹的、對學生認真負責的老師。大概就是這幾個職員的恭敬周到和藤野先生的熱情關照,讓魯迅在異國他鄉(xiāng)有了溫暖的感覺。而仙臺這個地方,則成為留給魯迅最多溫暖回憶的日本一隅,所以8年的留日生活,專文記錄的作品卻僅有《藤野先生》的傳世。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這樣友善可親的。比如泄題事件、幻燈片事件,都使魯迅深受打擊?!爸袊侨鯂?,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的,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在這里,魯迅說到了“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可見并不是僅僅針對殺中國人這一幻燈片才有的,只是在魯迅,“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這是一個弱國子民在強大帝國面前所表現出的特有的敏感和自尊。
當意識到中國人的最最要緊的弱點不是肉體的疾病而是精神的羸弱時,魯迅對醫(yī)學救國的信念發(fā)生了改變。于是,他決定放棄學醫(yī)。去向藤野先生告別時,“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然后送“我”一張寫了“惜別”的照片。“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y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yī)學傳到中國去。”這種不限國界的忠于學術的態(tài)度正是魯迅所推崇的超越國籍的“真的人”所獨有的。這種“真的人”,是寬廣而不狹隘的,他們不為地域所限,不為國界所限,不為民族、血統(tǒng)所限,只為追求真理而包容一切人。他們,正是作為喪失良知的日本學生的對立面而存在。
魯迅很反對將異國類型化浮于想象世界中的。他自己在日本留學期間,剪辮子、穿和服、留胡須,是一種由內到外的對異質文明理性的有區(qū)分的接受。在現實人生中,他的行為被一些人認為是“日本化”了?!墩f胡須》中提到從日本歸國回故鄉(xiāng)的船上遇上的一件滑稽事。因為他留的日本式的胡子,而被船夫誤認為是日本人?!跋壬愕闹袊捳f得真好?!薄拔沂侵袊耍液湍闶峭l(xiāng),怎么會……”“哈哈哈,你這位先生還會說笑話。”于是魯迅只好自嘆“沒奈何”了。一位國粹家兼愛國家也這樣說:“你怎么學日本人的樣子,身體既矮,胡子又這樣?!痹谀菚r的中國人眼中,日本人的形象就是矮個,留兩端往上翹的胡須。這和“9.18事
變”以后,在文學書寫中的“日本鬼子”的套語是有著同一性質的。
《隨感錄·四十八》中這樣說:“中國人對于異族,歷來只有兩種稱呼:一樣是獸,一樣是圣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同我們一樣的。”這正好對應了現代文學史上對日本的兩種普范性的書寫?!矮F”是意識形態(tài)的書寫,“圣上”是烏托邦的書寫。也許因為魯迅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也因為魯迅對日本的想象不是“缺席”的幻象式的,他在日本生活了8年時間,對日本有過近距離的深入其中的體驗與感受,他是以內在于日本的視角進行觀察的,所以他的日本敘述沒有簡單的兩極化,也沒有淪為“套話”言說。這樣的立場即使在“9.18事變”以后也仍然沒有改變。他將日本帝國與日本人民是區(qū)別開來的,所以他繼續(xù)去內山書店坐坐,繼續(xù)與日本友人山本初枝、增田涉進行書信往來。他還是相信日本的“人民”是愛好和平的,所以有 “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期望。在他眼中,這場劫波并不僅僅是中國的,也是日本的。
“9.18事變”以后,文學刻意地將日本侵略者同日本人畫上了等號,只要是日本人,都是仇恨的對象,憤怒的矛頭指向全體日本人。日本形象“套語”化。然而,“日本鬼子”的套話言說并沒有將魯迅的清醒打亂,這時候,魯迅依然在冷靜地反觀國民性,而沒有馬上被盲目的仇日情緒影響他冷靜的判斷?!冻磷业姆浩稹肪蛯⒃趪y之時形形色色的以救國之名行利己之實的各樣丑態(tài)和行狀都入木三分地刻畫出來。這時期,《文藝座談》第一期有人以假名發(fā)表《內山書店小坐記》,里面不少污蔑內山書店及其老板的話。如說內山完造“表面上是開書店,實在差不多是替日本政府做偵探。他每次和中國人談了點什么話,馬上就報告日本領事館”,“內山不過是一個九州角落里的小商人,一個暗探”。針對這些胡言亂語,魯迅回敬的是:“至于內山書店,三年以來,我確是常去坐,檢書談話,比和上海的有些所謂文人相對還安心,因為我確信他做生意,是要賺錢的,卻不做偵探;他賣書,是要賺錢的,卻不賣人血:這一點,倒是凡有自以為人,而其實狗也不如的文人們應該竭力學學的!”可見,魯迅看人,并不是簡單地以國籍為限,他是冷靜地以人性的好惡為尺度,來衡量哪些人是可信任的哪些又是該痛恨的。內山完造的人品是深為魯迅相信的,在當時的白色恐怖籠罩的情況下,魯迅的生命多次都是為內山完造所保護。魯迅一生與日本友人的交往密切,在他的生命中,內山完造、內山嘉吉、增田涉、山本初枝等人,都是十分重要的朋友。根據魯迅日記記載,1932年7月11日送山本初枝歸國作 《一·二八戰(zhàn)后作》:“戰(zhàn)云暫斂殘春在,重炮輕歌兩寂然。我亦無詩送歸橈,但從心底祝平安?!?933年11月27日記說:“為土屋文明氏書一箋云:‘一枝清采托湘靈,九畹貞風慰獨醒。無奈終輸蕭艾密,卻成遷客播芳馨?!醋鲿纳奖痉蛉??!?934年1月11日致增田涉的信中說:“我一直想去日本,然而倘現在去,恐怕不會讓我上陸罷。即使允許上陸,說不定也會派便衣盯梢。身后跟著便衣去看櫻花,實在離奇得玩笑,因此我覺得暫時還是等等再說為好?!睆倪@些記錄和詩作中可以看出,友好之情在魯迅和日本朋友間是沒有雜質的。對日本,他是不討厭的,但是在這一時期,因為特殊的兩國關系,卻又是想去去不了。有遺憾,也有嘲弄。
魯迅在《馬上日記》里,提及安岡秀夫在《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里一段話:“有稱為《留東外史》這一種不知作者的小說,似乎是記事實,大概是以惡意地描寫日本人底性底不道德為目的的。然而通讀全篇,較之攻擊日本人,倒是不識不知地將支那留學生底不品行,特地費了力招供出來的地方更其多,是滑稽的事?!比艮鸪褡逯g的互相敵視和污蔑的預期心理,不得不說,安岡秀夫的這段話正是對那種具有普范性的日本書寫的形象學意義上的精妙分析。所有的“他者”形象,歸根結底是主體自身心理篩選之后確定的,宿命地附上了主體自身的情感投入,不可避免。雖然我們不能隨意認為魯迅避免對日本做評價性的描寫也是因為怕落人此評,但是魯迅能將這些話引用到自己的文字中,我們不得不承認他在書寫日本的時候是很謹慎地在避免陷入與《留東外史》同樣的誤區(qū)。
總之,魯迅因其沉郁冷峻的性格、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和對祖國理智的熱愛,冷靜客觀地呈現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獨特的日本形象——一種此在的再現的而非他在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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