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草
一方水土(鄉(xiāng)土人物系列之二)
◎鹿 草
關(guān)于殺豬佬兒姚錢兒的故事,是我長到半樁子的時候,父輩們東拉西扯、前七后八說給我的。等我真正能夠認識姚錢兒時,他已經(jīng)是爺字輩兒的人了。
一
1943年春,大屋場外的河邊,到處都是冰溜子。人們出門,把手對抄著塞進袖筒里,巴不得把頸子也縮到襖子里頭去取暖。
11歲的姚錢兒,被父母帶著,從河南逃荒,一路上是餓了啃草根樹皮,渴了趴在河邊喝口冷水。遇到好心人家了,也是苞谷粉湯湯兒加點野草,就這樣對插著沒有餓死。錢兒他大,在逃荒的路上死的時候,連一床破席都沒有。娘帶著錢兒,費勁周折,來到冷水河邊的大屋場上。在征得全隊人的同意之后,隊長把生產(chǎn)隊的牛欄騰了出來,幾天清理之后,姚錢兒在牛欄里安了家。
錢兒娘到大屋場,住到牛欄里以后,許是半道兒吃了啥瞎東西,得了“燒氣鼓”(現(xiàn)在叫肝腹水),躺下就沒有再起來。沒錢找郎中醫(yī)治,靠這個說個偏方兒,那個說個土方子,錢兒娘每天都是在中藥水水兒里泡著??蛇@偏方,說是治病,但救不了命。錢兒娘還是在一個滿山落葉,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在后半夜咽了氣,追隨錢兒他大去了??蓱z的錢兒,窮得連九斤四兩的落氣紙都沒有燒。隊長心善,看到錢兒恓惶得緊,便主動找來了四塊兒木板板兒,請磨房老于木匠給做了個小匣子,錢兒娘裝進去都抵頭抵腦地。整個生產(chǎn)隊的人,東家一勺細面,西家一籃子苞谷粉,這個送來幾塊兒豆腐,那個拿來幾把煙葉子,幾瓶苞谷酒。隊長安排了一個壯勞力,順著河邊子的大路,各家各戶自留地里的黃瓜呀、茄子呀、青辣子呀等等這些秋收菜品,看到啥摘啥,缺啥拾掇啥,隨便掂對。那些平常摳摳掐掐的婦聯(lián)會,看到了也沒人言傳。這些準(zhǔn)備工作忙停當(dāng),隊長又把戴著孝布的錢兒,領(lǐng)到八仙頭兒吳用忠門前的稻場上,錢兒慎重地對著大門磕了三個頭,用忠熱心地找來八個人當(dāng)“八仙”。并且用那半挎子手藝,按照當(dāng)年的大向,左瞄瞄、右瞅瞅地當(dāng)了回陰陽先生,把錢兒娘埋在反溝口的一個爛灰窯里。這個石灰窯,是兩個生產(chǎn)隊之間的界址。錢兒娘埋在哪兒,兩個隊的人,誰都不去過問。
四鄰里,特別是一些婦聯(lián)會,都覺得忽然來了一個病包子,時間不長還死了,好像給大屋場帶來了些晦氣。三十年前看父敬子呀,錢兒的母親沒有給大屋場的人留下什么印象,同年齡段的娃兒家,更沒有同情姚錢兒的意思,遇到他總是不客氣地朝他喊叫:河南擔(dān)兒,到陜西,一腳把你踢轉(zhuǎn)去。錢兒不理會這些,天天低頭走路,夾著尾巴做人,在同齡娃兒家面前,你說他是啥就是啥,乖溜溜的,里外是個“順毛驢”。大人指派的那些活路,錢兒總是搶那些最臟最累的干。誰家灶前沒了柴火,缸里缺了幾瓢水,錢兒總會顛顛兒地給左鄰背一捆,右舍挑一挑兒,順便混上一頓飽飯。時間一長,人們都慢慢地喜歡上這個憨憨的小子。就連一般大的孩子們,也沒有了最初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慢慢地扎堆兒和錢兒對付上了。姚錢兒呢,開心得不得了。
頭頂?shù)娜酵频沽耍笕诵『⒆佣记描尨蚬?,喜氣洋洋的。次年開春,錢兒聽了隊長的話,在娘的墳前栽了一棵柏樹。
二
隊長看到姚錢兒踏實,本分,能耐下性子住在這大屋場上,就和才當(dāng)選的村支書何淑才商量,想把他的戶口下在大屋場。
填報戶口的時候,村文書問他:“叫啥名兒?”“姚錢兒?!薄霸趺唇羞@么個小名兒,大名兒呢?”他說:“我也不知道,打記事起,家里就沒人吃飽過,也沒得錢花,爹就給我起了這么個名兒,還指望俺長大嘞,掙錢養(yǎng)家嘞。叫了這么多年兒,不管大小,這就中嘞?!蔽臅チ俗ヮ^,說:“還是你自個兒想想吧,起個大名兒?!卞X兒捏著衣角,憨憨地低下頭,頓了會兒,紅著臉小心地抬起頭說:“那就叫姚來錢吧。要來錢,俺爹也是這個意思。”打小本就是一抓勁兒的娃兒,長身體呢營養(yǎng)又跟不上,十七八了站起還沒鋤把兒高。但錢兒扛著家業(yè),跟著大人們上地干集體活兒,會高興得時不時地哼哼著老家的梆子戲。
在大屋場,年前比較大的事情就是殺豬。雖然才有了盼頭,但家家都緊張得要命,可是窮不丟書,富不丟豬這種耕讀傳家的古訓(xùn),一直在長幼之間延續(xù)著,傳承著。在臘月忙慌天氣里,閑下來的婦聯(lián)會路過別家豬圈前,總是相互叨叨著,比較著各自喂養(yǎng)的豬,從大小肥瘦上佐證自己操家持業(yè)、精打細算的程度。凡是圈里養(yǎng)的豬大些肥些的,定是家里有勞力,分得糧食多。鄉(xiāng)親們在年復(fù)一年中,除了隊上安排要上交公家的,余下的捉了喂,肥了殺,逮養(yǎng)宰吃很是自然。這暖風(fēng)呀,吹得向陽花兒開,好幾年里,就是石板板兒上風(fēng)吹來一粒種子,沒人經(jīng)管,到時候一樣能獲得豐收。那時候,人的溫飽都還沒解決好呢,別說豬了,囫圇個兒上百斤的很少。稍大點兒的都被送到了食品站,按照公家定的價,換回來一些票子。而近三十多年里,隨著家家糧食越來越多,豬吃得比那個時候人吃得還好,也就越養(yǎng)越大,越來越肥。所以,鄉(xiāng)親們都在臨近年前的個把月,把不摻雜糠草,苞谷紅薯熬得勻和和的,純白食地喂養(yǎng)。豬是不吃昧心食的,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會增肥加膘。老人們說人怕坐上席,豬怕吃白食。意思就是人一旦坐了上席,預(yù)示已經(jīng)步入老年長者行列,人生美好時日無多。豬要是吃了白食,離人們吃它的肉的時候也就不遠了。
18歲的姚錢兒,想起小時候逃荒路上餓死的父親,看著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對殺豬這個行當(dāng)沒有了恐懼。
和錢兒門對門的,就是上下十里八村的老屠夫,姓張。這老漢子,身體好,胃口好,酒量好。殺豬的時候,百八十斤兒的豬,他一腳踩在豬頭上,這要死的豬,再怎么地別翹,老漢子的腳也是一動不動的。那剛被開邊,還沒有剁成塊子的肉,破開的肚子里躺著一窩窩兒鮮嫩的板油。張老漢看到這白花花的板豬油,口水都流出來了。用帶著血的手,對著板油面層上的皮皮兒,叭叭叭地使勁兒來幾下,中間熱乎乎的豬油,被他拍成了一動就一晃的油水水兒,找準(zhǔn)一頭朝下的方向,扎出個細細的眼兒,把嘴對著流出油水兒的口子,猛猛地砸上幾口。然后才把這板豬油掉個個兒,晾冷凝住了。再坐在飯桌上,吃幾嘴素菜,抿上個半斤苞谷酒。有時候豬肚子里那油水少,不忍心,下不去嘴了,就會在東家剛起鍋的血槽肉里,找合適的一疙瘩,一根筷子扎下去,就這么蘸著大蒜辣子,提溜著啃。這就是他一個人的殺豬飯。
大屋場上的人殺年豬,錢兒不請自到。大清早5點多起床,給東家院子角起支好的大鍋里,添柴加水,趕在屠夫和幫忙的人們吃完飯之前,燒開煎滾。然后鋸柴火,搓草繩,拎開水,屋里屋外的忙得不停點兒。到最后幫忙的人歇了火兒,等著吃殺豬飯的時候,錢兒一個人幫張屠夫翻腸子、摘板油花油、拎豬肉塊子。特別是看到張老漢喝生豬油的那一刻,錢兒羨慕得很。肚子里湯湯水水的,雖然天天不餓著,但是半樁子娃兒家,跨個門檻,要加三碗呀,里面缺的就是被張老漢喝下去的這東西。只要老漢子吞一嘴生豬油,然后再抿嘴吧唧幾下子,錢兒那冒起來的喉結(jié),就跟著上下地拉扯幾下,肚子也就緊著咕咕地叫起來。加上那年月,整個隊上,能殺年豬的也不多,這能解饞的場景就更少了。
19歲那年的正月初二晚上,錢兒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家烤火。時間長了沒意思,還瞌睡得很,就出得門來,到處溜達??吹綇埨蠞h一個人在家守歲,空著兩手的錢兒,跑到張老漢堂屋里,言辭懇切地說出想學(xué)殺豬的意思。張老漢看錢兒可憐,加上腿腳勤快,長眼色兒,當(dāng)個關(guān)門弟子,真是個好苗兒。在接受了三個響頭之后,錢兒順利拜師。張老漢還自作主張地把一套殺豬的家伙什兒免費送給了錢兒。晚上回到家里,錢兒興奮得半夜都睡不著。睡著之后,卻又在夢里哭醒了過來。
三
殺豬的屠夫,大屋場的都叫“殺豬佬兒”或是叫“殺豬頭兒”。一是殺豬的人,年齡都是相對比較大一些的老兒。再就是有殺豬殺頭的那么點兒意思。全村通常只有一個,而且大多世代相傳。
這殺豬佬不是誰都能干的,不但刀法嫻熟,耗費體力定力,據(jù)說還得有煞氣。殺豬的人不怕走夜路,睡墳地,敢給死人穿衣服,渾身上下都是煞氣。一走道兒,氣場厲害了,六畜見了就怕,特別是這豬。殺豬佬兒往豬圈跟前兒一站,這些豬會嚇得直接頭頂著豬圈的圍欄,把個豬尾巴夾得緊緊的,憋氣不出聲,哼都不敢哼一聲。當(dāng)一群人走向豬圈跟前的時候,這豬,嚇得在豬圈內(nèi)胡亂跑著叫著,有時會站在那屎尿最多,人都下不去腳的地方,紅著眼睛,喘著粗氣準(zhǔn)備抵抗。也許是人畜一理吧,一旦打頭的人手中的鐵鉤勾住豬嘴,大家拽耳朵的拽耳朵,揪尾巴的揪尾巴,那頭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的豬,在不斷地、無助地嘶叫著,四爪朝前鉆著地,沿著黃土地面,會出現(xiàn)很深的兩道兒印子來。這豬臨死的過程,讓人看著心里很不是滋味。等大家扣襠踩蹄地把豬放倒在門板上時,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這頭人們等著吃肉的豬,會悲哀地流下淚水,是抗?fàn)?,更是絕望。殺豬佬兒的奪命一刀,豬的嘶叫聲漸行漸遠,直到出完最后一口氣。在這頭豬的生死時刻,幫忙殺豬的鄉(xiāng)親和殺豬佬兒之間,會把豬這一輩子蹬出的最后幾腳,相互取笑成人和人坐席之間的劃拳猜枚,談笑風(fēng)生,全然忘了這是在殺生。有的還悄悄地把剛褪下的黑色的帶著硬殼殼兒的豬蹄爪子,裝進殺豬佬兒的口袋里。沒發(fā)現(xiàn)的就會裝到家里去,發(fā)現(xiàn)了的就是一通說笑:哎嘿,這是送給你的黑皮鞋呀,拿著穿哈。更有那搗蛋錘子,還悄悄地把個豬尿泡、豬下水弄個塑料袋子裝上扎緊口兒,塞進東家的枕頭底下。啥時候不翻洗枕頭,用頭把這雜碎暖干了都發(fā)現(xiàn)不了。能開這種玩笑的,大多是開得起,發(fā)現(xiàn)了大不了瞅機會找回來,絕不會出現(xiàn)打捶咯孽的現(xiàn)象。
全村上千口子人,殺豬這活兒,原本只有龍須生產(chǎn)隊張老漢一個人下得去這手。在河南老家,小時候的錢兒見過殺豬,但不知道竅慧兒。第一次練手,就是給師傅張老漢家殺年豬。幫忙的把豬放倒在門板上,19歲的他,真的拿起剔血刀子,也是嚇得腿打顫。豬頭還沒抱穩(wěn)呢,一刀子下去,他抱著豬頭、拿著剃血刀的雙手一起給松了。結(jié)果,這豬頭帶著刀子,一骨碌從門板上摔到地上,豬在張老漢家院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兒,慘叫著,血順著刀把兒流。錢兒看這架勢,他想起師傅傳給他的,殺豬時需默念的口訣,趕緊出聲地念叨:“豬,豬,你莫怪,本就陽間一碗菜。今生殺你我吃肉,來世托生把你拜……”還親自把師娘找來的松香,火紙,土炮,對著豬頭,焚燒叩拜。起身之后,在白條豬的豬頭方向,畢恭畢敬地鞠三個躬。心里邊,一是祈求免去殺生罪過,二是盼望來年,家家有個好收成,東家再喂一頭大肥豬。等到人們再次捉住這快死的豬的時候,他在師傅的親自指揮下,了結(jié)了這豬的生命。這一年,張老漢家也就沒能吃上新鮮豬血。師娘在師傅的勸導(dǎo)下,并沒有為難姚錢兒,錢兒心里很是歉疚。
老年后,錢兒還會想起那一刻的殘忍,還長念叨對不起師傅師娘,對不起師傅家那頭自己當(dāng)年弒刀的年豬。
四
錢兒正式成為了屠夫,成了冷水河邊的“殺豬佬兒”。
錢兒給全村人殺豬,最初都不要手工錢。但大屋場的人、全村的人都不虧他。會從豬肉塊子里,挑出大小合適的塊塊兒,送給他??目呐雠龅娜齼纱魏?,慢慢地,他就能一刀子下去,找準(zhǔn)豬的心包包兒。后來被他殺死的豬,也就沒有了那種死是死不了,活也活不成的痛苦。殺豬,錢兒自己還是不吃豬血。有的說,殺豬的不吃,說明這豬血不干凈。有的說是吃了豬血,過河腿打顫,說話舌頭捋不直,將來是個夾舌子。只有錢兒自己知道,是因為怕血,因為曾經(jīng)的苦難。想起往陜西逃荒,一路上的悲慘場景,一直做噩夢?,F(xiàn)在斗膽殺豬,錢兒為的是不被餓壞。雖然一到年底,天天殺豬,刀刀見血封喉,但卻對血,有了深深的恐懼。東家把豬血燉得再細膩,炒得再好吃,錢兒從來不動筷子。
錢兒依然對豬肉饞得很。但通過勞動換來的,已經(jīng)屬于自己到嘴的肥肉舍不得吃。他把鄉(xiāng)親們給他的豬肉,趁黑夜間,拿到鄰村換來糧食。大屋場的人想了沒想,錢兒不知道。但他怕在門口上兌換糧食,會被人看不起:嗷,我送你錢兒的豬肉,翻轉(zhuǎn)身又來我這里換糧食,都是靠工分掙下的。你這不是左一掂對,右一比劃地算計我嗎?以后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哪還好意思呀?隨著鄉(xiāng)親們的豬越養(yǎng)越大,錢兒家的糧食也越來越多。三年后,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錢兒把75塊錢買來的生產(chǎn)隊的牛欄,拆了,蓋了三間小瓦房。雖然不大,還有了一筆不小的外債,但22歲的錢兒沒有想這些。房子蓋起的那一晚,錢兒端著酒壺,在隊長的主持下,對前來免費幫忙的鄉(xiāng)親們,一人一個躬地鞠著,并且挨桌子地用苞谷酒打了通關(guān)。喝醉了酒的錢兒被人扶到床上,咬著被子,人事不知地睡了小半夜。后半夜些兒,醒了,又痛痛快快地蒙著頭,哭到東方泛了白。
蓋了房子之后的很多年里,錢兒家一直是不寬展。但是在年前兒,錢兒都會扳著指頭算:大屋場上有多少孩子,提前準(zhǔn)備多少毛毛錢的小紅包。需要多少炮仗。不寬展了,就把一掛一掛的炮,等份剪開。什么花生呀、核桃呀、糖角兒呀,來到家里的孩子,都不會脫空。那些玩兒的、吃的,也都不多不少,很是勻稱。孩子們一來,錢兒感覺家里才有了年味兒,才算是過年?;没玫?,自己也成了孩子。有時候,誰家孩子淘氣,被大人攆著打的時候,都會躲到錢兒家,錢兒會緊著笑臉,替這闖禍的孩子給大人賠不是。在大人消氣以后,再把孩子送回去。誰家有個大災(zāi)小難的,他有錢出錢,沒錢出力,毫不含糊。紅白喜事,重活兒,累活兒,不用吩咐,錢兒還是那樣的熱心,主動地擔(dān)起來。要是逢個災(zāi)呀,遭個難呀來個要飯的,他會留在家里,變著法兒地叫吃飽。臨走時帶上隊上分給自己的幾個生紅薯,或者曬干的小半瓢花生。
善良的錢兒,一直記著人的好,也忘不了自己當(dāng)年的難。
五
都這個年齡了,錢兒其實早都有了春夢。就是家里窮得老鼠來了溜達一圈都懶得過夜,也沒好意思朝討媳婦兒那個方面想。
還完外債的第二年開春,錢兒帶著四扇兒禮,請已經(jīng)白了胡子的隊長跑路,到上院子的陳鐵匠家提親,想討鐵匠家二閨女當(dāng)媳婦兒。隊長撓著頭說:“錢兒呀,現(xiàn)在是不小了,是到說媳婦兒的點兒上了。好,好,好,這個路,我跑。但是這東西,你拿回去?!睅资炅?,丁是丁卯是卯的隊長出面辦的事,在整個大屋場十有八九能成,但隊長這么不打咯噔痛快地答應(yīng),還是頭一遭。鐵匠老兩口也是看著錢兒長大的,在佩服錢兒選對紅爺?shù)耐瑫r,更佩服錢兒在選媳婦上的眼光,心里對這個未來的姑爺很滿意。但這說歸說,不可能一次就成,誰家閨女嫁不出去呀?不是說嘛,一回說開二回磨,三回四回端酒喝。第二趟,鐵匠老兩口在征得閨女同意之后,便點了頭。只一個條件,等大閨女出嫁之后,隔年錢兒他們才能成親。一家每年不能過上兩個喜事,這個土規(guī)矩隊長知道。錢兒得知鐵匠答應(yīng)了親事之后,跑到娘的墳前,半是蠻子調(diào)兒,半是河南腔兒的,在心里叨咕給了娘。
錢兒還是殺豬。但是慢慢地,口音沒有了一點兒河南味兒。
不過,現(xiàn)在殺豬,不用鄉(xiāng)親們給豬肉,錢兒也不用再換糧食了。屋里寬展的,給個塊兒八角,緊巴的,緩一陣子給也行。有些人家窮得很,錢兒殺豬的工錢一分不要。但鄉(xiāng)親們都記著呢,以后大多都補上了。殺豬的豬毛,都得歸錢兒,他曬干了換錢。媳婦兒在家,每年也都能喂上一頭豬。在特殊的十年里,錢兒好幾次都差點被斗了,說是“揪什么尾巴”。都是大屋場的鄉(xiāng)親們,特別是白胡子隊長出面作證,一次次為錢兒去難免災(zāi)。除了大集體的土地,隊里自留地沒有調(diào)整,鐵匠老丈人把那塊兒稍遠點兒的好自留地畫了一塊兒,給了閨女姑爺,弄點兒菜呀,點個瓜啥的。隔三差五,逢年過節(jié),有好吃好喝的了,錢兒媳婦兒都先給爹娘端一碗。鐵匠家的兩個兒子都在外上學(xué),家里那些重活兒累活兒,砍柴燒糞,出公交糧,都是錢兒在擺弄。大小子外出上學(xué)的學(xué)費,雖然不多,但鐵匠老兩口一點兒都沒有操心,都是錢兒分分毛毛地積攢好送來的。鐵匠逢人就諞,俺這個二女子,命還不咋地(不錯)咧,給的這個娃還行。
不忙的時候,媳婦兒抱著娃兒,唱著錢兒在床上教給她的河南曲劇、豫劇,咿咿呀呀的,調(diào)子不準(zhǔn),也記不住詞兒。錢兒對媳婦兒說:“對小娃兒家,恁別太金貴了,我們打小不都是吃泥巴長大的。咱爹活著的時候就給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別為兒孫做馬牛。只要咱孩子凍不著,沒餓著,就行了。你說我們一天到晚的,紅汗淌黑汗流,省吃儉用累死累活地奔,爹娘擺下樣子立在那兒了,那些娃兒還看不到咋的,是吧。再說,咱爹娘生下我,餓得就剩下了一口氣還在進出,這還不是一樣把你給糊弄回來,給咱暖腳,還咯噔一下,生了個大小子?!卞X兒媳婦不這樣認為,她心想:我們兩口子這輩子都沒文化,泥巴腿子,斗大的字識不了幾升,絕不能讓孩子還和我們一樣。“那不行喏,你那個時候過的是啥光景?像個麥草拐棍,麻繩系駱駝樣兒的恓惶?,F(xiàn)在日子慢慢好了,你小時候那么苦寒,摔倒一身泥,爬起泥一身,就那個樣兒了。我們現(xiàn)在屋里光景好了些,不管怎樣說,都得讓孩子們念書識字,將來好賴要比我們強些?!卞X兒對著鞋幫子磕著旱煙袋的煙灰說:“命里只有八顆米,走遍天下不滿升,隨他們吧。該操的心我操,這念書,娃兒們能學(xué)得進,我供。學(xué)不進,18歲以后,我是懶得理勢了。穿金戴銀,吃屎喝尿,他們命上帶的。你沒聽屋場上老人們說嘛,養(yǎng)兒勝似我,要錢做什么。養(yǎng)兒不如我,要錢做什么。是吧?!?/p>
一到年底,錢兒照樣抱著豬頭,天天在殺生。可這些并沒有嚇壞孩子,也沒有影響到孩子的心理健康。四個娃兒上學(xué),錢兒兩口子從來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比劃過。什么考了多少分,班上第幾名的,很少過問。但是這幾個孩子,一個比一個爭氣,卯著勁兒地把知識往腦子里頭灌。大兒子呢,待業(yè)沒兩年,趕上了好年代,正好是恢復(fù)高考的時候。本身踏實的一家人,大小子推薦上大學(xué)的時候,沒有費啥口舌。畢業(yè)后,吃上了公家飯,在村小學(xué)當(dāng)了老師。粉筆拿了沒幾年,就當(dāng)了村小學(xué)的校長。二小子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政府部門工作。兩個閨女呢,也先后順利地考上了大學(xué)。錢兒心里高興,卻從不顯擺。總是說:“這些娃呀,是趕上了好政策,要不還不是和我一樣的泥巴腿子?!?/p>
大屋場上下的人都說:這個用忠,不只是會當(dāng)八仙頭兒,看地也還不咋地(不錯)咧。當(dāng)年給錢兒娘踅摸的一穴地,現(xiàn)在冒青煙兒了。你看這,錢兒的娃兒們,個個都出息了呢。
六
大兒子走出省師大那一年,錢兒木盆洗手,殺豬的活路堅決不干了,放棄了大半輩子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
媳婦兒問他,為啥不殺豬了?錢兒說:“不曉得咋回事,現(xiàn)在一到年底快殺豬的時候,我就做夢。夢見咱屋里到處都是血,我怕了。難道是咱這輩子殺生太多了?老得咧,也沒得火力啰,現(xiàn)在一晚起夜好幾次,尿尿都不成股子了。想起紅刀子就心虛呢?!毕眿D兒說:“不殺了也行,這政策多好哇。咱現(xiàn)在不缺吃穿的,娃兒們都還算是爭氣,等幾年都拿公家的錢了,還沒咱兩個老家伙吃喝的?也不消得再奔命了?!币话阎虚g磨得快沒了鋼火,即將透背的剔血刀,錢兒搬起自家的豬槽,在下面挖了尺把深的坑,點上火紙,燒熱刀刃兒,嘴上嘚啵嘚啵地念叨著,惺惺地把血刀葬了。剩下的褪毛石,刮鏟,挺杖啥的,一火山的給了自己的嫡徒,老余家的上門女婿全子。
錢兒歇了營生,整天沒啥事干,抱著孫子到處轉(zhuǎn)悠。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得孫子上了學(xué),自己也轉(zhuǎn)得滿頭白發(fā)。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人們見了錢兒,都是不笑不說話。大屋場的人都羨慕得不得了。逢人就諞起當(dāng)年逃荒來時的姚錢兒,說這是小時受苦,老來享福呢。
七
也許是殺生太多吧,在錢兒的眼里,死,就跟睡覺一個樣兒,就是眼睛一閉,不睜了,不值得大驚小怪地。
鄰里拉家常的時候,錢兒常掛在嘴邊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晚上脫下鞋,早上還不知道穿不穿了,怕個啥東西,人都有蹬腿兒的那一刻。他在虛歲三十六那一年,為了沖喜,自己砍了柴山上的花栗樹,在水里泡了一年。整三十六歲的時候,請老于木匠給自己兩口子做了棺木。老于木匠笑著說:“好娃兒呀,你才多大點點兒?怎么想起做這個東西了?我老家伙還沒想起來呢。”錢兒說:“好叔哩,咱這情況你又不是不曉得。自己準(zhǔn)備了這家業(yè),省的給娃兒們添麻煩。哪一天一口氣上不來了,東西是現(xiàn)成的,免得手忙腳亂。這東西,早晚都是要用上的?!?/p>
錢兒虛歲80生日,兒孫們提著大包小包地回來賀壽,鄰里鄉(xiāng)親也圍滿了五大桌子。錢兒開心得不得了,找來自己的徒兒全子,提前宰了準(zhǔn)備好的年豬。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輩子沒有吃過豬血的錢兒,高興得忘了,吃了幾塊兒蔥花燴豬血。邊吃邊笑著說:“大半輩子和豬頭對著干,還沒嘗過豬血味兒呢。嘗嘗哈,嘗嘗嘿?!背粤诵┴i血,開心地又沾了些酒。客走人散之后,錢兒感覺肚子有些不舒服,說話不急,就上吐下瀉地拉痢疾。老伴姚奶奶還細心地發(fā)現(xiàn),這老頭子拉出來的東西,全都是黑的,不是正經(jīng)顏色,卻沒敢給人說。錢兒第二天沒有起床,吃藥打針不見效,看著看著瘦得沒了人形兒。大小子要把他大送到縣醫(yī)院。錢兒犟,死活都不去,還喘著氣罵大小子:“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錢多了、燒得吧?我這、是、是啥毛病我知道。醫(yī)院,除非、我死了,把我、抬去?!比旌螅趻斓跗康尼t(yī)療室的周醫(yī)生,給錢兒把了手脈,搖搖頭,催促家人準(zhǔn)備后事。姚奶奶哭天抹淚,就算是打死她都不會相信:本來身體怪結(jié)實的,能吃能喝能睡,怎么就是沾了幾塊兒豬血,還能要了這老東西的命?鄉(xiāng)親們也感到蹊蹺。第三天晚上半夜跟前兒,錢兒不行了,臉上已經(jīng)沒了血色,呈現(xiàn)出死人相了。可是大兒子跪在床前,把九斤四兩落氣紙,都快燒完了,一口氣還在錢兒的喉嚨里咯嚕著,怎么都咽不了。錢兒的大舅子,對哭著的大小子說:“去,拿個盆子,把你大的殺豬刀架在盆子上,看看咋樣?”大小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自家豬槽下面拿出油紙包著、有些生銹的殺豬刀。把架著刀子的盆兒,剛放到床邊子上,錢兒的一口氣停了,接著閉了眼睛。后來請來了陰陽先生,神叨叨地說錢兒犯了“血光之災(zāi)”。
在家打了三夜的“帶詩”,睡在已經(jīng)封了口子的棺材里的錢兒,被一群頭纏白布的八仙,從堂屋里掉頭給“拖”了出去(老家規(guī)矩,死人得往出拖)。往墳塋去的路上,一班八仙累得喘著粗氣,差點兒掉了老龍杠子。原本一路準(zhǔn)備逢單架五碼的,結(jié)果架了十一碼。就這,送葬的人還是一步挪三指,慢得都快踩死螞蟻了。八仙頭兒連說帶笑的:“這個‘要死’的錢兒,莫樣死了還在算計我們吶??。吭偬Р粍?,就把他摔到大河汃里去,讓他自己爬到那個窩窩里。我叫他怪哈。”說完后,對著錢兒棺木的大回頭方向,掄起巴掌,撲通的,狠狠地來了幾巴掌。還別說,這幾巴掌拍得,再起棺時,八仙肩頭上好像是輕了不少,一路小跑兒地把錢兒抬到塋上,和他娘葬在一起。
前幾年老家開礬礦,礦產(chǎn)公司征了這塊兒地,公道實價地,連同錢兒的墳塋一起給起了,去零給姚奶奶賠了十八萬。奶奶一分沒動,三人三十一地給了四個子女。子女輪流地給娘做工作,希望進城一塊兒住。滿嘴沒牙的姚奶奶說:“哪里都懶得去,就守著這么個草窩,逢個大寒吶,清明吶啥的,我還要稱上二兩紙去看看你大呢。都記好了,我這百年之后哇,還要和你大葬在一起,也是個伴兒。晚上沒事的時候,還能諞上幾句話,免得你奶奶、你大他們在那里孤單,急人得很?!币徊恍⌒奶栂碌臓€河灘地兒,連同后面的山坡,轉(zhuǎn)眼間這就變成了花花綠綠的現(xiàn)錢兒。沒幾年光景,錢兒在他娘墳前栽的那棵樹,慢慢的被大屋場的人叫成了窯前(姚錢)樹。
如今,人們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殺豬佬兒姚錢兒的故事。誰要是到我老家,走過反溝口兒,知道底細的長輩兒人都會指著對面的河邊子,說:這邊兒,原來這個處,就是姚錢兒睡的地方。
迷信這玩意兒,信則有,不信則無。這句話就是殺豬佬兒姚錢兒的嫡徒孫果全說的(以下稱全子)。
老余家住在樓房溝,出溝口大約三里地。老兩口不知道啥原因,一直沒生養(yǎng),沒有自己的親生兒女。一看這后繼無望,便從別人家抱了個女子。為了娃兒好養(yǎng)活,一小小,就在一年的正月初二,抱到了大屋場,拜給了我的爺爺奶奶。長大成人之后,經(jīng)人牽線又從老孫家,招了個上門女婿,就是全子,我叫姑父。打我記事起,就曉得樓房溝有個余姓姑姑,從不問為啥不是一個姓,反正爹娘叫我喊,我就叫。有時候上樓房溝種地,轉(zhuǎn)回來的時候,還能在姑家歇歇腳,喝杯水,遇到雨雪了還能吃上一頓好飯。等我開始記事,這個姑姑家的兩個表哥都上學(xué)了。老大跟了外婆家姓余,老二老三隨父親姓。下面一個閨女,比我小。
全子真正開始信教,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當(dāng)時我剛從老家外出工作,每次休假回家,父親就會氣呼呼地給我諞:這個老全子呀,不曉得是鬼上身了,還是哪根筋扭了,不對頭。你不看看這,放著篾匠、木匠、鐵匠、泥水匠、殺豬匠這么多,這么好的營生不好好弄,一天到晚地到處給人胡咧咧,勸人信教。整天跑得不落屋,跑死呢跑。哪一天跑不動了,看他還跑不跑了。父親說得很生氣,話也很沖。但是作為本家“姑爺”,父親發(fā)的這牢騷,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兒,更是心疼自己的這個異性姐姐。不消說,全子前腳這一走,一攤子的莊稼全撂給了我姑。好在是,全子信得狠,但在外面跑的時間并不多。
一
在父輩兒當(dāng)中,全子當(dāng)屬是精明透頂?shù)娜思庾恿恕?/p>
自打當(dāng)了上門女婿之后,全子在家嘴甜得很,不叫大叫小的不開口說話。外父佬、老外母(丈人、丈母娘)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考驗,覺得這人靠得住,是個過日子的人,放心地讓他當(dāng)了家。他和全隊的人也都能合得來,出門臉甜得緊,逢人不笑不說話,人緣極好。主要是他會的手藝多,先是在入贅前,從本家?guī)е皇帜竟せ顑?。和姑結(jié)婚后,便先后師從屠夫姚錢兒,學(xué)會了殺豬。河南跑來一個人稱“楊瘋子”的,好吃好喝地侍候著,學(xué)會了一手好蔑器活兒。又在大屋場拜了陳鐵匠。老年的陳鐵匠,拎不動大錘了,連房子帶家伙什兒全部轉(zhuǎn)給了他。他還自學(xué)成才,跟著建筑隊的人學(xué)會了泥水匠。誰家翻蓋個房子搪個墻呀,瓦個屋的,雖然不精通,但他膽子正,只要掙錢都敢上。四樣兒手藝當(dāng)中,屬他泥水匠的活兒最拿不出手。今天剛把人家土房子的墻搪好,還沒干呢,墻面兒就蛻皮了。明天給人剛瓦了房脊呢,小雨一澆就漏了水,為此沒少挨人的罵,也給人收拾了不少爛攤子。50多歲之后,泥水匠的活路直接不干了。逢人就諞:這人哪,學(xué)藝不從師,等于是白癡。終究是入不了行,端不了這個飯碗子的。
而其他幾樣兒手藝卻樣樣精湛。木工活兒做得細致,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坐就是人老好幾代。就算是木腿子壞了,榫口都不會松。殺豬,不但一刀封喉,而且把白條兒豬收拾得特別干凈,幾乎不留一根豬毛。只要東家交代了,肉塊兒該肥的地方絕不瘦,該大的塊兒不會小。而且不太吃肉,小塊兒也就是三幾塊兒的嘗嘗新鮮。河南來的那個“楊瘋子”,別看人沾酒就瘋得緊,一跑十天半月的見不到人影子。把東家的那些場子上,到處擺的都是竹青兒,竹黃兒,板凳馬腳啥的。但是手里拿出來的活路,卻令人艷羨得很,特別的耐用好看結(jié)實。全子的篾匠活兒經(jīng)過楊瘋子的指點,那也是得到真?zhèn)鞯牧?。背簍樣方兒好看,背起來舒服不磨肩。曬襁底子硬,中間的席面兒敲打得緊實,能裝水。打鐵,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鋼活兒軟硬拿捏得不卷不脆。對于這幾樣手藝,那不是吹的,全村的人,特別是同行都很是佩服。也就是憑著這幾樣手藝,加上姑姑在家勤儉,地里活兒收拾得停當(dāng),一個吃飯不少,勞力不多,人員關(guān)系相對復(fù)雜的大家兒人口,卻最先在大屋場,成了不缺吃穿的殷實人家。上下的人看到了全子的為人處事、待人接物。不久,老余家的稱謂就變成了老孫家。聽父親說,在那特殊的年代,還有三年餓飯的時候,姑在家粗茶淡飯的,接濟了大屋場上下很多人。
就這么個精明的人,不知道怎么就鬼迷了頭,信上了教。
二
嚴格意義上來說,其實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全子他們,信的是個啥名堂教。關(guān)于他們學(xué)教的一些說法,也是聽鄉(xiāng)親們這個一句,那個一句茶余飯后諞的,我聽得也是模棱兩可。
這種教義,說不準(zhǔn),不知道是啥教,反正讓人感覺沒一點兒啥經(jīng)文。十里八村的,只要好這口兒,不管是龍口奪食的麥季,還是滿地等著秋收的莊稼,他們是“狼一群狗一黨”(鄉(xiāng)親們都這樣稱謂)的,到處勸人學(xué)教,一家一家地圩窩子。只要是有了想法,最后又信教的,他們就一聚一屋子的人。先是在一起,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詞,然后就像是一群被狗咬了,沒有打疫苗的瘋子,沒有準(zhǔn)音兒地亂唱,亂吠叫。撲騰完這些,這才是正題:不管到哪一家,都要拿出屋里屋外最好最體面的吃喝,上檔次的煙酒,一個個地侍候好。這些胡吃海喝、滿嘴流油的“信徒”吃飽喝足之后,那會兒倒像一個皈依佛門,忠實的信徒那樣,低頭,面對神像,雙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叨叨著:感謝神,感謝神,感謝神的恩賜,感謝神賜給我們的一切。直到這家屋里的面缸見了底,油壺空了殼子,這才移師下一家。走時還不忘給東家“鄭重”交代:蓋好面缸,擰緊壺蓋兒,不幾天,神保佑里面會滿的,不信到時候你看看。說十次十一次都不準(zhǔn)。面對這些哄人的鬼話,這些信徒們,為了表明自己的忠實程度,說明自己真的是“真神”附了身,不管誰問,都會煞有介事地說:哎!還真是的呀。前面吃完了,不幾天又滿了耶!這種捏著鼻子哄嘴的話,他們心里最清楚:沒了面,趕緊磨。沒了油,趕緊買。不然到了飯點兒上,啃碗喝涼水,吃干逑哩。那些信徒成群結(jié)隊,接著重復(fù)那些糊弄人的老套路,一家一家地吃空喝盡。有些結(jié)隊走到半道兒上,遇到飯點兒了,卻沒有到信徒的家里,就會在一些相對好說話的人家混飯吃。吃完之后嘴一抹,對著人家的香火,開始禱告:感謝神,感謝神賜給我午(晚)飯。有些鄉(xiāng)親是火爆脾氣,還不等人轉(zhuǎn)過背,就罵:“媽個巴子,老子侍候你吃喝,吃完了說是‘神’賜給你的。你咋不到大河汃里啃石頭,叫‘神’給你變成糖包兒呢。以后再來,我叫你吃個逑,我還叫你吃?”
這些人有一個共性:好吃懶做。走在路上,打眼兒就能看出來,個個油光滿面,肥頭大耳,一雙手是冬瓜粉子西瓜霜,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和那些整天在地里刨食的鄉(xiāng)親們,黑白分明好辨認。
這左鄰右舍,頭腦清醒的,見了就躲。有些實在抹不開面子了,特別是和這些信徒沾親帶故的,沒辦法,只要他們組團上得門來,你就得洗耳恭聽他們的說道。這個說:世界快到末日了,我們現(xiàn)在信教的,到時候能夠得到拯救。發(fā)大水了,神給我們送來船,渡我們。地震了,神派來飛機,運我們。那個說:你們這些不信的,將來必定會死無葬身之地。那架勢,不把你耳朵磨出繭子來,不把你這腦瓜子翻葫蘆倒水地涮洗一遍,決不罷休。
好像是在七八年前吧,冬天天氣干燥,久不下雨。山坡上、地邊子,很多泡桐樹被老鼠啃了樹皮。先是細枝節(jié),然后是樹梃子,一節(jié)一節(jié)的,順著桿子光。這些信徒們看準(zhǔn)時機,借機發(fā)揮:末日快到了,末日快到了,看看那些樹吧,神來懲罰你們這些人來了,2012年就是“世界末日”??粗?,醒醒吧,你們這些無知的人。還別說,那些將信將疑,特別是和信徒們親戚關(guān)系近,或者說是平常關(guān)系好,沒有立場的,還真加入了不少。但是不久,等到柜子空了、油缸見了底,揭不開鍋的時候,才當(dāng)頭一棒,打得是頭暈眼花,一家老少不停地唉聲嘆氣。
我回老家看到過光桿子的泡桐樹,也聽過那些人說的鬼話。
你說這哈,迷信、不識字的人好糊弄,怎么到了這個需要辨明是非、堅定立場的問題上,全子這樣頭腦清醒的人,卻被由里到外地把腦子,不帶油水兒地洗得干干凈凈。并且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跳,自己蹦進了萬丈深淵。
三
全子不聽家人的忠告,毅然決然地加入了信教的行列。為這,姑和幾個老表,好長時間不好意思見人。
起因是,全子聽說龍須隊汪家,潤青的一個小寶貝蛋蛋兒,冬天冷熱交錯的,得了重感冒。潤青不聽自己媳婦兒的勸告,沒上醫(yī)院,執(zhí)意想靠自己忠誠的禱告,感動“神靈”前來施救。
一天一夜呀,小娃兒家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眼看著孩子嘴臉烏青,出氣越來越微弱。這潤青在信徒中大小是個“官”,管了事,得拿出樣子來,就打腫臉充胖子,拿自己的孩子實驗這“神”,到底靈不靈。孩子燒得迷迷糊糊的,說著胡話,這伙兒人就跪在床前咕咕叨叨地,說著“神話”,沒有一個人去理勢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潤青的老丈人在病床上聽說了,氣得火冒三丈地罵娘,從八畝地拄著拐棍,一步三晃地到了閨女家,拿起拐棍,見人就打,轟跑一屋子的“混賬玩意兒”。這才著急忙慌地,讓隨著自己一起過來的兒子,背起外甥急匆匆地跑到醫(yī)院急救。孩子命大呀!在醫(yī)生的回春妙手下,孩子活了過來。潤青在家里也聽說這茬兒了,那些剛被轟跑的人,又不請自到地繼續(xù)圍坐在堂屋中間,個個竊喜。并且不停地給潤青說:沒事了,“神”保佑的!娃兒沒事了。我們就說吧,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啵!
老丈人和小舅子不想丟姑爺姐夫的臉,沒有人前人后地說道混賬人辦的這混賬事,除了那些信徒,很少人知道這里面的實情。等到潤青次年正月初二,前來給全子拜年,勸導(dǎo)他信教的時候,這個傻東西潤青,抹去孩子在醫(yī)院搶救的環(huán)節(jié),只說出孩子怎么重病,怎么靠這些信徒的誠心,怎么感動神靈,怎么讓孩子平安無事了,等等。再不是人的東西,能拿自己娃兒開玩笑嗎?那不是連畜生都不如了?這個全子,把潤青嘴上胡咧咧的這些鬼八卦,信得實實的。不管家人怎么開導(dǎo),我的老表們怎么生氣,就是一根筋,橫豎聽不進,倒成了這支隊伍里,除了搖鈴村一個劉姓老師(為信教,被開除公職)之外,最為忠實的一員了。
那些信徒看中的,說白了,一個是全子的孩子們都混得不錯,家里好吃好喝的多,糧食大柜子滿得往小柜子里淌,短時間絕對是吃不垮的。再一個是全子住在大小子買來的原合作社的五間大房子,外加一個大院兒,來的人再多,姑都能安頓好,住多長時間都不存在沒地方打鋪的問題。還有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就是全子住的地方,離好幾個門市部都近。來人了,家里沒有的,去門市上跑一步,來得快,啥東西都有,不熬煎。加上全子和姑,出手大方些,來者不拒,不吝人。這伙兒人幾乎就把全子家當(dāng)成了據(jù)點,早上從龍須生產(chǎn)隊上來,晌午飯在這里。中午從柏樹村、搖鈴村下來,晚上吃住在全子家,打杵歇腳的很是方便。反正來的都自稱“兄弟姐妹”,不是外人,進門都是客,拱手就是感謝“神”,根本不客氣。有時候甚至比在自己家里還家常,餓了催飯吃,渴了泡茶喝。一來一屋子的人,一坐幾大桌子,把姑忙得是頭暈眼花。好在身體還行,加上一輩子從沒和全子紅過臉,心里不愿意,在這些外人面前,姑還是給全子留足了面子。
好在是,全子一邊忠實地信著教,來的這些兄弟姐妹們,頓頓好吃好喝的絕不手軟,一邊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不停地殺豬。沒到殺豬的點上呢,張三打家具,李四編簸箕,或者在鐵匠爐子邊,叮鈴咣當(dāng)?shù)匾诲N一天,這些養(yǎng)家糊口的行當(dāng)?shù)苟紱]有停下來。在這些信徒當(dāng)中,“民以食為天”這句話全子記得很清楚。實話說,這點他比那些混吃混喝、別有用心的人做得好。但是在這群信徒看來,這就是大不敬,犯了大忌,是要受到“神”的懲罰的。全子只是一句話:“我說‘兄弟姐妹’們,我上了年紀(jì),跑不得路了,在家好好侍弄這些,大伙兒來了,才有得吃有得喝呀,是吧。我要是跟著溝子后頭,都一起出去轉(zhuǎn),走得慢,還得拖大伙兒的后腿,誤事哩。”是有些道理哈,眾信徒不再堅持,放任全子在家忙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還有那些能換來煙酒糖茶的生計。免得再來的時候,缺酒少肉的,吃喝上不了檔次。
只是,全子每次殺生之后,晚上都會跪在床邊兒上,不停地禱告著,嘟嘟囔囔地說些啥。反正就是無外乎我今天動了刀子了,殺生了,又用手藝讓誰花錢了,請求“神”的寬恕啦等等。那些反復(fù)犯錯,又反復(fù)禱告,祈求得到神靈保佑的話,姑聽得也不是很清楚,也是大致上揣摩出來的??吹竭@,姑心里氣呼呼的:“你個死老頭子,這叫信‘神’呀?這不是別人給你一耳刮子,你自己再給自己來一耳刮子嗎?”全子說:“嗯,就是的,不信?你現(xiàn)在給我一耳刮子,我立馬把那一張臉給你,你再來一下子?!?/p>
在人面前,誰都看不出全子是信教的人。一個是一到冬天,整天殺豬,這和忠實信徒在本質(zhì)上是有區(qū)別的。二一個就是,逢著熟人依然是嬉笑渾葷地開著玩笑??傊牵懊孀隽隋e事,后面立即禱告,祈求得到神靈的諒解。在這種矛盾的心理作用下,全子信了二十多年的糊涂教,不間斷地殺了二十多年的豬。
為信教這事,幾個老表沒少和他爭吵。但是全子畢竟是老子,兒子面前都伸不直腰,那還了得?說出去,在那些“兄弟姐妹”們面前,還能抬起頭?還不把人給丟盡了?幾個孩子呢,勸得輕了,全子閉嘴不言傳,背上鋤頭上地去。說得重了,就臉紅脖子粗地對著干,一個一個地罵著不孝,不敬。罵完了,一個人悄悄地到門背后,唧唧噥噥地禱告著。孩子們看到這又氣人,又有些好笑的滑稽場面,也懶得再去搭理。各自都有一家人,都在張嘴等飯吃呢,沒有多余的閑工夫和他磨牙,也就隨他去了。
四
人以群分,生活依然繼續(xù)。想致富的,在挖窟窿生蛆地掙錢。干農(nóng)活的,在早起晚歸地種田。而這些信教的,依然整天迷戀著飯來張口的清閑。一直是那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時間長了,大屋場上下,乃至全村的人,也都見怪不怪了。
只是,他們的隊伍在逐漸縮小。那些“叛逆之徒”越來越多,特別是本身勤勞,家境殷實,一時誤入歧途的,不定在哪一天哪一會兒,就會幡然醒悟,及時地和他們撇開關(guān)系。再想去勸說加入這個“偉大光榮正確”的組織的時候,知道內(nèi)幕底細的這些人,會把前來勸說的說客,駁得個體無完膚,顏面無存,只好灰溜溜作罷,拍屁股走人。整個迷信人群,其實只剩一張空皮了??吹竭@些,全子很是痛心,恨這些人不知好歹,中途變卦,膽敢觸犯神靈!牙癢癢的,心里無數(shù)次地咒罵著。罵完之后,面壁思過,并在心里竊喜:人少了也好,再到我這里聚會的時候,我還能省下三兩七二兩八的。免得整天鬧哄哄的,吵得人頭疼。
實際上,這個時候,全子儼然是這群人中的“老大”,成了“頭兒”了。一個呢,在他這里吃喝住的多,二是年齡他最大。那些人來得全子家,兩個肩膀抬一張嘴,只要好吃好喝地侍候著,還能吆五喝六地當(dāng)回“甩手掌柜”,吃飽喝足。至于誰來領(lǐng)頭禱告,哪個組織聚會,他們并不關(guān)心。眼里看的,心里想的,主要是每頓擺在桌子上的七個碟子八個碗里,都裝了些啥內(nèi)容。
老表們各自忙著各自的生活。逢年過節(jié)了,會回去看看全子和姑。一次次的爭論吵罵,在一起盡量避開此類話題,哪怕是過年這種喜慶的時刻,誰都不要勸。那些蹭吃蹭喝的人,雖然沒帶手機,就是有了手機,也用不利索,但是不曉得消息怎么就那么靈通。不管是哪個老表回去了,住幾天,家里幾天沒人登門。老表們前腳剛走,那些人后腳緊跟著就邁進了門,一鬧好幾天。
全子心里很是開心:還行嘿,都還沒忘了我這個“頭兒”。
五
最初曉得自己得病的人,正是全子自己。
聽老表說,應(yīng)該是在2011年的七八月間吧,馬上準(zhǔn)備秋收了呢,全子整天喝不下水,更是咽不下去飯。從肚子往上,直到喉嚨那一段,就像是針扎的那樣鉆心的疼。姑端上來的飯菜,全子沒法兒吃,也不想動筷子,還以為是在生氣呢。姑好說歹說的,全子就是不端碗。在桌子邊上坐會兒,立馬起身,跑到屋內(nèi)的神像前,雙膝并攏,五體投地,一趴就是兩個鐘頭。直到那些所謂的“兄弟姐妹”們曉得全子的情況后,就像是打了雞血樣兒,一下子來了興致,沒日沒夜地守在神像前,縱成列,橫成行的,齊刷刷在神像前臥倒,場面那是相當(dāng)?shù)穆≈?。禱告聲、瘋歌聲,震得屋頂上的鳥雀兒都不敢下爪子。這邊疼得要死,那邊震得發(fā)昏,你說這人有病了,這種場合里,不加重?才怪呢。
就這樣,三不念叨兩不禱告的,把好好的全子從地上給弄到床上去了,就此一病不起。姑對著那些“鬼樣子”的人說:“還禱告啥呀????好好的人,就這樣叫你們給禱告到床上去了,都起不來了,還禱告?”這些昏了頭的,整死人不填命的信徒們,卻前七后八地說開了:應(yīng)驗了吧,咋樣?我們都勸吶,勸,叫他不要干那些殺生喪德的事了,全子就是不聽。這不,“神”的懲罰說到就到了。姑說:“混你娘的八輩子賬!再深的冤孽,我這老鬼在屋里也禱告了幾十年了,該免的罪過也該免了些吧。就算沒免完,起碼也要免個差不多吧?那紙像就是鐵打的心腸,也該暖熱了,煮化了吧,?。俊币獢R在原來,全子當(dāng)下就會和姑姑過不去,甚至干仗。這會兒,姑的幾句話,他倒徹心徹肺地明白了:自己這兩年多來,隱瞞病情,不去醫(yī)院,忠心耿耿的一天三禱告,三天九叩首的。那些該走的混賬東西,至今都沒有走,這不該來的病呢,還是來了。看來,這東西還真是糊弄人的。可惜了,沒有聽幾個孩子的話,要早點兒去醫(yī)院看看該多好呀。想到孩子,全子顫巍巍地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電話。姑知道他啥意思,趕忙撥通了大老表的手機??吹竭@陣勢,那些還在企圖用禱告來救回全子生命的人,拍拍屁股一哄而散。再不走,等到再想走的時候,不定誰的腿腳就缺點啥的,不全壞了。
幾個孩子把全子拉到縣醫(yī)院。經(jīng)檢查,全子最初得的是食道炎癥,加上沒注意,又愛吃滾燙的飯,常喝泡煎的水,這么來去撕抓的,食道開始潰爛,也就是全子不能吃飯那個當(dāng)口。要是早些去醫(yī)院,哪怕吃點兒消炎藥,也不至于養(yǎng)患成食道癌??上Я耍澳切┗熨~玩意兒”這么一來二去地折騰,拖的時間太長了,耽誤了最好的治療機會。當(dāng)然,患癌癥的消息,一家人都瞞著,全子并不知道。不管咋樣,癌癥也得治呀。在孩子的懇求下,醫(yī)生為全子動了食道切除手術(shù)。術(shù)后的他,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切除了寸把長的食道,喉嚨發(fā)聲兒很是艱難。好像這腦袋瓜子也被手術(shù)做得,拉得低下來不少,見人說話勉強地點點頭。
大屋場常森家二小子結(jié)婚,我回去行情,看到了姑父全子。給他發(fā)煙,他沒有接,對著自己的喉嚨指了指,身邊的人這才告訴我他動手術(shù)的事。眼前這個看著我長大的老人,那轉(zhuǎn)身的背影,讓人心酸,我眼睛紅紅的很一陣子無語,也不知道該說些啥才好。
術(shù)后三個多月,全子身上的癌癥擴散了。當(dāng)他再次躺倒在床上時,回家等著送老的幾個孩子,全子一個一個地摸著手,什么都沒有說,也說不出來,只是吭吭哧哧地憋得老臉通紅。大老表后來告訴我說:“不知道,這個時候的我大,到底想說些啥東西。是不是想給我們說,以后再也不敢沾迷信這玩意兒了?這東西,純粹是哄死人不填命呀。”送走了姑父全子,我就聽到,那些本就看不慣這些迷信頭子,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逢人就諞閑傳:這個全子呀,多好的人。就是這迷信信瞎了啵,迷信頭子,這下子算是給信到頭兒了。幾個老表給全子和姑這老兩口,在離大屋場半里地兒的溝口上,掏了一萬八,買了兩穴地。姑父全子的棺木,最終也從合作社那兒,抬到老家,葬了。
我呢,也是對此相當(dāng)悲傷。指名道姓,還略顯不敬地寫了姑父全子迷信的事。
宋老爺子,本名兒叫宋貴常。
我要是沒有記錯的話,他應(yīng)該是1932年出生的。因為父親是1942年的,經(jīng)常說是比他大十歲,以此推算出來的。
老爺子住在傘把兒溝正中間的屋場上。他的老爹,聽說念過之乎者也,肚子里有些水水兒,好像還懂得一些鬼八卦。這老爺子弟兄好幾個,每個人的名兒,寓意都很明了,貴常、貴盛、貴富。貴常排行老大,是家族里的瓢把子。估計老爺子的祖輩兒,是從小房走出來,一代一代地輪到貴常這一輩兒,他就輩分高得很。那些原本比他年齡大的同族人,因為祖輩是大房,見到貴常也都是叔呀爺?shù)亟?。還有一個,貴常除了沾了些神神叨叨的,今天給人掐個日子,明天給人占上一卦,打小兒就沒有害人的心眼兒。這些優(yōu)勢碼到他一個人身上,加上他這說話,那是一鋸(句)兩把瓢,一分為二。鄰里罵街吵仗,打捶撂跤的,他只要往跟前兒一站,不管這把火是誰最先點起來的,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因此威望也高。到哪兒都是坐上席,而且是大手邊。
整個傘把兒溝的人,也都圍著宋老爺子轉(zhuǎn)。地該怎么種,莊稼何時收,初一出行掐時辰,香火爐上定方位,只要老爺子一彈承,左鄰右舍跟著照葫蘆畫瓢,八九不離十的,扳不了麻達。
一
也是祖輩留下的瓦房、大院子這些家業(yè)作的怪。這貴常還沒討下媳婦兒呢,一個成分就稀里糊涂地扣在了貴常頭上。
這頂帽子不輕,壓得貴常在多少年里,都伸不直腰,抬不起頭來。直到一陣兒暖洋洋的風(fēng),吹跑了那頂帽子,這才從老輩兒住地,下河燒雞洼的屋場上,找了個乖巧的婆娘回來。年齡比貴常小了不少,并排坐在一起看,有些像父女倆。還別說,夫妻倆在一起,也還真是客客氣氣的,有些女敬父親父愛女的味道兒。
同年齡段兒的,誰要和貴常說,你個哈慫東西,一天到晚的,沒個逑事,帶著閨女到處晃蕩了,開個類似這樣的玩笑,貴常那是出口成章:“現(xiàn)在政策好,哪頭老牛不能吃嫩草?如今女人稀,誰說不叫老夫娶少妻?”家里來了客,有些溜光錘子?xùn)|西,特別是平般一輩兒的,就拿貴常開涮:“哎,你個哈家伙,這樣兒的嫩婆娘,弄到床上,你還真下得去手哇?還不曉得你咋個逑樣兒?整得翻整不翻呢。要是需要幫忙請工的話,你就直接言傳哈。這個力,我愿意出,也不要工錢。”貴常一捋山羊胡子,哈哈大笑起來:“你個雜毛兒東西嘿,這不說呢嘛,老夫少妻如今新婚,不管日夜胡逑撲騰。白天干活相敬如賓,晚上上床鐵棒磨針。老漢子我憋了幾十年了,厲害著呢。不信吶,晚上你要是睡在我們床底下,保證叫你喝得飽飽兒的?!庇行┼l(xiāng)親緊攆慢趕的,還是耽誤了功夫,趕了夜路,就想在貴常窗子外頭聽稀奇。只要這房子里頭亮了燈,估摸著快上床了,有些混小子就直接敲窗子,大聲地問:“常娃子,開始了?”貴常聽得后檐溝里樹葉子有響動,就曉得這些人想知道啥,接茬兒應(yīng)答:“開始了,開始了。你吃了沒有?喝點兒不?”有些一時翻不過這個梁子的,就會接茬兒順口說:“還沒有呢?!薄鞍。繘]有吃呀,趕緊進來,我這里有現(xiàn)成的,還是溫溫兒的,喝點兒,喝點兒?!辟F常隨口就來。這敲窗戶的人折轉(zhuǎn)身一想:這玩話兒,開的是推了個下扇兒磨,鉆襠了,劃不來劃不來。對付這樣的黃色玩笑話,貴常有的是招兒。時間長了,看到嘴上也撿不到啥便宜,加上貴常伯母肚子相當(dāng)爭氣,三男兩女地插花生,五個孩子相繼落地,那些含葷帶色的玩笑兒話,也就越來越少了。
這些笑話,是父輩兒們東一句西一句地,我聽來的。在這兒只是拿來調(diào)味兒,沒有對貴常伯、貴常伯母不敬的意思。
二
家里人口多了,貴常整天忙得是兩頭兒不見天,一天到晚屁股也幾乎挨不了板凳。
一大家子人,只要是能拿得動鋤頭的,每天天不亮,貴常就一個個地揪著耳朵往起拎。在自家的地邊子上,砍柵子,燒火糞,翻揀石頭開二荒。貴常把個每一塊兒的地邊子呀,收拾得就像自己刮過胡子的臉一樣,光溜溜的一毛不拔??吹缴磉呥@些半樁子娃兒,總是會說:“土地這個東西,它是個傳家的寶貝。你對它好了,它就對你好。你要是不理勢它,它就懶得理勢你。敢哄它一陣子,它就敢哄你一季子?!睅讉€娃兒聽了,似懂非懂的。
娃兒家,干這些農(nóng)活兒耐不住性子,彎不下去腰,總想瞅著機會開溜,拿鋤頭家業(yè)的姿勢也不對頭兒。就連歇歇兒,也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貴常氣不過:“氣力是奴才,出完就會來。沒瞅瞅你們這懶腰撅胯的樣子,啊?啥名堂。有本事,你們就好好念書,將來上那啥,這大學(xué)那大學(xué)的,永遠不當(dāng)這泥巴腿子。沒那本事,就乖乖地給我上好‘家里蹲’大學(xué),站在這鋤把兒后頭,撅著溝子好好地給我挖?!蓖迌簜兡母翼斪煅?。
這書照樣得念,鋤把兒一樣得要拿。
這老大祖福,兌兌默默地兩年的初中還沒念完呢,就“大娃兒抱毛娃兒”了,沒有把這書念成器,及早地跑到村辦小學(xué)拿粉筆了。腳下的弟弟妹妹們,放學(xué)回家,沒二話,摔下書本子,砍柴的砍柴,挖藥的挖藥。除了幫襯家里,孩子們上學(xué)的書錢學(xué)費都是自己掙下的,基本上沒有問貴常要過一分。鄰里之間只要在一起說起娃兒怎么怎么的了,貴常就在中間間兒,瞇著眼睛,笑。
數(shù)年后,當(dāng)貴常成了宋老爺子的時候,幾個娃兒都拿上了公家的錢。團圓席上,少的開始給老的發(fā)紅包兒了。
三
大小子的書沒有念成,這是貴常的一塊兒心病。
大小子祖福,這娃兒家,小時候就靈醒得很,見啥學(xué)啥,學(xué)啥會啥,貴賤說不到老實上去。貴常無數(shù)次地和自己婆娘說,這娃兒好好調(diào)教,是塊兒念書的料,將來咱這門戶,得靠這大小子往起來撐了。最為主要的,貴常是想叫老大帶個好頭兒,腳下的弟弟妹妹不用說,都得向老大看齊了不是。
只是祖福這東西,死活不愛上學(xué),看到書不是犯瞌睡,就是肚子疼,頭疼得很,總之渾身上下好像都不舒服。上課了,班長一聲起立之后,老師一聲下課之前的那四十來分鐘的時間里,祖?;旧隙际菈衾?,或者是小動作上度過。在前面摞起來一沓子書本的課桌上,拿著一本書,分開遮住臉,趴在桌子上,不是夢里娶媳婦兒,就是餓得淌酣水。老師批評的次數(shù)多了,看到祖福還是那懶散的架勢子,也就懶得再去費口舌。貴常呢,巴掌不知道拍疼多少回,樹條子不知道打爛了多少根,最后也就沒有了再想去打他的興致。等到把大小子送到初中以后,指望他好賴混搭個證兒,算是將來把這小子拉扯大了,要是抱怨娘老子,為啥這書沒有念成的時候,得有憑有證的,有個交代。
課堂上是死的,下課就活泛了。這大小子要是瘋起來,那當(dāng)算是個精怪,一看就會,一點就通。聽到合作社前頭的稻場上,來了唱戲的了,偷偷溜出課堂逃學(xué),擠在人堆兒里,別人胳膊肘子下面,搬來石頭踮起腳,一看大半天,腳不酸,腿不麻的,精神得很。有時候放學(xué)以后,他自己逮來“黑烏蛸”(一種黑色的蛇,有毒性),扒皮陰干。不知道在哪兒踅摸了一粗一細兩根鋼絲,手工制作了一把二胡。每天早上在冷水河邊,殺雞要死不得死那個樣兒地拉扯。貴常聽著心煩得很:“媽的個腳,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拉得難聽死了。上學(xué)也不這么見心呢。整天拉死呀拉,拉的能當(dāng)飯吃呀?”不管貴常怎么吹胡子瞪眼兒,大小子照樣對著大河汃,一會兒嘰嚀一下,一會兒半死不活地殺個雞。貴常聽得時間長了,耳朵聽木了,也就是個那么回事。
再怎么說,小娃兒家不懂事,咱大人不能跟著不明理,得為娃兒將來著想。心里雖然難過得很,還是從貴常伯母那里,扣掐了一張大票子,買了煙酒糖茶,找到老支書何淑才,一二三、三二一地求情,把大小子給塞進了村小學(xué),和自己水平般配地帶了個一、二年級的班,去吃粉筆灰了。得先對搭著自己餓不壞。
貴常對這大小子的失望,歸結(jié)為自己學(xué)藝不精,失算了。好長時間一直對貴常伯母說:“當(dāng)初不曉得莫樣弄地,福娃子這八個字沒有掐算好,名兒起得好像也有麻達,這下子算是壞了菜。還想讓他承祖上陰德,能有點兒出息,我們老了能給帶來點兒福分呢,這下子算是沒得指望了?!庇械臅r候干活兒呢,忽然一拍光腦殼兒:“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忘了俺這姓了。宋祖福,送走福,就那點兒福氣還讓他給送走了,這不半路扳麻達才怪呢。你看看我這,掐算的倒是個啥名堂?沒名堂,沒名堂?!币惑@一乍的,時常犯神經(jīng),倒把貴常伯母給嚇了好幾跳。
還別說,大小子祖福就這半路出家的樂器手藝,在當(dāng)代理老師的時候,還成了村上社教文藝宣傳隊的骨干成員了。
四
最讓貴常覺得對不起先人的,就是大小子這個小不點兒東西,才變聲兒沒多久呢,冒著被老子剝皮抽筋的危險,還在文華中學(xué)上學(xué),把個小媳婦兒,自作主張地給帶回了家。
這祖福,人精怪,情商也不低。在文華初中念書,就和同桌女娃兒對上了眼兒。那個年代,要說戀愛男女膽敢拉著手,夜晚上能夠一起走幾步,那就算是天大的新聞了,更別說捎帶上那些個出格的動作。兩個屁大點兒的娃兒,哪里曉得喇叭是銅鍋是鐵,更不知道天高地厚,弄不清是咋樣商量的,在一個星期天里,學(xué)校放假了,倆人咕噥來咕噥去,都沒有回家?guī)Щ锸?。等到其他同學(xué)都回家,吃飽喝好的過星期了以后,兩個人后半夜兒,在男生宿舍的大通鋪里,祖福的床上,偷偷地把“貓兒飯”(戀愛男女未婚同居)給吃了個一塌糊涂。這結(jié)果不用說了,女娃兒家沒有多長時間就有了反應(yīng)。就在初二上學(xué)期放假,祖福挽緊了這個女娃兒的胳膊肘子,回家過年來了。來年三伏天里,祖福就得要侍候月婆子,這書,算是徹底念不成了。氣得貴常拎起挑水扁擔(dān)要夯他。過年時,叫大小子跪在“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前,思過。而那說話還奶聲奶氣的女子呢,貴常不叫祖福起來,自己也跟著一起跪。貴常氣得差點兒吐血。
還能怎么樣,人家的閨女已經(jīng)懷上了咱家的骨血。只好在正月初二,陪上老臉,先到未來親家屋里,好話說了一籮筐。這貴常,一路低頭走路,不敢看人,可也想好了說辭。先是笑臉進門,罵自己沒有用,又哩哩啦啦地說著,怎么沒有教育好娃兒啦,怎么對不起親家啦,將來怎么樣兒地好好地對待這女子啦,等等。這伸手不打笑臉人吶,親家雖然黑著臉,但也委婉表達了恨自己管教無方,恨這女子不爭氣,給娘家丟了天大的人,這么層意思。既然到了這份兒上了,還能怎么樣?女子肚子一天天地大了,早點兒嫁出去還好些,免得住在娘家煩心,撓燥人,被人戳脊梁骨。
開親如結(jié)義。這不開親是兩家,開了親就是一家人了。住了一晚,即將成為親家的倆老漢,端著酒杯,在一起仔細地商量了一些迎來送往的過腳。喝著吃著,笑著劃著,等到溝子都挪到火爐邊兒的板凳上,倆親家總算是尿到一個壺里去了。人嘛,我心換你心,五兩換半斤,就那個勁兒,緩過來就行了?;氐郊?,貴常自己翻開萬年歷,掐算來掐算去地,查了三個在他看來算是黃道吉日,先后三溜兒紅紙?zhí)?,送了看家兒、認親、結(jié)婚的日子。然后把親家點頭,家族要上門的這些,挨門挨戶的齊齊備足了四扇兒禮,一家一挑子。米面的夫妻呀,另外在兩個籮筐里加了米面啥的,親家屋里這些個少不了。這三個日子里,貴常請來親朋好友,左鄰右舍,七姑八姨,人馬三齊地前來作個見證。又去親家那兒,一門親滿門轉(zhuǎn)地,分別過了三個套套兒。大小子結(jié)婚,是寂寞悄靜地領(lǐng)回來的。貴常臉上掛不住,沒好意思動百客。
貴常感覺把先人的臉丟光了,好長時間都沒怎么出門兒。
祖福呢,都兩個娃兒了,連個證兒都沒有辦。他也成了全村上下幾個生產(chǎn)隊,先上車,后頭連個票都懶得買的典型了。還是最后計劃生育抓得緊,加上又在個人事情上的關(guān)鍵時期,這才在婆娘的催促下,一對兒中年人扭捏了一張照片,辦了個像是二婚、后婚那個樣兒的結(jié)婚證。
五
大小子每天從學(xué)?;貋?,還能給貴常幫上一把。
不論老天爺天干呢,還是雨澇了,就算廣種薄收,不管怎么樣,貴常家的稀糊湯湯兒,每頓都能把一家人喂得飽飽兒地。
對于糧食,貴常珍惜得緊。哪個娃兒要是敢在桌子上掉下一點兒飯粒兒,貴常粗糙的大手,就會在娃兒的溝蛋子上留下五個指頭印兒,一點兒都不含糊。一年正月間,來了好些拜年的,無菜不成席,無酒不成義。收拾少了呢,端不上桌子,顯得招待不周。收拾得多了,就得剩。貴常伯母不好拿捏,作難得很。特別是燜米飯,不曉得這些客,苞谷酒喝高了之后,到底還能吃好些?貴常說,沒得事,多燜些。剩下的了,你再弄到鍋里熬得稀化地,把那小麯弄碎了,作成小米酒喝。遇到剩下苞谷糊湯,他也會趁熱,加上小麯,兌上溫開水,不冷不熱地擱上三幾天,就那樣端起來喝,沁甜沁甜的。下地干活兒回來,又治渴,又治餓,很是方便。遇到節(jié)氣,一家子圍坐在一起,還沒動筷子呢,貴??倳谥榿砩夏敲匆痪洌骸捌鸺乙蝗蔗樚敉?,敗家眨眼水推沙。這居家過日子,要曉得勤儉。不能說是,掙一個就想花兩個,那不行。咱們是窮家小戶的,桌面上,吃喝亮家當(dāng),窮過光景富待客。要曉得晴帶雨傘,飽帶饑糧,柜里有糧,心里不慌。逢個大災(zāi)小難的,只要有咱吃的喝的,這上下,不管是誰,咱都得伸手拉一把?!迸脻M桌子的菜,孩子們伸伸摸摸的,不敢動筷子。不知道到底是該敞開了吃呢,還是得剩下點兒。貴常伯母呢,更是難辦,不弄吧,這過過節(jié)地,忙來忙去都是為了開心為了娃兒,得趁這機會,讓娃兒們沾點兒葷腥兒。弄多了,貴常吊臉子,一連叨咕好幾天,說這死婆娘不會過日子。把貴常伯母作得要死。
火爐邊子上烤紅薯,哪個孩子要是敢把紅薯皮剝得太厚,直接出現(xiàn)里面的紅薯瓤子,貴常當(dāng)下就是一頓打罵。對糧食,這老漢子翻臉不認人,打罵起來,說有多快,就有多利索。
就連貴常的心肝兒寶貝,大頭孫兒,也不例外。
六
大人盼種田,小娃望過年這句話,老家的人喊了很多年。
一到臘月,家里寬展的,胸有成竹地今天殺豬燒酒,明天出門采購,消消停停地辦了年貨。稍顯緊巴的,大人那個愁哇:孩子新衣,煙酒糖茶,土炮煙花,還得準(zhǔn)備前來拜年的人那些小紅包。如是年年過年年年過,幾家歡喜幾家愁。就算是再緊巴,對付那些毛孩子的東西,你得準(zhǔn)備齊全。而這窮月富年撒出去的錢,你也要花在點子上。要讓這些前來串門、揀炮要紅包的孩子們高興,從他們嘴里聽到吉祥話,這個說好,那個說有。否則,你花了錢,也發(fā)了紅包送了炮仗,到頭來受了一肚子氣。這件事,已經(jīng)是宋家老爺子的貴常,絕對深有感觸。
這老爺子,刻模照搬地繼承了父輩過年守夜的習(xí)慣。吃完團圓飯,婆娘出門拉家常,孩子瘋得搞“創(chuàng)收”去了。只留下宋老爺子一個框子兩扇門的,關(guān)緊外頭的冷風(fēng),一個人守在家里的火爐前,一邊忙地對折著半夜給先人上墳送燈用的火紙,一邊翻邊兒照顧著爐子邊上的土炮。門外一陣一陣的跑步聲,老爺子聽得很是清楚。來一群孩子,就在稻場上的炮紙里劃拉著,找那些熄了火,還有捻兒的鞭炮。這個說,沒有,沒有,一個都沒有。那個說,嗯,這家沒有人,趕緊走。再來一群人,還是那句話:宋家咋沒人了呢?氣得老爺子吹胡子瞪眼的:這些狗娃子,誰說我宋家沒有人,我老家伙不是人嗎?
不等第三撥孩子再來說那些喪氣話,老爺子提前敞開大門,把那買來的“螞蚱鞭”(小掛子的炮),用剪刀剪成等分的段段兒,放在門凳上,然后又從爐子邊大掛的土炮上,解開連接線,拆下兩大把,故意灑在團年飯時燃過的炮紙堆里。這些孩子一來,先是低頭劃拉炮紙,便前七后八地喊叫:多得很,多得很。有的在門口看到整段的炮仗,開心地說:看看,看看,這里才多呢。老爺子開心地趕緊拉開大門,招呼這些送來祝福的小天使們。這個一把糖,那個一根麻花。這些孩子牢記著家里大人的囑咐,跑到老爺子的柴火堆上,接力賽似的獻殷勤,把一堆柴火齊齊地碼在灶門前。一邊抱一邊喜笑顏開,這個說:爺,我給你送一抱柴(財)。那個說:我也送柴(財)了。等孩子們吃好鬧夠,財也抱得差不多,開開心心地走了,留下老爺子一個人,架起二郎腿,開開心心地在火爐旁吧唧著旱煙袋。
貴常伯老來越發(fā)迷信的事,給我印象也是最深的。
七
人們小心謹慎地過日子,更是小心謹慎地過年。
也不知從啥時候起,大屋場的人都說,誰家要是養(yǎng)了五爪豬,那就意味著這一家來年肯定有晦氣,甚至是災(zāi)難,家里會不順當(dāng)。
老爺子虛七十歲那一年,把年豬放倒在案子上的時候,才知道老婆子年初捉回來的,是個五爪豬。在殺這個喪氣豬的時候,經(jīng)驗豐富的殺豬佬兒,也就是全子,面對豬頭本來一刀賜死,絕不手軟的。而這次偏偏奇了怪,血刀在豬的脖子里來回地攪動,豬就是哼哼唧唧地干急不斷氣,嘴里淌白沫兒。把全子急得是滿頭大汗,老爺子氣得是七竅生煙。還是一個前來幫忙的有經(jīng)驗,拿起一根木棒子,照著豬頭狠狠地砸下去,這才給全子解了圍。
馬上過年了,老爺子一口氣憋在心里,誰都不說。過年守歲的時候,又把拆炮哄娃兒的事給忘了。一樣的守歲,還是在這間屋里,老爺子聽到的都是“宋家沒有人”“嗯,沒有沒有,一個都沒有”。一個連著一個的晦氣,老爺子一病不起。大小子知道,老爺子這是心病,已經(jīng)轉(zhuǎn)了正的祖福,就在正月十五的時候,找了幾個自己教的學(xué)生娃兒作“托兒”,如此這般地一通叮囑。老師的話,學(xué)生娃兒聽來,那就是圣旨。
正月十五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這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燈,病怏怏兒的老爺子一樣照守不誤。只聽得門外河邊,一群孩子鬧喳喳地說:河邊有餅(?。舆呌酗灒ú。?。站在老爺子門口的幾個孩子接茬兒說:你那兒有餅(?。┭?,我這里咋沒有呢。原來是這祖福叫自家媳婦兒,烙了好多芝麻燒餅,用牛皮紙包好放在河邊,并且每個學(xué)生娃兒搭上了十塊錢的小紅包,故意教孩子們這么說的。那些叫喊著“這里沒有餅(病)”,并且故意提高聲音的鬧豁聲兒,耳朵有些背的老爺子,卻聽得是清清兒的,渾身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氣?;纬鲩T來,從身上掏出過年時,娃兒們給的大大小小的紅包,不論三七二十一,見人就塞。在孩子們聲聲道謝中,老爺子的病不醫(yī)而愈,健健康康地又活了好幾年。
于是,老家有些小迷信的鄉(xiāng)親,在過年寫對聯(lián)的時候,除了在屋內(nèi)山墻上,斜角貼上類似“出門見喜、喜氣盈門、門迎百福、福壽雙全、全家富貴”這種頭尾相連、不帶標(biāo)點兒的祝福語以外,還會在進門,靠山墻邊兒,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用紅紙溜溜兒寫上四個字:童言無忌。
貴常老爺子的葬禮,在當(dāng)時老家上下,辦得很是風(fēng)光。
老家人給娃兒起名兒,怎么簡單怎么來,咋樣順口咋樣叫。
有的聽長輩兒說,小娃兒家這小名兒起得越賤,特別是帶上能走會爬的六畜這么的喊,就越好養(yǎng)活。一路長大,很少打磕絆。就有了什么狗娃子、牛娃子、羊栓子,等等。有些直接按照誰先落地,一、二、三、四先后著排,老大老二地這么叫。有些是起了大名兒,就在名字里面挑上最后一個字,然后順嘴這么帶上“娃子”或者“子”,什么強娃子,來娃子,鵬娃子,英子、煥子這么的稱謂。有些是按照五行缺啥,大小名兒就補啥。比如五行缺水,就叫長水、長江。五行缺木,就叫長林、長森。也不管這補的東西,缺木的,小娃兒家是不是拿得起,能不能背得動。缺水的是不是下得太大,來得太猛。反正爹娘生下娃兒了來,第一時間找來會給人掐算命理八個字的人。這人嘴里說出來的鬼八卦,不管有沒有這回事,當(dāng)父母的是深信不疑??蓱z天下父母心,誰都盼著自家的娃兒,沒病沒災(zāi)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亻L大。
當(dāng)然,小名兒的叫法很多??傊?,整個大屋場,甚至全村的小娃兒家,小名兒能喊得文雅、喊出名堂的少得很。特別是那些一不小心,拉扯幾個男娃兒的人家,或者兄弟姊妹一窩窩兒的,那名兒更是五花八門、稀奇古怪的。等到這些娃兒們成家立業(yè)了,有些還是喊著小名兒,叫著小號兒。沒人提醒的話,有些娃兒的小名兒,就這么一叫,從月窩里的毛娃子,一直叫到了胡子拉碴的老漢子。有時候誰要是在人多的時候,或者是比較官方的場合,喊了大號,叫了學(xué)名兒,聽著反而別扭。
一
揀娃兒本姓成,原本出生在八畝地生產(chǎn)隊。頭上有兩個哥哥,腳下三個妹妹。家里實在苦寒得很,毛子毛子地叫了兩歲多,經(jīng)雙方共同的長輩,干親家兩頭地這么一捏合,毛子被親生父母,送給了陽坡四個閨女,就是缺男丁的祝姓人家。
天上掉下個金蛋蛋兒呀,被咱給揀到了,就叫揀娃兒吧。
養(yǎng)父母拜神求佛的,還是接連生養(yǎng)了四個閨女。得到一個能給傳宗接代、養(yǎng)老送終的男娃兒,養(yǎng)父母把這揀娃兒,那真是當(dāng)成祖先敬著。說捧在手上怕摔著,含在嘴里怕化了,一點兒都不為過。這揀娃兒子進了門,幾個姐姐要是稍有不慎,敢讓這揀娃兒這里青一塊兒,那兒紅一坨的,爹娘先是抱著揀娃兒,揉著這青的,或者紅著的肉皮,嗲聲嗲氣地哄著:“哦、哦、哦,我揀娃兒不怕哦。疙瘩疙瘩散散,莫叫奶奶看見,奶奶看見又要抱怨?!睊迌阂强蘼曔€不歇氣兒,爹娘肯定會坐不住了。住在山里,樹條子反正是不缺,手邊兒上到處都是,隨時用順手崴。等到幾個姐姐屋里屋外地都哭成囫圇的了,揀娃兒這才消停。眼里淚的,邊哽咽著,邊吃著零食看熱鬧。就算是這揀娃兒,這里砸個雞蛋,哪里捶爛個瓦罐,調(diào)皮搗蛋地扒下了豁子,這些親生閨女的皮肉也成了代為受過的物件兒了。不是老大淚一出,就是老小唔一場:“看我不打死你。啊?連個小兄弟娃兒都領(lǐng)不好,有啥使處?一天到晚的就曉得吃、吃,以后再讓小兄弟娃兒磕磕碰碰的,看我不剝了你的皮?!边@爹娘打完親生的女娃兒了,還怕把揀娃兒給嚇著了,趕忙把揀娃兒拉到眼跟前兒,摸著頭說:“我娃莫怕,我娃不怕哈,哦、哦、哦?!眱蓷l腿上下這么呼扇,鉆進懷里哄。
就這樣,養(yǎng)父母對這揀娃兒好得呀,讓人眼紅。三伏天怕熱著,到處攆著給扇蒲扇。三九天怕凍著,抱到懷里不讓下地走。就連這端碗喂飯吃,都是在揀娃兒的溝子后頭,一邊跑著一邊喂。半夜還給沖個雞蛋茶,打個尖兒。在養(yǎng)父母耗體力、高難度、超水平的庇護下,揀娃兒在這屋里屋外,沒人敢動他一根指頭。說實話,在家是一家人的心肝肝兒,出門也敢拍著胸脯說,俺揀娃兒,就是爺字輩兒的。雖然沒有嬌著生,但是這樣慣著養(yǎng)的,你說說看,這揀娃兒的脾氣能好到哪里去?
就這樣,揀娃兒橫草不捏,直草不沾地,直到上了村小學(xué)了,都還不知道吃飯這筷子,是用反手還是順手,幾個指頭到底是咋樣捏做的。有時候攥著筷子,左一別翹,右一彈承的,干急送不到小嘴兒里去了,小臉兒就這么往下一拉,小嘴一癟,兩條腿再配著節(jié)奏,來一聲脆脆兒的哭喊聲,直接把碗里的飯,扣在桌子上,或者連飯帶碗的,扒拉到桌子底下,摔個稀碎。
二
從陽坡到村小學(xué),山望山,門對門。中間隔著的,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冷水河。
上學(xué)報名的時候,養(yǎng)父打頭陣,養(yǎng)母善后,就連小小的挎包兒,都是大姐拎著,人馬三齊地把揀娃兒子護在當(dāng)中間兒,生怕路邊的樹柵子,刺條子,不是把揀娃兒的細皮嫩肉給劃了,就是把身上這新咂咂的衣裳給拉起了線,撕皮劃肉的橫直都心疼。一起上學(xué)的同齡娃兒,看到揀娃兒這上學(xué)的陣勢子,都躲得遠遠的,分得開開的,給揀娃兒上學(xué)的隊伍讓開道兒來。
這揀娃兒子,報名兒的雷聲有些大。為此,村小學(xué)的吳校長,還單獨給揀娃兒的養(yǎng)父母開了個教育“專題會”,嚴肅地傳達了有關(guān)生養(yǎng)、管教孩子的方式,校內(nèi)校外的管理方法,等等。
只是爹娘哪里曉得這些行行道道兒呀。該疼的呢,緊地慢地小心地揉著,摸著。不癢呢,也要伸進衣服里再撓上一把,得把這小祖宗給侍候舒服了呀!要不然,就別想痛痛快快地下地。最方便老師照看的課桌前呢,隔三差五,就沒了揀娃兒的人影子。夏天上學(xué),他怕走路,熱,渾身出汗。他就沿著這冷水河的大河汃,往上摸小魚兒,往下捉王八,或者一個打漿水。啥時候看到一起的娃兒,從學(xué)校的包包兒上順路往下跑了,他也趕緊攆在前頭,回家。好些次連書包在哪塊兒石頭底下壓著,都找不到了。冬天了,揪著熱被窩不撒手,怎么哄,怎么勸,就是瞇著眼睛,躲在被子里頭,哭成一個兒地。等到把爹娘哭得心軟了,他就繼續(xù)睡在熱被窩里頭,捂著頭,做著夢。老爹或是老娘,只好一路小跑兒地,趕忙到學(xué)校,不是今天凍著了,就是明天肚子疼的,找班主任請假。最后連班主任都煩了:“這樣吧,以后再有哪里三病兩疼的,你們不用來了,我都曉得了,??!”不少次,都是夢著夢著,尿了床。幾個姐姐這下算是捏住了揀娃兒的“七寸”。瞅著爹娘不在眼跟前兒了,就起哄地報復(fù)這個小兄弟娃兒,一起對著揀娃子喊:“尿床大(念“帶”,尿床大王的意思),頂被子曬。白天曬不干,晚上往里鉆,鉆到里頭轉(zhuǎn)圈圈。”“揀娃揀娃瀾尿包,晚上困下不嫌臊。夜里床上畫地圖,晌午就在上頭游?!薄澳槻幌?,鍋巴皮。頭不梳,油菜兜。踢踏鞋,滾石巖?!卑褣迌簹獾梦堇镂萃鈹f著幾個姐姐,想打,好出氣。攆不上了,就坐在門櫈上,雙腳有韻律、含節(jié)奏地這么彈著,哭。幾個姐姐啥時候不把這眼水水兒,給加倍地還回來,揀娃兒的哭鬧聲,就不會消停。還不時地從捂著眼睛的指頭縫縫兒里,看爹娘這手呀,下得有幾分真,幾分假。這也是揀娃兒自從來到陽坡祝家,從小到大的不二法寶。緊急危難關(guān)頭,總會拿來用一下子,而且一用就靈,從沒有失過手。
這三不折騰兩不鬧地,九年升了五個級,揀娃兒子勉強混搭了個小學(xué)肄業(yè)證。就這,爹娘還幾次三番地托人說情,還親自找到鄰居吳校長??紤]到“知識決定命運,教育成就未來”的大局,加上也是掃除文盲的關(guān)鍵時期,校委會上通過了,教務(wù)主任才勉強地在校長簽字的地方蓋了章,沒有叫揀娃兒退學(xué)。面子上,總算將就著還過得去。爹娘原本想,讓他再去文華初中混搭上幾年,好害得初中畢業(yè)了呀。將來到了說媳婦兒的點兒上了,這本錢摔到親家的桌子上,也拿得出手,顯得硬棒一些。不管是爹低聲下氣地求也好,娘哭得淚地勸也罷,這揀娃兒就是鐵了心,說:“這學(xué)呀,把人上得夠夠兒地了。你就是用八抬大轎把我抬到文華去,我也懶得念了?!鳖^上擺下露水,學(xué)呢,是堅決不上。
沒辦法,橫直不是自己親生的。把養(yǎng)父氣得呀,手是癢了一回又一次,揚起來,就是顫顫地下不去。最后還能怎樣呀,也只有睜只眼閉只眼,聽之任之的份兒了。
三
這從學(xué)校里回到家,揀娃兒子就像沒有調(diào)好的小腱子牛,只要卸了扼頭,那還不是滿野地里撒歡兒。
這娃兒呢,也是“聰明”得有些過分,可惜沒有用到正點子上。害起人來,那些挖窟窿生蛆的鬼點子,比早上喝下去的稀糊湯里的苞谷噌子,還要多出來幾泡泡兒。說不定,今天這是半晌午,明天那是后半兒黑些,都會有鄰里鄉(xiāng)親找上門來。老兩口只得堆起笑臉,見人就說話,盡揀好的諞。
對于害人,揀娃兒子沒有做不了,只有想不到。沒有不害,只有更害。在整個大屋場,那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
揀娃子害人,那是隔頓不隔天,每天都會來那么彈承幾下子。至于想害誰、怎么樣兒害、害到什么地步,那得要看這娃兒的心情了。心情好了,拔顆菜呀,踩個莊稼苗兒呀,塞個煙筒呀啥的,順帶著過過手癮。這要是心情不好,看誰不過眼兒了,或是誰家上門告了他的“黑狀”,找了他的麻達,他是變本加厲得還回去。要叫人曉得:我揀娃兒子不是那么好“欺負”的。要么是摸夜把人家的夜壺袢袢兒,給敲掉,鄰居拿到床跟前兒的,就是個袢袢了,裝尿的東西呢,還在茅房里頭。要么就是在半夜些兒,把人家的糞桶放在這大門當(dāng)中間兒,兩扇兒門板對縫兒這塊兒,把門往里,推到位。接著就一夜壺一夜壺地拎大糞,把糞桶裝得彌流的。等到這家的人,早上起來,嘰呀一下,門閂還沒拉開呢,大糞就會把人家的堂屋,淌得一地的肥水。有時把鄰居擔(dān)在茅坑上,用來下腳好方便的木板板兒,一端拿得僅留下一點兒頭頭兒,人一踩,那可真的是“背時(濕)透了”。他用削得光光的樹叉叉兒,自行車內(nèi)胎做的彈弓,別在褲腰帶上,到處練靶子。今天張三死了一只雞,明天李四的狗又跛了爪子。大門緊鎖的人家,出門窗子玻璃是囫圇的,回來就是一地的玻璃渣子。特別是那些有要緊事,一大早要著急趕路的,他只要知道,就拿鐵絲把人家的大門環(huán)環(huán)兒,兩頭拴得死死的。早上起來,死命地拉,就是拉不開,干著急。關(guān)鍵問題是,這些黑燈瞎火被揀娃兒算計的人家,沒有當(dāng)面捉住這害人的、一刀剁了才解恨的兩只手爪子、一棍子夯得瘸了才出氣的腿桿子。方圓左近的人,一看害人的作勢子,就知道是這個小哈慫。上門來討說法,想叫揀娃兒的爹媽好好管教。說是這小娃兒家,從小害人精,長大萬人坑。害人多了沒啥使處,人在做,天在看,沒有到報應(yīng)的時候啵,這那的。也算半是出氣,半是相勸的假假地示個威,表示憤慨。但都是稱摸著,有些底氣不足。要是敢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干仗,嘿嘿,下一次,就不是掉到茅坑,或者“肥水不落外人田”地侍候你這么簡單了。
這揀娃兒子,在坡頭坡垴上,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爺。連醫(yī)療室周醫(yī)生家喂的大黃狗,見了揀娃兒子都是夾著尾巴,哼哼唧唧的。直到這狗眼兒里,快沒了揀娃兒子的人影子了,這才挪出狗窩,卷起狗尾巴毛,這畜生才“汪汪汪”地使勁兒叫喚幾聲,以示忠心。也算是對得起東家,每天三頓端吃端喝的回報了。
在揀娃兒子小學(xué)光榮肄業(yè)之后,還沒有結(jié)婚以前,這么段時間里,袋把煙兒功夫就能到的地兒,方圓這么一圈圈兒的鄰居,是兩口子的,換著睡覺,輪流值“夜班”。家里只有一個人的,瞇著眼睛聽動靜兒。實在困得慌了,就起夜尿尿,順便呢,就像自己在自己家做賊一樣,在黑影兒里這里瞄瞄,那里瞅瞅。能夠睡個囫圇覺的,一準(zhǔn)兒是大戶人家。那些白天看起來精神不好,或是黑眼圈兒的,一準(zhǔn)晚上在招呼門。沒辦法呀,誰都怕這害人精,那些無師自通、古里八怪的整人招數(shù)。一次用的,讓你一輩子都記得清清的,想起來就怕怕的了。
大屋場的鄉(xiāng)親們都說:“這個祝老悶子,揀了個‘活寶貝兒’。不曉得,是不是把哪棺祖墳埋到了竹園里了,出了這么個‘爆癤子’東西。這二回,兩個老家伙有得是罪受的?!狈綀A幾十里,人傳人:“這慫娃兒,不曉得是成家的祖墳錯了向,還是這祝家祖墳底下,真的冒出來了竹筍子,出了這么個敗家仔兒。二回屋里要是出了么事,都是這個‘爆癤子’給彈承的,不信你看看?!?/p>
這揀娃兒子聽了,臉上那死樣兒,就像十八層城墻,外搭一垛子那樣兒厚的,一錘接一錘地夯下去,咋都沒見晃上一晃的動靜兒,更別想還能從臉上掉下皮皮兒來。
四
有苗兒不愁長。就算是這祝老悶子撿來的活寶貝兒,揀娃兒這個“爆癤子”東西,也一樣。
鄉(xiāng)親們恨得牙癢癢,“這個要死的東西,哪天死了上下就靜時了?!薄安欢囊惶旖欣前妥油先チ耍秃昧??!薄肮啡盏臇|西,也不見掉到泥坑里淹死呢。”在這些咒罵,甚至惡毒的氛圍里,揀娃兒子一沒病二沒災(zāi)兒地,長到了二十郎當(dāng)歲。
至于爹娘怎么熬過來的,只有祝老悶子老兩口清楚。
這揀娃兒子,整天無所事事,變著法兒地,折騰完鄰居,就開始把狗眼兒瞅在家里。每天睡到半晌午些兒,等爹娘上地回來了,他還光著溝子睡懶覺,屁股差點兒被太陽烤糊了。娘輕言細語地問好了,弄清了,記準(zhǔn)了,鐵鍋里飄出可口的飯菜香味兒了,揀娃兒這才瞇著眼睛穿衣服。雙雙布鞋都是沒了腳后跟兒,每天起床就這么踢踏著,里一出,外一出的。有時候晚上睡得早,早上醒得也不遲,家里沒了張口就能使喚的人了,揀娃兒怕把頭給睡扁了,加上睡得實在沒啥意思,好賴夢都做遍了,就在床上從這頭滾到那一頭,再從那頭出溜到這頭,不停地在床上翻跟頭。有時候就用這“爆癤子”的頭,靠在床邊上練倒立。餓呀,一倒立,就頭暈眼花的。折騰來,折騰去的,這狗腦袋上也是一樣的把胡子給長了出來。
再會害人的東西,那玩意兒也一樣在發(fā)育。
在不停地禍害鄰居,不停地折騰爹娘中,揀娃兒也半是混賬、半是造孽地走進了宜婚隊伍的行列。爹娘愁眉苦臉的,不管咋個樣兒,也得說個媳婦兒。要不然,這么多年忍氣吞聲吶,就指望著,哪家閨女能有跳火坑、過刀山的膽兒,能和這個“爆癤子”東西睡到一個被窩里,將來給咱老祝家留個后呢。這二回走了,也能對得起祖宗,也能葬到祖墳堆兒里去。見了“干親家”(揀娃兒子的親生父母),也算是有個相對諞得來好出口的家常話。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揀娃兒子這一作勢子,上傳到柏樹村、搖鈴村,下面?zhèn)鞯絺惆褍簻希堩氷?。那些女子大了的,想方設(shè)法地自家踅摸門戶。還沒有成人的呢,就人多人少地給女子灌輸:“你給我記好了!將來大了,不管給誰,都不能給這個‘爆癤子’東西?!泵娴置娴厍么驇紫?。不用說,那些今天扯根兒線,撮弄一對兒,明天點一譜,成就一雙的媒婆子、老紅爺,誰都不想和揀娃兒子的婚事沾上邊兒。誰要是有了成就好事的念頭,屋里人就說:“不消得嚼蛆巴子嘚。二回把人家好不容易生養(yǎng)拉扯大的閨女,一把拉進‘爛泥湖’(老家地名,也形容地兒不好),死是死不利索,活也活不了啥名堂的,造孽!那樣兒,人老幾代都不得安生?!焙孟褚窍虢o揀娃兒子扯了這閑篇兒,生下兒子會沒屁眼兒似的。
這些太會察言觀色,見風(fēng)使舵的人,要是看到祝老悶子兩口子,拿了個啥袋袋子,簍簍子,打門前兒路過了,要么把一張死蛤蟆說出尿水水來的巧嘴兒,閉得是緊緊的,要么就躲得遠遠的,在別家一圪蹴就是小半天兒,大半晌兒。誰都不想給這個頭上長瘡、腳下流膿,壞透頂兒了的東西牽這根兒線。得知誰個傻傻的媒人、憨憨的人家,或者是“眼睛瞎得實實的”女娃子,對揀娃兒子有了那么點兒意思,不當(dāng)面打爛鑼,隔門敲破鼓,那就是祝老悶子兩口子燒了八輩子的高香了。你說說這是啥事?幾個都出嫁了的姐姐呢,眼瞅著這老小兒這么個寶貝蛋蛋兒,進出還是光桿子一個,那也是撓燥得不行,都跟著瞎操心。今天這個跑一家,明天那個走一處。那結(jié)果明擺著,都知道呢,不是灰溜溜地走,就是一鼻子灰地跑。揀娃兒這老幺兒姐,甚至在臨出嫁前,還和媒人說出了,用自己和男方妹妹,相互打換親的主意來。要不是揀娃兒子,在人面前,就像是讓人抽了一耳刮子了,日罵著讓老小姐姐上了扎著紅花的拖拉機,這門原本好好的親事,甚至黃了,都不一定。揀娃兒子呢,氣得也沒去當(dāng)送親,沒坐這回上席。
揀娃兒子一看這婚事,想讓老爹老娘到處托人說好話,幾個姐姐人前人后陪笑臉,叫別人來撮弄,那是貴賤指望不上了?!拔疫€就不信了,老子就是這樣兒了。咋了??。堪藯l腿兒的腱子牛難得鉚,兩條腿兒的女娃子,哪里不是?三年內(nèi),我要是不找個婆娘回來,我就出家當(dāng)和尚。咱這點兒出息還是有的,不服這長蟲(蛇)是冷的了?!睊迌鹤訛榱俗约旱幕槭?,這滿門子的惱火,是一陣兒出一股子,一會兒冒一縷子。就差把老爹老娘給烤糊了,把三間茅草屋給點著了。
五
說歸說,罵歸罵,祝老悶子兩口子,對揀娃兒的婚事,那是難腸的要不得。啥時候定不下,就得熬煎到那半晌兒。
沒事了,揀娃兒子還是沒正行兒的樣兒,繼續(xù)別著彈弓,帶著老虎夾子,踅摸著上山去撲騰個啥野味兒回來,把牙縫兒給填得再瓷實一些。上下這野味兒,動靜兒比較大的,主要集中在干溝垴兒、水井洼的后坡上。揀娃兒子一雙踢踏爛鞋的腳爪子,先后從兩個溝的山坡上,踩出來一道道的白印兒來。
水井洼中間屋場上的扈家,那是大屋場上下的大戶。只是缺一個頂門杠子,少了個在鄉(xiāng)上、村上混搭的這么個有威望的人兒。就連隊上開會選隊長,十有八九也不是姓扈。所以,人多勢眾的,人前人后卻很少冒泡泡兒。但這大戶有大戶的好處,上中下三輩兒人,那是要老的有白胡子老漢,要年輕的有三歲毛娃子。就連那些長得水靈,看著舒坦的女娃兒家,也都一茬子一茬子長,扎堆兒地往高處冒。這扈家的川得,本分了半輩子,四個孩子,也都隨了父母。懦弱的三個男娃子,屋里屋外很少張揚,問一句答一句的,人前沒話說。溫柔的一個女子呢,賢良得人家說啥就是啥,沒啥主見。老兩口子對這一個閨女,也從來沒有當(dāng)成女娃兒家那樣地金貴著。屋里沒了豬草,灶門前少了引火柴,什么挖火頭根兒呀、打連翹呀、剝楊育麻呀,這些能掙個塊兒八角的打山貨的活路,女娃子樣樣兒少不了。
就這樣,個把兒咕咚人,一些個蹊蹺事,就在道不明的時候,說不清的場合,扯經(jīng)拉絆地就遇到了一起,稀里糊涂地攪和了,煮得半生不熟的這么一鍋稀糊湯?!斑@下子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一個閨女給了這么個‘爆癤子’東西。”扈川得送走大肚子閨女之后,常常唉聲嘆氣地這么咕叨。
川得閨女叫娟子。這名兒在我們這輩兒人里頭,那是相當(dāng)?shù)奈难?,?jù)說是當(dāng)年出生時,虔誠地找了村小學(xué)的吳校長給起的。
娟子上山挖火頭根兒,這半晌午些兒,碰到了“鬼”,遇到正在挖坑埋老虎夾子的揀娃兒子。還在對著樹,吹著口哨兒,尿股子左一擺,右一晃地,用尿印兒在地上練自己的簽名兒揀娃兒,只聽得背后“哎呦”一聲,緊急“剎車”,跑到剛才還沒來得及下夾子的坑坑兒邊上,看到掉到了坑里,崴了腳,疼得嘴上吸吸溜溜的娟子。揀娃兒子這害人是好把式,可是看到這么嬌滴滴的女娃子崴了腳,那也是心疼得不行了。趕忙拉起娟子,砸爛一把草藥敷上。那懶腰歃胯的筋骨里,不知道從哪兒出來一股子邪勁兒,背起娟子跑到了村醫(yī)療室,在周醫(yī)生左一捏,右一扭,又拿來紫藥水水的一番涂抹下,娟子勉強下了地,扯著揀娃子的胳膊肘子,一瘸一拐地蹦回了家??吹竭@場景的鄉(xiāng)親們,都在背后這么說:“哈了,哈了,這女子這輩子算是‘逑’了,叫這個‘爆癤子’東西給拐搭跑了?!笨吹脺?zhǔn),說得很土。但行家就是行家,這過來人,閉著眼睛,都能分清辣子芝麻。
啥事都會有由頭的,反正讓人覺得就有這么稀奇。
老家央人提親,說是成不成,酒三瓶。揀娃兒這么個東西,連涼水燒成開水,娟子都還沒能喝上一口,還真用那爛得要掉了的舌頭尖尖兒,三不拉扯兩不呿噥,這么一來二去地,把娟子的肚子給糊弄大了,直接把‘爆癤子’的種兒給種下了。后來揀娃兒子說:“咱這勢子,不來點兒真的,不行。咱得先下手為強。要不等到外父佬兒點頭,嘿嘿,黃花菜都涼了?!?/p>
六
閨女兩個多月沒來那啥了,當(dāng)娘的心里自然明了。一再追問下,娟子說:“這不是野種,這是揀娃兒子的?!?/p>
揀娃兒子呢,看到一不小心下了種子,根本不著急找人上丈人門來,說道個八加七,七加八。照樣每天吊兒郎當(dāng),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不是老虎夾子,就是套子絲絲兒,鬼路三出,神經(jīng)八叉地。就連娟子,也是十天半月看不到他那鬼影子。咋弄呢?川得老兩口子氣得要死。先別翹地等著吧,咱不能倒貼著上門去,央求這雜毛東西把閨女娶了??蛇@閨女,飯量越來越大,腰身越來越粗,肚子是等不急了。你說說這倒是咋個回事?不管川得這邊咋樣氣得要命,這個喪德的揀娃兒,就是來個懶得理勢,給個瞇眼兒裝死人。丈母娘沒辦法呀。在一天夜里,找了合作社的老吳主任,這么二五一十地說了道道兒。這吳主任,那是一身正氣的主兒,見不得誰家,三兩七二兩八地整事兒。說到做到。加上吳主任娶了揀娃兒子叔伯房的姑,這才捏死了狗尾巴,把個揀娃兒子狠狠地收拾了一頓。直到揀娃兒答應(yīng),趕緊上門兒提親了,老吳主任這才把剛準(zhǔn)備添的柴,退了一把火。
拿啥登門呢?祝老悶子老兩口作了難。揀娃兒子呢,也曉得家里這光景,窮得差點兒燒屁吃,打土墻留下的老鼠洞里,都沒泥巴星星兒??蛇@揀娃兒子呢,呲呲啦啦地忙活了一晚上,早上臨出門,夾著個包包兒,給爹娘拍下了胸脯,說:“大,媽,不熬煎哈。我下晝黑些就把娟子給領(lǐng)回來?!?/p>
這就么空打兩手地,揀娃兒子昂首挺胸地來到了老外母家。外父佬兒這邊,雖然氣得要命,但看到揀娃兒好害上門了,也算是先低頭,便勉強的滿臉擠著笑。這邊外父佬兒還在扒拉著說是,怎么簡單怎么來。這看家呀、認親呀、過門呀,好商好量地把三個套套兒一起給了了,兩邊都省點事呢,這揀娃兒非常鎮(zhèn)定地點著了羊娃兒煙,掏出挎包,說:“是這哈,要禮金錢,我眼下沒得一分。要命呢,今天我把我這百十來斤賤骨頭留在這兒。娟子跟我走了,都好說,二回我揀娃兒子掙錢了,加倍地孝敬你們,眼跟前兒算是我欠你們的。不跟我走了,我就把這‘炸藥包’給點了。反正咱倒下一攤?cè)?,立起肉一堆,這輩子就是認準(zhǔn)娟子了,誰要是和我搶,我和他拼命。就是這,我?guī)资畮椎娜肆耍f話算話?!笨吹娇姘锩俺鰜淼膶?dǎo)火線的頭頭兒,老外母嚇得差點兒尿濕了褲子。中午還拿出好吃好喝,把揀娃子子整得是暈乎乎的。整個家族里,沒人出頭和這東西理論呀,加上這不要命的架勢。娘心疼閨女,又收拾了些針頭線腦,米面油啥的。還把老爹川得的心肝肝兒,一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用紅紙包好,塞到了半袋子苞谷里頭。娘叮囑娟子:“家里也就是這情況,你曉得。其他的東西,吃了喝了,最后都撒到地里了。這個可是個最體面的嫁妝了,往后還能想起來,這是娘家陪嫁給你的東西?!?/p>
下半晌兒些,娟子被紅著臉、挑著挑兒的揀娃兒子,催兩聲挪三指,一步三回頭地,給領(lǐng)到了陽坡的茅草屋里了。半道上,揀娃兒子解手,順帶把挎包里的小灰給騰了。娟子見了說:“你個要死的東西,就拿這小灰糊弄我大呀?干些喪德的事?!睊迌鹤悠ばθ獠恍Φ模骸白蚝谏?,本來是準(zhǔn)備弄真的呢,可惜手上沒有票子了,家里也沒有現(xiàn)成的東西。么樣?你還想我弄真的,給你家撂個‘炸彈’呀?那樣的話,你舍得,我還舍不得呢?!钡官N地送走了閨女,川得干氣沒辦法:“媽了個腳。人家嫁女子,高高興興、排排場場、熱熱鬧鬧的。我這是啥??。砍闪恕夏肛i趕圈倒貼錢’的了。養(yǎng)個女子,難不成養(yǎng)出了個冤家來了?”娘心軟:“咱只有認了,還有啥辦法?女子,就是那菜籽命,撒到啥地里,就長出啥苗子?!?/p>
低頭娶媳婦兒,抬頭嫁閨女,鄉(xiāng)親們總有這么一說道。沒成想,在川得這里,成了全村上下,第一個把迎送嫁娶這種說法打了顛倒的人家。
七
再難調(diào)的腱子牛,再難管教的娃兒,只要有了配對兒的,只要說下媳婦兒,說變就變。就算是揀娃兒,全村上下都認為這輩子就這樣兒了的“爆癤子”東西,變起來也快。
日子再緊巴,揀娃兒對娟子,這個“倒貼來”的媳婦兒,還有這頭胎生下的寶貝兒子,那也是男女啞巴睡一頭兒,好得沒話說。媳婦兒領(lǐng)回來沒好長時間,地里就有了揀娃兒子懶腰歃胯的影子。早上的冷水河邊,也有了他舀水擔(dān)挑兒的腳印子。不管咋樣,只要這身懶骨頭,關(guān)節(jié)兒慢慢地開始松了,也就有了盼頭。
灶膛里塞了柴火,這鍋里還不知道下啥東西,只能開水煮野菜,慢慢對搭。生產(chǎn)隊還沒有調(diào)土地,又添了兩張嘴。二十多年來,一直在養(yǎng)父母胳膊肢兒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地過光景的揀娃兒子,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這鐵鍋筘在自己頭上的滋味兒來。上地了,汗流得是越來越多,農(nóng)閑時,上山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頻。夜晚兒上,也早早地睡在娃兒腳頭根兒,聞著這毛娃子的奶腥氣兒,尿騷味兒。祝老悶子兩口子,也從來沒敢這么放心地出過一口順當(dāng)氣了,把心里的那塊兒石頭,挪到田坎兒上砌成了擺。只是這家里的光景,依然是打一杵換一肩,暫時喘口氣。摸夜打燈籠,照一處亮一圈,只能看到腳尖尖兒。
逢年過節(jié)了,爹娘和媳婦兒催著揀娃兒子去上墳。這揀娃兒子不吃這一套:“給這些死人上墳做啥?我還想叫他們,從那邊給我燒些紙錢用用呢。年年兒地上,沒見活著過來一個,到我這屋里頭看看,也沒見給我?guī)矸址盅髢?、毛票票兒。等這些土骨堆,保佑我吃飽了,發(fā)財了。我給他們磕頭,我請胡家河那邊兒的秧歌隊,給他們玩兒獅子、耍旱船,敲鑼打鼓唱大戲。行了吧???!”你說這作勢子,家里恓惶了,把吃不飽穿不暖,都怪罪到那些雜草叢生、不扒拉開都看不到的土堆上去了。
這揀娃兒子,從最初腦子進水學(xué)不進,好吃懶做胡折騰,坑蒙拐搭討媳婦,經(jīng)過洗呀涮的,才在鄉(xiāng)親們嘴里,有了那么點兒剎車拐彎兒的意思,這就拿祖宗十八代的賭上了。好在是,這個對揀娃兒子貼心貼肺,而且在家說一不二的媳婦兒,心眼兒倒多得不得了。不曉得是咋樣收拾的,把個揀娃兒子指教得是服服帖帖,就差這揀娃兒子屬鼠,媳婦兒不是鼠貓就是屬狗的了。
八
這三不晃蕩兩不悠地,記年的公元,就到了二十世紀(jì)的尾巴梢梢兒上了。
當(dāng)年娟子陪嫁來的收音機,除了睡在床頭柜子里,靜靜地瞅著兩個娃兒一起尿床畫地圖外,還真是一睡好幾年的,從來沒有翻過身,一直困著。到這揀娃兒和娟子的二小子,都能跑到冷河邊的合作社打醬油了,這媳婦兒才想起娘的話,試著安上了電池,殼殼兒子里就哇哇地,呲呲啦啦地亂叫喚。臘月二十四,是鐵定掃揚塵的日子。媳婦兒不曉得咋弄地,把這“家電”給擺弄響了。里頭嘰里呱啦地說了些,咱們這門要開得大些呀,圈里養(yǎng)的牛要放了得歡實些呀,東邊不亮西邊亮呀,半是明了半是糊涂的這些話。把個揀娃兒子聽得,心里毛毛的,癢抓抓的。這下子不得了,外父佬兒貼來的塑料疙瘩,真的成了揀娃兒寸步不離的寶貝兒,過年里,誰都不能動,也不敢動。整天的,就像當(dāng)年養(yǎng)父母侍候他那個樣兒的,侍候著這個高不過扎,寬不盈尺的塑料塊塊兒。不是醒著醒著,抱在懷里睡著了,就是睡得新鮮鮮兒地,靠在床頭上聽著聽得,又迷糊了。娟子上地,這紅汗淌黑汗流的回來,多少次都在這死貨,抱著的這殼殼兒子里頭,聽到像是快缺電了的那種,呲呲啦啦的電流聲兒。這娟子,一回黑臉二回罵,三回氣得回娘家。川得呢,攥了好些年的氣,好不容易逮住這么個機會,拄著拐棍兒,從水井洼的河邊子上,滿頭大汗跑到陽坡,草屋頂上到處都是鳥窩的女婿屋子里,追著溝子,滿院子地攆著打他。這人吶,傷筋動骨事小,面子事大。特別是外父佬兒當(dāng)著自己的孫輩兒,揀娃兒倆兒子的面兒,給攆得絆了幾個跟頭,外父佬兒也杵壞了拐棍兒。
“當(dāng)年虧了咱外父佬兒。打我的時候,咱姿態(tài)低些兒,少的在老的面前說好話,彎腰作揖賠不是,那是堅決不丟人的?!边@是揀娃兒子,如今當(dāng)了大老板之后,嬉皮笑臉說出來的。
這一棍子挨得不輕,關(guān)鍵是不能叫自家這倆小子看不起呀。揀娃兒子一口氣地跑了幾個姐姐家,逼著四個姐夫,把個香豬(未“成年”的豬仔兒)給賣了,搭車跑到州城,學(xué)了駕駛本本兒。拿了本子,沒錢買車呀。只好又腆著臉,跑到鄉(xiāng)信用社、村信貸員那里,七里八下地攥了一把子錢,貸款買了小四輪。也該是揀娃兒子“寡婦尿血,紅得發(fā)紫”(鄉(xiāng)親們形容的)的時辰了。小四輪兒買回來當(dāng)年秋天,紅小豆,黃豆購銷市場,異常的火爆,就這樣倒買倒賣的,手里查錢,屋不存貨。有了掙錢的門路,四輪車不停點兒地冒著黑煙兒跑。沒了生意的時候,他就開著小四輪,東家拉莊稼,西家送豬糞。這一番兒倒騰下來,兩年不到,除了還清公家的借款,娟子手里攥著的存款折子,是當(dāng)時全村張數(shù)最多、數(shù)量最大的。可是,不長時間,揀娃子就開始翹腿尿尿,作上了狗怪:雖然老家還沒有信號,可他腰上別了個關(guān)機的“大哥大”。到哪兒都是喳喳嚯嚯的,手叉著腰,還故意露出腰上別著的“小磚頭兒”。到家的羊腸路,還不通呢,就拿屋里才開始寬展的錢,雇了好些人,把路修到了家門口。
鄉(xiāng)親們都說:“這個慫娃,只怕是狗頭上頂不了四兩油,現(xiàn)在是燒作得不得了了?!边@揀娃兒子呢,一頭扎進了錢眼兒里。不知道在哪兒聽到的閑話,轉(zhuǎn)手把農(nóng)用車賣了,才興起的按期付款,他就一次接回來三輛后八輪大卡車,雇了兩個司機,娟子弟和娟子分別經(jīng)管一輛,揀娃兒自己整一輛。三年下來,他還清了分期借款,在陽坡蓋起四間兩層小洋樓。年底,還從西安開回家一輛北京現(xiàn)代,橫二八直地在稻場上陪他過年。正月里,不聽娟子的勸,執(zhí)意從胡家河請來了燈會,獅子、旱船、花燈,敲鑼打鼓、叮哩哐當(dāng)?shù)膹某跏偟绞澹@才化了燈,逐個兌現(xiàn)了當(dāng)年滿口胡話說給祖宗,人非人言、鬼不鬼語的玩笑兒話。
這才有得吃有得喝,揀娃兒子就嫌這錢來的顯得慢,有點苦,便把眼睛瞄準(zhǔn)了那河南靈寶山。都說這泣血黃金路,揀娃兒子扭了扭腰身,抖了抖雙腿,決定試一試。
九
合該這揀娃兒子有那狗屎運。第一年跑到靈寶山,就弄得叫縣上銀行的押款車,年前兒些,從靈寶連人帶錢專車給接了回來。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為了備足返程的車票錢,揀娃兒子收拾了僅有的家底,另外借了800塊錢,冒著年后還沒有開春的寒風(fēng),帶著這一去要是不掙錢,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豪氣。進城上車,出發(fā)了。有眼水的人,看啥都靈光。這揀娃兒子,雖然沒有淘過金,也不曉得這打進尺、論噸位、估攤頭是咋回事。可就是在外父佬兒那個塑料殼殼兒里,學(xué)得了不少世故,懂得了很多經(jīng)文。終于點頭承認,這人吶,要先學(xué)著爬,再學(xué)會走的這么個道理。第一次放下燒作的姿態(tài),雙腿夾著尾巴。還不是想從礦老板這棵大樹下吊棗兒,要不然,揀娃兒子丟不起這人。
說來也怪,年前給老祖人燒了香、耍了獅子玩了船。這不,不出三個月,祖先就從那邊給揀娃兒子“捎”來了“支票”。
在靈寶山的27坑,這個誰見了都頭疼的洞子里,揀娃兒子在權(quán)衡了自身實力之后,決定冒險接下來。加上那些原來在27坑干過很長時間、還沒有討到工錢的鄉(xiāng)親們,湊頭這么一咕叨,便冒著吃喝都成問題,褲子濕了捋下尿的風(fēng)險,決定開鉆了。這可是背水一戰(zhàn)呀,揀娃兒把一家老小的生計,全押在了這一寶上。
這一骰子搖了個滿堂紅。讓揀娃兒子心里石頭落地,讓領(lǐng)工頭兒心花怒放,讓打工的鄉(xiāng)親們眉開眼笑。
三天,也就是27發(fā)排子炮,揀娃子看到了小拇指頭那么大的金顆顆兒。不用說,交給老板兒的都是上等貨,價錢也就好商量。三個月,九十天,揀娃兒子第三次站在老板桌前,萬分傾慕老板在支票上寫字的功夫何等的深,蓋章兒的姿勢無比的帥!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養(yǎng)父母曾經(jīng)說過的“錢哪,就是一張紙”的來由。懷里揣了個小兔子,一路無事防賊地下得山來,第一次鄭重地用自己的身份證,開了個五位數(shù)的存款折子。
揀娃兒子呢,在心里特別地感謝先人!晚上睡覺,都是笑醒的。夢里滿山滿地都是青乎乎的莊稼苗兒,嘎巴嘎巴地拔節(jié)往上長,牛羊滿山豬滿圈的。不用說,這一年里,炮放得響,活兒干得出,還沒有出任何茬把兒地,就把冷水河邊的揀娃兒子,從基本溫飽的初級階段,推向了高端小康的水平上了。
十
錢兒來得太猛太快了,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花著才舒坦。
黃灣兒的胡姓樺娃兒,娘去世得早,很小就外出闖蕩。在山西,師從了一個修理廠的寡婦老板娘。這年輕漂亮的老板娘,傾心盡力的一路指點,關(guān)照,本想留下這踏實本分的娃兒,當(dāng)個自家掌柜的,終究挽不回一顆山里娃兒放蕩不羈的心。攢足了置業(yè)的本錢,樺娃兒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到了老家,在八畝地,不打磕絆地討了鄉(xiāng)黨委老書記的大閨女做媳婦兒。
這個時候,我剛參加工作??稍诖笪輬鲟l(xiāng)親們嘴里,倒成了“見過世面”的人兒,把我羞得要不得。樺娃兒結(jié)婚的良辰吉日,適逢這年正月初六,又在年假里。經(jīng)過胡氏家族這么老外家、少外家地一番搗鼓,我和姑家大老表于發(fā)善一起,一副一正地當(dāng)了支客。也是我第一次見證,這“爆癤子”揀娃兒,怎么從一介草民,成為全村上下,當(dāng)仁不讓的首席“燒包兒”的過程。
不曉得年前,被銀行的車連人帶錢的,拉回來好重,反正到了“炸金花”的桌面上,揀娃兒子是十塊錢一摞十塊錢一摞的,整沓子地從上衣口袋兒里往出掏。這邊不動不看牌,最大十塊地破老命地按著不起,那邊不知道自己在牌技上幾斤幾兩,嘴上不停地叨叨:“打這種小牌,就這點兒小錢,我揀娃兒輸?shù)闷?。不是吹的,就這樣十?dāng)?shù)八塊地慢慢兒花,我這輩子是用不完地?!苯舆B輸了錢兒了,眼睛仁兒都不眨一下,開了連自己的牌動都懶得動。誰替他洗牌了,至少是十塊錢兒的“小費”。就這樣,這個糊弄一下,那個詐和一把,一晚上也輸了千把塊。等天邊兒泛了亮光兒,這才單手拍拍毛呢子大衣上的煙灰,輕描淡寫地說:“這倒是個啥。算是我來替樺娃兒老外家送了個重禮了?!?/p>
只要放炮就能從渣子里扒拉錢兒,這揀娃兒絕不會放手不干。次年正月,熱火火兒地鬧完年,痛快快兒地輸完錢,照樣開著自己的北京現(xiàn)代,三檔起步地奔向了靈寶山。人要是走了運,錢就像大水飄來的。揀娃兒就在這兩年間,從靈寶山的金老板手上,用吐沫星兒搙下了前后超過七位,并且打頭兒排出了四的那個數(shù)的人民幣。
在揀娃兒子看來,這錢來得太快了,夠多了,那就不是錢,簡直是一堆廢紙,摔起來一點兒都不心疼。見人沒二話,嘴上整天說:錢是王八蛋,沒了咱再賺。
在靈寶縣,乃至整個周邊區(qū)域,凡是上了檔次的賓館、飯點、夜總會、KTV,還有些曖昧味兒相對比較濃的地兒,那家伙,去了就是幾車子,來了就要清場子。這站立著、含笑服務(wù)的什么老總呀、經(jīng)理呀、小妹兒呀,專門侍奉這些除了錢,啥都沒有的一群土老帽兒。高樓大廈的賓館,霓虹閃爍的中心,百十號人就專門侍候這幾個活寶。一層樓專門招呼一個人,房間挨排兒地轉(zhuǎn),小妹兒成排地進,個論個地挑。揀娃兒子回到老家,見人就吹:咱有錢人進了這種地方,感覺自己就是皇帝,異性都是自己的后宮后院,臨幸了的絕對算是上等貨色,“殘次品”基本只有擦鞋打光的份兒了。這揀娃兒子呢,起初想法比較單純,就是想把這錢花出去,然后成倍數(shù)地再找回來。曾經(jīng)在一年的臘月天氣里,給在家侍候老的,照顧小的娟子來電話:“婆娘,給你說個事,今天晚上把那啥,咱小車給開到溝里去了。不操心哈,人還不咋?!彪娫掃@頭兒,把個娟子整的是心惶惶兒:“???又喝酒了吧?可得要小心點兒哈。喝酒以后就不要再動車了?!蹦沁吺菚灪鹾醯男奥晝海骸罢f的啥話呀。我只是輸了十幾萬,又耍了十幾萬,把個爛車錢給輸了。你這死婆娘,不曉得啥,沒一點兒經(jīng)文?!?/p>
這人呢,讓錢給花了眼兒,就是愛發(fā)些古里八怪的閑賤。揀娃兒子腰包鼓了,思想拋了錨。除了媳婦兒不在身邊,滿大街轉(zhuǎn)了圈地逮女人,這自帶的小車里呢,也時常帶著“快餐”。描紅涂眉的一些女人,敲腳架腿兒地窩在副駕駛的位位兒上。起初娟子想,離得遠,管也管不了,管緊了沒底氣,管松了沒脾氣,好害沒言傳。揀娃兒子呢,為了顯示自己混得相當(dāng)成功,還直接從靈寶把“方便面”帶回了老家。這娟子氣得要死,先是爭吵,后來打罵,到最后鬧得一起上了法庭。老丈人川得怕閨女想不開,跟著一起攆到了香河。法官在了解了情況以后,對揀娃兒子約法三章的這么一調(diào)解,剛松了“以后不再胡整了”這口氣兒呢,川得嫌丟人,拿起揀娃兒子當(dāng)年在武當(dāng)山旅游,回來送他的龍頭拐棍,當(dāng)著法官的面,在香河法庭的院子里,又一次追著溝子攆,紅著臉罵他:“你這個狗日的東西,?。看┝藥滋煊鸵d褲子,忘了你以前窮得,是怎么伸著舌條兒舔磚頭的??。课野验|女給了你,成天累死累活的,你狗日的倒好,拉些不下蛋的‘野雞’到處飛。你就不怕你兒子怎么看????”這香河上下,人模狗樣兒的揀娃兒子,在法庭院子里,丟死人了。直到接受法官調(diào)解,信誓旦旦地對老丈人說,這以后怎么怎么好好過日子了,川得連同這拐杖頂上的龍頭,才算是緩了一口氣。
為女人的事,剛祖宗八代地發(fā)完誓,這賭的事,就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地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掙了錢的揀娃兒子,還在往回家的路上走呢,那些有了手癮,想在揀娃兒子身上不勞而獲掏一把的,都臭味兒相投的不請自到。啥時候揀娃兒子手邊兒的現(xiàn)金沒了影兒,這才依依不舍地收手。好像是2008年年底吧,揀娃兒子剛把老北京現(xiàn)代換成了“四環(huán)素”(奧迪,揀娃兒子這樣稱呼),正準(zhǔn)備在臘月去州城辦完手續(xù),過年回大屋場再浪一圈兒的呢,走到單逢縣,就被一窩子說是朋友,實則專業(yè)賭徒的人,攔在了“跨世紀(jì)大酒店”。別人搭了一桌子好吃好喝,外加一夜的時間。揀娃兒子呢,除了“泛了豬娃子”(醉酒吐了)外,早上外面見了天,“四環(huán)素”連里子帶面子,給人治了“瘋狗病”。
再怎么掙,再多的錢,也不能這么地亂花呀。就算錢是大水打來的,這一年發(fā)大水也是有時常的。
十一
人狂無好事,狗狂豹子拖,這話真不假。人狂狠了,容易疏忽,就出事。六畜呢,經(jīng)常吼叫,就會招來狼呀豹子的。人呢,誰也看不到自己的后腦勺上的毛。
聽人不當(dāng)?shù)匦稳葸^:說是這挖礦的是埋了沒死,猖狂的人是死了沒埋。這比喻有些陰險惡毒。揀娃兒子燒作了幾年,這又狂了兩年,再來靈寶山就出了大事:一次礦洞內(nèi)放炮,啞了兩個。為表示盡心盡力,娟子的兩個親戚,齊齊被放倒在金子堆上,一死一傷,身邊滿地的金粒子呀,沒有拿上一顆兒。寫句喪口德的話,死了的呢,還好說,這一算那一估的,外加親情友情賬,一堆花花綠綠的票子就能解決。關(guān)鍵是這傷了的,還傷得不是地方,脊椎的四個關(guān)節(jié),成了粉碎性的了。人在醫(yī)院,活著就跟死了一樣,張不了嘴,動不了腿,屎尿都得人上床侍候。那花嘎嘎的票子,整天需要專人提著包子往十字門里送。這要不是看在娟子的份兒上,揀娃兒子就算把這家底兒,變戲法兒地再翻個幾番,也填不滿這個黑窟窿。東邊求爺,西邊告奶奶的,看到想治好是沒了希望,娟子親戚在揀娃兒子的親自護送下,回到了老家。當(dāng)然,大筆的后續(xù)醫(yī)療費那是少不了的,并且白紙黑字地簽上了兩輩兒人的尊姓大名。一跤子摔得不輕,這下子,揀娃兒子算是倒了血霉。不但手頭兒上的錢花得精光,就連風(fēng)光時,老家起的四間兩層樓、在縣城買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一起給了當(dāng)初拉自己回來的銀行,不對等、相對廉價地換來了暫時支撐后背的“掏火棍子”。
兩拐棍還沒有打醒的揀娃兒子,遇到如此沉重的打擊,這才真真兒地看清了人情冷暖:那些當(dāng)年把酒言歡、呼兄喚弟的所謂的鐵桿兒們,這會兒一個個躲得是遠遠地。最初還隔三差五地接個電話,謊話連篇地胡拉亂扯,后來連電話都換了號。揀娃兒子恨自己:“真是眼睛瞎實了,認識這么些個狼心狗肺的雜碎東西?!痹僭趺凑f,孩子需要爹,家里不能沒男人。他再怎么不是人,只要有口氣,晚上睡下有壯膽的。把他攆出去,站在大門兩邊,男人的火力也“避邪”呀。娟子恨得牙疼,可退一步想到這些,看到男人沒了魂兒,還好言相勸:“你有錢了,我陪你人前風(fēng)光?,F(xiàn)在沒錢了,我和你同鍋攪勺喝稀糊湯。啥事啰,就當(dāng)咱這幾年沒出去闖蕩,沒有掙那些錢。以前那樣的苦日子,還不是一樣,一天一把柴,一鍋水的,慢慢的這么熬過來了?!?/p>
好媳婦兒呀!揀娃子聽到這些,眼淚嘩嘩的。抱著娟子,哭了個三迷四道的。而且不假思索地噗通一聲,單膝跪在了娟子面前,低頭認錯,“救命菩薩”面前懺悔呀。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跪天地父母親。把個娟子嚇得,趕緊拉起揀娃兒子,抱在懷里,像哄兒子那樣的,嗲嗲地拍著揀娃兒子的后背。
十二
咋弄呢?只要還有一口氣,這日子還得將就著往下過。
這娟子是高中畢業(yè),墨水喝得比揀娃兒子的多,精明著呢。男人天天酒桌牌場輪流轉(zhuǎn),她呢天天關(guān)注電視、報紙。這娟子真算是過日子的人,當(dāng)年從牌桌子上,今天幾張藍臉兒,明天幾張紅皮的,從揀娃兒子手里這么扣掐的真金白銀,娟子瞅著機會想派上用場。揀娃兒子把錢打了水漂兒的前幾年,娟子在鄰省臨縣,注冊了一物流公司。當(dāng)然,法人寫的是娟子的名字。娟子知道,男人靠不住,有了錢那就更是“危險品”,得給自己留下后路。一旦讓這“爆癤子”給踹了,起碼有養(yǎng)家糊口、供孩子上大學(xué)的家當(dāng)。揀娃兒子還在靈寶山花天酒地的時候,娟子在家車舟勞頓地倒騰貨運,分分毛毛地操持家業(yè)。掙錢雖然不多,但是娟子心里很踏實:不是自己掙來的錢,花的時候臉發(fā)燒呀。
三十年河?xùn)|轉(zhuǎn)河西。讓人想不到的是,這霉運來得,就像大車下坡,剎車失靈,太快了。讓揀娃兒子措手不及。
只是娟子這幾年攢下的家業(yè),揀娃兒哪知道這些呀。等娟子帶著,這個時候才真正算是自家的男人,來到公司“安營扎寨”的時候,揀娃子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稀里糊涂的就被人點了頭,哈了腰。當(dāng)聽到娟子親口說出來,并且殷殷叮囑:“孩子要上學(xué),老人要照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咱人好好的就行了。我也是沒得辦法,當(dāng)初才瞞著你,這么做的,也怕你那個時候瞧不起咱這小營生?!痹诓还诺娜诵拿媲埃瑨迌鹤铀闶菑氐椎臎]了瞌睡,清醒得不得了,對娟子那是指哪兒打哪兒,好得像是龜孫子。娟子在公司給了男人一個開車的活兒,讓這揮金如土的“土豪”變成自己的專職司機。每次外出,揀娃兒子收完賬,都當(dāng)著娟子的面,按單清算,當(dāng)面交給娟子入賬保管。娟子的理由是:狗改不了吃屎!有錢就變壞,沒錢的也想變著法兒不花錢、干指頭蘸鹽地去變壞的男人多得是。揀娃子哪敢犟嘴呀。
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人情冷暖,算是清清地看準(zhǔn)了娟子這個人。揀娃兒子呢,也讓娟子的一雙巧手,把這一身的反骨給挪到了位。這撅人溝子拉狗屎,還冷不丁地叢起一身兒的鬃毛,給收拾得順順兒的,徹底的沒了脾氣,忠實地扮演起了給媳婦兒打工的角色。
三年前的春節(jié),很多老鄉(xiāng)相約在上班前聚聚。說起這些花里胡哨的事,已經(jīng)接手娟子,當(dāng)了老總的揀娃兒子內(nèi)斂地說:“當(dāng)年吶,我是無意中在收音機里,聽到西部要搞什么大開發(fā),想著機會多,出去闖闖,聽著聽著迷住了,一心想著,怎么一步一步的能發(fā)起來。忘了大晌午,自己還光著屁股賴在床上。也是當(dāng)時家里窮得要命,不愿看到老人孩子喝涼水,腦子熱,沒有想后果,就豁出去了。這些年,走了不少彎路,也絆了不少跟頭,好在咱有個好婆娘。我總想著怎么輕車熟路的一夜暴富,沒有想到的是,娟子比我還精明,路子走得對?,F(xiàn)在政策這么好,得珍惜。特別是咱娟子,那真是萬里挑一的。我以后要是再做了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娟子的事,就是再耍獅子,跑旱船,舞長龍,祖宗怕都不認自己了?!庇欣相l(xiāng)問:“兩次挨老丈人的打,記恨不?”揀娃子說:“哎嘿,說真的,多虧了外父佬兒陪嫁的收音機,還有當(dāng)年那兩拐棍,要不然的話,我還不知道自己這把骨頭,現(xiàn)在在哪兒埋著呢!還能張嘴,和你們吆五喝六、劃拳猜枚的?”
我聽知道揀娃兒子近況的鄉(xiāng)黨說,現(xiàn)在的祝老板,總在身上口袋里,裝上好幾種檔次的煙。見面了,他會很巧妙地掏出和你渾身上下對稱的種類來。見人人話,遇“鬼”鬼話,精得很呢。有時還相互抵頭點火,微笑著拉拉家常。小城里,那些賓館、飯點、歌廳,再也看不到當(dāng)了大老板的揀娃子了。
但愿,咱這回頭了的浪子鄉(xiāng)黨,能夠在致富的道路上,一下子把腳伸到油箱里頭去,加足馬力。更希望,啥時候他能把公司給挪到咱小城里,工業(yè)園區(qū)的大門還一直開著呢。
(責(zé)任編輯 張海濤)
鹿草,本名呂盟。男,漢族,1974年5月生,陜西商南人,中央黨校(函授)法律專業(yè)畢業(yè)。1998年12月參加工作?,F(xiàn)為商洛寫作協(xié)會會員,陜西交通作協(xié)公路分會會員。先后在《公路文學(xué)》《陜西交通報》《商洛日報》《三秦廣播電視報》等報刊、刊物上刊登散文、詩歌、調(diào)研報告等二百余篇,多篇文章被行業(yè)刊物集結(ji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