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孤獨·流浪·苦澀:論李杭育“葛川江系列”小說的精神探索

李鑫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李杭育的小說有一個共同的主人公就是“葛川江”，他們的性別、年齡、身份各不相同，他們明艷活潑，在葛川江的這片沃土上揮灑著自己的個性。面對日新月異的世界，有一群“最后一個”在歷史的車輪里添上一抹永恒的亮色，開啟一段沉重苦澀的精神堅守之旅。時代的進步不容置疑，李杭育用文字留下這一時代的陣痛，用文字記錄著葛川江上傳統(tǒng)的守候者，孤獨固執(zhí)地面對著這一不可改變的變化時動人的精神氣質。

李杭育 最后一個 葛川江

上世紀80年代，李杭育以他的 “葛川江系列小說”在文壇上大放異彩，他獨特的筆觸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文明與工業(yè)文明、民風民俗與人性之美以古樸自然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他的小說是新時代與舊時代交替碰撞的產(chǎn)物，同時，他也用他的筆記錄了這一變革時代中傳統(tǒng)的難以割舍和新事物的必然趨勢。在許多謳歌變革、農(nóng)村新風、農(nóng)民發(fā)家致富的小說中，顯得格外醒目，也獨具魅力。在他筆下的葛川江兒女們信奉的是：“死在江里，就跟睡在那蕩婦懷里一般，他沒啥可抱屈的了?！贝笞匀皇蔷哂杏篮愕拿利悾鸫ń怯肋h的依靠，沒有什么比這更壯美的了。

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中的沖突中，李杭育用自己的筆調重現(xiàn)著古老的生活方式，所以他的小說簡直就像這片土地的活化石，生動地為我們展示著葛川江的生活圖景。這里有不愿放棄原始生活方式的“漁佬兒”，有迷信搶頭潮最終送了命的“弄潮兒”，看著自己的手藝終將無用滿眼凄涼的畫屋師。這里的生活方式?jīng)]有因為現(xiàn)代文明的進入而變得千篇一律，這里總是有那么一個孤獨固執(zhí)的堅守者。

一、返璞歸真：傳統(tǒng)文明中“自然之子”的人性美

1982年李杭育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富陽縣城工作，這是個只有兩萬人口的小鎮(zhèn)。作者注意到，這個小鎮(zhèn)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文化傳統(tǒng)，在對文化的審視中，李杭育慢慢開始寫出了自己的“葛川江系列”。[1]在這個系列中，李杭育所關注的是淳樸鄉(xiāng)民的傳統(tǒng)生活，在日新月異的社會變革中依然保有的那份真摯厚重的自然人性之美。

這群生養(yǎng)在葛川江邊的鄉(xiāng)民，剽悍頑強，如《葛川江上人家》中對浪和潮的描寫襯托了在江上生活之人的性格，粗獷但是講義氣，大黑不顧自己的危險去救四嬸和秋子，這是自然賦予人的最純凈的人性美。值得注意的還有他對“最后一個”的書寫，最后一個漁佬兒、最后一個畫屋師等等，這些人物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是沉重的苦澀感和歷史終將逝去的悲壯感。這些最后一個都是淳樸的葛川江兒女，他們不放棄的是扎在心里的“根”，對鄉(xiāng)土的留戀，對葛川江的眷戀，這些鮮活的生命在這錢塘江流域透出獨特的人性美。

（一）孤獨苦澀的英雄情懷

李杭育小說中不乏孤獨苦澀的流浪者形象，他們不知從何方而來，他們身上有種不服輸?shù)挠⑿蹥赓|，他們健壯粗獷又一身硬氣，他們要在葛川江上謀一條生存之路，站穩(wěn)自己的腳跟?？酀怯肋h的伙伴，艱難是永恒的主題，可是在他們的字典里卻從未有過放棄。

《人間一隅》中描述了同興城鬧蟹災之后推出了這樣一個孤獨冷寂的場景：“一個姓仲的蘇北漢子拖兒帶女，駕一條涂去了字號的帆船渡運河南來，一路風風雨雨地到了同興。”[2]63這仿佛是一個孤軍奮戰(zhàn)故事的開始。小說交代了當?shù)剜l(xiāng)民和外來逃荒者的激烈沖突，逃荒者吃了大虧，而仲姓漢子依然決定要在這里開始生活，他拖兒帶女，無親無故，與熱鬧的同興城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的決定顯得孤獨而偉大，他的舉措也帶著一絲英雄式的堅韌，因為妻子提前生產(chǎn)，他們不得不在這里靠岸，這是一個蘇北漢子的擔當，即便孤獨和苦澀也要挑起重擔。這是樸素山民面對生存的態(tài)度，是自然環(huán)境讓他們在風風雨雨中養(yǎng)成了獨特的性格。在《人間一隅》中，我們看到的是滿城都是蟹的熱鬧滑稽的場景，這似乎令人費解，其實這同時也表現(xiàn)了葛川江獨特的地域風俗習慣，居民和外來人員在激烈沖突后又表現(xiàn)出了同情，讓我們看到這片地方的人有溫情的一面，因為不開化而具備的粗蠻并沒有遮擋住人性本身的光輝，而仲姓漢子雖然帶有“大義凜然”式的悲壯進入同興城，但可以窺見的是他必將融入這個地方。

葛川江養(yǎng)育了兩岸的居民，這里的人們終日撐一葉扁舟泛跡江上，他們有自己的打魚方式，有自己與江水相處的方式，他們愛這條江。然而葛川江除了溫情外還有莊嚴肅穆的一面，它的性格又是暴烈的。在《葛川江上人家》中，開篇便說：“葛川江出了毛病，洪水滾滾。”于是我們不難看到在這條江發(fā)脾氣時，江上兒女的堅強和義氣。四嬸的船拋錨了，在洪水來的時候，情況是十分危險的，此時四嬸能不能保住平安完全要憑運氣了。在看見船轉著圈卷向江心時，大黑毫不猶豫地砍斷纜繩劃著自己的船去幫助四嬸。葛川江時而暴虐的性格造就了像大黑這樣善良堅強，敢于為人英雄式的硬漢。然而這英雄也是有私心的，他喜歡上了四嬸的女兒秋子，心里想只有他可以娶秋子，“他掂量著，秦寨的小伙，沒有比他更配娶秋子的。他渾身是勁，渾身是膽”。[2]7在秦寨人的眼里，大好的男兒也不過就是這兩條，他哪里有配不上秋子的理由。

英雄的氣概和柔情的一面兼容在大黑身上，讓這個秦寨小伙顯得格外迷人。李杭育所歌頌和贊美的正是這種無須雕琢、不必刻意的純自然的美。葛川江干凈瀟灑地終日流淌，同時也造就了兩岸兒女質樸動人的美好情懷。

（二）古老質樸的文人風情

李杭育的小說很多都像是帶有苦澀味道的古風古畫，仿佛落了灰的古董，拿出來經(jīng)過他的擦拭顯得分外的迷人和獨具魅力。小說中流淌的民風民俗古典懷舊，江上人灑脫不羈的生活方式頗有魏晉之風。

鄉(xiāng)民們靠江而生，游蕩于葛川江中。在李杭育的筆下，這些放舟江上的漁民多是流浪者的形象?！读骼说耐恋亍分?，阿村和灘哥兩個一老一少的孤獨者，他們沒有血緣關系，阿村是老一輩流浪式的英雄，他沒有家室，沒有兒女，沒有財產(chǎn)，他一無所有，他寄居在葛川江旁，傍江而生。灘哥的身世則更為神秘，他是被江水沖到阿村面前的，母親生下他就死去，于是他沒有籍貫，沒有父母，沒有姓名，他是個天生的漂泊者，他延續(xù)了阿村的孤獨和流浪，在葛川江邊寂寞地活著。

阿村看透這世道，他的生命哲學是人斗不過自然，他所采取的是放任的態(tài)度，一種能得到便得到，得不到也不強求的士大夫般的高潔。所以他一無所有，也不想擁有。灘哥曾經(jīng)想過要娶妻生子，建立家庭，但是最終放棄，還是選擇孤獨。他回想起從前跟阿村一起的日子：“那種淡泊的日子是無須張羅許多錢的，做一日生活夠吃十日，剩下的九日便不再忙碌。跟阿村過，衣食之外無所求，自由恬淡的滋味，也逍遙，也安耽，不把過日子當做負擔，也不看鄰居是怎樣過法，就沒大有惱人的煩擾，身心皆輕松，那樣做人一點也不吃力。”[2]日子對于他來說就像門前的流水一般寧靜而安詳，他無需去改變也不想去改變什么，這樣的生存方式對于灘哥來講是隨處可尋的，是輕松和安逸的。李杭育所呈現(xiàn)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而不是物質上的追求。我們不難從《最后一個漁佬兒》中看到這種生活方式，?？F得連一條褲衩都要從相好的姑娘那里要，卻從來不肯想著同其他人一樣改變現(xiàn)狀，順應時代的大潮，他永遠要活在江里，和他的一條小破船，這是他認為的理所應當?shù)纳娣绞?，沒人能令他改變。

雖然李杭育所描寫的江上兒女多是渾身是勁兒的莽夫，但他們身上有可愛質樸的自然氣息，是未經(jīng)現(xiàn)代文明浸染的璞玉，可是我們不難從他們的身上看到古典浪漫的氣質。他們也許是孤獨流浪的漂泊者，但孤獨并不是閉塞他們前進的阻力，孤獨只是他們的一種選擇，在瞬息變化的外界環(huán)境中保持自我的一種方式，他們的存在是對古老生活方式的一種祭奠，他們有種古代文人高潔傲岸的情懷。

二、拒絕與堅守：“最后一個”的精神探索

李杭育的小說中有一群“最后一個”，他們以傲岸的姿態(tài)堅守著自己的精神追求，所謂“最后一個”，本身就意味著拒絕什么堅守什么，他們拒絕的是現(xiàn)代的工業(yè)文明，堅守著古老的生存勞作方式，這樣的堅守看起來是如此的悲壯，時代的大潮裹挾著這群不愿上岸的遺老們，最終難逃悲劇的結局?！蹲詈笠粋€漁佬兒》中的福奎，只身一人泛舟于江上，死在江里是他的歸宿，上岸對于他來說永遠是不可能的。《珊瑚沙的弄潮兒》里那個絕不趕二潮頭上岸的老漢最終沒能上得岸來?！渡吃钸z風》里的耀鑫也明白畫屋師這個行當終將消逝。[4]

（一）苦澀的堅持

在時代大潮的到來之際，我們看到了一批像《陳煥生上城》、《李順大造屋》等一系列歌頌農(nóng)村新風、農(nóng)村新貌的作品，改革之風吹遍每一個角落，人們都在歡喜新變化的到來，迎接全新的生活。李杭育在這歷史變革的時期抓住了時代的陣痛，關注了一批人苦澀掙扎的心境。他的小說是這一切碰撞與沉淀的產(chǎn)物，民風民俗、古舊遺風與新潮現(xiàn)代之間不斷摩擦與碰撞，顯示出了一代堅守者苦澀的內心掙扎。

?？鳛楦鸫ń淖詈笠粋€漁佬兒親身見證了這古老勞作方式的行將滅亡。從前他過著江里有魚、壺中有酒的愜意生活：“那日子過得真舒坦，江里有魚，壺里有酒，船里的板鋪上還有個大奶子大屁股的小媳婦，連她大聲罵娘他都覺著甜溜溜的。那才叫過日子呢！”[2]22他過去的生活有滋有味，而如今的葛川江污染嚴重，早就沒有那么多魚了，漁佬兒們紛紛上岸去謀別的營生了，只有?？虉?zhí)地崇尚著他的漁民生活，不肯改變。

?？诮镝烎~，依舊用著釣大魚的滾釣，可江里哪里還有那么多大魚，他總能打上許多小鯧條子，“對葛川江上的漁佬兒來說，釣這種小不點兒的雞毛魚，就像沒本事的狗偷自家窩旁的絨毛小雞填肚皮，實在是很丟臉的”。[2]24而當有了意外收獲釣了一條鰣魚的時候，?？褪掌饾L釣不再釣了。漁佬兒們認為再釣就算是“敗手氣了”。傳統(tǒng)的觀念深深刻在?？哪X海里，他信奉著多年的生存方式，堅定地做最后一個漁佬兒，可是他的堅持換來的確是難言的苦澀。與自己相好的女人受不住他的窮馬上要嫁給別人了，阿七對著福奎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他知道這個男人渾身有的是勁兒，就是一副不肯變通的死腦筋讓他這些年都這么窮。在阿七罵他“連條褲頭都買不起，大白天穿姘頭的褲頭，你也不覺得著丟臉”[2]27時，?？靼琢诉@是他為了堅持所付出的苦澀的代價。

（二）理智的反思

現(xiàn)代文明不可阻擋地呼嘯而來，李杭育除了寫出一代堅守者不渝的堅持外，更理智地反思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所帶來的內心糾結，從另一方面審視兩種生活方式交替時產(chǎn)生的影響。時代的進步是大趨勢，新面貌新風尚的出現(xiàn)是必然的，也是順應歷史發(fā)展潮流的，但傳統(tǒng)的文化中也有可貴和不可丟棄的一面。

《珊瑚沙的弄潮兒》中，當年的弄潮兒康達在面對奔流的江水時自慚形穢了，他不再是當年的風里來、浪里去的小勇士。城市文明在提供給人舒適生活條件的同時也磨滅了自然賦予人的種種能力，從另一個層面來說導致的是人的自身的退化。我們當然不是否定科學的日益進步，只是對文明前進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一些問題要看得見，而不是一味地丟棄。原始的自然給予人類的是質樸、粗獷和驚人的體力，這些是被“最后一個們”所珍視的，現(xiàn)代文明的到來使這些“自然之子”感到無家可歸，所以他們痛苦茫然。李杭育正是看到了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間的激烈沖突之后，將深刻的反思塑造成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來。

我們能看到，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的交叉點，《珊瑚沙的弄潮兒》中那個不肯趕二潮頭上岸的老頭，在水里還跟兒媳說要看七點半電視屏幕上的《碧玉簪》，但最終死在江里，他的死顯得從容，洋溢著幽默和壯美?，F(xiàn)代的工業(yè)文明到來了，但鄉(xiāng)民的生活里卻依然上演著古老的文化。

仔細品讀李杭育的小說，我們看到的不只是他對傳統(tǒng)民族意識的一番簡單展示。事實上，他注重的是在傳統(tǒng)意識受到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沖擊時普通群眾內心的焦灼和糾結，在面臨轉變時人們復雜的心理活動，現(xiàn)代文明進入普通民眾生活后內心的碰撞和沉淀。在科技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在，我們在飛速追逐物質發(fā)展的如今，該如何守住我們傳統(tǒng)的“根”。沉重的精神探索在社會轉型時幫助我們反思應該堅持什么，應該拒絕什么，應該追求什么，應該拋棄什么。李杭育冷靜地反思著文化之“根”的重要性，認為其是在任何時候都不可以隨意丟棄的，站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要時刻保持清醒與冷靜。

[1]董炳月.李杭育——最后一個漁佬兒[J].小說月報,1983(6).

[2]李杭育.最后一個漁佬兒[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3]李杭育.流浪的土地[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

[4]黃書泉.他造就了自己——與李杭育一席談[J].當代文壇, 198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