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冬天
那年,母親瞧著房頂?shù)目吡L長地嘆氣。那窟窿不大,只有洗臉盆大小,這至少可以說明我們家并不富裕。
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就是這樣的。母親的愁苦聲和雨點無憂無慮地打在我家土炕上的“叭叭”聲,滋潤著我剛出生的童年。
那場雨不大,雨從房頂漏下來時卻是大滴大滴的。我用六月的眼睛瞧著母親扯著家里唯一的一塊塑料布為父親擋著雨。
父親還像我沒出生前一樣,咕咕嘰嘰地罵著母親不專心為他擋雨。當(dāng)時,我所看到的就是母親身上濕漉漉的,父親在母親的世界里吸著煙。那煙轉(zhuǎn)了幾個彎兒后就從窟窿里飛走了,這情景就沒有多少人看見。
接下是十二月。十二月是大月我不會忘記。那個叩擊生命的冬天有很多很多的雪,有大片大片的哀愁夾雜著那個嬰兒的呼喚,那就是我。
大約秋天父親從河南出差回來,指著母親隆起的肚子驚恐地叫喊:“怎么不告訴我,孩子這么多!要窮死呵,去,做嘍!”
母親沒去,在通往九臺縣醫(yī)院的木橋上她遲疑了一下就從橋下面走了過去又走了回來。橋下面的小南河結(jié)著薄薄的冰。
我說:“媽媽,秋天的水很涼?!蹦赣H說:“看你命大不大吧。”
七個月的我依然睡著。只因為那一聲啼哭,父親說這小子的聲音有點特別還是別扔了,就從雪地上抱起我回家后扔給我母親說:“別哭了,操,這不弄回來了?”
坐在2014年秋天的窗前,我想象不出躺在雪地上的我的臉蛋是不是紅的。
這可能與我的母親是個富農(nóng)的女兒有關(guān)。那年的冬天太陽很亮很冷。我姥姥感激地給我父親磕了一個頭。我父親說:“這是咋的啦,咋瞎磕呢?”我姥姥高興得哭著對我的母親說:“閨女,你有福哇,苦日子就是甜日子,啊,總算找個貧農(nóng)的,啊……”沒有人知道在那個年代找一個有貧農(nóng)背景的女婿對我姥姥有多么重要,也沒有人知道在那個特殊背景下出生的我,為什么事事都要學(xué)會堅強。是的,我六歲就上學(xué)了,七歲就學(xué)會了自己做飯,并且養(yǎng)了一只奶羊。
那天,我背著書包從學(xué)校跑回家端起飯碗沒來得及擦把濕淋淋的頭發(fā),父親就對我說:“羊哪?”我說:“完啦,忘啦!”我扔下飯碗跑進(jìn)雨幕,我的奶羊丟了。
回家后,我靠在屋外墻根聽到里屋響起兩聲很響很脆的拍擊聲。父親說:“都是你養(yǎng)的雜種!”母親沒吱聲。
我的父親眼睛很大,脾氣很古怪。吼起來嚇人,打起我母親沒完。我記得,十三歲的時候我父親念完了大學(xué)對我母親說:“你滾吧?!蔽夷赣H勾下頭;三十四歲的時候他當(dāng)上了右派,對我母親說:“都他媽怨你!”我母親又勾了一下頭。四十九歲那年他突然當(dāng)上了書記,對我母親說:“離婚吧?”母親的頭被薅起來時,眼睛是閉著了,像關(guān)閉的很久很久的大門。母親的心里流淚了么?我想肯定是。倚著“炕琴”的母親對我說:“不為了你們五個孩子我早死啦!”
父親和母親相伴走到晚年。父親是薅著母親的頭發(fā)走過春天走過夏天走過秋天走過冬天的。
那時的天空只有一個太陽,就像八百里瀚海只有一種顏色和我只有一個父親一樣。我的心里充滿著對父親的敬畏和忠誠,但每一次看見父親打母親,我都想背叛他,上前揍他一頓。
接著,有一天,大概是上午吧!
家門突然開了,父親領(lǐng)著一個女人走了進(jìn)來?!斑@是你吳姨!”父親讓我叫我沒叫,我都是少年了我什么都懂,別拿我不識數(shù),我在心里殺死了父親。
父親很溫和地和母親說話,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可能屋里多了吳姨。吳姨梳著長發(fā),發(fā)很黑,后來我知道她三十多歲還沒成家。不知道是不是處女,是不是讓父親“悶”了。
吳姨走了,沒往炕沿上坐一下卻拍了三下屁股,氣得我真想往她腚上打上一針大號的針頭。
父親回屋拉長著臉。一步躥上炕就給母親一個耳光子,又薅起母親勾著的頭拿一把剪子對準(zhǔn)了我母親的脖子。
站在旁邊的我害怕地縮了下身子,接著使勁攥緊拳頭大聲地喊:“你放下,爸爸!不許欺負(fù)我媽媽!”
這是我第一次背叛父親,也是我第一次受到母親的抱怨和看到母親眼里從來沒有過的水一樣的光芒。母親轉(zhuǎn)過身拉著我的手哭了。我知道我很弱小,這也決定我的每一次努力,都要爆發(fā)出極強的力量,我想讓母親因我而驕傲,并無愧于她當(dāng)初的選擇。
父親六十二歲這年,眼睛花了。精瘦的身子貼在炕頭上一鼓一鼓的。我的母親每天照顧著我的父親。因此我說我的父親離開我母親他活不了。
那天,我在《吉林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小說《母親的膝蓋》。是寫給母親的。小說里敘述了父親因為粥里放水太多打我母親一事,我母親聽了眼圈紅了哭出了聲。我父親說沒有這事,我從來沒有打過你母親你他媽瞎寫竟扯到老子頭上來了。我無語。大約過了三天,一位朋友要看這篇小說,我打開作品集時它失蹤了,找遍了抽屜找遍了書柜找遍了里屋外屋的每一個角落,就是不見了。父親說他沒看見,后來又從眼鏡盒里顫抖著拿出那篇文章說:“別給別人看了,行不?兒——子!”
我聽了,心一顫。
(本欄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