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福建
楊絳先生的散文舒緩從容、清麗淡雅,雖是一些平淡的白描式的文字卻浸潤著她對世事的透徹的穎悟,一如李健吾先生的贊譽:“一切在情在理,一切平易自然,而韻味盡在個中矣”。也正是《老王》一文的“韻味盡在個中”,于是閱讀者就順理成章地演繹出一個個的“韻味”:以老王為代表的底層勞動者在不幸生活中不改善良的天性,散發(fā)著底層的光芒;抒寫在患難中人與人之間彼此理解,相互關(guān)愛,追求平等與尊嚴的人道主義光輝;是自我靈魂的拷問,在遭遇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時,能否懷有一顆寬容溫暖的心,能否堅守人性。讀者眼里、心中萌生了種種意義,莫衷一是,雖然文學理論中有“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說法,但在莎士比亞心中、筆端恐怕只是一種意義,而這種基于文本的作者意義,恰恰是語文教學中不容忽視的起點和核心。
我們知道,文藝批評中的文本意義包含了三個層面:一是文本意義,即作者在實際文本中通過語言詞句所呈現(xiàn)出來的意義;二是作者意義,即作者想通過文本呈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作動機,或者隱藏在文本中的主觀意愿;三是讀者意義,即讀者在個體閱讀視野的關(guān)照下閱讀文本獲得的意義?;谖谋镜淖髡咭饬x,就是通過追尋作家的創(chuàng)作結(jié)果,“尋章摘句”去探求作者的創(chuàng)作預設,然后在印證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或主觀意愿的過程中,獲得超于一般讀者意義的屬于文本的作者意義。然而,在語文教學中,囿于學生對文本的微觀把握,以及相對“業(yè)余”的閱讀視野,獲得的讀者意義勢必帶有主觀色彩,甚或是偏頗的;而教師的“專業(yè)”閱讀視野相對優(yōu)于學生的“業(yè)余”閱讀視野,于是教師在教學之前一定要細讀文本,“咬文嚼字”,盡最大可能去揣摩作品字里行間所呈現(xiàn)出來的意蘊,進而探尋作者的表達欲望,這常常與作者生平、時代背景等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當然教師更大的作用在于引導,引領學生將作者意義與文本加以印證,在此基礎上,根據(jù)自己的認知結(jié)構(gòu)和審美情趣,生發(fā)文本的讀者意義,獲得屬于自我的真正意義解讀,這必然是超“業(yè)余”的解讀。
文本的解讀有許多關(guān)節(jié),可以是情節(jié)、人物、情感、主旨等。解讀《老王》一文最難的是情感的超越,而破解文本的情感迷宮最好的辦法就是從情感錯位處入手:我們首先明了兩人的身份,往往是情感錯位的客觀緣由;然后深入文本,從縱的層面——楊絳一家與老王的交往歷程中梳理情感錯位的來龍去脈,橫的層面——楊絳一家與老王交往的幾個細節(jié)中換位思考情感錯位的緣由。循此理論,《老王》一文的主旨解讀,尤其是對“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不幸者的愧怍”的理解,或許可以柳暗花明。
文章開篇講了楊絳先生與老王的最初交往。正因為是“常坐”,所以才有了“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看似閑話,實是別有深意,交代了老王的特殊身份——“單干戶”?!皢胃蓱簟笔翘厥鈺r代的產(chǎn)物,新中國成立后,原本是自由職業(yè)的人被組織起來,參加政府組織的合作社,而當時未參加的個體勞動者則被稱為“單干戶”。了解那一段歷史的人都知道,“單干戶”因其沒有被組織化而成為了脫離社會秩序的“邊緣人”,沒有單位談什么職業(yè)保障,更不用說什么福利待遇,即使是社會關(guān)系上也備受歧視。比如乘客不愿意乘坐他拉的車,不僅僅是因為生理缺陷,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是單干戶;患了眼疾,非但不獲同情,反而招來“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病,瞎掉一只眼”的風言風語,也和他社會關(guān)系上處于劣勢有關(guān);房屋分配也絕對成了子虛烏有的事,于是才有了文中老王說的“住在那兒多年了”;載客三輪被取締后,老王賴以維持活命的生計被禁止了,即使雪上加霜染上疾病也無人照顧,這與他的單干戶不無關(guān)系;當然也包括埋在什么溝里的身后事,這樣的結(jié)局與身份肯定可以連線。所以這個“單干戶”的身份,給老王帶來了物質(zhì)的匱乏和精神的折磨,可以說那時的老王最大的苦悶在于精神上沒有寄托,猶如“失群落伍”的大雁,總想著進入體制內(nèi),可是“晚了一步”“進不去了”,因而時時感到自卑與惶恐。
相比于老王,楊絳先生一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文中有這樣三處信息:“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我自己不敢乘三輪”,和“愿把自己降格為‘貨”。先來看看第一處文字,楊絳先生說“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時,我們大多數(shù)人只是盯著后面“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這一句,于是發(fā)掘出老王的善良、真誠、老實。其實那時的楊絳先生一家正在遭受肉體和心靈的雙重劫難,多年以后,楊絳先生在《丙午丁未年紀事》一書中回憶起那段挨批斗、剃陰陽頭、打掃廁所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知怎么稀里糊涂中成了“好欺負的主顧”。但也就在這一段經(jīng)歷中,楊絳先生在感受世態(tài)炎涼的同時,也觸摸到患難之中的真摯友情,她在《烏云與金邊》一文的結(jié)尾曾感慨道:“借西方成語:‘每一朵烏云都有一道銀邊。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經(jīng)過不同程度的摧殘和折磨,彼此間加深了一點了解,孳生了一點同情和友情,就該算是那一片烏云的銀邊或竟是金邊吧?——因為烏云愈是厚密,銀色會變?yōu)榻鹕??!痹跅罱{先生眼中,老王與自己“同是天涯淪落人”,隨著彼此了解加深,孳生“一點同情和友情”也在情理之中,更何況“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與自己沒有絲毫的“敵意”。所以才有了楊絳先生女兒給他吃大瓶的魚肝油治療夜盲癥,專門坐老王的車也是為照顧靠拉車活命的他的生意;作為“知遇之恩”,老王“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欣然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當然也好理解他臨危之際扶病前來送香油和雞蛋的舉止。
再來看“我自己不敢乘三輪”這一句,我們也還原這一段歷史?!八牛易?,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應該是在文革之前,文革后楊絳先生被“掃地出門”,成了“牛鬼蛇神”,被剃成“陰陽頭”,那是斷然不敢“壓迫”甚至“剝削”作為勞動者的老王的,否則是“自絕于人民”。表面上說“愿把自己降格為‘貨”,其實在那個黑白顛倒的時代楊絳先生夫婦在一些人眼中何嘗不是“貨”,看似一句戲謔、調(diào)侃,其實就說明在那個年代人其實真的已經(jīng)不像人,甚至不是人,知識分子關(guān)牛棚,底層人民受摧殘,但是楊絳先生的敘述是如此的平靜,把這一切當蛛絲一樣輕輕抹去,就像敘述別人的故事一樣輕輕撫摸自己的傷痛。或許是真的無奈,曾經(jīng)的摯友變成了給自己以污蔑、侮辱甚或是致命打擊的“階級敵人”,幸而有老王這位“底層”的朋友不離不棄。于是就有了送錢先生到醫(yī)院“堅決不肯拿錢”,楊絳先生一定要給錢時老王“啞著嗓子悄悄地問我:‘你還有錢嗎?”的不放心;于是就有了生病了依然扶病到楊絳先生家來,病危之際送來香油和雞蛋以表達“知遇之恩”。白居易曾經(jīng)寫過《琵琶行》,里面為偶遇的琵琶女的命運而唏噓感慨,甚至“江州司馬青衫濕”,因為他突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而自憐自悼。更何況楊絳先生與老王有這么多的交往,有物質(zhì)的幫助,也有精神的慰藉,這份命運的感傷肯定超過了白居易和琵琶女,那也就明白了患難中的溫暖是何等可貴,又怎是珍貴的香油和雞蛋可比的呢?
這個微妙的情感“平衡”被老王的病重而死打破,以至于楊絳先生產(chǎn)生了“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的良心譴責。“不幸者”還好理解,為什么稱自己是“幸運的人”呢?楊絳先生愧怍什么呢?除了上文我們講過的兩人感情的付出、累積,相互之間的幫助也多了一份“親情”色彩,因而楊絳先生女兒把一大瓶魚肝油送給了老王,老王把舍不得吃的香油、雞蛋送給楊絳先生。錢、雞蛋、香油其實都是為了表達對對方情感的一種載體(物),在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這些都是珍貴而難得的,能夠把這些送給對方必是情感至深之人。但為何楊絳先生感覺是總是“心上不安”,是“拿錢去侮辱”呢?還是回到文本,“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有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這句話不能忽視,是“我”在腦海中一遍遍過電影,老王來送香油和雞蛋的細節(jié)已經(jīng)刻在了自己的靈魂深處?!坝幸惶?,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么高。也許他平時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兩只眼上都結(jié)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這一部分我們應該注意兩處細節(jié),一是老王的“直僵僵地鑲嵌”,一處是楊絳先生的“吃驚”。“直僵僵地鑲嵌”這一逼真的細節(jié)寫得非常冷酷,立體化的老王被病魔折磨得形同槁木,變得平面化,變得絲毫不能動彈,楊絳先生又何嘗不是被這個時代弄得、壓得不能動彈,所以楊絳先生很自然地把自己主觀上的感受遷移到眼前的老王身上,絲毫不留痕跡;楊絳先生的“吃驚”源于忽然看到眼前的老王已經(jīng)被病魔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王,你好些了嗎?”這樣脫口而出的話語充滿了人情的溫暖。描寫那個時代帶給人的苦痛是如此的冷酷,可是面對遭遇之中的人又是如此的溫暖,這是一個深湛而有修養(yǎng)的靈魂在冷靜地描述那個時代,反思那個時代,但不失溫暖的善良。
再來看看楊絳先生在這一回憶細節(jié)中扮演了怎樣一個角色,先是“吃驚”、“忙去接”、“強笑”,當老王說“不吃”之后,楊絳先生“謝了”“然后轉(zhuǎn)身進屋去”。通過下文楊絳先生的解釋和老王的等可以看出,在過去的日子里,這樣的往來已經(jīng)習以為常,這樣的照顧、關(guān)懷天經(jīng)地義。感覺是“侮辱”和“慚愧”的應該是在老王離開的那一刻,“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即是明證,楊絳先生雖然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經(jīng)歷過文革的種種非人折磨,但是老王扭曲的病征還是讓楊絳先生亂了分寸。也就是此刻,“直擔心他半樓梯摔倒”,“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這有些不符合“親情”往來的規(guī)則,但楊絳先生在事后追悔莫及的是“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這超越善意和真誠,是關(guān)乎尊嚴的大問題。想當初老王在楊絳先生困頓時不也是“啞著嗓子悄悄問”,而“我”只是想到了還是和往常一樣用錢來回報。老王大限已至,這時是不再需要什么活命的東西了,之所以送來香油和雞蛋,完全是對楊絳先生一家的真誠的感恩與回報,“我”再拿來錢對他來講有何用呢,這不是誤解了老王的善良了嗎?自己對老王“錢”的回報與老王對自己“心”的付出相比較,是那樣的微不足道。所以事后我在苦悶的心靈掙扎之后,說“都不是”,是“愧怍”,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那就到了最后一個情感錯位,老王誠然是一個“不幸者”,但楊絳先生真的是“一個幸運的人”嗎?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被下放到干校學習改造;錢先生腿被打走不得路,煩請老王幫忙送到醫(yī)院;高級知識分子,卻成了“好欺負的主顧”。其實作者在原稿中說自己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很明顯是站在物質(zhì)的角度思考問題,楊絳先生有比老王優(yōu)越得多的生活條件,從“單位占有程度”而言,“我”在物質(zhì)上確實比老王享受了多得多的社會產(chǎn)品,再者從“我”的一系列舉止來看,也沒有真正從心底把老王當作一個對等的朋友,感情上“多吃多占”。由“多吃多占的人”改成“幸運的人”,楊絳先生應是別有深意的,或許更能體現(xiàn)對自己靈魂的剖析與拷問。我們回到文本可以感受到:開篇的“閑話”其實并不閑,是關(guān)涉老王活命的大事情;當老王自己的眼睛疾病招來風言風語時,楊絳先生說這“該是更深的不幸”;明明是錢先生被打壞的腿,卻偏偏說“不知怎么的”。這時再結(jié)合楊絳先生的身份和經(jīng)歷,作為一個有著社會良知的高級知識分子,楊絳先生的思考肯定不僅僅是“多吃多占的人”對“不幸者”的“愧疚”。魯迅先生的小說《一件小事》,寒風中車夫攙扶著老女人向巡警分駐所走去,“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毕噍^于本文,一個虛構(gòu),一個真實,但都不約而同地切入到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反省自我,反省社會。這也正是“幾年過去了”之后,楊絳先生花好幾年的時間反省自我,剖析靈魂。楊絳先生之所以寫下這篇文章,絕不僅僅是為了懷念;楊絳先生愧疚的也不僅僅是對老王一個不幸者,而是替更多的人贖罪。老王的不幸,就是那個社會的不幸,那個時代的不幸,楊絳先生平靜的敘述中緩緩揭開了時代的面紗,把造成老王和“我”傷口的那個時代剝開給后人看,不加過多的針砭卻更發(fā)人深省。記得華東師范大學胡河清教授這樣評價作者:“在當代中國文學中,文章家能兼具對蕓蕓眾生感情領域測度之深細與對東方佛道境界體認之高深者,實在是少有能逾楊絳先生的。”數(shù)年之后,冷靜的、睿智的楊絳寫下本文,意在呼喚全社會的共同反省,有著極強的人類關(guān)懷意識。
錢鐘書說楊絳的散文天生好,別人學不會。這是因為她有一顆深湛而有修養(yǎng)的靈魂,有天生寬容而悲憫的心腸,看問題時也就有了一份大度與從容,文字含蓄又帶著透徹的穎悟。楊絳先生在《烏云與金邊》一文中寫下:“烏云蔽天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記憶里不易磨滅的,倒是那一道含蘊著光和熱的金邊?!蹦恰独贤酢酚趾螄L不是那不堪回首的歲月里的“烏云的金邊”,那些個人的苦難與時代的雜質(zhì)統(tǒng)統(tǒng)被他博大的靈魂含化了,留下的更多的是人性中凈深的善良點滴,留下的更多的是個人反思背后的時代贖罪。
[作者通聯(lián):浙江寧波市北侖區(qū)濱海國際合作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