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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復手批《植物名詞中英對照表》原稿本的發(fā)現(xiàn)

2014-12-22 09:54馮志偉
中國科技術語 2014年2期
關鍵詞:章士釗黃興原稿

馮志偉

(杭州師范大學,浙江杭州 311121)

引 言

筆者在《現(xiàn)代術語學引論》(增訂本)中曾經(jīng)指出“1909年,學部派嚴復編訂各科中外名詞對照表及各種詞典,并成立了以嚴復為總纂的科學名詞編訂館,這是我國第一個審定科學技術術語的統(tǒng)一機構(gòu)”。當年,這個科學名詞編訂館叫作“學部名詞編訂館”。2013年2月7日,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黃興濤教授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了文章《新發(fā)現(xiàn)嚴復手批“編訂名詞館”一部原稿本》,介紹了他所發(fā)現(xiàn)的嚴復在100年前主持清末學部“編訂名詞館”時留下的一部珍貴的原稿本——《植物名詞中英對照表》。作為總纂的嚴復在其中做了大量批改,不僅為今人提供了嚴復如何總纂、審校各科名詞對照表的第一手資料,而且對認知近代中國的新名詞問題、新學興起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具有獨特的史料價值。筆者擇該文精要,向讀者推介,并結(jié)合現(xiàn)代術語學理論評價嚴復的術語審校工作。

一 編訂名詞館《植物名詞中英對照表》原稿本的發(fā)現(xiàn)

長期以來,學界僅知道當年學部正式定稿的一部分學科術語對照表的鉛印本或抄寫本,而嚴復主持學部編訂名詞館時曾編纂的那些最初的“原稿本”,卻一直找不到。

不過,從章士釗的有關回憶里,得知曾有過原稿本存在,而且嚴復在這些原稿本上還進行過一些推敲和修改。

1925年,章士釗在《甲寅周刊》上發(fā)表的《孤桐雜記》一文中說:“七年(1918年),愚任北大教授,蔡(元培)校長曾將(嚴復)先生名詞館遺稿之一部,交愚董理?!?943年,章士釗在其專著《邏輯指要》里,再一次提到此事,還引述嚴復在邏輯學術語中英對照表原稿上反對將Logic譯為“辯學”或“論理學”的一段批語:“此科所包至廣,吾國先秦所有,雖不足以抵其全,然實此科之首事。若云廣狹不稱,則辯與論理亦不稱也。”章士釗還特別加括弧說明,“此數(shù)語吾從名詞館草稿得之,今不知藏何處。”可見章士釗確實看到了嚴復的“名詞館草稿”。

根據(jù)這些史料提供的線索,如果我們能看到當年嚴復審校的那些原稿本,能將其內(nèi)容與定稿鉛印本加以參照,那么,對于我國術語學發(fā)展的歷史,將會有更加清楚的認識,對于我國術語學的研究必定是大有好處的。

黃興濤根據(jù)章士釗提供的上述信息,從《北京大學日刊》中找到了進一步的線索。

1918年3月25日,《北京大學日刊》曾刊登一則“北京大學啟”,提到1917年2月間,教育部“曾經(jīng)檢具前清編訂名詞館所編各科名詞表草稿五十六冊”,函送北京大學,“分交文、理、法、工各科學長會通教員詳加討論,冀收整齊劃一之效”。1919年,恰逢全國教育會聯(lián)合會向教育部提交“請劃一科學名詞案”,教育部遂將這個提案一并交給北京大學,函請其“并案核查辦理”。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特別要求學校各科主任,“查此項名詞表草稿,業(yè)經(jīng)分別發(fā)交各科研究所,應請貴主任會同教員諸君,從事討論,無任盼禱?!?/p>

據(jù)此,黃興濤認為,前面提到的章士釗的那些回憶,基本上還是可靠的。只是當年北大各科研究所的主任們?nèi)绾尉唧w討論這些問題,后來這56冊原稿是否又曾返還教育部?現(xiàn)在都已無法得知了。

那么,當年清末學部編訂名詞館所編纂的那些對照表的原稿本,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黃興濤順藤摸瓜,終于發(fā)現(xiàn)了編訂名詞館《植物名詞中英對照表》的原稿本。

2007年,黃興濤在翻檢國家圖書館所藏各科“名詞對照表”定稿鉛印本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其中竟還保留下一本當年嚴復審校的原稿本,即《植物名詞中英對照表》。國家圖書館的目錄索引里,標注此書為“普通古籍”“抄本、橙絲欄”,著者標為“魏易”,附加款目則寫明是“學部編訂名詞館編”。

黃興濤判斷,這個文獻實際上就是魏易編纂并提交給總纂嚴復審核的《植物名詞中英對照表》的正式稿本,而非抄本。這種稿本形制,應當是清末學部編訂名詞館統(tǒng)一訂做的,其封面上設有“編纂”“分校”“覆?!薄翱傂!彼臋?。“編纂”欄內(nèi)填名“魏易”,可能就是魏易本人所填;“總?!睓诶铮瑒t是嚴復本人的親筆簽名?!胺中!焙汀案残!睓诙伎罩?,可見這兩項工作,實際上當時并未有人做??上S興濤最近再次到國家圖書館重檢這個稿本時,設有“編纂”“分?!薄案残!薄翱傂!彼臋诘倪@個封面已經(jīng)不再存在,只剩下一角殘片了。另外,從該稿上“凡例”頁上所蓋的“長樂鄭振鐸西諦藏書”的藏書印可知,它在進入國家圖書館之前,曾被著名文學家、福建長樂人鄭振鐸所收藏。“凡例”指出,本編所訂名詞,其為中國所素有者,悉從其舊,余則或為中國舊譯之名,或為日本所譯之名,其出處譯載定名理由。

稿本的正文部分,每頁都有統(tǒng)一格式,左邊書眉,統(tǒng)一印制有“學部編訂名詞館”字樣;右邊靠格則統(tǒng)一縱向列有“定名”“西文原名”和“簡明注釋”三欄,也是統(tǒng)一印制,均著紅色?!岸睓谙?,書寫中文名詞確定下來的名稱;“西文原名”欄里,基本所列為英文;“簡明注釋”欄中,則標明所定之名的中文文獻來源,同時也標明其植物所屬分科。

該稿本正文部分的文字,當為魏易用黑色墨筆書寫;批語,則為嚴復用紅筆書寫。較長一點的批語,嚴復均用白色矩形紙條寫好,貼在文本頂端空白處,讓其自然垂下。如圖1所示。

黃興濤斷定,這一文獻無疑就是章士釗在回憶中所提到的那種學部編訂名詞館的“草稿”,也就是定稿之前經(jīng)嚴復審校過的正式原稿本。像這樣的原稿本,根據(jù)前面提及的“北京大學啟”所知,總共應該有56冊。遺憾的是,目前黃興濤只是見到了這一冊,其他55冊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

二 從現(xiàn)代術語學的角度來看嚴復作為總纂的術語審校工作

《植物名詞中英對照表》稿本,總共103頁(每頁雙面),據(jù)黃興濤初步統(tǒng)計,其中一共有嚴復所貼批條42張。每張均為白條紅字,貼在建議改動或有問題的地方。這還不包括他在“定名”或“簡明注釋”欄里直接改動或增補的紅字。這些批條,有批評魏易態(tài)度馬虎,勘對不精、譯名重復的;有糾正或提醒其原稿體例不統(tǒng)一、前后譯名不一致,歸類不合理的;有直接改正錯字、刪除贅字,或提出疑義與之商榷的。由此可見嚴復作為總纂在術語審校工作中的態(tài)度是嚴肅認真的。章士釗批評嚴復的工作“草率敷衍”“未拋心力為之也”,并不公允,也不符合事實,缺乏科學性。

筆者認為,應當根據(jù)現(xiàn)代術語學的理論來科學地評價嚴復的工作。根據(jù)現(xiàn)代術語學的理論,術語定名需要具有專業(yè)性、單義性、確切性。下面,筆者試從這三個方面,來評價嚴復的術語審校工作。

1.專業(yè)性:現(xiàn)代術語學認為,術語是專門用途語言(language for special purpose)的基本單元,因此,專業(yè)性應當是術語的基本特性,是術語最根本、最重要的特征。如果一個詞語失去了專業(yè)性,也就不能稱其為術語了。這是我們在術語定名時應當予以特別關注的原則。

在近代中國,嚴復不僅是杰出的思想家,也是知識廣博的人文社會科學家,但他對于植物學卻并不是內(nèi)行。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對植物學分科知識缺乏了解上,也表現(xiàn)在他對中國傳統(tǒng)植物典籍的陌生。嚴復在術語審校過程中,更多依賴的還是《說文》和《爾雅》等傳統(tǒng)字書。當他看到魏易將紫檀標為“豆科”時,就根據(jù)他缺乏專業(yè)知識的錯誤的生活常識批道:“紫檀當系木本之植物,而屬豆科,是亦足疑!”而根據(jù)植物學的知識,紫檀正是“豆科”植物。當嚴復注意到“馬鈴薯”“甘薯”(Spanish potato)等帶有“potato”的植物分列不同科屬時,曾經(jīng)表示疑惑,他批道:“同為potato,而所屬有茄科,豆科,旋花、天南星諸科科異,此亦可疑處,祈再細檢也。”而根據(jù)植物學的專業(yè)知識,馬鈴薯屬于茄科、甘薯屬于旋花科,正是不同科屬。由此可以看出嚴復在植物學專業(yè)知識上的缺陷,導致他在某些術語審定工作中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由于不熟悉中國傳統(tǒng)的植物典籍和相關專業(yè)知識,在擬定中文植物名詞時,嚴復的批語有時也難免出現(xiàn)失察和自以為是的情形。例如,他在批評魏易關于“稻”“稷”“粟”的英文術語對譯不妥時,竟將稻、粟混為一物,強調(diào)“在田謂之稻,其實謂之粟,既舂謂之米,故三者異名而同物,皆rice也”。魏易對于嚴復的批評不服,他在嚴復的批語下面寫道:“五谷稻黍稷麥粟,似稻粟自有分別,請核示?!痹谶@一點上,魏易的植物學專業(yè)知識顯然比嚴復略勝一籌。

在嚴復的批語中,還強烈反對使用“睡蓮”這個術語。他批道:“查通篇遇吾國所謂扶渠蓮花者,上必著睡字,不知何本,想必從東文而來。但中國實無此稱,似無取用夷變夏。今案,蓮花為物,漢人通名扶渠,其花謂之菡萏(未發(fā))、夫容(已發(fā)),其實謂之蓮,其莖謂之茄,其葉謂之荷,其本謂之蔤(在水中者),其根謂之藕。古人于此花諸部,立名特詳,然無所謂睡蓮者,殆不足用也。”其實,在唐代的《酉陽雜俎》、明代的《三才圖會》和清代的《廣東新語》里,均使用過“睡蓮”這個術語。魏易以“睡蓮”來翻譯“water lily”,正是采用了中國的古代術語。從這點上,可以看出嚴復對于中國古代術語的專業(yè)知識還比較欠缺,對于中國傳統(tǒng)植物典籍還比較陌生,導致他寫出了這段錯誤的批語。

2.單義性:現(xiàn)代術語學認為,術語具有單參照性,至少在一個學科領域之內(nèi),一個術語只能表達一個概念,同一個概念只能用同一個術語來表達,不能存在歧義。在術語審定中,應當盡量避免同義術語、同音術語和多義術語的出現(xiàn)。當多個概念使用一個術語的時候,應當根據(jù)不同概念分別確定為不同的術語,以客觀地、準確地表達概念。

嚴復對于術語的單義性是有所認識的。他在稿本的“凡例”后面,曾以批條的形式,嚴肅批評魏易沒有關注術語的單義性,他指出:“此編每以中國一名,當西國之數(shù)名,致滿紙重復,殊非潔凈體裁,鄙意宜行復勘。其一名者,悉列于下第二格中方合;又西國一物而中國數(shù)名者,亦應刊諸第一格中,為或體,庶與他科編法一律?!眹缽偷倪@種批評堅持了術語定名單義性的原則,是完全正確的。

在稿本中,嚴復曾糾正過魏易術語翻譯的一些錯誤或不妥之處。如魏易將荸薺(water chestnut)與菱角(water caltrop)完全不加區(qū)別,統(tǒng)一定名為“芰”,就受到了嚴復的批評。嚴復指出,“芰即今呼菱角也,《說文》芰蓤也,又云蓤芰也?!湮锱c荸臍、烏芋、馬蹄刺然異物”。他要求魏易:“water chestnut究竟是菱角是葧臍,請再訂定。”我們知道,在古漢語中,“芰”或“菱角”表達的是同一個概念,的確與“荸薺”不同。嚴復的批評是正確的。

嚴復還反對魏易把“rose apple”和“malabar plum”兩種水果都譯成“蒲桃”。他指出:“蒲桃見史漢,乃葡萄原字,不知與rose apple是同物否?應細考。”他還寫了這樣的批語:“蒲桃名見史漢,的系古葡萄字。詩文中往往尚作古名,今用以名plum李屬,雖有所本,尚恐未安?!?/p>

但是,盡管嚴復認識到術語命名的單義性,在術語審定工作中并沒有嚴格遵守這個原則。因此在原稿中,以一個中文術語對譯多個英文術語的情況仍然非常普遍。如以“菰”對譯的英文術語,就近十個之多;以“木賊”對譯的英文術語也不少,造成了術語譯名的混亂。

3.確切性:現(xiàn)代術語學認為,術語的表述必須嚴謹,要確切地反映概念的本質(zhì)特征。

嚴復對于術語的確切性是有認識的,為了保證術語的確切性,嚴復對于術語的審定提出了較高要求,并做出示范。

嚴復發(fā)現(xiàn)魏易把“rape”這個術語的譯名錯誤地定為“菘”。他正確地指出,“菘,即今常見之白菜”,這與“rape”其實不同。根據(jù)植物學的常識,rape就是“油菜”,當然不是“白菜”,魏易的定名顯然有錯。嚴復的批評保證了術語的確切性。

魏易把“nut”這個術語翻譯為“榛殼斗”。嚴復批評道:“nut is a generic name,今以榛而獨當之,非是。記前已以榛為filbert nut矣,如必為之立名,似不如即用科名殼斗?!睆默F(xiàn)代術語學的理論來看,“榛殼斗”是“殼斗”的下位概念,“殼斗”是“榛殼斗”的上位概念,嚴復建議科名用上位概念“殼斗”,把上位概念與下位概念嚴格地區(qū)別開來,使得術語的表達更加確切。

為了保證術語的確切性,嚴復還改正了魏易的一些錯誤。例如,魏易把與胡臭橙對應的“seville”誤寫成“serville”,嚴復糾正道:“seville記是斯巴尼地名,其地產(chǎn)橙,遂以名之。若serville一名,恐必誤字,祈考訂?!贝送猓瑖缽瓦€改“牛脂芳”為“牛脂肪”,改“烏臼”為“烏桕”,這些細致的修改,都保證了術語的確切性。

嚴復還追求術語譯名的古雅。例如,他強烈建議把wild rice翻譯為“稆稻”,而不譯作“菰”。他把“罌粟”改為“鶯粟”,因蘇東坡詩中曾經(jīng)用過“鶯粟”這個術語,把“雞屎籘”改為“雞矢籘”,嚴復的這些修改,使得術語的譯名保持古雅,更加具有文采。

嚴復還注意到術語工作中表述的確切性。例如,在“凡例”部分,魏易原標明:“編中植物俗名,采自俄人披雷氏所著之《鉛槧匯存》”,嚴復將其改為“編中植物俗名,系采用法人帛黎氏所匯集者,見《鉛槧匯存》”。從嚴復的修改可以看出,嚴復比魏易更清楚《鉛槧匯存》作者的情況,把“俄人披雷氏”糾正為“法人帛黎氏”,同時這一修改還表明,所采用的植物譯名只不過是《鉛槧匯存》中所匯集的某一部分內(nèi)容。這就增加了表述的確切性。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部原稿中,嚴復的42張“批條”都是精心書寫的,這些“批條”,是近代中國書法史上珍貴的存世墨寶,是嚴復遺留給我們的書法精品。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盡管當時嚴復等人對于植物學的專業(yè)知識還比較缺乏,但是,嚴復從術語審定的工作實踐中,已經(jīng)注意到了術語命名的單義性和確切性等原則。這是難能可貴的。

不過,嚴復審改的這部原稿本的時間,正處于革命風起云涌、清王朝統(tǒng)治風雨飄搖的時刻,清王朝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經(jīng)費和能力來維持名詞編訂這樣一類帶有基礎性質(zhì)的科研工程。盡管在黃興濤發(fā)現(xiàn)的原稿本封面上設有“編纂”“分校”“覆?!薄翱傂!彼臋?。但是,“分校”和“覆?!睓诙伎罩?,可見這兩項工作,雖然名詞編訂館打算做,而實際上當時并沒有人來做。在這種情況下,學科名詞的編訂工作只能做“編纂”和“總?!?靠個別學者來編纂,由總校者嚴復一人最終把關,沒有力量組織更多的專家學者集思廣益,進行充分討論和審定,因此,也就很難保證名詞編訂工作的質(zhì)量。

三寄語

今天,我們已經(jīng)成立了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我國科學技術部和中國科學院共同聘請了全國著名專家教授129人擔任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委員?,F(xiàn)在,全國科技名詞委先后組建了89個學科的名詞審定分委員會,共有包括500多名院士在內(nèi)的6000多名專家參與并完成了數(shù)十個學科數(shù)十萬條科技術語的審定工作,初步形成了覆蓋自然科學、工程技術、醫(yī)學科學、農(nóng)林科學、社會科學以及諸多交叉學科的科學技術術語體系,我國的術語工作出現(xiàn)了空前的繁榮局面。這是嚴復那個時代根本做不到的?!叭绱私饺绱巳?,千年不遇我逢辰?!弊屛覀冋湎Ц母镩_放給我們創(chuàng)造的千載難逢的機遇,用現(xiàn)代術語學的理論來指導我們的術語工作,我們一定能夠超過前人,做出比嚴復更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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