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智丹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 214122)
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一種新的商業(yè)運營模式應運而生,用來指稱這一商業(yè)活動的專有名詞“電子商務”成為熱門用語。近年,“電商”作為“電子商務”的縮略形式在媒體頻繁出現(xiàn),但是對“電商”是否符合縮略的基本規(guī)律,研究者持不同的看法。《語文建設》2012年11期刊登了趙永明的《“電商”可以是“電子商務”的簡稱嗎?》[1](以下簡稱趙文)。文章認為,“電商”一詞表意不清,語義模糊,不符合詞語簡縮的基本特征,再加上漢語固有的構詞模式影響,“電子商務”不可以簡稱為“電商”?!半娚獭笔欠窨梢宰鳛椤半娮由虅铡钡暮喎Q?筆者認為,主張不簡稱可能是一種選擇,但是簡稱為“電商”也無不可。
縮略語在形成過程中呈現(xiàn)什么樣的規(guī)律,為什么有的縮略語易于傳播,而有的縮略語卻不易被人接受?半個多世紀的研究讓我們對這些問題的認識日漸清晰??s略語因語言的求簡要求而產(chǎn)生,縮略過程中又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和制約。早在20世紀60年代,陳建民就提出縮略語形成的四個條件:能否提出有代表性的簡稱字、簡稱的明確性如何、音節(jié)數(shù)目的約束性、全稱的使用頻率如何[2]。這成為對縮略語形成條件的基本描述??s略語的成分如何提取是研究者關注的重點,近幾年王吉輝進行過較為全面的梳理總結,他認為音節(jié)位置、類推、區(qū)別度、語音、縮略方式、意義段的內(nèi)部結構都能成為制約的因素[3]。在以往這些研究成果的指導下,判斷“電子商務”能否縮略成“電商”,分歧主要集中在縮略語表意的明確性。
“電商”是由“電子商務”縮合而成,“電”和“商”分別取自兩個意義段,能較為全面地體現(xiàn)原式的意義,而且與另外兩個語素“子”“務”相比,也更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原詞語。但是,趙文為何還認為“電商”不能清晰地表達“電子商務”的完整意思,使人無法一看就明白它的真正所指呢?趙文的主要理由是,簡稱后各語素所具有的意義在漢語中應該是基本義或常見義,而“電商”不符合這一特征。仔細推敲,這種解釋并不具有說服力。首先,提取原詞中的語素而生成的縮略詞,其意義并不都由語素自身固有的意義來提供,如僅從“北大”中的“北”和“大”本身的語素意義,是無法獲得“北京大學”這一意義的。因此,要想還原縮略語真實完整的意義,很多時候需要依賴原式中語素所在詞語的意義。既然如此,將縮略后的語素是否具有常用義作為評判的標準不具備充分的理由。其次,趙文對“電”所代表的“電子”義不具有全民性的判斷并不恰當。在“電子商務”一詞中,“電子”已非本義,而被賦予“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構擬的空間和媒體,以數(shù)據(jù)的形式表達各種信息”的含義,它在“電子信箱”“電子郵件”“電子匯款”“電子金融業(yè)”等短語中均表達類似的意義。這些詞語雖然反映的是生活中的新事物、新概念,但在民眾中間已相當普及,如果以前由“電”可能更多地聯(lián)想到“電力”,那么當一大批“電子××”成為生活中的常用詞語之后,使用者由“電”聯(lián)想到“電子”并非難事。
趙文另一條理由認為,“×商”這一構詞模式早已深入人心,比如:“奸商”“儒商”“徽商”等等,“商”的“商人”義影響了人們對“電商”中“商務”義的接受程度。筆者認為,這樣的推測過于強調(diào)了新舊模式抗衡中舊習性的影響力。生活中的語言創(chuàng)新隨時發(fā)生,而當代民眾也具備了悅納新事物的心理基礎,只要語言社會對某一詞語的縮略需求足夠強烈,那么原有構詞模式不足以成為縮略語形成的障礙?!啊僚薄啊聊小薄啊磷濉钡榷寄艹蔀樵~族,誰敢說不會產(chǎn)生一個以“商務”為中心義的新詞族“×商”呢?目前的“電商”“店商”“云商”不是已經(jīng)初露端倪了嗎?如果“電商”不能作為“電子商務”的簡稱,那么眼下媒體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云商”(云商模式指店商+電商+零售服務商相結合的新零售業(yè)模式)更是難以取得合法身份了。可事實上,只要民眾認可,大家都理解了“云商”的實際含義,“云商”也就很可能成為高頻使用的簡縮詞。
縮略語選擇的語素應該盡量覆蓋全稱各詞的基本詞義,但也要看到,不符合這一規(guī)則的縮略形式依然可以存在。“師范??茖W校”“美術??茖W?!薄柏斀?jīng)??茖W?!笨梢院喎Q為“師?!薄懊缹!薄柏攲!?,顯然“?!钡恼Z素意不能很好地代表“專科學?!?,但簡縮為“×專”不但沒有影響到民眾對原詞語的理解,反而催生了“×?!边@一詞族。如果語言社會執(zhí)意要尋找一個新的縮略形式,而原詞語又難以滿足縮略的某些條件,縮略機制就可以從其他方面尋求理據(jù)支持。“×?!钡男纬膳c傳播可以看作語言符號表意的任意性發(fā)揮了作用。也就是說,當這種縮略發(fā)生的時候,人們只是從原詞語中選取了部分語音形式來代替全形式,而不一定考慮它們的表意作用[4]。當這種語音形式與所指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為大家所熟悉,使用者就無需通過對原詞語的聯(lián)想去理解縮略語的意義??s略語的規(guī)律本身具有復雜性,縮略的理據(jù)也是多元的,縮略形式的最終形成是生成機制的天平向理據(jù)的某一端傾斜的結果。明白了這一道理,我們何必過于糾結“電”和“商”的表意問題呢?
每個人都可以依據(jù)心目中的理想模式對縮略形式的合理性做出判斷,但是如果只重視語言結構內(nèi)部的基本規(guī)則而忽視民眾的語用選擇,那么得出的結論往往存在局限性。一種新的縮略形式命運如何,應該是理性原則與習性原則共同作用的結果,諸多規(guī)律經(jīng)歷對峙、競爭,最后的勝者才能成為影響縮略語走向的決定因素。
20世紀50年代,《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曾對“美帝”等縮略形式加以批評,認為這是一種“不適當?shù)氖÷浴?,會讓“濫用省略成為通病”[5]。但此后,“美帝”依然成為通行的簡稱被大家接受,縮略更是作為創(chuàng)造新詞的手段之一在語言生活中普遍運用。《語文建設》曾于20世紀90年代對“郵政編碼”的縮略形式進行討論,當時正是“郵碼”和“郵編”兩種縮略形式互相競爭的時期,支持“郵碼”的一方認為,不管是從形式還是從意義,節(jié)縮為“郵碼”更符合現(xiàn)代漢語詞語節(jié)縮的規(guī)律[6]。而“郵編”的支持者卻認為,“郵編”“郵碼”這兩種簡化方法都符合簡稱的習慣,不必強分軒輊[7]。最后,“郵編”被社會普遍接受,于 1996年正式編入第3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看似無理的“郵編”打敗了有理的“郵碼”。通過百鏈資源平臺搜索報紙上使用“電商”這一簡稱的文章,2010年僅67篇,以后逐年上升,2013年已達到12 395篇,而使用“電子商務”的文章2010年有3514篇,到2013年僅上升至4037篇。隨機抽取的這組數(shù)據(jù)向我們傳遞了這樣的信息,語言生活中“電商”的使用頻率快速增長,這種縮略形式正逐漸獲得認可,大有成為“電子商務”正式簡稱的趨勢。一種縮略形式的發(fā)展有其學理的依據(jù),也有民眾偏好的影響?!半娚獭薄班]編”就遵循了縮略語成分提取中詞首語素優(yōu)先的原則,大家棄用“郵碼”而選擇“郵編”也體現(xiàn)了習性的力量。綜合考慮理性與習性兩方面的因素,我們對縮略語規(guī)范性的評價才能更貼近語言發(fā)展的事實。
縮略語是在經(jīng)濟原則推動下產(chǎn)生的一種語言創(chuàng)新,只要存在語用需求,任何人都可能對詞語進行縮略。大眾化的創(chuàng)造主體和多元化的縮略原則,使縮略語在傳播初期不具有形式上的穩(wěn)定性和唯一性??s略語的這一特點要求我們在評判一個詞語是否應該縮略,如何縮略,縮略形式是否規(guī)范的時候,應該采取謹慎和寬容的態(tài)度。對待“電商”也是如此。如果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淀,“電商”能穩(wěn)定下來被使用群體接受,自然就取得規(guī)范縮略語的地位,反之,它將逐漸淡出我們的生活。語言生活本身會對“電商”的命運做出裁定,但我們?nèi)詫@樣的討論充滿興趣,因為只有通過不斷地推測、驗證和總結,才能獲得對詞語縮略規(guī)律的完整認識。
[1]趙永明.“電商”可以是“電子商務”的簡稱嗎?[J].語文建設,2012(11):43-45.
[2]陳建民.現(xiàn)代漢語里的簡稱——附論統(tǒng)稱和詞語的簡縮[J].中國語文,1963(4):291-298.
[3]王吉輝.現(xiàn)代漢語縮略詞語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136-146.
[4]俞理明.詞語縮略中的任意性基礎和約定作用[J].語文建設,1999(6):8-12.
[5]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N].人民日報,1951-6-6(1).
[6]李蘇鳴.“郵編”還是“郵碼”——小議“郵政編碼”的縮略形式[J].語文建設,1991(9):13.
[7]盧緒元.“郵編”比“郵碼”好——與《“郵政編碼”應簡作“郵碼”》作者商榷[J].寫作,1994(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