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
人流潮水一般向前涌,少婦幾乎是被人群推著往前走。偏偏自動扶梯又壞了,她左肩一個花格子挎包,右肩一只畫架子,一只手提著奔奔的書包,另一只手還得牽著奔奔大步朝上跨。奔奔額頭上汗爬水流,一臉哭相。少婦帶著兒子左沖右突擠進地鐵站臺,地鐵列車剛好進站,這條從雙龍始發(fā)的3號龍崗線,從少婦進來的龍城廣場開至母子落車的少年宮,總共23個站,時長一個多小時,一路站立的辛苦不言而喻。上車有空位的機會極少,座位卻總是有人相讓,畢竟她手里一刻不敢松開的奔奔才五歲。
在深圳的地鐵上,有誰會對一個五歲的無座孩子無動于衷?君不見他背后還立著一個云鬢汗?jié)?,雙眼殷殷的年輕母親!她能夠記住晚近這幾個周末讓座的乘客,一個黃毛的姑娘,起身之時,眼里還沒有離開手中白色的ipad;再一個著海藍色學生裝的男仔,手里是一個沉甸甸的雙肩背;還有一個白頭發(fā)的老者,見她猶豫,他說了一句,我一人離位,可以安插兩個人,合算不合算?沒等周邊反應,他自己先樂了。
今天讓座的是一個黑衣男人,四五十歲?更大或更小皆有可能,他這樣的面相屬于最不好揣度年齡的一類。眼珠很黑,眼神有些迷離。這樣的眼珠和眼神,似曾相識,令人油然而生好感。胖人不宜穿淡,瘦人自然不宜深色。偏瘦的他,一襲黑色襯衫肯定是名牌,一絲皺褶也沒有,無聲地服貼在他身上。下身卻是一條米白色西褲,一根小指寬的鉆石菱形紋皮帶,扣緊毫不顯露的腰身,一雙深赭色的無帶皮鞋一塵不染,肩上還有一只質(zhì)地很好的黃包。略有潔癖的少婦對任何一個愛干凈的男人,總會多打量幾眼;何況眼前這個男人,給她母子讓座之后立在面前,屢屢被驟停驟起的列車弄得搖搖晃晃。他的背后,滿是月餅廣告。
少婦心里有一些遺憾,黑衣男人讓座之時,她邊坐邊讓奔奔說謝謝。奔奔卻咬緊牙不發(fā)聲。少婦連連催促了幾次,奔奔一次比一次更不耐煩,最后不僅嘴唇收成了一條線,連雙眼也繃成了一張弓。少婦又道,奔奔昨晚背的幾首唐詩,給媽媽念念。孩子置若罔聞。為了緩解尷尬,少婦歉疚地問黑衣男人到哪里下車,他回答少年宮。男人道,在車上我見過你倆,在少年宮也見過。她有些意外,盯著這張似熟非熟的臉回憶道,是啊,我也好像見過你的。閑聊中,她知曉他在中心書城南區(qū)二樓做一個英語培訓;他知曉每周六她帶兒子來回乘坐近3小時的地鐵,在北區(qū)一個少兒美術(shù)培訓機構(gòu)學美術(shù)。一般陌生人該聊的話都聊完了,才覺得地鐵也是城市地下的綠皮車,慢騰騰的,怎么還不到站呢?這種初識者的談話一旦結(jié)束,接下來最好的安排就是再見,卻是又過了四十分鐘,少婦母子與黑衣男人才從少年宮D出口一道出來,之所以一道出來,除了順路,還因了她起身之時,畫架不知怎么就滑落到了他手里。他原本想與奔奔大手牽小手,未料奔奔拒絕了。她心中浮起的尷尬,跟黑衣男人讓座那會兒奔奔不肯道一聲謝,一式一樣。
便在中心書城樓下道別,是她鼓起勇氣要他留下電話;他眼里閃過一絲樸實的狡獪道,你報手機,我記下,給你發(fā)短信。
她報了才一遍,他復述一遍,就記下了,與奔奔拜拜。奔奔依然固執(zhí)。牽著奔奔往北區(qū)走,少婦心里陡然有些火,沒好氣地對奔奔道,真不是一個乖孩子,一點不懂禮貌!
帶著奔奔來七彩島美術(shù),是一個朋友介紹的,朋友的一個女兒學齡前,在這里培訓過半年。剛到門口,玻璃大門已被滿面笑容的小樊老師拉開了,畫架被順手接了過去。兒童培訓畢竟不是學校上課,家長來得陸陸續(xù)續(xù)。少婦到得早,通常是這樣的,住地遠的,往往先到。七彩島美術(shù),好就好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靜物,有素描,有油畫,有國畫,還有剪紙,捏泥人……奔奔喜歡這里,更甚幼兒園十倍!一進門,他總是摩拳擦掌直奔捏泥而去,一大堆五彩繽紛的泥土,能夠激發(fā)他上天入地的想象與豪情!即便一架波音777捏得像是一條長著翅膀的毛毛蟲,機頭和尾翼完全扭曲,老師也贊美不迭,說是鼓勵為主,不要扼殺了童年美好的想象!老師你也真敢夸,要是你捏著一張機票上波音,結(jié)果停在面前的卻是一條挾帶翅膀、歪歪扭扭、呲牙咧嘴的毛毛蟲,你還有勇氣上去嗎?
學美術(shù),一是孩子喜歡;二是給孩子周末一個去處;三是有意無意追隨千百萬城市“孩奴”的腳步,帶著孩子奔向四面八方的培訓機構(gòu);四呢,與她人生情感的驛站,遭遇過一個刻骨銘心的畫家有關(guān)……趁奔奔玩得盡興,她從兜里取出一個保溫飯盒,悄沒聲息地來到大門外。七彩島大門之外便是車水馬龍的紅荔路,對面是綠樹成蔭的蓮花山。頭頂上凌空而過的大天橋遮蔽了好大一片天空。暑熱之際,屋檐下也透出蔭涼。她吃了一塊紅薯,一枚土豆,還有一只雞蛋,再喝幾口水,已然飽了。還有一份是留給奔奔的,勸奔奔吃飯,是天下第一難,每次都是連騙帶哄。即使大門近在咫尺,且是七彩島的唯一出口,她還是很警覺,不時朝后張望。
獨生子女難帶,你再生一個試試,就不會這么緊張了——這是畫家跟她處著的時候跟她講的——再一個原因,你是單身媽媽,加重了不由自主的焦慮感。
跟畫家的相處,最初就是由于他的智慧,句句都是經(jīng)典;分手之后,回過頭來咀嚼,尤覺字字珠璣!帶孩子的緊張,天下皆然;深圳或者中國城市里的媽媽,有幾人不是日夜縈懷加之疲勞奔命?那次偶去華僑城一家小婦人讀書會,一位兩個孩子的媽媽感慨,以前只有一個孩子,時時提心吊膽,生怕孩子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外,后來又添了一個,忙是忙,心里卻踏實了不少。那個清一色中青年婦女的讀書會,除了主讀圣經(jīng),還有茶道、花道、美術(shù),甚至烘焙!可惜居家距離華僑城一個小時以上車程的龍崗,之后她未便再去。
進得屋來,立在角落里的桌邊,她用叉子將一只熟蛋切成若干塊,悄沒聲息地來到奔奔身邊,趁他畫(玩)得興起,朝他嘴里送。奔奔才吃了兩口,嘴角就繃緊了,飯盒里還有四塊。少婦說,最后一口。奔奔朝媽媽不耐煩地瞭了一眼。少婦哀求,最后一口。奔奔豎起一根指頭,那是不可以再來的意思,勉強將堅扃的口齒城門半開,少婦像在戰(zhàn)場上偷運軍火,勉強塞進一塊。口齒從此抿成了一道固若金湯的城池,任你花樣百出,詭計多端,休想再下一城!小樊老師看不下去了,走過來,一邊夸贊奔奔手里的獅子捏得高大威猛,一邊接過少婦的手,想繼續(xù)進攻城池。奔奔嘟噥道,人家不是捏的獅子,人家捏的是猴子!小樊老師恭維道,這只黑猴子真像金絲猴,滇金絲猴可珍貴了!奔奔一轉(zhuǎn)頭道,人家捏的是獼猴!到底沒給小樊老師一絲一毫取悅之后再進攻的機會。
少婦一聲嘆息,接過去飯盒。小樊老師安慰她,孩子不想吃,說明他不餓;餓了,自然就會吃了。
少婦端著雙臂,圍繞每張臺子走走,看看,卻是心不在焉。她不時看看手機,沒有短信,更沒有未接電話。
后來就找出隨時帶著的一本書來翻閱,這也是當年畫家送給她的,卻并非畫家一人獨著,畫家只有一篇論文收在篇末,論述的是中國畫要不要講究筆墨。才讀之時,少婦覺得這個問題好無聊啊,問國畫要不要筆墨,就像問天冷了要不要加衣一樣,無聊。讀著讀著,越來越覺得有味道。里面是十幾個畫家的畫論,都是自說自話,兇焰萬丈,不可一世;卻又都那么頑皮可愛,歪打正著,自成一家之說。跟她處過的畫家,乃本書主編之一,所以他的文章置后——這也是他告訴她的。她問,為什么要這樣?我覺得你的寫得最好,最講道理!畫家呵呵道,你眼里,講道理的就是最好的。她道,你們寫文章都是老子天下第一,做起事來,排起位來,又都往后縮,自以為都是梁山好漢??!她還講,讀了藝術(shù)家的畫論,就像是在沒有道理的地方,趟出一條道來,道上鋪就的地毯就成了道理。畫家啊了一聲道,你要來一篇論畫家,肯定別開生面。畫家的兩只眼珠,黑得像兩口深潭,難怪畫畫漂亮,文章也好!
肩背黃包的黑衣男人,十二點差十分走進七彩島的大門,她已經(jīng)縮在門邊矮矮的布藝沙發(fā)上打盹,沒能適時地直腰抬頭。他頭一歪,幾分欣賞,卻對她道,兒子餓了吧?吃飯去!他的話音不是命令,卻是不由分說。她過去拉奔奔,孩子在水彩畫前玩得正歡,十指盡染,鼻頭額角全是汗,依然欲罷不能。
一行三人,出門再進門,黑衣男人問,兒子,想吃什么?
她相知或未相知的男人,叫她的兒子,要么跟她叫寶寶,仔仔,要么叫奔奔,要么叫全名,直接叫兒子的,只有兩人,一個是畫家,一個是眼前這位著黑衣的英語老師。奔奔鼻息咻咻道,不吃,什么也不吃!黑衣男人道,我知道,你是變形金剛?奔奔道,不是!我不喜歡變形金剛!再問,要不是大力水手?答道,也不是!黑衣男人猝然悟道,我知道了……奔奔開始抬頭看他了,再執(zhí)拗的孩子也脫不盡一份好奇心。他雙手捂住黃包,不吱聲。奔奔盯著包,鄙夷道,里面是一只癩蛤蟆!他將手伸進黃包,卻如同一個魔術(shù)師,不到觀眾的胃口被充分吊起,不肯抖包袱。他像被火灼了手似的呲牙咧嘴,卻拔不出來。奔奔已經(jīng)完全被他的表演吸引了,撲上來,想知道黃包里的秘密。他跟奔奔搶奪,一只胳膊橫抬起來,將奔奔懸空吊起。就這樣吊著一直上到二樓的“城市扒王”,終讓汗流浹背的奔奔得逞了,奔奔自己從黃包里取出了一只奧特曼!
一段不短的時間了,日本圓谷株式會社拍攝的科學空想特攝電視連續(xù)劇,令奧特曼風行中國,俘獲了億萬孩童的眼睛,成人卻未必都知曉,黑衣男人真是有心!奧特曼玩具奔奔不是沒有玩過,莫非得來不易,他今天顯得特別激動與興奮,黑衣男人跟他講條件,今天分給你的飯菜一定要吃完,做得到做不到?
答得干脆,做得到。
猶記畫家也是這么對付不好好吃飯的孩子,畫家說,孩子三歲了,就應該訓練他自己吃飯,甚至穿衣。畫家用幾張動漫畫像,引誘孩子吃了一頓中飯,可惜,到晚飯孩子便故態(tài)復萌。
牛扒最先上來,之后是一盆豆腐,兩條黃魚,一片葉子菜。黑衣男人在奔奔的盤子里一樣一樣添置,他取兩條黃魚肚皮上柔軟無骨的一段,小心剔除肚皮里的黑色部分,最后再用叉子一節(jié)節(jié)驗收,確認安全可靠,才放到孩子碗里道,可以開吃了!
酒店的賴領(lǐng)班送上來兩只月餅。黑衣男人哦了一聲,后天就中秋了!
少婦舉起茶杯對黑衣男人道,謝謝你!奔奔,謝謝……老師!
孩子這一次聽話了,響亮地嘟噥,謝謝老師!飯間,少婦與黑衣男人的對話一開始還有一點斟酌,很快就無甚顧忌了。他知道她在孩子兩歲的時候,離婚了,目前在一家外資企業(yè)做部門主管,算是一介中層吧。想要繼續(xù)升職,也是不敢樂觀,一則年輕的大學生、研究生年年都有闖入,自己的學歷實在不好啟齒,湘中一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財經(jīng)大專;二則,外資企業(yè)的崗位,越往上走越難,幾無規(guī)律可循,全憑頂頭上司的好惡,所以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他不以為然道,微軟的比爾·蓋茨大學并沒有畢業(yè),蘋果的喬布斯壓根沒有學歷,20年前騰訊的馬化騰畢業(yè)于深圳大學計算機專業(yè),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理科學士?,F(xiàn)如今倒好,滿街都是博士,非博士不能進大學教書。想當年,陳寅恪在歐美、日本游學十三年,不曾拿一個學位,卻成了教授中的教授。錢鍾書數(shù)學只考了15分,被清華破格錄取,吳晗數(shù)學考鴨蛋其它成績優(yōu)秀也一樣收在囊中。放到現(xiàn)在,可是癡人說夢!
她道,不敢比,人家沒有學歷,卻有真本事的!
眼前的英語老師與畫家是如出一轍地憤世嫉俗。
那次喝茶,畫家講到他所在的學院重美術(shù)史,畫論,輕視畫家原創(chuàng),評職稱、獲獎、拿項目,都摒棄畫作,氣不打一處來道,操他媽的史和論!沒有韓熙夜宴圖,富春山居圖,清明上河圖,你哪來的畫史畫論!畫家的一組油畫應邀在俄羅斯、日本開展,還在法國獲得法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夏爾?科泰獎,回來卻不被晉升教授采信。如今的大學,國家課題第一,國刊論文第二,論文獲獎第三,上課多少第四。原創(chuàng)只做評定參考。畫家用了一個雖粗俗卻很形象的比喻,就像一頭母豬很會生崽,不去贊美豬的子宮和受精卵,卻在那里一個勁給豬頭豬尾豬屁股乃至四只豬腳頒獎,佩戴大紅花!畫家以自己的經(jīng)歷為例,講了許多一刀切的荒唐:畫家本科學的是外語,難怪他編的書都有英文目錄!從小卻喜歡繪畫,后來研究生讀的是美術(shù)史,畫畫卻是最愛,影響也最大!后來求職很費周折,人家總覺得不好錄用他的專業(yè)——首尾太不一致。
那是她人生旅途一次至關(guān)緊要的喝茶,喝畢,畫家跟她乘了最末一班地鐵去了她家。可能是在剛剛過去的職稱評定中落敗的緣故,處于憤激之中的畫家,全沒了往日細心和柔婉,一路上忽略了小不點奔奔,奔奔對這個當夜隨他媽媽登堂入室的大男人頗有敵意,不肯沖涼不肯睡,儼然是媽媽的衛(wèi)士;到夜半熬不過,甚至不脫衣服就睡了。少婦離異之后,中途有兩次一夜情,皆浮皮潦草無章法,過后便忘諸腦后,第二個竟然連姓名都想不起來了。認識畫家有一段時間了,他也是單身,曾以一句“性格不合”將一團亂麻似的離異,貼上了簡潔明快的標簽,今夜帶他回家,也算水到渠成。
是夜,久違了的男女激情,一開始卻無比舒緩。她宛如一具月白色的古琴被徐徐退下猩紅色的琴衣之后,袒露的是圓潤的峰巒,起伏的丘壑以及略顯干旱的草坪。他用舌尖、十指以及彈性十足的胸肌交替輕捻、撥拉與吹奏。他的彈撥是小夜曲的旋律,真摯、深情、一見如故卻又欲說還休;幽幽抒發(fā)的同時,伴隨著陌生的熟稔,退縮的進取,猶疑的欣喜,卻步的抵達。她的身體埋伏了多少種燦若霞丹卻其貌不揚的種子,他就有多少種耐心呼喚、叩問、諦聽、培育與澆灌,使其油然而生,迎風而長。他又像一個返老還童的考古修復大師,小小心心地剝離一件曠世的出土物件四周的銹蝕、塵埃與沉悶,給它注入溪水的透明、森林的青蔥、時間的柔韌,歲月的豐渥。她的寂靜被激活,沉沉被喚醒,干枯被點燃,是的,點燃——恰是從夐古的洞穴開始,然后向周身蔓延,多米諾骨牌似地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一直溫潤而又激蕩地燃燒,勢不可擋地游走于四肢百骸。
她癡長了35年的身體,何曾有過這樣令人驚駭?shù)狞c燃?!是一根火柴投向了蓄謀已久的柴薪,是一塊卵石擲向了昏睡已久的深潭,是一支響笛吹向了倉皇已久的森林。是這樣的嗎?我的肉體怎會化了?我的眼睛怎會濕了?我的靈魂怎會飛了?有多少繾綣就有多少翱翔,有多少耳語就有多少雷霆,有多少發(fā)掘就有多少迸發(fā),有多少埋藏就有多少裂變……春雨請你停一停,耕耘在這里,在這里;鷓鴣請你停一停,播種在這里,在這里;晚風請你停一停,刈草在這里,在這里;秋陽請你停一停,收獲在這里,在這里。
她不僅是水做的骨肉,還有一圈一圈擴大蕩漾的漣漪;她不僅可以沖浪,還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潮頭直墜谷底,不斷翻然魚躍;她不僅有身體的百花盛開,還有靈魂的玲瓏剔透。不知過了多久,已然走過億萬斯年,是轟鳴而后的悄寂,高峰而后的平原,輝煌而后的素樸,金戈鐵馬而后的偃旗息鼓。從此歲月不再流逝,白云不再吟唱,河海不再行走,山谷不再翻騰。
她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慢慢伸手,觸摸到他的手腕,余溫猶在,也是一動不動。她就那樣緊緊握著,生怕驟起的一切轉(zhuǎn)瞬歸于烏有,不禁淚流滿面,抽咽不止。
他太累了,隨后響起了輕微的鼻鼾。她側(cè)起慵倦而滿足的身體,向他額頭虛虛的一吻,她不敢打擾他了,一個原本應該在畫布上盡情馳騁才華的人,卻要在惱人的職稱、復雜的人際,以及沒完沒了的世俗中浪費腦力與體力!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幫幫他,哪怕只是一根手指的功勞。那一刻,她想到了開畫廊,盡是他的張掛與擺設——國畫、油畫與手工;她想到了做他的經(jīng)紀人,協(xié)助他繞過一個又一個居心叵測的陷阱;或者就干脆做他的專職家庭主婦,讓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將他的衣褲熨平,讓他精神抖擻地出席一個個畫展;每周將他纖長而智慧的十指攥緊,一枚枚指甲剪干凈,修整齊……一個女人能想到的好,她傾其所有啊,她樂意。她現(xiàn)在能為他做些什么呢?她躡手躡腳地裸體起身,將他的內(nèi)衣內(nèi)褲、外衣外褲一一揀起,這才發(fā)現(xiàn)外褲兩只荷包的扣子全掉了。找來針線,借著昏暗的臺燈綴上,又將襯衣松垮垮的幾??圩右灰患俞樋p牢。掛上衣褲之時,不禁搖頭,沒有女人在側(cè)的畫家,衣褲全是皺巴巴的。她從門后移出熨衣板,悄然支開,接通電熨斗,先熨襯衣,再熨長褲,再后來,忍不住將他的內(nèi)褲也熨平整了,全都掛起來……
在衛(wèi)生間里,她就這樣毫無羞恥地攬鏡自照,眼角的淚痕,脖頸上的痦子,左乳上一顆紅痣……她此前無比的委屈,在今夜畫下了一個句號加一個驚嘆號:卻原來,她的前夫正是以她性冷淡為由,在外面招花惹草,終至載舟之船一朝傾覆。如果沒有畫家的一夜悉心彈撥,直至垂垂老去,她也無法給自己的身體一個響亮的證明,一個顛覆的回歸,一個鑿空而來的催生。為此,她怎么感激也不覺得過分。人之一生短暫,最可貴的,難道不是遇見一個同時喚醒你身體與靈魂的人嗎?!
很快地,奔奔就圓滿消滅了自己的盤中餐,到一邊與奧特曼較勁去了。
英語教師叫來幾聽喜力啤酒,給她斟滿一杯,給自己斟滿一杯。酒液淡黃澄澈。碰杯之后,他說,就喜歡喜力的口味,建議她平時也喝點啤酒;要么,喜力,或者德國黑啤。
她喜歡他帶點霸道似的推薦,畫家也喜歡德國黑啤,尤喜歡猛士牌。她問,為什么不推薦紅酒。
他躊躇道,紅酒當然好,好紅酒當然很多??墒?,國內(nèi)的紅酒太過魚龍混雜,不如啤酒門戶單純。
她很欣賞一個男人的語言表達,語言是一個人的個性最難遮掩的外露,語言干凈利落的男人,舉止必定干凈利落。你看他講的是門戶單純,多么獨特、簡潔卻又有力道的表達呀。
英語老師欣賞地看著一旁沙發(fā)上玩得入迷的奔奔道,男孩就是這樣,有得玩,就肯做任何事情,別講吃了!
他一笑,左邊一個酒窩特別明顯,跟畫家亦何其相似。
她訴說一個女人帶一個男孩的苦惱,通常講,母親給孩子親密性,父親給孩子獨立性,兩者相輔相成,奔奔現(xiàn)在缺了一角。他微微頷首,眼里流溢出贊許道,是的,如果講,女兒可以多跟母親在一起,那么男孩最好多跟父親在一起。平時你可以帶他多參加一些社會化活動,尤其與男性較多接觸的場合,另外……他斟酌道,如果你有兩個較為私密一些、常態(tài)化一些的男朋友,就更好了,帶上他一道吃啊、玩啊。
她仔細分辨他講的私密化是什么,常態(tài)化又是什么,這兩個互為排斥的詞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畫家講過具象,抽象。畫家講他喜歡的繪畫風格是又具象又抽象,合二為一、融為一體是為美。
另外,他的口頭禪是另外么?畫家的口頭禪是然后。另外也得讓他多跟同齡的孩子玩耍,從小注重孩子的合群性,交際性與自我管理的培育,比教他背誦《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和唐詩宋詞重要得多。忽問,為什么選擇了叫他畫畫?他喜歡嗎?
她答,他還算喜歡,那個畫家朋友說過,孩子對色彩和線條都比較敏感。
是嗎。他的問句里并沒有問話的意思,他是一個停頓,或者過渡:音樂的感覺也可以提早培養(yǎng)。所有的音樂家基本上都是從童年開始練習與培育的。
那個畫家本科學的卻是外語,畫畫是他從小的喜歡。我也想過讓奔奔學習一樣樂器,你看呢,男孩學哪樣好?
無所謂好壞,還是興趣吧。一定要我表態(tài),我推薦小提琴。
為什么是小提琴?鋼琴怎樣?我們小區(qū)還有一個管樂隊,管樂隊的人講男孩可以吹長笛或者圓號,會了樂器,又練了肺活量,一舉兩得。
小提琴是弦樂里最重要的一樣樂器,接近人聲,表現(xiàn)力尤其鮮活多樣。一則這個弦樂掌握了,觸類旁通,可收以一當十之效;二則小提琴演奏可坐可立,練習的時候,獨奏的時候,都是站立,玉樹臨風,有挺拔之姿。
一番話下來,她對英語老師的好感油然而生,他的表達跟畫家如同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用一個詞來講,言簡意賅。還不僅僅是言簡意賅,有細節(jié),有溫度,還有畫面感。奔奔平時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你看他現(xiàn)在斜躺在沙發(fā)上擺弄奧特曼,我滴個神,一個法力無邊的超人,被他折騰得丟盔卸甲,神氣全無。他自己也是頭腦萎頓,雙腿高掛,一只小雀雀爬在空蕩蕩的褲腿邊張望也懵懂無知。
如果孩子站立挺拔不駝背,該多神氣啊,原本就是白白凈凈的一個男孩!
兒子——他居然是這樣的表述,省略了定語:你的兒子,或者,這個兒子,他直接就講:兒子的優(yōu)點與缺點都很明顯。
是嗎?她當然想先聽聽兒子的優(yōu)點,兒子的缺點她知曉得肯定比英語老師更多,我看他除了還比較干凈,飯前便后會洗手之外,沒什么優(yōu)點。哦,晚上睡覺前會去主動刷牙。
兒子還比較聰明,我剛才注意到他玩奧特曼的節(jié)奏,先后順序幾乎不錯,直覺很好;第二點,做事情還算專注,不是坐不住的那一種。
缺點呢?她問,英語老師講的這兩樣優(yōu)點,已經(jīng)使她受寵若驚了。
缺點是,一不懂得感謝,感恩,今天早上地鐵上,我讓座,你讓他謝謝,他不肯說。原本,這么大的孩子,自己主動說就對了。謝謝一詞,要成為孩子的語言習慣,而非大人的提醒,更不能提醒之后,拒絕反應。
她嘆道,是啊。其實,我本來想,不讓他坐下,給他幾句教訓:不謝謝就不能坐。大庭廣眾之下,又不想傷害孩子的自尊心,晚上回去,是會講給他聽的。
他搖頭。
她問,你是講,當時就該教育他……
你可以不言教,卻該身教。
她眼里的問號,畫出一個明顯的期待。
換了我,我會站起來,大人孩子一起,不接受讓座。手牽著他,一起站立,那是無聲的未可原諒,當然也是對讓座者的感謝與道歉。
她哦了一聲,這一個哦,既包含了猝悟,也包含了感謝:還有什么缺點?
第二,感覺不大合群,當然,如果有耐心多跟他玩玩,可以調(diào)教過來。是不是在家里而非幼兒園呆久了?
是啊,上幼兒園老生病,他的爺爺奶奶就搶去帶過一年半載了。你一個奧特曼,就讓他接受你了,平時他可是抵觸生人了,熟人都抵觸。
才剛接觸,所講都不一定對,與其講是觀察的結(jié)果,不如講是一種直覺。
沒有錯,那個畫家也講過,他太喜歡抵觸,敵視,我想是不是跟大人的婚姻失敗有關(guān)。
哦,畫家。他道,這可能跟你的婚姻失敗有關(guān)?也不一定,有些孩子先天就敏感,敵對是夸大的一種自我保護。離異的母親特別要警惕的是,總覺得自己欠孩子太多,總以為孩子所有的不良,都跟自己離異有關(guān)……所以就總是在設法補償啊,補償啊。這樣一來,好嘛,孩子也以為虧欠他太多,性格是扭曲的,要么驕縱任性,要么內(nèi)向怯弱。母親所期望的,與收獲的結(jié)果恰恰相反!
她有一種被擊中了軟肋的感覺,頭腦里轟然作響。
他道,恕我直言,在深圳,也不僅僅在深圳,不少獨生子女家庭的男孩都有寵溺過分的問題,單親媽媽的兒子,尤其受愛有余,嚴重缺失挫折教育。
恍惚間,類似的指斥就在昨日,那次是她33歲的生日,畫家假一家日本料理店請客。畫家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是一只特意從香港銅鑼灣買來的LV包,一萬五港幣。畫家淡淡道,女人手里的東西不要多,有一件合適的,品味就出來了。如同藝術(shù)家的桌上再亂,有一塊漢磚,或者一面銅鏡,感覺就在那兒了。奔奔什么都嘗一口就不要了,甚至舔一口就扔回盤子里。畫家眉間的陰云越聚越多,終于叫道,奔奔好沒教養(yǎng)!
她信手抽了孩子一個耳光。那是抽嗎?講是撫摸也是可以的,卻是抽的一個姿勢,奔奔就哭了,聲震屋瓦地哭,石破天驚地哭,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與其講她抽的是兒子,不如講她抽的是畫家。奔奔好沒教養(yǎng)!這話是你講的嗎?你是孩子的爸爸還是媽媽?!你生過他養(yǎng)過他,乃至給過他孕育一顆精子的貢獻嗎?你現(xiàn)在還不是孩子的繼父!我是跟你同床共枕了,是的,卻并沒有辦理過任何關(guān)系。你充其量是孩子媽媽的……男友,姘頭!她心里萬箭齊發(fā),為了一個奔奔好沒教養(yǎng)!這句話她能講,奔奔的生父能講,你畫家卻不能講!她心里的雜亂,氣憤,伴隨著孩子報復似的干嚎而奔涌、蒸騰,瞬間有一種自虐的疼痛與快感。
那以后,她有兩周沒大搭理畫家,畫家通過電子郵箱給她郵寄了一幅半抽象畫,一只狗熊在前面哼哧哼哧地奔跑,一只狗崽在后面跟隨,狗崽后面是一只瘸腿的母狗在后面狂吠。想了很久,不得其寓意。幾天后揣摩出來了,畫家大概是想說,自己是狗熊,想當然帶走失怙的狗崽(或者帶它出去覓食,或者帶它跑步運動),卻得不到理解,懵懵懂懂的母狗,總以為狗熊帶狗崽,畢竟不是親生子,終究不會給狗崽好果子吃的。
往后幾日,她越想越覺得畫家其實沒錯,將自己沾有唾沫的甚至吃過的東西扔進盤子里,在自己家里或許不是事兒,如果出去做客就是事了。試想,換一個角色,如果自己在朋友那里吃飯,她家的孩子如此無禮,吃不完就扔進來,吃一口就吐回來,能不惡心!畫家雖言重了一些,那是沒有將奔奔當外人啊。這么一想,就覺得自己不對了,完全不對,太過分了!如此一來,逐漸回想到畫家一樣一樣的好,人脈寬廣,出手大方,經(jīng)驗豐富,判斷準確——大都準確,很少失誤;還有,床上的好。有過了那種彼此忘我,夾肌淪髓、共赴高山大川的經(jīng)歷,想忘卻實在太難,另外尋覓,豈可輕易得之!
畫家與她不止一次探討過性感受,畫家的認知是,相較男人,女人的性感受比男人深刻得多,也寬泛得多。男人的高潮就是一種,女人卻各各不同,或者一人兼及多樣。《紅樓夢》講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不僅有清爽澄澈之意,還有包蘊豐富之意。
可是啊,那晚畫家在她家搖曳多姿、開天辟地的一次,兩個忘情中的大人卻忽略了孩子的感受,留下了深刻的后遺癥。她懷疑,孩子在母親生日上的任性,與此前對畫家的抵觸有關(guān),抵觸因而嫉恨,胡鬧。她覺得不能自己貪圖享樂,忽略孩子的精神安放,之后在晚上孩子就寢之后,才給畫家通話。周末則基本是陪伴孩子度過的,不是閱讀,就是去七彩島美術(shù)。這樣一來留給畫家的機會就很少了,停一停吧,肌膚相親、物我兩忘的日子。
她道,等兒子大一些,大起來就好了。
畫家問,怎么叫大,小學?初中?高中?大學?
她苦笑道,想不到那么遠啊,走一步,看一步吧。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想等,就等等吧;如果等不及,我也認了啊……
后一句,并非情愿,可是她必須講,講到位。她相信愛情就是等的藝術(shù),男人不是女人,如果講女人都等得起,男人——他更有千百條理由,等待一個身體和學養(yǎng)都落在他后面的姍姍而來的女人!
畫家起始也就認了,每晚的電話,有她主動,也有他主動——也談事情,巨細無遺;也談感情,夾纏輕褻。卻也有牢騷:你是毫無意義的自虐,既虐自己,也虐我!
后來,畫家的電話有如斷線的風箏,自由東西;再后來,便是周末也很少給她電話,打過去,或者說忙,或者沒接,卻很少主動回過來的。
再再后來,記得是中秋節(jié)吧,問他何以不接也不復電話,他道,在外地。她問,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他遲疑了一下道,當然是兩個人。她問,兩個男人還是一男一女?他調(diào)侃,當然是一男一女,我又沒有“斷背”傾向。還問,他就掛斷并關(guān)機了。是夜,她哭了整一個后半夜。將他的電話號碼無情地刪了,卻是刀刻一般記在腦子里了,想好了萬語千言再打過去,還是一句:對方已關(guān)機!一周以后,因為頻頻出汗,夜不能眠,去看醫(yī)生,醫(yī)生東問西問之后,輕吐一個句,我看是抑郁癥。
抑郁癥?扯他媽的蛋?!都講抑郁癥是一種城市現(xiàn)代病,跟成人的艾滋病、孩子的多動癥一樣,流行而時尚。她從未設想過自己會抑郁,當年她前夫找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理由,先劈腿緊接著就協(xié)議離婚了;她是感傷,丟面子,卻從不曾大悲大痛,更不曾大哭大鬧。什么年月了,誰又離不開誰呢!大人有失,孩子無錯。她像母雞護雞雛似的,小心呵護著奔奔。父母多次電信交加,催她將奔奔送回湖南老家,也方便她朝下一步走;她寧死不從。學齡前的孩子,情商和智商都在萌芽、塑形,還是不隔代地帶著好??嘁稽c,累一點,看著他天天向上,那叫甘之如飴。她有奔奔在側(cè)陪伴就行,整天都覺得精神抖擻,她會抑郁?鬼才信!小區(qū)里有一位退休不久的大學女教授,為了安靜,將房子買到了龍崗中心城,成天樂呵呵的。女教授聽說她年紀輕輕離婚了,就講自己離婚之時也不到四十,除了手頭做的方言研究,上帝什么都可以拿去,包括老公!她這樣講著,哈哈大笑,笑到涕泗橫流,摘下眼鏡來擦拭。女教授研究方言,也能講很多種方言,譬如她能準確區(qū)分湘方言中的長沙話,湘潭話,祁東話與衡陽話,天哪,這樣的細分,就是土生土長的湖南人也不能,女教授竟然是東北人!
在醫(yī)院精神科就診,面對那個跟自己差不多年齡就已經(jīng)小有名氣的博士,一層嫩青的胡須并不能增加一個初出茅廬者的老成。她自賤且自負道,我就是可能得艾滋病,也不可能得抑郁癥!事實上,艾滋病即便如瘟疫一樣席卷全球,她也可能是一個獨善其身的另類。她的兩個一夜情對象,都是她毫不猶豫地親手給小叫雞套上籠頭——避孕套是事先準備好的從正規(guī)藥店購買。與畫家的一夜酣戰(zhàn)事先未作任何準備,事后才做避孕補救,與其講是一種可以原諒的疏漏,不如講是一種連帶冒險的沖動。事事中規(guī)中矩也未必是一個外資企業(yè)部門主管的品格。在第二次男女攻防陣地戰(zhàn)到來之前,她還是很快從京東網(wǎng)站速購了兩份美國雅培的艾滋病試紙,不僅自己做了檢測,且給畫家做了檢測。一邊檢測一邊安慰畫家,試紙檢測沒事了就沒事了,試紙檢測有事也未必有事,再去醫(yī)院或者防疫站進一步確定。見她采血之時,一副認真的表情,畫家調(diào)侃,你這種潔癖女人,真應該去學醫(yī),保證不會鬧出什么交叉感染的事故來!畫家自我暴露:我這輩子睡過的女人,沒有兩個手掌,也有一個手掌,換一個是誰這樣虐待我,早他媽的一腳踹了!
畫家的罵娘,女主管聽了并不反感,相反卻有一份得意留存。試想,畫家這幾年的畫作捷報頻傳,都是在國內(nèi)外參展(多半不是自費的),拿獎(完全不是交費的),研討(有企業(yè)愿意贊助,條件可以談,譬如送幾幅畫給企業(yè)),深圳各大主流媒體,隔斷時間沒見到畫家的信息,人家就會懷疑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如畫家哥兒們調(diào)侃的,是不是到隔壁那個城市去洗腳搓背被將了軍、掃了黃了?
精神科的男博士跟她說,雖是抑郁癥,還有輕重之別,她是輕的,卻未必可以掉以輕心。需要多交際、多旅游,多做開心的事情!如果必要先吃點安眠藥吧。她想起一個閨蜜的耳語:要想人生痛快,少打麻將多做愛!不禁撲哧一笑。男博士問她笑什么,卻又道,這就對了,隨時隨地笑,笑是對抗精神疾病最好的藥!
麻將她根本不會,多做愛暫時也沒有了條件!出來醫(yī)院,她想起某檔健康類電視節(jié)目一個女醫(yī)生的忠告,做愛是醫(yī)治各種女性多類疾患尤其是精神疾患最好的藥。男博士心里肯定明白,只不過還嫩了一點,不敢給女患者開出這樣一張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免費處方。離開畫家之后,她已經(jīng)一兩年沒有性愛史了,不是沒有過一夜情或多夜情的機會,一是嫌臟,二是她不愿意飲鴆止渴。從身心上自我打量,她還是期望找到相知相契的另一半。畫家其實就是一道鴆,飲后不死便難忘!
那是一種多么甜美、痛徹而飄渺的回憶啊。畫家如同斷線的風箏,消失了,去原單位打聽,說他提前退休或者辭職,去了澳洲。大概有近半年時間,她每晚都在穿衣鏡前將此前取悅過畫家的首飾與衣物一一展列,穿戴,珍珠項鏈,銀手釧,硅膠隱形文胸,情趣內(nèi)衣,裸背曳地黑裙……想象畫家就在她身邊,手握一杯啤酒——畫家也喜歡啤酒甚過紅酒——無論她如何妝扮,畫家都頷首、欣賞與贊美。如今,身邊沒有了畫家,這一切自己喜歡的妝飾,頓覺黯然失色。那么畫家呢,你到底在哪里呀?你的每一幅新作,如果沒有了少婦的頷首、欣賞與贊美,即使賣得價格再高,是不是也留有深深的遺憾?
她連飲了兩三聽啤酒,已然微醺了,卻是沒有酒力的。話語恣肆不羈,陸續(xù)將與畫家的一段段戀情都曝光了吧?越到后來,英語老師越少開口,喝得也少。她道,輪到你了,你該講點什么,人不可以這么若無其事的……他謙虛道,平時講得太多了,忽覺得,最幸福的時刻是當個聽眾。我不大愛講話,所有人多的場合有人講話,我就是啞巴。之所以人家覺得我還比較喜歡講話,因為職業(yè)而非性格。
是啊,你跟畫家一樣,都是教師!能到你們的培訓部門去看看嗎?
可以的呀。他看看表道,下午是兩點半開課,現(xiàn)在才一點多。
于是牽了奔奔一起往南區(qū)去。這一回,奔奔的小手握在老師的大手里了。上臺階了,老師上一級,立定等他,再上一級,再立定等他。老師是一個有細節(jié)的人,還有,愛心??吹讲┧寂嘤柕穆涞夭AТ箝T了,徑直進了教務長辦公室,他先去開了窗,又將空調(diào)打高。他道,我其實最喜歡自然風。他穿著長衣長褲,她明白他打高空調(diào),是為了她母子的一身短打。
你們幾個人合辦的培訓?
是的,三個股東,我是其一,主要分管教學。
坐下之后,他告訴她,他原先也是一名教師,后來被朋友鼓動出來合伙做,一開始只有投入并無產(chǎn)出,房租,人工,水電……壓得心里發(fā)毛,咬著牙頂了一年半載,慢慢起死回生了,現(xiàn)在寶安、龍崗和龍華新區(qū)有三個分點,管理人員有四五十人了。
萬事開頭難。她道,我其實也一直想過自己出來創(chuàng)業(yè),幾個項目都在肚子里煨熟了,就是欠一份勇氣。
打工有打工的好,自己做有自己做的好。關(guān)鍵是機遇,項目及推動力。
我想自己做的原因,一是檢驗與考驗一下自己的能力;二是希望有更多的閑暇時間陪孩子;三是目前打工總是重復勞動,關(guān)在公司辦公室,沒有提升空間,也失去了很多與外面交流學習的機會。
他抬腕看表,不知覺,已近開課時間。她講馬上帶奔奔去七彩島,難得出來一天,就在里面一泡一整天。出門之時,她猶疑道,我想聽聽你講英語,方便不?
他無聲地笑了,伸出左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她先去了隔壁教室,小班制授課,總共只有十來個學員,三三兩兩扎堆談講。多半是三四十歲的少婦,只有一個男生。她手里有個奔奔,一看就是旁聽生。坐下之后,她叮囑奔奔有點耐心,聽一會兒就去七彩島美術(shù)。奔奔手里的玩具還沒有玩膩,并不理她。她瞧見教室里的女學員個個衣著光鮮,不是高級白領(lǐng)便是后有靠背的太太,手里有錢,行動有閑,所為何來,充電可以講得,交際可以講得,時尚也可以講得。借著大門的反光,返視一張略顯憔悴的面容,她心頭不禁滑過一絲自憫自憐。
老師進來了,學員們魚一樣滑向各自的座位。
一上來就是英語板書,龍飛鳳舞,煞是漂亮,太太們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全程英語授課——講臺上方也是如此標識,他請同學們自由發(fā)言,舉出本周以來一兩件自以為緊要的時事,輔之以點評。舉手踴躍:有講威爾遜臺風重創(chuàng)海南,有講福喜問題肉,有講滬昆高速湖南段兩車相撞引發(fā)爆燃……提到與點評最多的還是空難,一周左右,馬航客機墜毀于烏克蘭,臺航客機失事澎湖,阿爾及利亞飛機失聯(lián)以后發(fā)現(xiàn)墜毀在馬里。他問,通過這一些事件,你們感受最深的是什么呢?幾乎是異口同聲答道,不安全!他答,是啊,飲食不安全,海邊不安全,地上不安全,天上不安全……座下一起笑了,奔奔不曉得她們笑什么,停下來問媽媽。
老師沒笑,他抬起陰郁的眼睛,尖利地朝下面掃看一周,反問,這些事故有天災,更多人禍!他雙手緩緩抬起道,全體起立,為剛才講到的和沒有講到的所有事故中喪生的人們,默哀。奔奔也站起來了,她拽緊奔奔的手,怕他搗亂。坐下之后,她猝然明白了,瘦瘦的英語老師,為何今日穿了一襲黑衣!
他分析了諸種事故的大致成因,解讀了英美法以及國內(nèi)的新聞評述,有的基本一樣,有的大相徑庭。
因了自己的學歷低,她曾經(jīng)在英語上狠狠下過兩三年功夫,希望單兵突進,為適時轉(zhuǎn)換門庭,積累一些糧草輜重。雖然學習中輟了,聽他的課并不費勁,或許比在座的那些有錢又有閑的太太們更能聽答自如。這么一想,猝然鼻頭一酸,人是不能比較的,尤其不能在某些敏感的場合比較。她貓著腰牽著奔奔撤退,出了博時培訓的玻璃大門,才發(fā)現(xiàn)眼已迷蒙。
回到七彩島,奔奔找到自己的書包,取出一包餐巾紙,抽出一張遞給媽媽。媽媽掩飾地擦擦鼻子道,你去吧,寫字還是畫畫?
奔奔答,上午畫了,下午寫字。
好,奔奔下午寫大字。
中午喝了酒,有些犯困,便倚著沙發(fā)打盹。
那次中秋前一個多月的一次出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帶著奔奔與畫家出游。在喜歡尋找外部環(huán)境刺激這一點上,他與一個并非崇仰的老畫家是重合的,那位高齡仙逝的老畫家生前曾經(jīng)十上黃山。畫家講,不厭其煩地去一個與自己心靈契合的地方,每一次既是老枝新發(fā),亦如油畫,不斷層積疊加生命感受。他喜歡的地方,去過多次的地方,她都耳熟能詳:云南怒江沿岸的貢山與福貢,西藏的靈芝與察隅,新疆的塔什庫爾干……。她跟他去過一趟新疆的喀什,一趟云南的中甸——香格里拉,他都講應該帶上奔奔,她都婉拒了。不是不想帶,兒子沒去過的地方,她都希望帶他去看看?;橐鲋校瑑鹤拥母赣H盡管從事的是一項很有閑的工作——某進口商的國內(nèi)代理——只要有網(wǎng)絡的地方,他就可以現(xiàn)場辦公,卻僅僅帶兒子去過一趟北京。人們說,一個人的慵懶,可以從他毫無節(jié)制擴張的肚皮上捫到節(jié)奏。下館子與臥看電視——主要是觀看各類球賽是他的最愛。她不止一次勸誡:你既然這么喜歡體育頻道,不要總是葉公好龍??!多帶奔奔去綠茵場上踢球、奔跑,爺倆都是一個鍛煉??!他百無聊賴地躺在那里,拍拍自己的雪白而日漸膨脹的肚皮道,你沒有看微信上講嗎,一介草民躺在沙發(fā)上,就著花生米下小酒,看著那些億萬身家的球星滿球場死跑,跑得一身臭汗,那才是享受!
先有了厭倦、排斥、話不投機、貨不對板,然后就有了夫妻生活的不協(xié)調(diào)、不默契、不湊合。設問,她是在離異之后才遇到畫家的,如果在婚內(nèi)遇到呢?是否也會紅杏出墻,義無反顧?這是一個不好預設的懸想,她卻幾乎可以給一個肯定的回答。畢竟,習慣相若、心靈相契的邂逅太難得了。她兩次隨畫家出游,都將奔奔短暫移交給了自己的父母,或奔奔的爺爺奶奶——奇怪,爺爺奶奶在兒子的婚姻內(nèi)對媳婦多有挑剔,兒子離異之后對媳婦卻頗多寬宥,亦頗多自責。她知曉兩人世界與三人世界的區(qū)別,在孩子尚未完全建立對一個陌生男人信任之時,操之過急只能適得其反。這件事情,顯示了她固執(zhí)的同時,也顯示了她的洞察。
不能講奔奔隨他們出游了一次,就導致了結(jié)局的陡轉(zhuǎn),很多的預想甚至不如變化來得快,征兆卻是此前就一次二次埋伏下了的。一次在中心書城的紫苑茶館吃晚飯,他跟她攤牌了,要么她住到他家,要么他住到她家,或者兩相互住,總之,不希望這是一個看不到光亮的隧道,一個脫離了時間刻度的循環(huán)。
她問,你是講,一定要去登記?一定要看到一張紙?
他道,我不在乎是否登記,我也不看重是否有婚宴,可是我不希望一直躲在地下。認識你以來,陪我出席任一場合,你都是一個秘書的身份!你曉得這年頭身邊跟一個女秘書,那是欲蓋彌彰!你我都是單身,我真不曉得,你擔心或害怕的是什么?
她想告訴他,害怕影響到孩子。孩子的精神世界里,還沒有做好接受一個陌生男人做爸爸的準備。況且周邊有不少離異女人也是這樣的,一邊熬著一邊往前走。常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女性的躲避未必是防范,卻是減少是非與煩擾最好的防波堤。
他嘆了一聲道,我能等,我母親卻不能等了,老太太都九十了,人命危淺,朝不保夕。我是老人家唯一的兒子,你不為我想,也該為老太太想想啊。
他的母親,她去見過三次,每次都帶去了禮品:一件襯衣,一條圍巾,一只紫檀手串。雖未點破,某種意味卻是留下了。老太太喃喃反復道,我的兒子好啊。老人難以起身,卻拉著她的手,那只顫巍巍的手,真的讓她感覺生命在老人家的瘦小的身體里漸行漸遠,聽得見彼岸的無情召喚了。那一刻,她心里涌動起擁抱的沖動。她對著老人耳語抬杠——老人重聽,非大聲不能聞:人家都講女兒好,你非講兒子好。老太太大聲道,兒子好,有孝心!她道,你兒子不僅有孝心,畫畫也是一流的!老太太搖頭,畫畫不重要,孝心重要,身體重要。我不喜歡他熬夜,東跑西跑也蠻辛苦!他就是缺一個好女人在身邊照顧,我快要走了,就是放心不下他!
她鼻頭一酸道,你放心好了,好人好報,他會有人照顧的。
老太太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道,你也要好好活著,你兒子講,五十多歲了還有一個老母親在身邊,多幸福啊。
老太太反復搖頭,一頭白發(fā)蕭然豎立,喟然嘆道,我不要活那么久,一身病痛,拖累兒女!
她就立到老人后面,十指張開,輕輕按在老人百會穴上,然后溫柔地推演到太陽穴、風池、大椎,款款延至肩井、背部的肺腧、心腧、胃腧。她辦過一張會員卡,得空常去這家專業(yè)店按摩略通一些指法。老太太舒服了,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握住她的光滑的手腕道,你真是一個好姑娘啊……比醫(yī)院按得還盡心些。
她跟老太太交流與按摩之時,他早已沖好了一杯檸檬蜂蜜水,給她晾著。平時他總抱怨她喝水太少,空調(diào)房呆得太久,體內(nèi)濕寒——他甚至在她某次大便之后,不讓沖掉,觀察而后道,大便掛壁,是濕氣的征兆之一。特意搜尋與下載了薏米煮粥、淮山煲湯等食療方子,發(fā)到她電郵里,并警告,如果不按圖索驥,他就到家政公司請一個保姆上門,專門給她煲粥煲湯;她連忙答應,早晨就放料在電熱煲里,下班就可以回來吃了。他欣賞她給老人按摩的眼神,滿是嘉許。一個垂暮之年還有什么不好溝通的呢?幾句甜言蜜語,一兩件小小禮物,再加上一些精神安慰甚過醫(yī)療慰藉的肢體接觸……再是刁頑的婆婆,可奈我何,由不得不冰化雪消!
去江西Y城,不僅有她,還有奔奔。他開了一輛朋友手里借來的路虎,占了小半個后尾箱的是她一只碩大的行李箱,里面不僅有她的各式行頭、化妝品,還有奔奔的玩具、零食、換洗衣服等等。須知這次既是去游山玩水,更是參加畫家的一個創(chuàng)意工作館開張。畫家兩歲即隨父從廣東遷往Y城,在這里度過了童年與青少年時代,直到20出頭離開上大學。Y城盛世修志,盤點文化名人,一舉找出了遠在深圳的畫家。函電交馳不算,還請畫家專程返回,在Y城學院舉辦畫展、講座、研討,畫家的創(chuàng)意工作館就設立在學院東北角一座菱形樓的五樓,幾幅開張志慶的掛幅紅艷艷地自天而降。畫家自愿捐贈的各式畫作五十二份,早已張掛停當,以供觀摩,以供鎮(zhèn)館。
她的身份,依然是秘書。
秘書身邊跟一個小屁孩,這就有點怪。學院傳播系系主任乃他高中同學,拉他到一邊問,沒見過秘書可以帶小孩出來工作的,到底你是她的秘書,她是你的秘書?
他撓撓頭道,互為秘書吧,行不行?
系主任捶他一拳道,這下我曉得了,憑你的人品、才華、知名度,什么女人不好找!何必找個拖油瓶的,我們系里就有一個副教授,年方30,未婚,很不錯,吃晚飯我叫她來陪你。晚飯在學校專家樓,系主任果然將副教授帶來了,戴一副寬邊玳瑁眼鏡,很白凈,很活躍的一個女子,吃飯之時,不停地給周圍進菜,照顧的最多的非畫家莫屬。畫家有些尷尬,開玩笑道,你給我一點吃菜的主動權(quán)好不好。副教授反唇相譏道,這是我們學院的規(guī)矩,到這里吃飯,就意味著放棄了主動權(quán)。席間談起時政,都講畫家來自改革開放的前沿,毗鄰香港,各路消息一定多。畫家苦笑道,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達了,天下事情,天下知曉,沒有前沿一說了;再則,靠一支畫筆謀生,我關(guān)注山川生物、市井俚俗的興趣,遠大過政治。于是話題就轉(zhuǎn)移到接下來畫家的行程安排,一是月亮山可以去,畫家在Y城長大,居然沒有去過月亮山,再是袁江往上游走三四十公里,有一個村落叫潭山,保留了幾十棵百年古樹,多為樟樹,還有楠木與羅漢松。畫家擊掌道,這個安排好,月亮山早就想上去了,樟樹林也早就聽說了,一直想去的。系主任道,全程由她陪同——筷子就戳到副教授頭上了。副教授道,保證畫家吃好,玩好。系主任仗著酒興,戲謔道,我的老同學可是天南海北滿世界都看過的,玩過的,他要玩的可不僅僅是自然山水喲!副教授嘟噥道,畫家不就是玩畫嗎,難不成他還要玩虎!我們要像陜西周老虎那樣,跑月亮山給他找出一只華南虎來才好!系主任盯著她,半念半唱道,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見了千萬要躲開……
接下來的玩笑便有些露骨,副教授并無忌諱,可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開始給奔奔喂飯,此刻一臉沉著,帶著奔奔走開了。是夜,奔奔在隔壁先睡了,她敲門進來,徑直問,副教授明天是否帶你去月亮山和樟樹林,如果她去,我就不去了,我先回深圳。畫家道,你這是干什么!他們怎么想的,我管不了,你可得先問問我怎么想的啊。她自覺有些冒失了,臉上到底放不下了道,你看看今天吃飯,他們當奔奔的面開的什么玩笑!畫家道,他們是有些過頭,可是那些個話,孩子是聽不懂的啊。她回嘴,你怎么曉得孩子聽不懂,你不要低估了孩子的智商。
有你這樣的媽媽,我哪敢低估這樣高智商媽媽的孩子的智商?。∷M勁將她摟在懷里道,我心里只有你,如其不然,這回也不會帶你母子出來了。
你就曉得哄人!
我情愿你撒嬌,不愿你賭氣。我不喜歡看你賭氣的樣子,好丑啊。
他夸張地學了她一個怪樣,她忍不住笑了。
是夜,他給老同學去了個電話,第二天興興頭頭的上路之時,副教授就退避三舍了。月亮山奇崛,樟樹林蓊郁,其景觀都出乎畫家的預料,他畫了不少速寫,留作日后從容繪畫的素材。原本以為此行的收獲屬于三個人,開心才是最大的公約數(shù),卻未料,還是因了奔奔,返程發(fā)生了不快?;蚴锹猛緵]有休息好,返回半途,奔奔想吐,畫家將備好的塑料袋遞給他媽,她張開袋子對準奔奔的嘴,卻被奔奔一把擼開了。奔奔嗚嗚道,我沒有,我不要。話剛講完,一口穢物便噴在后座上。她從后視鏡里,窺見畫家的臉陰了下來,心里頭也有些火了,埋怨奔奔,你還講沒有,這是什么!你自己收拾。奔奔又一口,吐在媽媽身上。她嘆了一口氣,一邊拾掇,一邊道,真不是一個乖孩子,下次再不帶你出來了!
車進深圳,已是暮色蒼茫,車多速度慢,到龍崗中心城某小區(qū)門口,已經(jīng)八點多了。從后尾箱里取出行李箱,還有從Y城帶回的各式土產(chǎn):茶油,豆腐乳、皮蛋、花生、香菇……她的手里全滿了,畫家揀了一件小盒皮蛋,遞到奔奔手里。奔奔卻一扭身,不肯拿。畫家雙目圓睜,怒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東西!給媽媽幫點忙都不愿意嗎?!
奔奔轉(zhuǎn)身空手朝大門跑去。畫家一跺腳道,你寵得好!扭頭就進了駕駛室,沒再打招呼就驅(qū)車走了。
她兩邊看看,不由淚如泉涌。蹲坐在地上難以自抑。
當晚,她主動給他電話,接通了,他沒吭聲。她道,我曉得我有責任……不帶他出去還好,帶出去,什么毛病都出來了。
他道,那些毛病早就在那里,只是你們不肯正視。這不是帶不帶出去的問題,這都是慣出來的毛??!我看,深圳的男孩,一多半要毀在像你這樣的娘們手里!
話是前所未有的沖,她也自知了,一時無話。
他嘆氣,他可以不愛我,但他不能不愛他媽!你知道嗎,從小這樣嬌慣,任性,不知感恩,長大根本就不是你的孩子,你會看到的,你白養(yǎng)了一個孩子……
不曉得何時,聽見手機短信,是英語老師發(fā)來的:下午幾點地鐵返程?我再送你娘倆一段吧。
猶豫了片刻,她回了一句:不客氣,可能會回得比較早。
他沒回,生氣了嗎?接下來幾個短信,迫不及待去看,要么是電信的,要么是藥店的,還有一條是推銷:想監(jiān)聽男友或女友的電話嗎?
半小時之后,他回了一條,簡練有如他的身板:好的。
心中悵然如有所失。
再過半小時,奔奔起身了,她也起身了。牽著奔奔去衛(wèi)生間洗凈手臉,自己也從花格子挎包里取出幾樣,補了補淡妝。
出門折進書城大門,想起該去音樂店看看,徑直到了小提琴柜臺,挑的兩盒《東方弦夢》,皆出自中央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趙坤宇。奔奔要動漫書,再去了書店,奔奔挑了幾本貝貝熊系列的《實話實說》。經(jīng)過散文柜臺,瞥見一本書名《燃燈者》,心有所動,也不管內(nèi)容,捎帶買了。
自少年宮D出口進3號線,已近5點了。
周末乘車人多,3號線自益田始發(fā)到少年宮才四站,卻人滿為患。剛站定,背后好熟悉的聲音:小朋友好,小朋友媽媽好!
果然是英語老師!已將黑衣更換了一件果綠底子起碎白花的T恤。他將她肩上的畫架子挪到自己肩上,花格子挎包也順勢到了手里。有人收緊臀部,給奔奔留了一掌之座。奔奔上去之后,小屁屁左擠右擠,哪里蕩漾得開。媽媽道,媽媽不坐!奔奔迫不及待拿過去母親的手機,插上耳機找動漫圖畫及音樂。
車子開動,人便不由自主地一晃,他的唇吻砸向她的右耳脖,瞬間留下了一縷久違的鼻息。
她心里一熱,并未抬頭道,這么巧!
他道,無巧不成書啊。
是一種很自然的耳語。他的唇吻距她的發(fā)梢及耳脖都很近,所謂耳鬢廝磨是不是就這樣的?
她道,你講了一天課,一定很累了,要不叫奔奔起來?
他幾乎用氣聲在她耳脖邊吐了一個不字。
你可以抱他坐呀,他喜歡你。她心里認同這樣的認識,男孩的成長,需要多有男人在旁邊。
他未必接受了我,起碼,還不是瓜熟蒂落……
為什么是瓜熟蒂落?她想,他為什么這樣比喻?是有什么念想還是什么暗示?
抬頭看他,一張輪廓鮮明的臉,眼珠很黑,眼神有些迷離。
兩個人的眼光,都落在了拉手塑料牌的小廣告上:親們,夏日炎炎,請來XX婦科醫(yī)院將難言之隱一洗了之。這樣一條有傷大雅的廣告,貫穿了整趟地鐵列車的拉手牌。奔奔認識幾個字就喜歡顯擺,上回就半蒙半猜問媽媽:什么叫“一先(洗字他不認識)了(他讀成le)之”?
他看著她道,中秋之后,你就會看到已經(jīng)置換成了我們博時培訓的廣告了。
是嗎?那多好啊!
接下來又語涉孩子的教育,喜怒哀樂,事無巨細,婆婆媽媽。他的解答,即使未必令她茅塞頓開,卻也頗多啟發(fā)。真是奇怪,言談舉止,總想拿他跟畫家做比。
漸漸地,乘客下的多,上的少。到了龍崗中心城,他跟著一道下了。她奇怪問,你不是到終點站雙龍嗎?他不好意思道,昨天是在一個朋友那兒喝多了,留宿雙龍了。我住南山。
她愕然道,那你跟我們一道坐車這么遠……
他坦然道,我有空,閑著也是閑著。
她心里一字一頓,就為送我們?
或是看出她心里的疑惑,他道,你放心,我……沒別的意思,早上一道出來,看出你母子的辛苦。我,也是一個自由人。
他一直將她母子送下月臺,送到一輛綠的上,然后看表道,還有最后一班地鐵從雙龍發(fā)出,我得走了。
拜拜,他沒忘記給奔奔一個招呼。奔奔耳機一直沒摘,卻是敏覺地回禮了,點點頭,回了拜拜。
綠的里面,奔奔遞過去一只耳塞給媽媽道,這支好聽!她耳邊噪響,心里卻在不斷地拷問自己,為何不挽留他?他講也是一個自由人,意思再明白不過。既然他是一個自由人,他對你及孩子都好?你還有何顧忌呢?請他留宿起碼是一個禮貌的表示啊,他送你母子這么遠。他的博時培訓,你也去看過,不虞有詐!況且,留下他聊聊,也不一定就走到那一步,她還不至于那么輕??!萍水相逢第一天就上床?!可是,可是他今天給你留下的印象,確實是過目難忘……
幫助奔奔洗漱,招呼他在隔壁睡下,卻沒來由地煩躁不安,至夜半也毫無睡意。腦子如同倒帶機,來回倒騰從早到晚的一幕,忽然驚愕萬分地想:今天這個黑衣男人,這個英語老師,怎么眉眼、聲音以及神態(tài)都酷肖一個人,那個消失了近兩年的畫家?!是他嗎?或者,是他的兄弟?畫家本科學的是外語,況是一個極為活躍的人,轉(zhuǎn)來做外語培訓也不奇怪呀!
她為這個想法激發(fā)得越發(fā)興奮,跳起來,光著一雙腳丫子,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去客廳倒了一大杯涼白開,咕嘟咕嘟喝下去,依然沒有一絲平靜的意思?;氐脚P室,拴上門,她毅然撥響了對方的電話。電話有三聲長音之后,接通了。
她道,你……還沒睡呢?
你不是也沒睡嗎?他的聲腔,不像是睡醒才接的。
她抑制住音調(diào)里的顫抖問,你是畫家吧?我覺得你就是我認識的那個畫家?你不是做過整容吧?
啊啊,整容?怎么會呢。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呵呵,成為像你這樣一個好女人忘不掉的男人,是哪個男人的福氣啊……
不管你是不是,我都想跟你……是的,有些事情,想跟你聊一聊。她徑直切換到畫家,她記不起哪些午飯之時講過,哪些沒講。她只能這樣竹筒倒豆子一般,講了兩個人的初識,相知,難忘——當然走到了同居,卻略去了床上的細節(jié)——后來因為孩子,孩子接納一個陌生男人肯定有困難,她不希望因為大人選擇的過錯,傷及孩子,所以希望他耐心地等待,一年兩年是個等,五年八年也是等。如果他真的愛我,能等不起嗎……他果然等不起,他跟其他女人走了……說著,她流淚了,哽咽了,為了一去不返的無法忘懷的過去。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的媽媽,這樣選擇有錯嗎?可是,難以忘記的,怎么都忘不了。難怪那個嘴唇留著嫩須的醫(yī)學博士,見她睡眠不好,情緒不安,就講她得了抑郁癥。
她嘰嘰呱呱、不厭其煩地訴說,他只是一個耐心的聽眾,除了禮貌的嗯嗯,便是適當?shù)氖前?,是啊。她想從他話語的蛛絲馬跡中,找尋一道熟悉的湍流,一座似曾相識的峰巒??墒?,把握不住,是他掩飾得太好,抑或,確實,不是?
她終于停下來了,她需要安撫,解釋,或者批評。這時候?qū)Ψ讲还茉鯓优u她,她都不會反感,她知曉自己在哪里卡住了,過不去了,需要今天這個一見如故的男人幫扶一把,從心里上的深切地幫扶。
他緩緩道,其實,你遭遇的這個畫家,我見過;不但見過,而且認識;不但認識,而且很熟悉,堪稱難兄難弟。他剛跟你接觸之時,我就知曉了。他喜歡你的率真,善良,還有細心,能干。你們交往了一年多,無疾而終,關(guān)鍵是這中間夾著一個孩子。他并不討厭你的孩子——盡管在教育方式上,你倆一定有差別——這一點上,他有西方男人之風。只是作為中國母親,你沒有逃離絕大多數(shù)中國母親,尤其是白領(lǐng)母親的為人處事的窠臼:以為孩子大了,一切就好了。即便適時接觸了一個十分滿意的男人,腦子里終究怕兒子受委屈,等孩子讀了小學再說吧;之后,讀了初中再說吧;之后,讀了高中再說吧;之后,讀了大學再說吧……永遠在等待,便永遠在失去。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失去的不僅有自己的幸福,還有孩子健全的品格。不是講一個單親媽媽帶大的孩子就一定不好,卻很容易滋生問題,尤其男孩,不是過于嬌寵,膽小怯懦,就是過于放恣,橫行無忌。在城市里,尤其家庭優(yōu)裕環(huán)境下,前一種產(chǎn)生的概率更高……這一切,你想過沒有?
你真不是畫家嗎?她嘟噥道,后來,也不是沒有想過,回避的時候卻更多;你今天這么一講,我更明白一些了。
他呵呵兩聲,明白了一些就好,慢慢來吧。哦,一點半了,太晚了,早點休息吧。
不,不晚!她提高了聲調(diào),忽問,我怎樣覺得你很像那個畫家呢?坦白告訴我,你就是那個畫家?!
對方笑了,問,你覺得我哪里像呢?
哪里都像,今天我看到的,感受到的,無一不像啊!
你覺得像,就權(quán)當像吧。
到底是不是?。磕悴恢v,我會瘋掉的!
你呀,太迷那個畫家了,心里永遠放不下,是不是?看到一個稍微順眼一點的,就往他身上靠啊。
那……你是他派來的?派來潛伏……不,游說的?她有些語無倫次了。
今天太晚了,休息吧!中秋再約,啊。
不嘛,就不!如同畫家就在眼前,她重現(xiàn)了當年的放松,撒嬌,直至胡攪蠻纏,不依不饒。對方已經(jīng)掛了電話。她眼前疊加的是畫家的影像,耳邊充滿的是畫家的聲響,鼻子嗅到的也全是畫家的氣味。這個早晨在地鐵相遇、晚上送她母子歸來的男人,是不是畫家或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將重新點燃男女間的繾綣與對望,激烈與喘息,戲謔與悄語,海誓與山盟,高歌與慟哭……
“愿郎千萬壽,長做主人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