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
紀(jì)朋飛約的兩個人,一男一女,我都不認識。男的彬彬有禮,見面就主動跟我握手。女的則有點自閉的樣子,對人不是很熱情,握手的時候,只用手尖跟我的手碰了一下(她好像剛摸過冰一樣,手是冰涼刺骨的)。據(jù)我觀察,他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碰面,之前并不認識,更沒那種男女關(guān)系。
男的一邊打牌,一邊不停地接電話。聽上去,每次打他電話的都是同一個人,而且可以確定,是個女人。女的則基本不說話,只是摸牌,出牌。偶爾抬起頭,眼風(fēng)掃過坐她側(cè)面的電話男,雖說顯得面無表情,但這樣的無表情,不傻的人都看得出來,是一種厭惡。電話男應(yīng)該不傻,但他真的沒感覺到側(cè)面女人對他的厭惡。在沒有電話的時候,依然滔滔不絕,好像他不說話,就沒法呼吸,會憋死。
你的牌打得好,哈哈。他多次用這個話與桌上的女人搭訕,但對方都沒理他。
人就得有個愛好,尤其是女人,沒個愛好,哈哈哈,就很麻煩。他說這話時,眼睛看著那個側(cè)面的女人,表明是說給她聽的。
但女人還是不接他的話,眼睛只看著自己手上的牌。她的手上戴著一枚醒目的戒指,是不是鉆石我沒法辨別。
電話男的電話又響了,這次他只跟對方說了一句,在路上了,還等幾分鐘。然后捂著電話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包間。
我看了一眼紀(jì)朋飛,紀(jì)朋飛也在看我,表情有點無奈。我轉(zhuǎn)頭看那個女人,她此時依然什么表情也沒有。由于電話男的離開,牌局暫停。沉默中,女人從包里掏出一支煙,用精巧的打火機點上,然后,也不看我和紀(jì)朋飛,只管自己一口一口地吸著。她抽煙的姿態(tài)顯示出她是個有閱歷的女人。
電話男終于握著電話回來了。他萬分抱歉地告訴我們,他要離開一下,也就是說,他不能繼續(xù)和我們玩了。有點私事要處理,是女人的事情。他沖我和紀(jì)朋飛扮了一下鬼臉,意思是這種事情男人都明白的。然后,他急急忙忙地收拾起自己的皮包,說了聲對不起,就離開了。
但他突然又倒了回來,沒頭沒腦地問了我一句,你是蘇無艷的丈夫吧?我說,曾經(jīng)是。他意味深長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改天我們聊一聊。我說,好。便看著他夾著皮包有點慌張地離開了包間。
他是誰?我問紀(jì)朋飛。
我以為你們認識,所以沒介紹。紀(jì)朋飛說,他是老艾的朋友,以前也開過酒吧的,現(xiàn)在不知道在干什么。
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姓陳,名字我忘了。
紀(jì)朋飛突然轉(zhuǎn)向那個女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女人漠然地搖了搖頭。
難道你不是跟他一起的嗎?
女人又搖了搖頭。見紀(jì)朋飛仍然疑惑的樣子,她終于開了口,我是敏姐的朋友,是她叫我來的。
紀(jì)朋飛打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對著那女人連說了兩聲對不起,然后轉(zhuǎn)過來對我說道:
是的,我差點忘了,她是敏姐的朋友,是敏姐幫我們叫過來的。
紀(jì)朋飛就是這樣的人,出現(xiàn)這種狀況我一點不奇怪。我只問他,現(xiàn)在怎么辦?走了一個人,還打不打?紀(jì)朋飛不馬上回答我的問題,卻轉(zhuǎn)頭去看那女人,意思是,打不打由她說了算。女人抽著煙,依然表情冷漠,對紀(jì)朋飛帶有詢問的目光不置可否,好像打不打都無所謂,與她無關(guān),你們看著辦。
我說,我看這樣,今天就散了吧,不打了。
這位小姐,你覺得呢?今天就算了,怎么樣?紀(jì)朋飛問道。
女人說,我無所謂,你們說打就打,不打就不打。不過,請不要叫我小姐。我姓余,多余的余,叫我小余就可以了。
紀(jì)朋飛說,牌不打了,但飯還是要吃的。我們?nèi)フ覀€地方吃飯,余小姐你看如何?
你們?nèi)?,我還有事,不奉陪了。
余小姐,你既然是敏姐的朋友,又是為了我們專門過來的,就這樣走了,我怎么向敏姐交代?
我也說,反正已經(jīng)是吃晚飯的時間了,就在附近找個吃火鍋的地方,怎么樣?
余小姐喜歡吃火鍋嗎?紀(jì)朋飛馬上轉(zhuǎn)向?qū)Ψ絾柕馈?此蔷o張的表情,如果余小姐說不喜歡,他似乎就不打算再活下去了。
不反對。
謝謝余小姐。
請叫我小余。
謝謝小余。
不客氣。我喜歡吃火鍋。余小姐終于露出了一點微笑。
我們走出茶坊,才發(fā)現(xiàn)天色有點特別。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才五點過,六點不到,怎么就暗成這樣了呢?紀(jì)朋飛也說,是不是要下雨哦?我倒不擔(dān)心下雨,但對下雨前的這種天氣感覺很不好。暗淡的天色中,隱約透出一種番茄紅,這天象很不正常。但究竟怎么個不正常,我其實也不懂。
不是要下雨,是要下冰雹。余小姐像是很專業(yè)地說道。
我很驚訝,便問,這個樣子就是要下冰雹嗎?
有可能,但也不一定,我瞎說的。她又笑了一下。
但你的樣子不像是瞎說。你一定是有依據(jù)的。你是不是在氣象部門工作?。?/p>
你覺得我像嗎?
很像,而且肯定就是。
要是我告訴你,我不是呢?
哦,不是就算了,我也是瞎猜的。
那好吧,我就什么也不說了。
這女人真就一句話也不說了。而我是希望她能多說點什么的。跟一個基本不說話的女人走在一起,感覺是很壓抑的。
這個女人是敏姐叫過來的?!奔o(jì)朋飛靠過來低聲地對著我的耳朵說道。
我知道,剛才她自己已經(jīng)說了。我本能地偏了一下頭,不喜歡他靠得這么近。
是我讓敏姐叫過來的。
我沒叫,那自然就是你叫的了。
那你明白了?
明白了。
好,吃火鍋我買單。
吃火鍋的時候,紀(jì)朋飛拼命找出許多話題來跟余小姐套近乎。實在找不到話說的時候,就拿手機出來,念短信里面的葷笑話。但余小姐根本不笑,一次都沒笑過,只埋頭吃自己的火鍋。他又想替余小姐看手相,余小姐卻固執(zhí)地不拿手給他看。endprint
他便說,那我只好就這樣跟你說了。
余小姐問他想說什么?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說,關(guān)于你的命相。
余小姐冷笑一聲,你看都沒看,能說出什么?
他也嘻嘻一笑說,沒看你的手但我看了你的臉啊。
余小姐突然把手中的筷子一扔,冒火地說,我看你是不要臉!
一旁的我驚了一下,沒想到她這么猛。
接下來,這火鍋就吃得很尷尬了。到最后,紀(jì)朋飛站起來,走到外面假裝接一個電話,接了半天,然后回來說,他有點急事要先走一步,單他已經(jīng)買了,讓我慢慢陪余小姐吃。
我們都沒表示什么。等他走了之后,余小姐才開口說話:男人都他媽這樣。
我感覺我的臉在發(fā)燙,有點掛不住的樣子。我問她男人都他媽怎樣?
她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我,然后說,對不起,我忘了你也是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沒關(guān)系,我只是好奇,你以為的男人都他媽怎樣?
你生氣了?好吧,我道歉,我說的男人不包括你。
這無所謂,我沒生氣。我確實是對你的那句話很好奇,你想說什么?
我不知道。我忘了我想說什么了。我忘了,我記性不好,可以嗎?
我笑了。我突然意識到,她的話多了起來,而且還那么喜歡饒舌。這時候再看她的臉,她其實稱得上漂亮。她脫了外套,露出了里面的吊帶裝。
我說,可以。
她突然也笑了,說我這個人很真實,不假,不像走掉的那兩個男人。
兩個男人?
打麻將的時候不是還走掉一個嗎?看來你也有健忘癥啊,哈哈。
她用這“哈哈”聲進一步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們就這樣聊著,氣氛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了。她告訴我,她其實不是姓多余的余,而是姓于是的于。
不想再打聽一下我叫什么名字嗎?她又哈哈一笑。
我覺得她開始有點挑逗的意思了。于是,我建議她也喝一點酒。吃火鍋的時候她一直推說自己不會喝酒。我說喝酒這種事至少是兩個人才會有樂趣。但她說,要喝可以,換個地方喝。
于是,她把我?guī)У搅艘粋€酒吧。
我是個很被動的人,比較容易受人擺布。前妻蘇無艷就屬于那種喜歡擺布人的人。尤其在性方面,她的擺布欲體現(xiàn)得尤其充分。有時候,她規(guī)定我們逢單做。過不多久,她又改了規(guī)定,逢雙做,而且不告訴我理由。她還規(guī)定,過了零點以后不能做,下雨打雷不能做,喝了酒不能做,心情不好不能做。這樣下來,能做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不多了。我可能就是這樣開始失眠的。
我泡過不少酒吧,但這個酒吧卻讓我聞到一種陌生的氣息。很特別。怎么個特別我一時還說不出來?;\統(tǒng)地說就是它特別不像酒吧。這感覺把我搞得很拘謹(jǐn),忽然覺得自己出現(xiàn)在這里就像一個傻瓜。
已自我更正為于小姐的女人對這個酒吧好像很熟悉,所以顯得特別自在,一下就變得容光煥發(fā),光彩照人了。她問我要喝什么酒?但我還沒回答,她就替我安排了一種酒。你嘗嘗這個酒,我敢肯定你以前絕對沒喝過這么好喝的酒。她的舉手投足以及說話的語氣都流露出一種奇怪的自信。我有種預(yù)感,別看她說得這么神秘,可能等到那個酒送上來后就會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一種很普通的酒。
但我的預(yù)感錯了。那個酒被裝在一只玻璃杯里送上來,看顏色我就認不出是什么酒。在她的注視下,我端起來嘗了一口。很特別的味道,的確是我沒喝過的。我知道她馬上就要問我是什么感受?于是我搶在她的前面問她,這是什么酒?
其實就是啤酒,但你肯定沒喝過,因為它已經(jīng)不是啤酒了,是用特殊方法專門處理過的。你再嘗一嘗。說著,她自己又喝了一大口。喝了酒之后的她,眼睛和嘴唇都變得格外的濕潤。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喜歡上這個女人了。
你想不想跳舞?她問。眼睛熱切地看著我,把內(nèi)心的東西表現(xiàn)得十分直接。
但是,經(jīng)她這一問,我馬上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我知道這間酒吧的特別之處在哪里了。這是一間可以跳舞的酒吧?;蛘哒f,它就是一個舞廳。這是很明顯的啊,但之前我怎么就描述不出來呢?
我略微遲疑了一下,才接受了她的邀請。這不是故意裝。在那遲疑的片刻,我還在想別的一些問題。但很快我就決定放棄這些問題,告誡自己不要想太多,眼下只需按本能和直覺行事就行了。于是,我抓住她伸過來的手,離開座位,像旁邊那些男女一樣,摟抱著開始跳舞了。
你的舞跳得很好。她貼著我的臉這樣說道。
我明白此時她說這樣的話也是為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緊張。因為我們彼此都心照不宣,這根本不像是在跳舞。我們摟抱在一起,連腳步都沒有移動過一下,只是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做一些輕微的搖擺和晃動。這時候便感覺舞曲長得令人絕望。再這樣下去,我真的就要憋不住了。我叮囑自己,一定得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以便降低大腦皮層的興奮度。
這酒吧很特別,我說。想在這個話題上開始轉(zhuǎn)移。
嗯。她只這樣簡短地回應(yīng)了一下,并不想順著我的話題多說點什么。她好像有點醉了,抑或是累了,將整個綿軟的身體完全貼在了我的身上。
你,要不要去坐一下?
你想做?好吧。
后來我才知道,她把我說的“坐”理解成“做”了。
你想在哪里做?她問道。
還是去剛才的地方,我們的酒還在那里,沒喝完呢。
在那里啊,你想怎么做?
跟她說話的時候,我眼睛一直在看周圍那些跳舞的人,感覺很怪異。這里不僅跳舞的人特別多(別的酒吧基本不跳舞),而且跳法很特別,很怪異。男的一般都把自己的手要么按在舞伴的屁股上,要么干脆伸進她們的懷里。舞伴們都穿得很暴露,一律的吊帶裙。她們的裙子時常要被其男伴掀起來。男的一律年齡偏大,像我這樣的中年男,禿頂?shù)倪€不少。我突然意識到我在哪里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砂輪廠啊。
砂輪廠,即色情舞廳的別稱。在這里跳舞,稱為跳砂砂舞,簡稱砂。這里的陪舞小姐被客人們私下叫做砂妹。陪跳一曲十元錢,包場三到五百。由于跳舞時一般都是將身體緊貼在一起做磨砂狀,類同砂輪的工作原理,便有了此名。有次我在常去的一個酒吧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了一個自封為“砂皇”的中年男人。是他那天晚上熱情地向我介紹砂輪廠,我才知道這座城市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地方。當(dāng)時在場的還有幾個女性朋友,她們平常都是朝九晚五的機關(guān)女,很少知道江湖上的事情。因此,剛開始的時候,這幾個笨女人還真以為砂輪廠就是生產(chǎn)砂輪的工廠。當(dāng)?shù)弥嫦嘁院螅阋恢抡J為這是個極不健康和道德的場所,并對“砂皇”這個男人頓時起了反感,彼此之間還發(fā)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論。沒想到,此時此刻自己竟然已神奇般地置身于這個傳說中的地方。
你走神了,在想什么呢?她問。
她說得不錯,我走神了,以至于剛剛那種緊迫的爆炸感已經(jīng)沒有了。這種生理反應(yīng)的變化,自然被她感覺到了。
我便笑了起來。我對她說,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了。
她很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著我,什么地方?
砂輪廠。
你才知道?你走神就是在想這個?
是的。
難道你以前沒來過?
是的。這是第一次。
不可能。哈,你真土。那么感覺如何?
還好,跟傳說中的一樣。這樣我也放心了。
放心了?你放心什么?
不害怕我們這樣抱著的那種后果了。
哪種后果?
你說呢?
你這么文縐縐的,我聽不懂。
但我聽懂了,你說的那個做是什么意思。是做愛的意思,對吧?
天,開什么玩笑?你以為還會是別的什么意思嗎?
我開始以為你說的是坐椅子的坐。
我怎么遇上你這樣的笨蛋?
那現(xiàn)在,我們還做嗎?
你讓我想想。怎么說呢?說真話,你讓我有點掃興了。真的,我現(xiàn)在的感覺,就好像是,算了,我沒法形容。你知道嗎,你讓我尷尬了。
對不起,小于。
不要再說了。不要這樣,你讓開。今晚就到此為止。不說了,讓我走。
她推開我的手,從我的懷里掙脫出來,帶著我剛認識她時的那種漠然的表情,去吧臺取了自己的包,毫不理會跟在一旁的我,徑直往舞廳的出口走去。
外面真的下起了冰雹,我為她擔(dān)心,急忙在吧臺借了一把傘,跟著她跑了出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