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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生命觀中的“進化論”——從《新青年》的隨感錄(六六)談起

2015-01-01 14:54:23張麗華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15年2期
關鍵詞:隨感劉文典新青年

張麗華

1919年11月,魯迅在《新青年》6 卷6 號上發(fā)表了隨感錄(六六),題為《生命的路》。這是魯迅“隨感錄”系列的最后一篇,它以作者“唐俟”與“我的朋友魯迅”對話的方式,展開了對生命“進化”之路的討論:

想到人類的滅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們的滅亡,卻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進步,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中略)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從死里向前進。

許多人們滅亡了,生命仍然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中略)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

昨天,我對我的朋友魯迅說,“一個人死了,在死的自身和他眷屬是悲慘,但在一村一鎮(zhèn)的人看起來不算什么,一村一鎮(zhèn)的人都死了,在一府一省的人看起來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國一種……”

魯迅很不高興,說,“這是Natur 的話,不是人們的話?!蹦阍撔⌒男?/p>

我想,他的話也不錯。

此文在《新青年》的原刊本與后來收入《魯迅全集》的文本之間,有較大差異。根據(jù)孫用先生的《〈魯迅全集〉 校讀記》,其中有幾處異文值得注意:一是四、五兩段在《全集》中被刪減合并成了一段:“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二是倒數(shù)第三段末四句被刪減合并為“但在一村一鎮(zhèn)的人看起來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國一種……”;此外,文中的“Natur”在《全集》本中用括號加注了“自然”。

這些改動看似細小,卻對文章的意涵產(chǎn)生了微妙的影響。改動后的文本看上去簡潔流暢,卻丟失了原刊本因“饒舌”或是“不順”而帶來的凝滯感和陌生感。如,“生命不怕死,……從死里向前進”這種拗口的表達,刪改之后,原文以“死”為媒介對生命進化之路展開的抽象思考,可能會被讀者輕易放過;又如,Natur 這個德語詞匯在原刊本是不加注釋直接使用的,這意味著在當時的漢語中沒有確切對應的名詞,那么,Natur 在文中究竟指稱著什么?它的含義是否能夠完全等同于后來加注的“自然”?至于倒數(shù)第三段的刪并情況,則直接帶來了句子含義的飄忽,甚至難解。

隨感錄(六六)與此前的隨感錄(二五)、(四九)以及刊于同期《新青年》卷首的《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的主題遙相呼應,一起構成探討魯迅這一時期進化論生命觀與倫理觀的重要文獻。然而長久以來,這篇隨感錄卻并沒有引起研究者足夠的重視,這也許與刪改之后文本的不透徹有關。實際上,它通常只是被泛泛地理解為生命的價值在“個”與“群”、或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沖突。這里,首先將隨感錄(六六)的文本回復到《新青年》原刊本的狀態(tài),繼而將其置于魯迅的思想脈絡以及其時新文化的論說語境中來閱讀和詮解,以對魯迅生命觀中的“進化論”,略作箋釋。

李長之在《魯迅批判》中曾經(jīng)指出,魯迅的人生觀是以生物學為根基的,他的作品寫了各種各樣的死,其背后的中心思想則是“人得要生存”的生物學觀念。竹內(nèi)好認為這是一個卓見,但并沒有說盡魯迅的倫理觀。王得后則指出,李長之的觀點有偏頗之處,生物學原理僅僅是魯迅生死觀的“依據(jù)”,而決非全部,魯迅所持的,嚴格來說乃是一種“以生物進化論作根基的人性的生死觀”(《魯迅與孔子》,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0 頁)。其實,王得后與李長之的觀點歧異,所觸及的正是隨感錄(六六)以“唐俟”與“魯迅”對話的方式展開的核心論辯:以生物學為根基的生命進化原理,能否原封不動地移植到“人”類身上?從進化論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人”類是從高等動物進化而來的一個生物物種,自然遵循生物界的進化倫理;然而,作為生物進化鏈條中更高的物種,“人”類在向著更“完全”的物種進化的途中,是否可以如宇宙進化過程中的其他生物一樣,視“死亡”為進化的階梯與動力,“從死里向前進”、“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在由生命進化所帶來的樂觀情緒之上,“死亡”也同時在這篇隨感錄中投下了濃重的陰影。

隨感錄后半部分“我對我的朋友魯迅”所說的話,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魯迅的短篇小說《明天》?!睹魈臁纷饔?919年六七月之間,發(fā)表于1919年10月《新潮》2 卷1 期,恰好在這篇隨感錄刊出之前。小說所寫的單四嫂子失去孤兒的悲痛在咸亨酒店的酒客眼中根本無足輕重,看起來正是對隨感錄這段話的一個注解。筆者在最近的一篇論文中,曾從“死亡”之寓言的角度,闡述了《明天》與隨感錄(六六)的互文關系(《“原來死住在生的隔壁”——從夏目漱石〈虞美人草〉的角度閱讀魯迅小說 〈明天〉》,《文學評論》2015年第1期)。其中,論及隨感錄(六六)的進化論資源時,筆者將“Natur 的話”與“人們的話”,比附為赫胥黎在《進化論與倫理學》中提出的“宇宙過程”(cosmic process)與“倫理過程”(ethical process),并在此基礎上辨析魯迅的進化論思想與斯賓塞、赫胥黎的異同。然而,最近在翻閱了《新青年》《新潮》以及《新中國》等雜志的相關文獻之后,尤其是考慮到Natur 這一德語名詞的可能由來,筆者發(fā)現(xiàn),這里更值得關注的,乃是魯迅與德國生物學家兼自然主義哲學家??藸枺‥rnst Haeckel,1834-1919)的關系。

??藸柦裉鞄缀跻呀?jīng)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但在19世紀后半葉,卻是名噪一時的動物學家和進化論生物學的鼓吹者,有“德國的達爾文”之稱。在專業(yè)著述之外,??藸栠€撰寫了《宇宙之謎》(Die Weltraetsel,1899)和《生 命 論》(Die Lebenswunder,1904)兩部廣為流傳的通俗作品,提倡將進化論生物學原理用于解釋一切宇宙物質(zhì)與精神現(xiàn)象的一元哲學,在引起巨大爭議的同時,也為他贏得了世界性的名聲。魯迅藏書中即有海克爾的上述兩部著作(其中Die Weltraetsel為1903年斯圖加特的大眾普及版,參閱梁展《魯迅外文藏書提要(一則)》,《魯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8 期);1907年,魯迅還以《宇宙之謎》第五章為藍本,編譯了《人之歷史——德國黑格爾氏種族發(fā)生學之一元研究詮解》一文,首次向中文讀者介紹了??藸栆辉摰姆N系發(fā)生學(根據(jù)中島長文的研究,魯迅很可能參考了當時日本的??藸栕g介成果)。所謂一元論的種系發(fā)生,簡言之,即主張個體從胚胎開始的生長和發(fā)育,乃是種系發(fā)生的短暫而迅速的“重演”(Recapitulation Theory)。這是海克爾在生物學理論上最重要的創(chuàng)見,也是他用一元論的進化法則來闡釋包羅一切的宇宙現(xiàn)象的自然主義哲學的出發(fā)點。

相比于達爾文的學說或赫胥黎的論述,魯迅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以及同時期的論文中有關進化論的論述,其實有著更為濃厚的??藸枌W說的影子。與達爾文的自然選擇說相比,??藸柕倪M化論生物學主張,更接近拉馬克(Lamarck)用進廢退的適應遺傳說。魯迅在《新青年》發(fā)表的首篇隨感錄(二五),以回憶“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嚴復開頭,強調(diào)的卻是“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里轉”的遺傳的可怕。而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魯迅所依據(jù)生物界的“真理”——要保存、延續(xù)和發(fā)展生命,則與他在《人之歷史》中所介紹的海克爾的“一元的種系發(fā)生學”有著明顯的親緣關系:“個體既然免不了死亡,進化又毫無止境,所以只能延續(xù)著,在這進化的路上走。走這路須有一種內(nèi)的努力,有如單細胞動物有內(nèi)的努力,積久才會繁復,無脊椎動物有內(nèi)的努力,積久才會發(fā)生脊椎?!眰€體的長幼更迭對應于種系由簡入繁的進化,二者的“同構”,正是??藸栆饬x上的“重演”。

在??藸柕囊辉軐W中,宇宙的無生物界,遵循著“物質(zhì)不滅”“力的守恒”的定律,而一切有機生命的現(xiàn)象,又都可以用細胞原理來說明,在有機界和無機界之間,不存在絕對的界限。在《生命論》一書中,??藸栁樟?9世紀細胞生理學的學說,將生命的本質(zhì)理解為“原形質(zhì)”(Plasm)的新陳代謝運動,并以此為基礎,將宇宙過程中從細胞到器官再到有機體、種群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命(進化)運動,皆納入一元的解釋體系之中。在??藸柨磥恚吧边@種獨特的運動,可以用無機物中的“火焰”來類比,二者共同的特點便是永遠“變滅不居”。在《生命論》的第15 章中,??藸枌懙溃?/p>

制御宇宙全體之進化的,和支配我們自己生活的,是同一個“永遠不變的鐵鑄的法則”。(中略)把地球上有機生命的歷史作個公平的概觀,第一件先就曉得這是個不斷的變化之過程。每一秒鐘之中有千百萬動物和植物死去,又有千百萬新的繼之而生,每一個個體都有一定的壽限,(中略)連那集合許多相似的個體之“種”,那包括許多“種”(動物和植物)之“屬”和“類”,也都是變滅不居的。(中略)所以每個特別的生命形式,——個體以及種類——都只在生命的不斷變化里,成一段生物學上的插話,一個變滅的現(xiàn)象。就連人類也不外這個例。([德]赫克爾著,劉文典譯:《生命之不可思議》,商務印書館,1922年版。下文所引,同此。)

置于??藸柕恼Z境中來閱讀,魯迅隨感錄(六六)中寫到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從死里向前進”的“生命的路”,正是對這一人類進化乃至宇宙進化總過程的喻說。在??藸栠@里,Natur 指的是包羅了生物與無生物的宇宙的總和,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宇宙乃是“名副其實,是包羅一切的、統(tǒng)一的全體,——隨我們叫他做‘神’或是叫他做‘自然’”。隨感錄(六六)中“魯迅”所說的“Natur 的話”,顯然應該在海克爾的這一語境中來理解。

《生命論》的第5 章題曰《死》,海克爾從細胞生理學的角度討論了死亡的生物學意義。在他看來,生理學意義上的死,乃是與生相連的概念,不過是“原形質(zhì)微分子的建設作用和消耗作用之終止”;在一切有機體的新陳代謝過程中,都包含了部分的細胞的死滅乃至(對于高級有機體而言)器官的消耗與衰竭。為了反駁當時維護達爾文“淘汰說”的生物學家魏茲曼(August Weismann)的“單細胞體不死說”,??藸栔鲝垍^(qū)分“一般生物”的持續(xù)和“個體生命”的持續(xù):就個體生命而言,??藸柍直厮勒?,但他也指出,如果著眼于“新陳代謝的生命運動之世世連續(xù)”,則從遺傳的角度,又可以說“原形質(zhì)確乎有一部分的不死”。這種個體生命之死亡與一般生物之進化的傳遞關系,在??藸柮枋鲇袡C體的細胞代謝原理時,又得到了重演:

我們?nèi)祟惖纳眢w,也像在高等動物身體里一樣,是個別種意義的細胞的國家。每天每點鐘,這國家的組織細胞國民要死幾千個,又有同類細胞分裂出來的新細胞來補充缺額。

盡管單個的“細胞”(個體生命)會死亡,但作為更高一級單位的“有機體”(一般生物),卻因“新陳代謝”的作用而獲得了永久的“生命”:這是??藸柕囊辉M化論所包含的“死”與“生”的內(nèi)在依存和轉化邏輯。將人的身體比喻成細胞共和國,出自Virchow 的《細胞病理學》(1858);然而,作為一元論哲學斗士的??藸?,很快就將這一對于自然的比喻反轉過來,用于解說一切人類的社會關系:在他的一元論世界觀中,“人”也不過是在會毀滅的有機的自然界中“一粒極其渺小的原生質(zhì)”,因此,有機生命的細胞原理,也可以推而廣之應用到人類社會的一切“個”與“類”(個體與種系、國民與國家,乃至種族與人類等)的進化關系中去。

劉禾也關注到魯迅與??藸柕年P系,并指出作為醫(yī)科專業(yè)出身的魯迅,他對生命與死亡的理解,往往是有包括細菌細胞、血液的新陳代謝等具體的生理內(nèi)容的(劉禾著,孟慶澍譯:《魯迅生命觀中的科學與宗教——從〈造人術〉到〈祝?!档乃枷胲壽E》,《魯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3、4 期)。這一提醒十分有必要。實際上,除了具體的學理知識,海克爾進化學說中的諸多有關生命原理、細胞代謝的類比與修辭,也在很大程度上滲入到了魯迅的進化論論述之中。在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裳的信中,魯迅寫道:

反觀國內(nèi)無一佳象,而仆則思想頗變遷,毫不悲觀。蓋國之觀念,其愚亦與省界相類。若以人類為出發(fā)點,則中國若改良,固足為人類進步之驗(以如此國而尚能改良故);若其滅亡,亦是人類向上之驗,緣如此國人竟不能生存,正是人類進步之故也。(《魯迅全集》第1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6 頁)

盡管行文中充滿了憤懣與反諷,但魯迅在“省”、“國”與“人類”三者背后所蘊含的修辭關系——前者的滅亡,乃是后者進步的征象,與海克爾進化論的喻說方式相當一致。在隨感錄(六六)的后半部分,“我”對“我的朋友魯迅”所說的話,“一個人死了,在死的自身和他眷屬是悲慘,但在一村一鎮(zhèn)的人看起來不算什么,一村一鎮(zhèn)的人都死了,在一府一省的人看起來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國一種……”,這種個體的滅亡在更上一級的類別中“不算什么”的生命/死亡觀,很顯然,也與??藸栍糜袡C體的細胞原理來類比個體、人類乃至宇宙“生命”進化法則的內(nèi)在邏輯,一脈相承。

在這個意義上,隨感錄(六六)的最后——“魯迅很不高興,說,‘這是Natur 的話,不是人們的話’”,表明作者開始對此前所篤信的??藸枌W說及其一元論有所反省和質(zhì)疑。且不說上引魯迅致許壽裳的書信,就在刊于1919年2月《新青年》6 卷2 期上的隨感錄(四九)中,魯迅還毫不猶豫地將“種族的延長”(亦即生命的延續(xù))與生物體“新陳代謝”的過程相類比,并認為“新的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然而,短短九個月之后,雜感家“唐俟”的聲音,就遭到了小說家“魯迅”的激烈反駁:“這是Natur 的話,不是人們的話”。那么,究竟是何種原因,導致了魯迅論述基調(diào)的顯著變化呢?置于《新青年》以及新文化的論說語境來看,筆者認為,魯迅的這一反省和質(zhì)疑,不僅僅只是“今日之我”對“昨日之我”的挑戰(zhàn),還包含了他與《新青年》同人乃至整個新文化話語的對話。而這一“對話”的基礎,則與??藸栐谛挛幕\動期間突然得到中國知識界井噴式的譯介和接受有關。

1923年,在唐敬杲主編的《新文化辭書》中,對??藸柹胶退枷氲慕榻B,長達兩頁半,比達爾文的篇幅還重。這里略引如下:

赫格兒(即??藸?,當時亦寫作“赫克爾”——引者注)是達爾文進化論底完成者。(中略)他于生物學上面說:個體發(fā)生,不外把種族發(fā)生底歷程縮短了,演之于一代的;因此,他于宇宙論中也說,世界是可以由一元說明的。這一元的世界觀,就是他底自然哲學說。(中略)赫克爾底意思,所謂“物質(zhì)”,所謂“勢力”,所謂“感覺”,都是本體底一種屬性。本體底法則,就是物質(zhì)和勢力底保存律,也就是宇宙底進化律。世界是永遠保其運動,至于無窮無盡的。所謂“生命”,發(fā)端于原生作用,由下級生物起始,循序進化,以至于人類??倲堖@生命現(xiàn)象的,叫做精神作用:生命作用一停,精神作用也從而盡了。(唐敬杲:《新文化辭書》,商務印書館,1923年版,第379-380 頁)

《辭書》的介紹,反映出當時的新文化人對海克爾學說已有相當?shù)牧私?。魯迅后來在《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中曾感嘆,雖然中國曾經(jīng)大談達爾文,大談尼采,對于他們著作的翻譯,卻并不熱心;和達爾文、尼采著作的落寞相比,??藸枀s是例外。在新文化運動期間,??藸柕闹鞒蔀槲幕绺傁酄帄Z的翻譯對象,其《宇宙之謎》和《生命論》在1923年之前皆已有完整的中譯本面世,分別是馬君武的《赫克爾一元哲學》(中華書局,1920年)和劉文典的《生命之不可思議》(商務印書館,1922年);而在單行本刊行之前,這兩部譯著的部分章節(jié)還分別在《新青年》和《新中國》雜志中此消彼長地連載過。

《新青年》創(chuàng)刊伊始,對??藸栔鞯姆g,就成為見報率極高的作品。1916年,正當陳獨秀在《新青年》上連續(xù)發(fā)表對“孔教”的批判文章之時,馬君武陸續(xù)譯出了??藸枴队钪嬷i》的前三章,以《赫克爾之一元哲學》為題,連載于2 卷2號至2 卷5 號。在譯者前言中,馬君武稱??藸枮椤斑_爾文后最有名之進化論學者”,認為“吾國至今尚鮮知赫克爾名者”,乃“學界至大之恥”,因此發(fā)奮翻譯。??藸栐凇队钪嬷i》中以自然科學為基礎提出的一元論哲學,以及以此為武器對基督教的創(chuàng)世觀念以及建立在教會權威之上的政治和社會制度的批判,與主編陳獨秀對“孔教”不依不饒的討伐,顯然一拍即合。不久,因與陳獨秀在外交政見上發(fā)生齟齬(陳獨秀在《新青年》3 卷1 號發(fā)表《對德外交》一文,主張對德宣戰(zhàn)),馬君武暫時中斷了《宇宙之謎》的翻譯。次年,陳獨秀便徑直譯出了此書的第十七章《科學與基督教》,刊于《新青年》3 卷6 號(續(xù)文于4 卷1 號刊畢);同期《新青年》還刊發(fā)了他的《復辟與尊孔》以及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說》二文。置于這樣的論說背景中,??藸枎缀跏侵苯拥貐⑴c到了當時新文化人關于現(xiàn)代社會是否需要宗教以及以何者代行宗教功能的討論——??藸柼峁┝艘环N代替宗教的可能方案,即“科學”。

1919年,陳獨秀的安徽小同鄉(xiāng)劉文典(叔雅)又從??藸柕摹渡摗芬粫凶g出第三章《靈異論》,刊于《新青年》6 卷2 號。稍后不久,《新潮》1卷5 號刊出了吳康譯自《生命論》第一章的《真理》。1919年5月創(chuàng)刊的《新中國》雜志,更是在卷首顯要位置刊出《生命論》(劉叔雅譯)的廣告,將??藸栕u為“現(xiàn)代哲學界科學界之斗星”,并云“本社以一元哲學為救濟吾國思想界之良藥,科學精神為民族發(fā)展之利器”。劉文典所譯的《生命論》自《新中國》1 卷2 號開始連載(刊1919年第1 卷2-8 號,1920年第2 卷2,4,7 號),為配合譯文,此期雜志還在卷首登出??藸柕拇蠓掌ь^便是“世界大哲學赫凱爾博士”,與當時在中國思想界極受歡迎的“杜威博士”的照相并駕齊驅。劉文典在1922年結集出版的《生命之不可思議》(即《生命論》)的譯序中說:

我著手譯這部書,是在三年以前,正當那《靈學雜志》初出版,許多“白日見鬼”的人鬧得烏煙瘴氣的時候。我目睹那些人那個中風狂走的慘相,心里著實難受,就發(fā)愿要譯幾部通俗的科學書來救濟他們。(中略)民國八年夏天,我住在京西香山碧云寺里,晝長無事,就在半山腰上,大松樹下的一座亭子里譯起來,這部書的三分之二,都是在那座亭子里譯成的,并且我也就在那座亭子里得著赫凱爾先生逝世的消息,是羅志希先生在般若堂里看見了報,跑到山腰上告訴我的。

劉文典的回憶,為我們提供了??藸栐谛挛幕\動期間被譯介和接受的生動背景。對上海靈學會(1917年成立)及其刊行的《靈學雜志》(1918年1月創(chuàng)刊)的斗爭,乃是當時魯迅與《新青年》同人的共同事業(yè)?!办`學”派主張心、物二元,并動輒引用柏拉圖、康德為之張目。在哲學上明確反對新康德主義、主張將自然科學的原理貫徹進所有精神領域的一元論哲學的斗士??藸?,顯然是再好不過的斗爭資源(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可參閱程鋼:《論陳獨秀反“靈學”中的一元論思想及其淵源》,《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3、4 期)。在《靈異論》中,海克爾即以科學的名義,批評了人類各個階段以及各種知識領域中對“靈異”(即超自然力)的信仰,并明確聲稱“近世書籍里那些心靈學,鬼學,都應該列為迷信”,它們可視為史前野蠻人之宗教觀念的遺傳。

1919年8月9日,??藸柺攀?,這更是掀起了中國學界對其人其書進行介紹翻譯的熱潮(參閱歐陽軍喜:《以科學與理性的名義:新文化運動中的海克爾及其學說在中國的傳播》,《學術研究》2011年第4 期)?!缎轮袊冯s志趁著??藸柺攀浪鸬拈喿x熱潮,在連載《生命論》的同時,又推出劉文典《宇宙之謎》譯稿的廣告,并從第2 卷開始與《生命論》輪流刊登(第2 卷1,2,3,6,8號)。大概在這一情勢之下,馬君武也重拾他曾一度中輟的翻譯,于1920年8月迅速推出《宇宙之謎》的完整譯稿(即中華書局列入“新文化叢書”的《赫克爾一元哲學》),并在譯序中揶揄了劉文典的翻譯:“予所據(jù)者為1908年德文改正本。予所見McCabe 英譯本,已多錯誤。栗原古城之日譯據(jù)英譯本,又加甚焉。近見北京某月報之中文譯本,復譯自日籍,則第三重之錯誤,更不少矣?!?/p>

在晚清即已編譯過??藸栔鳌⒉⑸钍芷鋵W說影響的魯迅,對于這一時期《新青年》《新潮》以及《新中國》雜志中此起彼伏的海克爾著作的譯介情形,自然不會熟視無睹。然而,在這整個過程中,魯迅卻罕見地對??藸柋3至顺聊???v觀馬君武、陳獨秀、劉文典等人對海克爾的譯介,雖然重心不同,卻無一例外地對??藸柕摹耙钥茖W為宗教”的精神,頂禮膜拜。從這個角度來看,魯迅的沉默,實意味深長?;剡^頭來再看魯迅從隨感錄(四九)到(六六)的變化,中間相隔的九個月(1919年2月至1919年11月),正是中國文化界掀起海克爾譯介熱潮的時期?;蛟S我們可以假設:魯迅在隨感錄(六六)中的“變調(diào)”,正是對當時文化界毫無保留的“??藸枱帷保捌浔澈筇N含的科學萬能主義)的一種對抗性反應?

在1908年的《破惡聲論》中,魯迅針對晚清膚淺的新學之士(即“奉科學為圭臬之輩”),即提出了“偽士當去,迷信可存”的主張,并將??藸枺ó敃r寫作“黑格爾”)和尼采視為“雖云據(jù)科學為根,而宗教與幻想之臭味不脫”的正面典范:“德之學者黑格爾,研究官品,終立一元之說,其于宗教,則謂當別立理性之神祠,以奉十九世紀三位一體之真者。三位云何?誠善美也?!痹谶@個意義上,由馬君武在《新青年》上開始的??藸栐谛挛幕\動中的譯介,幾乎可以看作魯迅晚清經(jīng)驗的一種重演——以科學為根,“別立理性之神祠”。然而,這里卻有著雙重的悖謬意味:首先,陳獨秀、劉文典等《新青年》同人騫來??藸柕摹翱茖W”之旗以反對“靈學”,其思維方式恰與魯迅曾批評過的晚清“偽士”,如出一轍;其次,隨著對??藸栔髟絹碓饺娴姆g,其學說的內(nèi)在矛盾與牽強之處也暴露無疑。例如,劉文典譯出的《靈異論》中,??藸栆钥茖W的名義對迷信所采取的武斷態(tài)度,與魯迅在《破惡聲論》中對他的推崇,顯然格格不入。對于這種若干年后《新青年》同人對??藸栢嵵仄涫碌摹爸匮荨保斞富蛟S有一種面對“壞孩子學舌”般的滑稽觀感吧。

實際上,對于《新青年》同人在四面受敵的情形之下豎起的這面“科學”大旗,魯迅一開始便持有一定的保留態(tài)度。在《我之節(jié)烈觀》(《新青年》5 卷2號)一文中,魯迅將陳獨秀駁康有為,陳百年、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斥靈學的文章,稱作“《新青年》里最可寒心的文章”,認為他們所辨的,乃“和說地體不方相差無幾”;稍后在《渡河與引路》(《新青年》5 卷5號)中又表示,《新青年》同人花費大量精力去與“見鬼,求仙,打臉”之類沒有常識的問難進行辯論,“這功夫豈不可惜,這事業(yè)豈不可憐”。盡管在論爭的方向上,魯迅與《新青年》同人始終保持一致;但這種微諷的修辭里,也包含有魯迅自覺的保留與疏離。魯迅的隨感錄(三三)(《新青年》5 卷4 號),同樣是針對《靈學雜志》中的謬論而發(fā),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此只字未提??藸?。在文章的結尾,魯迅呼吁道,要救治“幾至國亡種滅”的中國,“只有這鬼話的對頭的科學!——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學!”所謂“皮毛”的科學,除了指向“靈學”之外,是否還包含了對《新青年》同人此時所熱衷介紹的??藸栔ㄋ卓茖W的躬身自省呢?

在這個意義上,隨感錄(六六)最后出現(xiàn)的小說家“魯迅”的反駁——“這是Natur 的話,不是人們的話”,或可視為魯迅對《新青年》同人及其新文化論述的一種對話與應答。有趣的是,對海克爾的“Natur 的話”的反駁,的確是由“小說家”魯迅來完成的。筆者已著文討論過魯迅寫于這一時期的短篇小說《明天》與隨感錄(六六)的互文關系。如果說《明天》中反復出現(xiàn)的從暗夜到天明的時間形式,表征著生命的Natur 定律,那么,咸亨酒店與單四嫂子家比鄰而居的空間結構,則暗示了“人”的倫理。小說通過設定一位處于生命初生期的嬰兒的死,凸顯了將??藸柕淖匀簧^用于“人”的悖謬?!睹魈臁分?,魯迅在他的小說世界中還寫了各種各樣的“人們”的死(以及這些“死”不能激起看客反應的義憤)。以不能簡單地用Natur 的生命原理來詮解的“人”之死為媒介,魯迅在此后的系列小說中對生命的本質(zhì)及其意義,展開了極富爭辯意味的思考。

1926年,魯迅在編訂論文集《墳》時,將《人之歷史》作為第一篇列入其中。當編輯李霽野來信指出其中《創(chuàng)世紀》作者的錯誤時,魯迅回信說:“隨他錯去罷,因為是舊稿。人猿間確沒有深知道連鎖,這位Haeckel 博士一向是常不免‘以意為之’的”(《魯迅全集》第11 卷,第630 頁)。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對??藸柕膶W說早已有清醒的認識。在《墳》的題記中,說到集印舊稿對于自己的意義,魯迅寫道:“雖然明知道過去已經(jīng)過去,神魂是無法追躡的,但總不能那么決絕,還想將糟粕收斂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戀。”在中國文化界大量譯入??藸栔鳎⒔?jīng)歷了科學與玄學的大論戰(zhàn)之后,魯迅刊落早期的其他科學論文,唯獨將《人之歷史》重刊于卷首,這在“埋藏”和“留戀”過去之外,未始沒有與現(xiàn)實對話的意味;換言之,他這意欲埋藏和留戀的“過去”,其實也是被不久之前的“現(xiàn)實”所喚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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