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軍

草本人生（五題）

高軍

改方

民國年間，社會逐步開放，作為女性的周碧華，就是整天在陽都南門芙蓉街藥店拋頭露面地給人抓藥，也已沒人覺得奇怪了。

最早，是周碧華的丈夫張鞠通在這里開了一家中醫(yī)堂，給人診病開方。后來，很多患者反映拿著藥方到別處去買藥不方便，于是周碧華就在路南又開起了中藥房，人們拿著方子從路北走到路對面就能抓上藥，的確方便多了。

周碧華出身于一個比較富裕的家庭，并且耳濡目染也認識了很多字。跟張鞠通結婚后，一有閑暇就會捧起醫(yī)書認真閱讀，時間長了對中醫(yī)也逐漸懂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丈夫的能力，所以一直很佩服張鞠通開的藥方，總是認真照著方子給人抓藥，日子過得風平浪靜。

有時，她也會和來抓藥的人閑扯上幾句，來人覺得她話語平實又能體恤人，也就很愛和她說說話，拉呱一下病情好壞等。

這天，已經(jīng)用了七服藥的一個病號又來抓藥，周碧華看到病人并沒有多少好轉的樣子，就有些奇怪。她覺得憑丈夫的本事不應該出現(xiàn)這種情況，于是就在病號和藥方之間多看了幾眼，目光就停留在了藥方中的巴豆霜上。病人哮喘咳嗽，丈夫開的這個方子中用巴豆霜是非常正確的，她發(fā)現(xiàn)方中的半夏、鮮姜、干姜等用量也都沒有問題，但周碧華覺得巴豆霜的用量有些偏少了。巴豆性味熱、辛，有大毒，所以一般不直接用巴豆，而是把巴豆炒熱用吸油紙包住壓成粉去掉一部分油做成巴豆霜再用，這樣能有效降低毒性。但用量還是需要好好把握，否則就會出問題，所以醫(yī)生用這味藥時，在用量上總是慎之又慎。這時，周碧華一陣技癢，又仔細看了病人一會兒，并讓他伸出舌頭來觀察一下，還搭手為他診了一下脈。然后安慰說：“快了，你的病快好了?！彼鶕?jù)自己的判斷，不動聲色地把丈夫開的藥方中的巴豆霜加量讓病人拿了回去。后來，她聽到病人痊愈的消息，心里偷著樂了很長時間。

從此以后，周碧華開始認真關注張鞠通開的藥方了，在為患者抓藥以前總是認真琢磨一下丈夫開的方子。她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時候方子是沒有問題的，偶爾覺得藥量不合適時她就偷偷地給改一下。

慢慢地，她看出門道兒來了，是情緒影響了丈夫對藥量的準確運用！不相識的人來看病，張鞠通拿捏得很準確，用藥量總是恰到好處?？墒菍φJ識的人，特別是和他有友情或有過節(jié)的人來看病，張鞠通在有些藥的用量上就會出現(xiàn)偏差。那次巴豆霜用量不足就是因為病人是他的朋友，他看到的病沒有達到實際已經(jīng)到達的程度，怕用藥多了會對朋友造成損害，所以就用不到量。周碧華第二次為丈夫改藥方，是一個曾與他們家有過節(jié)的人來看病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出張鞠通開的白虎湯中生石膏用多了，她知道丈夫不是故意的，只是因為對患者冷漠就又把病給看得過重了，她毫不猶豫地把量給減了下來，結果證明她做得非常對。

后來，造成周碧華和張鞠通分手的原因也恰恰是藥方造成的。

這天，有位女患者看病后，來抓藥的藥方讓周碧華覺得格外奇怪。女患者懷有身孕，中醫(yī)辨證屬氣血兩燔證，前幾天張鞠通用龍膽草、蘆薈等給她清肝膽之熱，但并沒有起到作用，所以就換成了出自張景岳《景岳全書》的《玉女煎》這個方子。張鞠通很細心地把石膏換成了生石膏，并去掉了牛膝這味導熱引血下行的藥以利于保胎。周碧華知道，若這樣用藥，本來應該很管用的藥方會因其中的生石膏太少而不會起多少作用。這究竟是為什么呢？周碧華先是用舌診、評脈等法，確定了張鞠通的用量的確是不對的，就又順手給改大了生石膏的用量。過后，她總是不自覺地就思量起這個問題來，張鞠通和這個女人平時并沒有接觸啊，難道真會有事兒？別說，世上的事還就怕有心人，通過幾天的觀察，周碧華痛心地發(fā)現(xiàn)了丈夫和這個女人的私情。張鞠通以坐堂為主，但碰到病人癥狀嚴重不能前來就診時也會出診。張鞠通在出診的時候，偶然結識了這個女人，兩人很快就產(chǎn)生了好感，認識不久就發(fā)生了肉體關系。周碧華猜測，這個女人懷的孩子十有八九可能就是自己丈夫的。自己長時間沒有身孕，一直治療就是沒有效果。盡管張鞠通從來沒有流露過對孩子的渴望，但周碧華是能感受到的。周碧華經(jīng)過痛苦思考，終于心態(tài)平靜了下來。她通過幾次修改丈夫開的藥方，把這個女人的病徹底治好了，足月后女人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

周碧華早已受了新思想的熏陶，就主動和張鞠通分了手。

然后，周碧華獨當一面在陽都城東關開辦了濟生堂，把過去為丈夫改藥方體會到的用藥知識運用到自己的診療過程中，不久就成為遠近聞名的女醫(yī)生。

晚年，她出版了《周碧華醫(yī)案》一書，其中深刻分析了醫(yī)生的感情對用藥的影響，尤其“改方”一章對很多藥物的新認識至今仍有重要意義。

匯通

清朝末年，伴隨著傳教士的足跡，西醫(yī)開始傳入陽都。開始，當?shù)蒯t(yī)生和患者大多對西醫(yī)不認可，后來盡管看到了西醫(yī)的長處但很多人從捍衛(wèi)國粹的角度出發(fā)還是堅決抵制。整個陽都城里，就數(shù)同善堂的汪以春醫(yī)術最高，閑暇時候中醫(yī)醫(yī)生們會聚集到他這里，針對教會醫(yī)院張貼、發(fā)放的宣傳品常常情緒化地發(fā)表著對西醫(yī)的詆毀話題。

在這種群情激昂的氛圍中，汪以春不太說話，只是不時地往紫砂壺里添加著開水，時常起身為同行們斟斟茶，再坐下來平靜地好似在思索著什么。

他從小喜歡中醫(yī)，因熱衷閱讀醫(yī)書影響了科舉成績，落第后成了聞名一方的醫(yī)生。說心里話，他對中醫(yī)的感情同樣是很深的，看到西醫(yī)的進入從感情上也不太容易接受。但他也看到了，西醫(yī)對很多病癥的治療比中醫(yī)更有效，所以能比較平和地對待罷了。

在大家的議論中，有人說起了目前在教會醫(yī)院有位病人西醫(yī)對他也無辦法只好等著辦理后事了，汪以春平淡地問道：“是個什么情況？”

知情的人解釋說，病人感染時毒之邪，毒氣快速往下走，肚臍以下先是浮腫，隨即開始潰爛，中醫(yī)先治但治療無效后病人才進入了教會醫(yī)院，可是教會醫(yī)院現(xiàn)在也無能無力了。

“咱們?nèi)タ纯??！蓖粢源貉杆僬玖似饋怼?/p>

“怎么？”大家疑惑中也站了起來，“你能治？”

“去看看再說?！蓖粢源杭敝?，另外的人也都愿意跟著，七八個人就奔教會醫(yī)院而去。

病人下身潰爛得非常厲害，小肚子上都爛出了五個小孔，一解小便五個孔中同時往外噴尿液，陰囊潰爛掉了將近一半。病人親屬已經(jīng)徹底失望了，在床邊不斷地擦眼抹淚。汪以春對他們說：“我給試試吧?！?/p>

教會醫(yī)院的管理很民主，聽說有人愿意治療這個重癥患者，醫(yī)院不但沒有加以干涉，醫(yī)生們反而好奇地湊上來，看西醫(yī)沒法了中醫(yī)到底還有什么辦法？

汪以春提起毛筆開出了黃芪、天花粉、沒藥、乳香等幾味藥，讓病人堅持服用，說不久就會好的。教會醫(yī)院的醫(yī)生們不明白，但跟隨他一起來的中醫(yī)們很是疑惑，這么嚴重的潰爛，不用生肌的外用藥，僅憑黃芪補氣就能治好？但他們說得很委婉：“汪大夫，這么嚴重，只用口服藥？”

“對！只用口服藥就行?！蓖粢源簲[擺手，是毋庸置疑的口吻，“也讓他們看看咱們中醫(yī)是怎么治病的，然后再張揚他們的西醫(yī)吧?！?/p>

由于汪以春名頭很大，又加上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病人只好認真服用他開出的藥。二十天后，身上的漏道、潰爛的皮膚開始慢慢好轉了，又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病人就徹底痊愈了。

中醫(yī)醫(yī)生們覺得大長了志氣，腰桿都挺得直直的，教會醫(yī)院對中醫(yī)的看法也開始有了轉變，雙方劍拔弩張的局勢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

汪以春的名聲更大了，可隨后他的眉頭皺得也更厲害了。

原來是他接診了一個少年病號，手足連綿不斷地出汗，腹?jié)M痛，實熱，便秘，他診斷得非常準確，就是陽明腑實之癥，他很有信心地開出藥方。病人服用以后，熱退下去，便也通了，但煩躁的癥狀并未消失。他通過認真診斷，患者體內(nèi)有疹子還沒有散出來。他也無法了，最后只好運用教會醫(yī)院的西藥給男孩服下，疹子才很快發(fā)散出來。這件事把他用補氣之藥治好潰爛病人帶來的喜悅沖刷得干干凈凈，并引發(fā)了他對很多問題的新思考。

他想通以后就把陽都城的中醫(yī)們請到家中，說出了自己運用中藥并加上西藥才治好的這個病例以及具體體會，然后和顏悅色地說道：“匯通，必須匯通，醫(yī)道必須匯通！各位同仁，事實證明中西醫(yī)各有所長各有所短，我們要是和教會醫(yī)院聯(lián)合起來，很多病的治療就不在話下了啊?！?/p>

通過汪以春的努力，陽都中西匯通醫(yī)院終于掛牌營業(yè)。汪以春在醫(yī)院里一頭扎進了探索中西醫(yī)結合的路途，他在中西醫(yī)匯通思想基礎上，用中醫(yī)的理論對西醫(yī)藥品認真分析，并結合自己的醫(yī)療經(jīng)驗，予以認真解說，并搭配成了很多有效方劑，治好了無數(shù)疑難雜癥。

這家醫(yī)院是當時我國成立較早的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匯聚了很多中醫(yī)，更吸引來了多位西醫(yī)，后來從這里走出了多位高水平的中西醫(yī)融通人才。

現(xiàn)今，只要來到陽都，就能在最繁華的十字廣場上看到汪以春的塑像。走近后，塑像底座上刻著的他那著名醫(yī)學著作《用藥參西錄》的部分內(nèi)容，就能看得很清晰。

汪一味

汪一春跟著陽都名醫(yī)裴正浩干，一直安心于采藥和加工藥材，有來抓藥的他就耐心地稱藥、包藥，很多人說他：“小伙子，跟著名師肯定能有大的出息，好好跟著師傅學啊。”他并不搭話，總是安靜地笑笑，照樣該干啥干啥。也有人對著裴正浩說：“你的徒弟很有悟性，今后一定會有大出息啊?！迸嵴屏晳T性地梗直脖子：“我從來沒有收過徒弟，至于以后有沒有出息，那是他個人的事兒，他只是跟著我干活罷了。”人們眨巴幾下眼睛，疑惑地離開了。

汪一春逐漸認識了各種藥材，并在采藥、加工、包藥中，對各種藥材的藥性、用法等有了熟練掌握。但他也看到了西醫(yī)流行以后，中醫(yī)面臨的嚴峻形勢，裴正浩是名醫(yī)生活得都很拮據(jù)，所以他并不怎么想學習裴正浩的醫(yī)術。

裴正浩去世后，汪一春回了農(nóng)村的老家。村人有病就來找他看，都認為他跟著裴正浩這么些年，看病應該沒有問題。

第一次是一位年輕的女患者，她全身潮熱，出汗，繞臍痛，幾天不大便，有毒熱內(nèi)盛的證候，又有腹部的實證表現(xiàn)，于是汪一春診斷為陽明腑實之證，開出大承氣湯讓她服用?？墒莾煞幱眠^之后，病人一點也沒有減輕，藥方中的大黃是瀉下的，服用后不但沒有瀉下的動靜，反而增加了脅下疼癥狀。汪一春一下子慌了，應該絕對沒有錯啊，這是怎么回事呢？但他表面上還是非常沉靜，在望聞問切一番后，終于想出了祛內(nèi)熱的對策，在藥方中加上了“威靈仙三錢”，病人煎服后才瀉下去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治療，病人先是外感傷寒解掉，最后痊愈。

從這里，他對中醫(yī)的理解更深了一步，有時候一味藥竟然就能起到關鍵作用，學醫(yī)不能機械地學，主要應該學習思路啊。后來，這位女子經(jīng)人介紹，成了他的妻子。私下里，他說起那次治病的感悟，妻子跟他說：“要是一味藥就能治好病，那該多好啊。”汪一春一邊安心種地，一邊專心展開了對一味藥治病的鉆研。不久以后，他就不再給人開藥方了，有人來找他看病他就免費告訴人家一個單味藥方，讓他們自己去拿藥吃。漸漸的，汪一春的名聲越來越大起來，有人管他叫“汪一味”了。

鄰村有一少婦，結婚后不懷孕，來找他診治。女人體質很弱，月經(jīng)越來越少，每次只是一點點就結束了。汪一春讓女人回去，買點當歸熬水喝。喝了一段時間，女人的月經(jīng)就恢復了，體質也逐漸好了起來。兩年后，還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這個女人到處說汪一春的好處，對他感激得不得了，有時也拿著點自家地里產(chǎn)的農(nóng)產(chǎn)品上門表示一番感謝。

少婦的兒子六七歲時，和幾個孩子在河灘里打鬧。幾個孩童把他胳膊往后別著，硬把腦袋塞進褲腰，搞一個叫做“頭頂褲”的惡作劇游戲。孩子們解開褲帶的時候發(fā)現(xiàn)男孩已經(jīng)昏死過去，嚇得“嗷嗷”叫著跑散了。少婦趕過來，看到兒子氣息全無，嚇得一邊哭著一邊捶打孩子的后背。男孩慢慢恢復過來后，這個女人還是不太放心，想起汪一春的醫(yī)術，于是背著孩子來到了汪一春門上。汪一春評了一下孩子的脈搏，安慰她道：“沒有大問題了，但還需買點三七，碾成粉末，讓他沖服下去就行了。”看到少婦放心了，在這里磨磨蹭蹭的，他又囑咐一下，“趕緊去買三七，趕緊服用，越早越好?！鄙賸D還想多在這里呆一會兒，就說：“沒大問題了還這么急咋？”汪一春心里咯噔一下，馬上嚴肅起來，“你抓緊去吧，晚了孩子還會出事兒的，就是孩子再昏過去你也別慌，趕緊往嘴里沖三七粉就行了?！?/p>

少婦一聽，慌忙離去。在路上，果然如汪一春說的那樣，男孩突然眼睛向上一翻，身子一下挺直，氣息又斷了。好在汪一春早和她說了這種情況，她跑回家中，把三七研粉給孩子灌服下去，不一會兒孩子就悠悠醒來。又服了幾次，才徹底好了。

少婦對汪一春更加佩服，幾天后再次上門。汪一春告訴她：“孩子的大腦微細血管當時有破裂，三七有化瘀和止血的雙向調(diào)節(jié)作用，所以我給你想了這么個辦法。”

少婦告辭以后，妻子走出來，對他“嗤嗤”地笑：“那女人眼直直地看著你，你可要把握住自己啊。”

汪一春怔了一下，然后慢慢說道：“呵呵，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汪一味，汪一味，用藥只認一味，媳婦也是只認一味啊?！?/p>

王無咎

王無咎，字淳白。民國初年，陽都的風氣逐漸開化，一些西醫(yī)診所開辦以后療效顯著，那種看不起中醫(yī)的風氣很快盛行起來。面對這種局面，一些中醫(yī)沉不住氣了，開始怨天尤人，發(fā)表一些極端的言論。王無咎面帶微笑，捻著長長的胡須，細聲慢語地說：“西醫(yī)講究科學，治病的效果也擺在那里，為什么不服氣人家呢？”

有人還是很不平地說：“那，我們以后還有出路啊？”

王無咎擺一下手：“路，什么時候都有，關鍵看你怎么去走?！?/p>

同為陽都人的潘洪是從日本東京大學留學歸來的，他立志報效家鄉(xiāng)父老，主動放棄留在大城市發(fā)展的機會，回到陽都開辦西醫(yī)堂，治好了當?shù)睾芏喟傩盏募膊?。他年輕氣盛，傲氣十足，對中醫(yī)時常出言不遜：“那個玩意兒說穿了就是糊弄人的，草草葉葉就能治??？再說了誰能說清楚那里面含有什么成分和哪種成分能治病？含量又分別是多少呢？人命關天的事兒得講究科學，得由賽先生說了算。賽先生懂不懂？科學啊?！?/p>

潘洪的名氣越來越大，找他治病的人越來越多。但他也有治療無效的病癥，有一患者發(fā)燒，腦袋腫，下體潰爛，神志不清說胡話，潘洪治療十多天后效果不佳，束手無策了。這種情況傳得很快，一些中醫(yī)醫(yī)生們都列著架子看熱鬧。

病篤亂投醫(yī)，患者親屬幾乎找遍了陽都城的醫(yī)生，醫(yī)生們都搪塞一下，把他應付走。這天患者親人跑到了王無咎的門上，哭訴道：“王大夫啊，你說怎么辦啊？”

王無咎慢慢捋著胡須沉思著，很久后把一綹黑白相間的長髯往右側一掀，站了起來，輕聲問道：“什么情況了?。俊?/p>

聽完陳述，他明白患者是感染了時邪之毒。熱邪深陷，且不斷上行下走。病人還在西醫(yī)堂住著，這時插手有很多忌諱，論說王無咎是不應該管的。但王無咎知道，要是不抓緊治療，病人就有生命危險了。他就誠心誠意地和患者親屬商量：“潘洪醫(yī)生醫(yī)術高明，這個病肯定能給治好的，我看繼續(xù)在那里住著治療?！闭f著，拍了幾拍這人的肩膀，鄭重地囑咐，“我給開點藥，熬點水你讓病人喝一下，就當茶水喝吧。不過，你可不能和任何人說這個事兒?！?/p>

患者家屬也知道這種情況不能亂說，就使勁點了一下頭。

于是王無咎開出了生石膏煎水的方子，囑咐道：“喝前你給摸一下脈，第二天再摸一下脈，告訴我都是什么樣子？”

病人家屬第二天又來了，“我回去摸脈的時候跳得很厲害，今天跳得輕一些了，好像身上的熱也退了一些，可就是還說胡話?！?/p>

王無咎也很高興：“怎么樣，我說繼續(xù)住下去慢慢就會好的吧?！比缓螅帜砹艘粫洪L胡須，“這樣，我再給你開上一副藥，熬水的時候加上可能會更好一些。”隨即給包上了一包黨參，“20天以后，病人應該就差不多好了?！?/p>

潘洪看著患者漸漸好轉，懸著的一顆心也才終于放了下來。

病人痊愈辦理出院手續(xù)的時候，無意中說了一句：“多虧了王大夫啊?！迸撕橐惑@：“什么。王大夫？”找王無咎拿藥的那人臉一紅：“不不不，不是，那個……”潘洪的頭高高抬了起來，生氣地說道：“到底怎么回事兒？不說明白，你辦理不了出院手續(xù)！”

由于答應過王無咎，患者親屬為難地囁嚅著?；颊叩故遣辉诤酰骸熬褪遣灰娦У臅r候去找王無咎大夫開過中藥，從那以后才慢慢好起來的?！被颊哂H屬趕緊解釋：“當時也是急了，就是很簡單的一點藥水，王大夫說潘大夫醫(yī)術高明肯定能治好的，勸俺們相信你繼續(xù)住下去，這個病治好了，主要是你的功勞啊，潘大夫?！?/p>

潘洪怔住了，半天后又擺擺手：“你們出院吧?！?/p>

從這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潘洪那時常高高抬著的下巴低了下去，閑暇的時候會陷入沉思之中。

不久，潘洪登門拜訪了王無咎，這以后他再也沒有發(fā)表過對中醫(yī)的輕薄言論，反而拿起了有關中醫(yī)的書籍。

幾年后，王無咎由于年事已高，又加上身體衰弱，就很少給人看病了。一旦有患者上門，他總是介紹他們?nèi)フ遗撕獒t(yī)生：“他的路子走的對啊，中西參合，療效顯著。”

后來，潘洪成為了一代中西醫(yī)結合的大師。

王無咎去世后，人們發(fā)現(xiàn)每逢王無咎忌日的時候，墳頭上總會出現(xiàn)一束鮮花，那是潘洪醫(yī)生放上去的。

金針張

金針張是陽都中醫(yī)界著名的眼科醫(yī)生，他擅長用金針向外挑撥眼睛上長的各種障翳，讓人重見光明。

金針撥障療法最早見于唐代王燾的《外臺秘要》一書中，到了清代初期著名眼科醫(yī)生張倬那里，才總結他自己的施治經(jīng)驗，在《金針開內(nèi)障論》中對金針撥障療法進行了詳細論述。金針張對本家先輩張倬非常佩服，多年來認真鉆研這一技藝，達到了青出于藍勝于藍的境地。后來，幾乎沒有人叫他的本名了，皆以金針張稱之。

要做好撥障手術，關鍵在金針和經(jīng)驗的結合上。金針張用的針都是自己親手制作的，他選用上赤不脆金，先抽成三寸金絲敲打成針形，再用小光鐵錘在鐓上慢慢磋。制成的針，不能太細，不能有傷，否則使用時斷入目中，那就麻煩了。他把針鋒用木賊草擦圓銳，再用羊肝石磨滑澤，最后挑選不滑手的中空慈竹作針柄。這樣制成的金針，堅柔適度，穿膚不疼，入目不痛。

李大腳是陽都西南土匪張老七的母親，她想到當年領著兒子討飯的經(jīng)歷，看到當下兒子的所作所為，在沒有人的時候就唉聲嘆氣。障翳是本虛邪入、肝氣沖上郁結而成的，李大腳憂愁不斷，眼睛慢慢被翳障遮住，幾近失明了。

張老七一般聽不進別人的話，但對娘的孝順還是很不錯的，看到母親眼疾嚴重，他心急如焚?？衫咸浅＞髲妶詻Q拒絕治療，逼急了老太太就說：“我看著你弄的紅窯（土匪黑話：燒房子）、請的客（綁票）就心驚肉跳，還是眼不見為凈吧。你改了，我就去治眼，不的話門兒也沒有?！睆埨掀叩拖骂^，沉默了半天：“娘啊，孩兒也想有個安穩(wěn)日子，可我率性而為快三十年了，停不下來了啊……我的事事兒太多了……別說了，咱去治眼吧？我最近打聽到，陽都那里有個金針張很會治，覺不著疼就能治好。”李大腳還是使勁搖了搖頭。

張老七哄著老太太，把她抬到了金針張的診所里。他小心地攙扶著老太太從轎子里出來，由于張老七早就對金針張了解了個透徹，就熱情主動地招呼著：“張大夫，俺娘的眼看不見了，求你給治治?；ǘ嗌馘X都無所謂，只要治好就行?！苯疳槒?zhí)а垡豢?，來人盡管矮胖，但處處顯得大模大樣，不是一般人物，但也對他這種居高臨下的口吻產(chǎn)生了一絲反感。

老太太神情沉穩(wěn)：“蛋（張老七小名）啊，眼不見心不煩，我說不治就是不治，你就讓娘趁了這個心愿吧。”

金針張頭一次見到病人拒絕治療，心下倒越是技癢了，就熱情地說：“我先看一下吧?！?/p>

老太太倒是還配合。但金針張剛放下扒開的她那眼皮，她就又要回家了。金針張熱情地解釋說：“眼珠上長了一層薄皮，用針挑出來就行了，不疼的?！?/p>

老太太已起身向外轉去，矮胖的兒子向金針張拱拱手，趕緊跟上去把母親扶上轎子，安頓一番后又返回來：“張大夫，你說怎么好？”

“在眼睛上動刀動針可不是小事兒，病人不很好配合是做不成的，老人家為什么不愿意治療呢？”金針張疑惑道。

“唉——”張老七擺擺手，“過段時間我再陪俺娘來，這病等等也不礙事兒吧？”

金針張說：“治這個毛病要想效果好，一定要等內(nèi)障成熟才行，現(xiàn)在病灶還不成熟，再等等到明年春天比較好一些，你回去也再和老太太合計合計，到時候撥去障翳就什么都能看見了?！?/p>

張老七走后不久，人們就傳開了前些年他曾來陽都擄掠過的事情。金針張這才明白了老太太說的“眼不見心不煩”是什么意思了，心中對老太太反而生出一種好感來。

不久后，到處盛傳張老七這股土匪被殲滅了。隨后，金針張從報紙上也看到了確切消息。他總想，那老太太怎么樣了呢？

轉過年去，桃花盛開的時候，金針張囑咐徒弟們看好門，收拾起工具就專程尋找張老七的母親李大腳去了。他想用自己親手制作的金針為心存善念的老太太把眼中的障翳給撥除了。但經(jīng)多方打聽，人們都說在張老七死后已不知道劉母下落了。

金針張甚是悵然地回到了陽都，后來總是打聽李大腳的情況，但一直沒有消息……

閑暇時，金針張會慢慢捻動著手中的金針，很長時間都不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