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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劇場 (四題)

2015-01-04 02:29宋曉杰
文學(xué)港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劇場

宋曉杰

窗前的樹,是驚恐亦或孤獨

剛住到這里的時候,正是秋色撩人的九月,它還滿身披掛著樹葉,大大小小的樹葉,像衣服上過多飾物的人,很容易忽略掉它自身的美。

而這會兒,我看清了它。

它遠(yuǎn)遠(yuǎn)高過我所住的五樓樓頂,華蓋的枝杈圈出的區(qū)域有多大呢,恐怕有三間屋那么大吧。我歷來對數(shù)字沒有概念,但它用樹葉占據(jù)空中的面積,在盛夏,大約會覆蓋兩三臺車身那么長。

它是個美人兒,準(zhǔn)確地說,是個美男子,主干粗壯,枝條修約,且勻稱地從主干向上收縮,慢慢變細(xì),直到指尖尖細(xì)如蔥——噢,這恐怕還是在夸美人兒哦。

樹上的喜鵲多呀,顯然,它們沒有經(jīng)過嚴(yán)格的排練,上下歡跳,一點也不整齊,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數(shù)清它們到底是幾只。真不明白,它們哪來那么多開心事兒。

叫就叫吧,跳就跳吧,可它們還嫌不過癮,干脆毫不羞恥地隨地大小便。雖然樹下面就是垃圾箱,但它們 “空投”的水平實在不行。結(jié)果,本想躲陰避涼停在樹下的私家車,不管是 “大眾”還是 “寶馬”,都難逃它們留下的記號——想賴賬,不交停車費,妄想!交了停車費,想不留個念想,同樣,也是妄想??!

我總會用它來判斷天氣,也用它試風(fēng)、試雨、試衣服。當(dāng)然,它不穿衣服,但早起躺在床上聽聽聲音,我就知道今天應(yīng)該穿多少衣服了。

我還總對家里人說:盤錦太冷了,和北京能差四五度吧?,F(xiàn)在,北京的樹葉還沒落盡呢。

這么說時,我眼睛看的、心里想的 “樹”,就是它。

可是上次休假回來,見它竟然只剩片片可數(shù)的幾枚葉子——最后的幾卷枯葉,也在我回來之后第三還是第四天傍晚,依依不舍地告別了人間。

回到盤錦,卻是另一個畫面。

當(dāng)我在物質(zhì)的廚房里煎炒烹炸的時候,當(dāng)我在等待蔬菜與烈火的交戰(zhàn)中蔫蔫地敗下陣來的時候,抬頭的間隙,會看到屬于精神的樹群集體站在地下車庫的入口旁。

那兒原本是光禿禿的一片空地,先后入住的戶主先后把裝修垃圾堆放在那里,現(xiàn)今早已清理完畢。忽如一夜,那片空地上竟長出根根大樹來,雖算不上參天,但三四米還是有的。簡直像個童話!

二樓廚房的后窗,正好如精美的相框,鑲住了這一幅被整體位移過來的風(fēng)景,閑閑地被我看見。

如動畫片中兩個空鏡頭的自如切換——剛才還是冬雪飄飄的茫茫四野,連個人芽兒都沒有,唯有棵棵龍鐘古樹;再眨下眼睛,就已長出蔥郁茂密的森林了。再仔細(xì)找,就算不得空鏡頭了,你瞧,茂林深處一定還住著一個小女孩,戴著小紅帽,碎花兒的衣裙迎風(fēng)飄呵飄的。是人還是妖呢?那就要看劇情的需要和發(fā)展了。

我總是忍不住去看。然而,它們?nèi)匀灰谎圆话l(fā)地站著,有點勉強(qiáng),有點不開心,似乎還有幾分羞澀,被斜斜支著的木棒眾星捧月一般支撐著、護(hù)佑著,病懨懨的黛玉模樣。那些護(hù)著樹木根部的褐色紅土,算是它們的陪嫁,還是殉葬的墳?zāi)??丹霞地貌的柔曼南方之于它們,是親生的爺娘。而今安身的愣頭愣腦的這片黑土,于它們,意味著什么?生死未卜的事兒,只等春風(fēng)和時間說出真相。

杜拉斯說:那些自以為是小提琴的木頭真是傻。

而我不這么認(rèn)為。

不是所有的木頭都能成為小提琴,或者風(fēng)箱、木锨、板凳、地板。傻就傻吧。也許一根被人罵來罵去的呆木頭,看似一動不動地矗在那兒,更懂得孤獨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我喜愛任何一棵樹,美丑不論,只要它有樹的呼吸與脾氣,就行。

我望向窗外:此刻,小寒前的一個黃昏正在降臨,乘著滑翔機(jī)的翅膀和陡降的寒意,秘密潛行。孩子們正被祖父或外祖母牽著,或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架上,懸空踢著兩條小腿。出了幼兒園的雕花大門,似乎就是出了教育的牢籠。這時候與清晨七八點鐘急吼吼的情形相比,無疑是小家伙們的節(jié)日,他們不必三步并作兩步地疾行,也不必像 “小一”新生那樣哭哭啼啼黏在家長身上,差不多成為連體,怎么也掰分不開。他們可以散漫地溜達(dá),吃冰糖葫蘆、烤地瓜、捏軟柿子,或葵花的小臉向 “太陽”要求回家看一小時“喜羊羊”。

才八九個小時的工夫,大人與孩子之間又親愛了許多,這是時間加厚給出的。試想一下,如果這一整天他們都膩在一起,吵了幾架都數(shù)不過來呢。不想說 “人是刺猬”那個毫無新意的比喻,但總需要有個空間獨自呆一呆,卻是真的。有些時候,需要放空——頭腦,以及心靈。

他們行在樹下,他們的親密與歡欣,更反襯出它的孤單與沉靜。喜鵲的吵嚷也不能使它看起來更熱鬧——熱鬧,從來都是喜鵲的。

圣埃克蘇佩里曾經(jīng)說過: “在這個生命與生命相依、花與花在風(fēng)中相伴、天鵝與天鵝相識的世界里,唯有人自討孤獨?!?/p>

——對的,人需要孤獨,需要自 “討”孤獨——就像自討苦吃,那樣。

那個時常帶著壞壞表情的傳奇飛行員,有著怎樣的心靈世界?當(dāng)他獨自駕機(jī)飛行在高空中的時候,比別人多了更加遼遠(yuǎn)的視界,因而我覺得他可能更寥落、更孤獨。想想看呵,身前身后都是純棉的超級肥厚云朵、金光萬道的太陽,千山萬壑、飛瀑流泉,都從他鋼鐵的翅膀下輕輕掠過,而他自己就代表著全體人類。一個小小的“肉丸”,靠什么凌駕于凡塵之上?又是靠什么定力,把自己妥帖地安放在世間萬物、滄海桑田之間?

孤獨在所難免,猶如精神世界里的舍利子,它品質(zhì)純粹、質(zhì)地精良;它堅毅、硬,有金剛的多棱光亮。

后半夜,大風(fēng)從最高的、最細(xì)的樹梢,開始動作。起初,像是耳語、絮語、私語,接下來,便是潮水的節(jié)奏——滌蕩、拍岸、澎湃、洶涌……

獨坐空中樓閣,窗外分明不是樹,而是浩瀚的海,它們將破窗而來,勢如破竹,瞬間把我淹沒……

無邊的恐懼來襲,仿佛茫茫四野中,你通體透明——如汪洋中的一葉扁舟,忽而波峰,忽而浪谷,死去或活著,全隨海潮的性子。

但是慢慢地,平下心來,那聲響便會有韻律地推開濃重的夜色,你像搖籃中的嬰兒,很享受地進(jìn)入了另一個 “原故鄉(xiāng)”,讀書、寫字、發(fā)呆,說不出的悠然、愜意……

這樣的感受,十幾年前也曾有過一次。

是在蓋州海邊的一個度假村,出差入駐的當(dāng)夜。離海邊尚有一段距離,也有一定的高度和坡度。但海能嘯呵,像食肉的大動物,它們的底氣太足了——所以,能聽到海潮的聲音并沒什么稀奇,但怎么會有帳外就是海灘的真切感受呢?

我正伏在床尾,翻看一本詩集,卻怎么也讀不出詩的意境——有野獸正在向你襲擊,你還能保持安靜嗎?

實在抵不住驚恐和好奇,用食指小心撩起窗簾的一角,窺視。

?。?“潮聲”竟是這樣制造出來的——窗外,是矮著身子潛伏著的黑黢黢的蘋果樹!風(fēng)穿過密密麻麻的枝葉,真的 “瘋”了!

其實,面對真正的海,恐懼會小些——因為看見。

想起那個故事。

墻壁另一側(cè)放著自來水管,滴答有聲。審訊者說,暗洞傳遞過來的聲音,是這一邊犯人手指滴血的聲音。那被按住手指在另一側(cè)的犯人信以為真,心臟突如重錘擊缶,終于在 “流盡全身鮮血”之前,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原來,犯人的手指只是被紗布包裹得過緊,失去知覺,并不是真的有血在滴。

樹和水一樣,亦會滋潤、陰澤;亦會成為吃人的獸。

它們制造的恐懼,何嘗不是如此呢?

那次在東戴河,我和女友沙沙在黃昏時踱到一處正待發(fā)售的海景房前,白色木紋躺椅、蒲草的陽傘、懸垂的圍幔、搖晃的秋千……當(dāng)然,還有許多逐浪的人。她們提著高跟鞋和裙角,笑聲像浪花濺在腿肚兒上一樣,癢癢著。我倆躺在躺椅上,望著她們,望著遠(yuǎn)處一浪一浪聚了又散了的浪頭,若無其事地享清福,想美事,裝作自己很幸福,裝作落地窗后面的家里有兒子的歌聲和媽媽的微笑。

可是,遠(yuǎn)處的潮水漫漫涌來,一寸比一寸勇敢,一寸比一寸兇狠。它們伸著長舌頭,就要舔到我們的腳丫了。起初,我們并沒有害怕,只是覺得好玩,甚至打賭、猜測,縱容它撒野,并以此騙得一驚一乍的歡喜。但后來,就沒那么淡定了。浪頭越來越高,越來越黑,越來越?jīng)]人性?!獫q潮了!快跑?。?/p>

我們一骨碌爬起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像餓了三天的野狼追著,直到?jīng)_進(jìn)放孔明燈、卡拉OK、放焰火的人群中,才急剎住倉皇的腳步。

半夜醒來,窗前的樹把它虬勁的枝椏,向四面八方伸張著,像峭楞楞的鬼魅多得數(shù)不清的利爪,等待著被食件和血肉充滿……然而,它什么也抓不到,除了孤獨。

說到底,人還是群居動物,不管是否真的管用,利用人多勢眾求得心理上的解救,就好。豈不知,最終只能是自救。雖然有點奢侈,但孤獨,無疑是最好的對策之一。

向來,我們害怕的,常常是那些 “看不見”的事物,比如:鬼。誰知道它長什么樣兒呢?沒人知道。所以,才會編出血盆大口、口吐信子、穿墻而過的妖孽;或者沒有頭,卻能自由行走的軀體??傊?,越懸、越玄,越令人哆嗦、出冷汗,越會收到最佳效果。

可是,到底誰見過鬼呢?或者,有沒有?

對了,窗外那棵樹是白楊,是我活了四十多見到的最壯碩的白楊,而且偉岸、孤傲——所以,我前面說過,他應(yīng)該是男人。

忽然想起青春的時候,毫無來由地喜歡樹,曾偷偷地給自己取過筆名:林愛晚,卻一次也沒有機(jī)會用過。也曾偷偷地想:試試找個姓楊或林的男人,作丈夫。同樣,也不會再有機(jī)會實現(xiàn)了。

人間劇場

人間。劇場。我迷戀這每一個詞,有熱鬧、歡騰、嘈雜的世俗生活,也有陶冶和浸潤的微醉——兩個詞連起來,又憑空多了演繹出來的另一種沉浸、失神的迷人況味。

有什么比劇場更令人迷戀呢?有什么比散場更令人一步三嘆呢?

或許,人間與劇場本是一對冤家,天生就氣息相投,變著花樣兒、耍著花招兒,專門來對付多愁善感的文藝范兒。想想呵,劇場里演的,哪個不是人間事?而人世間日升月落天天變換著登場的,哪個不像劇場里一幕一幕的更迭?

你剛剛從悲歡離合中 “逃”出來。

外面,依舊是清朗的天、不會走路的樹,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聲和車流。叫賣、討生活、日頭正一寸一寸往西沉……關(guān)于這些,一樣也沒變,你卻忽然覺得很委屈,齊眉往上的腦殼里有點渾濁,是不是因為剛才 “注入”了不少 “特異物質(zhì)”?是兩個小時的寬銀幕、高低音炮和暫時的黑暗,帶來的副作用嗎?

不能這么說。

這是你事先知道的,并不能成為指責(zé)、譴責(zé)的前提。但你清楚地感到,當(dāng)你瞇著眼睛 “重回”人間,有點兒昏沉,恍惚,腳步散亂,飄,好像久不見陽光的煤礦工人走出巷道,實實在在走動在眼前的妻子倒像是假的;好像你的軀殼在晃動,人呢卻還陷在褲兜角落里標(biāo)注的那個座位里,只有靠火眼金睛才能辨?zhèn)€真假了。虛擬的愁與苦、生與死,早被幸福著、哭啼著的人,帶走了??墒?,你還是不能干凈利索地走脫。

——當(dāng)然,也有另外的情形。

你的本意就是暫時地逃離,或清靜一下,一小會兒,就行。

你果斷地從主人公甜美的婚禮中走了出來,也走出了另一個人的監(jiān)牢、另一群沉默者的冰涼石墓……一切都是騙人的!

然而,時不時地,你還是主動地愿意再次受騙——當(dāng)然,愿意不愿意,你都得 “走”出來。

不是嗎?生活中的困厄一分也沒有減少,這樣的減法根本不管用,疼痛還在身上以及心上;死掉的母親即使食用深山靈芝,也無法復(fù)活;二十年后,那個倒在敵人槍口下的孩子才能重新站起;糾纏著的種種是繞得更緊,還是松了一扣,都不是兩個小時就能圓滿解決的問題。于是,你不易察覺地?fù)u搖頭,匯入疏散的人流……

都說: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而波瀾不驚的生活中,當(dāng)回 “瘋子”和 “傻子”,也沒什么大不了。這樣的自嘲與他人的嘻哈,是一劑良藥,至少可以使麻木不仁的生活 “疼”一下。使霧都中小心摸索著前行的旅行者,見一絲光線,呼吸幾口清新的空氣。難道,不是很好嗎?

若干年后,當(dāng)你于深夜醒轉(zhuǎn),陳舊、猩紅、沉重的大幕再次拉開,你知道是誰躲在幕布的后面嗎?

誰都不會知道。你當(dāng)然也不知道。

但這并不影響你急切地深入別人的生活。沉靜。無言。正襟危坐。只有沉靜、無言才能更快、更直接地 “進(jìn)入”虛設(shè)的場景之中。那時,你還不太會看戲,更不會演戲,笑是真笑,哭是真哭,傷是真?zhèn)?,疼是真疼。因此傷心傷肺不少回?/p>

但那次,你分明是處于觀眾席的正中央。

偌大的劇場里,只有你自己,剩下的,就是沙沙轉(zhuǎn)動著的放映機(jī)的聲音了,如回憶的細(xì)雨,真好聽,洗亮了窗前的葉片,也洗亮了蒙塵的心。

像 《天堂電影院》一樣,那束神秘的光,這時,從獅子的 “血盆大口”里,發(fā)散出來——噢對了,后墻上用石膏鑲著一幅獅子的造型,鬼魅的探照燈,像一只長臂猿的手臂,把所有人的目光揪著。也像一束灰塵,被魔術(shù)師框在長寬高多少多少的射程里,變著戲法——關(guān)鍵,它還像個巫師,看不見手腳,卻吐著妖魔的長信子,把人的靈魂都吸了去。于是,別人的命運就是你的命運;別人的生死也玩了把 “穿越”變成你的生死。

看著看著,在默片中忽然驚現(xiàn)駭人的場景:荒蕪的郊野無邊、四散的墳塋東倒西歪、零亂的骨頭和時斷時續(xù)的淋淋血水……你的頭上是禿枝,棲落著兩只還是三只烏鴉。尚未完全化盡的積雪的殘部還藏在黑土與枯草之間。斜斜硬撐著的三五簇蘆葦勉強(qiáng)挺直腰身,制造悲情的嗚咽風(fēng)聲,在其間自由穿梭……

不知什么時候,你走進(jìn)了銀幕。

但是,你不害怕,一點也不害怕!真的,還能聽到烏鴉不吉利的幾聲干叫。那凄切的聲音并不順暢,朝四面八方走,喪門星似的,令人心寒。烏鴉們在殘陽中,上下歡跳。但你不害怕,只是絕望……雖然那時你還很小,還不會把自己的感受命名為很正經(jīng)的書面語 “絕望”。可是,差不多二十多年之后,摸著跳動的肋骨以及 “柵欄”后面的心跳,你準(zhǔn)確地找到了這兩個字……

是誰,強(qiáng)加給我的啟示和隱喻?又是誰,這么多年,讓我仍然固執(zhí)地記得那瘆人的夢境?枯樹的一枝、一葉,還沒暗下來的天邊,那一彎指甲蓋兒般大小的細(xì)月,還有鴨蛋青色的天光。堤壩下,人為挖出的凹槽,深、寬且長。還有,凹槽里,靜止不動的鴨蛋青的水和落在水面上細(xì)月的 “孿生妹妹”……

那個女生的背影代替你,在失血的河流邊緣,慢慢地走,仿佛你沒有恐懼,也沒有驚慌。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你走得很慢,很慢,像在享受那些七零八亂的器官,以及冰涼的氣息所營造出來的戲劇效果。

——可是, “你”是誰呢?

有一天,我終于看清——不,是終于想清楚, “你”是我中學(xué)時代的同桌。你那么膽小,見到壁虎都會失聲尖叫,但你卻不怕這突兀的慘烈……

如今,你已成為鎮(zhèn)定自若的麻醉師,賜給誰一針,誰就得老老實實呆著。你跟病人嘮著家常,在病人身上拍拍搭搭,忽覺 “蚊子”叮了一下,病人話剛說到一半,就 “凍”在嘴角兒。定睛細(xì)看——睡著了!你的行為,相當(dāng)于給饞嘴的小孩兒來點糖水喝,哄他們暫時告別一下人間,像逛商場,去沒有疼痛的 “天堂”轉(zhuǎn)一圈兒,再回來。

寫著 “手術(shù)室”三個紅字的房門,讓候在外面的家屬坐立不安,一門之隔,是否陰陽兩界?他們像小白兔,因焦急和恐懼熬紅了眼。這時,你的臉色比天氣預(yù)報還重要——天氣預(yù)報只管穿衣戴帽;你卻代替主宣判著生殺大權(quán)。

你用锃亮的鑷子,翻看著同樣锃亮的托盤里那些幾分鐘前還活著的肉。剛剛之前,那些還跟著活人行走坐臥幾十年的新鮮骨肉,此刻成為你擒獲的曾經(jīng)叫囂的 “大佬”,你笑著指指點點給病人家屬看,像剛剛拔出樹里的一顆釘子、剛剛排除林莽中的一枚地雷……

過了大約三十年,我才忽然悟到那個夢的暗喻。然而,這是誰在夢中向我暗示?我是否成了劇場二樓的看客,額外又多看了一場戲?

——總有些劇目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只是時辰未到,無法看見。

我們永遠(yuǎn)是游戲中那個被手帕蒙住雙眼的孩子,永遠(yuǎn)是。而且歡喜著追逐,轉(zhuǎn)圈,喊叫,也許還會跌倒。但是,誰不期盼光明乍現(xiàn)、捉到“兇手”那歡欣的一刻呢?為了那一刻的欣喜,被 “黑暗”籠罩的日子,也會顯得不那么漫長。

正因為充滿了不確定性,劇場和人間一樣,令人死不瞑目地終生貪戀。于是,我們永遠(yuǎn)相信“好死不如賴活著”是顛撲不滅的至上真理。

人間是活的,劇場是死的;人間是動的,劇場是靜的。人間是流水席,劇場只是一場短促的歡宴。人間是湯湯的逝水,劇場只是其中一個分汊的細(xì)小水系。

但是,當(dāng)人間遇到劇場,猶如干柴遇到烈火——有人歡笑,有人失神,有人看著看著就開始哭泣,無聲地淚流……不過,三心二意看熱鬧的人總還是有的。孰不知,在他 “百毒不侵”地看別人 “熱鬧”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為別人的風(fēng)景。

上帝像分圣餐一樣,分派了我們同一場人生??墒?,在這漫長的馬拉松中,我們流出的卻是各自的汗,到達(dá)看似相同的終點,但因力氣不同,不到最后一刻,無法看出誰是優(yōu)勝者。也許開場時跑得最慢的 “烏龜”,勝了能說會道、一步三級的 “兔子”。可是,路途的長短又能說明什么?

在生命的劇場里,很少有人擁有出離的勇氣,況且,也無法出離。

《人間是劇場》,是一本書的名字,我不僅迷戀它的每個字,更迷戀它的氣場。

——奇怪,書中的每個漢字我都認(rèn)得,可是,它到底在說什么?可能,我修行得遠(yuǎn)遠(yuǎn)不夠!

就像一個貪玩兒的孩子,醉心于蝴蝶的光斑、流沙的褶皺和花紋漂亮的貝殼、葉片嗚嗚的風(fēng)鳴,或者一個長滿綠苔毫無用處的漂流瓶、一把銹跡斑駁的手槍……最終,卻忘了離家的道路和理由,更找不到回家的路。作者的名字超出了我見識的長,就不用記了吧。

但我記住了兩個字:釀夏。

我特意百度了一下——從字面的意思來看,釀夏,就是醞釀夏天。很美好的意境。但它是藏文關(guān)于禪定的用語。釀,是平等的意思;夏,就是不打擾、不觸碰,順其自然的意思。總而言之,就是不管在什么境遇之下,都能安之若素,心境平和。

喜歡這兩個字的奇妙組合,意義也是我喜歡的歧義,有意外之喜,不在我從前的視界之內(nèi),心中訇然亮堂的美境,不可言傳。

當(dāng)短暫的黑暗降臨,你借著微弱的地?zé)簦业阶弧?/p>

那么好吧,請調(diào)勻呼吸,目視前方——一場好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天天都在惦記誰

惦記兒子,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不同的成長不同的惦記——冷了熱了飽了餓了、成績高了低了前了后了。 “上大學(xué)就好了!”有人說。可是上了大學(xué),賣孩子一樣,送一次哭一次,雖然不近不遠(yuǎn)的三百公里,一天一個來回,跟跑通勤差不多,可畢竟是異地。

還好,送到第三次,一個學(xué)年還沒過去,就能送長托似的,把孩子丟進(jìn)去了事。再不必被丈夫拉到濱海路兜風(fēng)散心緩釋憂傷。相反,再沒眼淚可擦,速速跑到商場,歡天喜地買衣服去了。放個寒暑假,也歡喜,也忙亂。兒子回家前,像總統(tǒng)要來拜訪,灑掃庭院,購物貯備。而前腳兒子剛關(guān)了家門返回學(xué)校,后腳就后娘似的開始清掃房間、洗洗涮涮、遠(yuǎn)離廚房,仿佛多出那個親生骨肉是外來的客,一直耐著性子忍著、等著,剛一有了結(jié)果,便火速把自己的日子拉回正常軌道,好像慢一秒鐘都有 “脫軌”的危險。

惦記媽媽的氣管、感冒、咳嗽,惦記她是否依然曲高和寡,依然找不到合適的伴兒一起說話、打牌、逛商場。三天兩天不回去一趟,就坐臥不寧。惦記爸爸的血壓、血糖,是否還在為一個 “大單”不停地電話來電話去,著急、上火、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回家,要裝作餓狼一條,目空一切,眼放賊光,急急直奔廚房,拉開冰箱,對全熟、半熟的食物風(fēng)卷殘云。然后,對房間里的大小變化一驚一乍,滿心歡喜,用最美妙的詞語去贊美。我知道,他們希望看到我這樣。

最后坐下來,聽聽他們的詢問、叮囑、勸告,聊聊熟人的家事或變故、時局和新聞,再煞有介事地慨嘆一番……好像初涉世事的小屁孩兒,給他們更多的時間表達(dá),盡量不反駁、不激憤、不指指點點說 “老黃歷已經(jīng)過去了”。

惦記那個大我許多的 “姐姐”,雖沒有骨血牽連,但她的苦痛感同身受??赡?,她已成為我過往生活的一個活生生的佐證,讓我喊不出苦和痛,卻一再掀起衣角,去看舊疤。那些疤早已不疼了,但它癢;或者連癢也沒有的時候,你還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它?;蛘呔褪菃渭兊膽涯钸€是什么,無法說清。她已經(jīng)無可辯駁、無知無覺地參與了我的記憶,盡量我們對過去生活的記憶一定是不甚相同,在某些小角落也有可能相悖。但這都無傷大雅。

我知道:是 “神”發(fā)現(xiàn)了她、確認(rèn)了她、并欽點了她,像一塊有用的木板,連綴著我的過往與來生,使一座浮座,不高不低不升不沉,恰好抵達(dá)水面,供我泅渡這茫茫人生——有點怕,卻并不危險;有點傷感,卻并非不能承受……

惦記小區(qū)院子里的植物,雖然那并不是房屋證明上屬于我名下的宅院。 “私家宅院,閑人莫入”的字刻在咖啡色的磚墻上也沒用,我仍會在不冷不熱的傍晚,每天去光顧,長驅(qū)直入,看那些動脈一樣青筋暴凸的西紅柿,如何從 “愣小伙兒”慢慢變成 “熟女”;看桃子如何由被人說三道四的曖昧花朵,變成中看不中吃的毛毛果子墜入凡塵,終于一事無成。

沒人管束的植物,像小時候我們在鄉(xiāng)下的土埂上瘋跑,肥頭大耳,遍地都是,綠著綠著,就過完了一生。高坡上的樹呢,又多了一圈年輪——枝葉又多占了半扇窗子、一圈天空。這樣的侵占,無人在意,便也無人反對??墒菨u漸地,就擋住了通往圓形廣場的石板小道,人們需要小心地?fù)荛_旁逸斜出跑在前面的枝條,找到正途。漸漸地,葡萄細(xì)弱的藤,就會攀上事先為它們預(yù)留的最高的葡萄架。葡萄從小米粒大小開始慢慢女大十八變,變得透明而飽滿,心事單純,眼含秋水,單等那個鐘情于她的青年,于楓葉正濃的深秋,愛憐地把它捧在暖暖的手心兒。

那個新婚窗口的亮度已降了幾分,燈火粲然的場景已是昨夜的狂歡,水粉的氣球還沒來得及飄落、陳舊,像他們還沒來得及展開的新生活。而過不了多久,嬰孩的啼哭、陽臺上的 “萬國旗”,又把日子的 “繩索”,系上了一個 “扣”。

喜慶的浪潮還未過去,生活忽又轉(zhuǎn)過身,走向它的另一面。某樓的某個窗口,在某個清晨,首先傳出三兩個人的低語,然后是雜沓的腳步聲,接著傳出黑色潮水一般的哀樂。悲傷在所難免,思念一浪高過一浪,一浪覆滅一浪。但近一個世紀(jì)的歲月在這當(dāng)口 “收手”,是明智的。終于,最后一個 “扣”規(guī)整地結(jié)好,再拉拉牢。在親人和朋友的陪伴下,完美終結(jié),終止了最后一個念想……

惦記那個被病痛折磨半輩子的詩友,雖至今沒有見過面,但卻知道她的愛好、性情和前半生凄迷悲壯的愛情,電話一年打一兩個,也可能一兩年也不會打一個,但時常在心里 “過”一遍,她的種種好、種種苦、種種難,那些精神層面的東西,是清泉、菊花茶或苦瓜,明心、養(yǎng)顏、去瘀塞、驅(qū)肝火。讓我在相對晴暖的日子里,有一份僥幸和偏得,從而時刻提醒自己:感恩、感激、感動、淚光盈盈,不再要求更高、計較更多。

她比我漂亮、聰明、有耐心,凡世間對一個女子的贊美她幾乎都具備,還有許多優(yōu)點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的??缮畈皇且?guī)規(guī)矩矩的數(shù)學(xué)換算公式,這 “不公”無處傾述、無人傾聽,只有自我消解,并化作另一股沉靜的力量,應(yīng)對眼前生活硬塞給你的攤子。

惦記電視上那群沒有鞋穿、沒有書讀、目光清澈的孩子;惦記屋漏偏逢連夜雨的老人,他的房子是否有好心人幫忙,重又挺起了腰身;還有掉了一塊模糊皮毛和肉的流浪狗……雖然他們非親非故,只是匆匆一個照面、一個擦肩。但還是忍不住惦記,忍不住嘆氣。我真沒用!只能更深地向內(nèi)心里走,閉目,合十,默念,禱告……心中似太平洋洶涌的浪潮,一路走,一路追著澎湃……

惦記是綠色的,無毒,無害,無副作用,與別人無關(guān),只是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責(zé)怪自己。沒人對此事負(fù)責(zé)。

忽然想起先生的話: “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并在心里對他悄悄地懷念了一下。那個以筆為槍的堅強(qiáng) “戰(zhàn)士”,他肉體生命的存與無都不在我們談?wù)撝畠?nèi)——像希尼所說的詩歌,雖然阻擋不了任何一輛具體的坦克,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它的意義又是無限的。

當(dāng)我再沒有誰、沒有什么可惦記——那該多好!

——那該多么無用!

落日,以及它所承納的

——即將到來的,正是所需。

我迎著下午四點鐘的太陽,駕車向外環(huán)駛?cè)ァ?/p>

這時的田野,介于成熟與亞成熟之間,猶如十五六歲的孩子,處于孩童向青春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時期。而沉靜的大地,始終如一是萬物的老母親,永遠(yuǎn)安于培育、奉獻(xiàn)、涵養(yǎng),永遠(yuǎn)白發(fā)蒼蒼。

“荒涼的大地,有疲憊之美”。這個詩句橫空出世,完全是偶然。像旅行途中美好的外遇,可遇不可求。我想到再過半月,殘陽晚照下空空如也的大地,忽然心生悲涼——哦,美好與消逝并存的大地,重新清空,再度平寂如初。

我旋下車窗,看見路兩旁的井架在勤勉地仰首低頭,旁邊是成片的稻田,上水渠邊是茁壯的蘆和蒲,散亂著,也有一小簇小一簇膩在一起的。同樣散亂飛著的,是麻雀——除了它們,還有誰會這么瘋天瘋地地只管樂呵著呢。風(fēng)耐心地吹,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它們因而也成了愛這空寂處所的一分子,成為靜物中最搶眼的動蕩之神。

“請問,這兒是毛家村嗎?”我問正路過那個人。

那人看著我,一臉茫然,腳下用力蹬著自行車,搖搖頭,一轉(zhuǎn)眼就轉(zhuǎn)過了彎道,溶入那片橘色的晚霞之中。

再往前走,除了稻田,還是稻田。一個中年男人牽著四五只不太白的白羊,一只黑而瘦的小狗,走在路邊。

“這是毛家村嗎?”我又問。因為朋友告訴過我:毛家村的稻田最 “上鏡”,我聽了半句話就冒冒失失地一踩油門,把后半句甩到車尾巴后面去了。

“是?!彼?jié)約地把一個字丟下,就與他的寵物們步調(diào)一致地遠(yuǎn)去了。但我清楚地看到,過了一會兒,他還回頭望向我,大約是對我這個 “外來人”的行為疑惑不解。

我也重又鄭重地看了他一眼。

他與我一樣不是本地人。與我有所區(qū)別的是,他橙色的褲子泄露了他的身份——那是遼河油田野外作業(yè)的人才穿的工裝。

“看你多好,既可以工作,又可以過田園生活?!蔽覄偛叛a(bǔ)了一句,希望他能提供給我更多的幫助。

“沒事兒就放放羊,不然太悶?!彼闷嬗谖遗e著相機(jī)對著遍野的稻田拍來拍去,那表情我看得出,只不過嘴上沒講出來罷了。

果然,他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便牽著他的羊——或者不如說,被那四五個家伙 “牽”著,往前走。他想停下來回答我,那幾只羊此起彼伏地叫嚷,讓他停不下腳步。像我們小時候扯住媽媽的衣角,阻止她與街頭偶遇的同事沒完沒了地談話。

過幾分鐘再去看他——反而是我好奇了。他正呆呆地坐著,在不遠(yuǎn)處毛草草的土路邊,看他的羊和狗在草叢里鉆來鉆去。他目光望向遠(yuǎn)方,腦子里大約是空蕩的狀態(tài)。

其實,這里到底是什么村莊并不要緊,我只是來拍拍水稻,拍拍逆光中的水稻,希望用鏡頭,把水稻不同年齡的美留住,就像留住孩子的成長——在家鄉(xiāng),水稻是我的 “食”之父母;在文字和光影的世界里,我是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這種互逆的關(guān)照和恩情,永遠(yuǎn)是我依戀它的根據(jù)和理由。

水稻上的樹影就是這么來的——不久,斜陽就落到樹的那一邊去了。

我把車頭轉(zhuǎn)向另一條小路,本意是想近距離地拍些水稻的特寫。結(jié)果,只顧找尋好的地塊,車的右前輪不小心竟陷進(jìn)了泥水里。

我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開車一直是我的驕傲,但此刻,我并不知道怎樣才能在黑暗降臨之前處理這個突然到來的窘境。

我下了車,仔細(xì)看車輪的方向,用樹枝試探泥水到底有多深,看左輪需要打到什么位置,旁邊的那個塌陷處才可以承受左輪的重量。一次次試探,只能使泥漿飛濺到窗玻璃上,又越過敞開的窗子,濺到座墊上。怎么辦?救援電話號碼在保養(yǎng)手冊上,打電話救援?又覺得這應(yīng)該是需要救援的最低極限。讓人家一路呼嘯著狂奔而來,追究造成如此困境的原因竟是為了沒多大意義的“玩”,臉上還是不怎么好看吧。

于是,我徒手去搬動堿性較大的土塊,填在左輪的塌陷處,一塊塊填補(bǔ)那個空洞,耐心而細(xì)致。女媧補(bǔ)天是不是這樣呵。然后,再小心地加油,練著輕功,一次、兩次、三次……終于,車像個泥猴兒,脫離了困境。

落日,慢慢降了下來,落在地平線上,像一面牛皮大鼓,圓滿而溫暖;又像鼓脹的笑臉,大約是笑我因貪戀美景而 “失足”。我便也笑笑,一路風(fēng)馳電掣地駛向洗車場,超車的司機(jī)一定在指指點點。管他呢!落日前的小插曲,使這個黃昏更加充滿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忽然感覺平常的日子多好啊!

云在青天,水在瓶。樹還披著茂密的樹葉、天鵝還沒遇到著火的槍口、河水流暢、橋梁堅固、父母安康、親人靜好……多好啊,圓圓的落日使我更愛這個黃昏和別來無恙的小日子!

遼河不知轉(zhuǎn)了幾個 “之”字彎兒,才依依不舍地去了遠(yuǎn)方。

此刻,落日如一枚蛋黃兒,在剛剛竣工的斜拉鐵橋下,剛好落在河流兩岸之間,如巨龍銜著的一塊瑪瑙。

兩岸的河灘地上,大塊的水稻用 “田”字演繹著糧食的本意,黃燦燦,絨嘟嘟,如畫,如毯,不如說大地如籠,稻田似新鮮出爐的松糕,落日又使它們多了一層奶油的亮黃。淡淡的霧靄繚繞,若有若無,也有可能是蒸騰的水汽,更增添了人間的昂揚、暄騰之氣。稻田間有一孤樹,煢煢而立,那么顯眼,但它不肯委身于草——它天生就高過草,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兒。

我對著落日舉起相機(jī)。逆光。在底片上,我把孤樹上下左右地移來挪去,盡力表達(dá)它的孤獨、我的敬意。而余暉,恰到好處地為它罩上一層孤寂而圣潔的輝光,如千絲萬線的金縷衣,有圣賢的古意,不言而喻地傳遞出卓爾不群的襟水情懷。

老人們一天的運動已經(jīng)開始,他們?nèi)宄扇夯蚍蚱蕹呻p,沿大橋的人行道一邊走,一邊聊,說到歡喜處,咧開缺牙的嘴大笑,像天真的孩子。有的,一句話也沒有,一前一后地走,甩手,扭腰,東張西望看熱鬧。還有的把腿橫架在橋欄桿上,下壓。落日的余光落在他們身上,仿佛他們都被塑了金身,成為眾目睽睽之下被關(guān)注的 “人物”,有了隆重的儀式感——這平實而溫馨的一刻,也許他們一輩子都不知道,卻被我悄悄發(fā)現(xiàn)。

而此時,在另一側(cè)橋面的人行道上,一對年輕情侶正甜蜜地緊緊依偎。落日,如一顆輪廓模糊的果子,懸在看不見的高枝,恰好銜接了兩張青春笑顏的臉。沉浸的狀態(tài)多么美!那枚熟了的“果子”被我輕巧摘下,在記憶的暗盒中,在落日威儀的盛典中,有點小資,有點浪漫,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像微博中的小清新——他們暖著,因而我也暖著。

回家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微笑,是不是因為他們?人類的歡愉和情感的美妙,像植物的氣息,清芬、潔凈,通過空氣也傳給了我。忽然脆弱,內(nèi)心似有輕微的坼裂和陷方,禁不住回過頭去,失神,緬想。

多年以前,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 《在暮色中回家》。詩的內(nèi)容早忘了,但這名字我卻死死記得,如果不得阿爾茨海默病,估計會永遠(yuǎn)記得。究其原因,大約 “暮色”和 “回家”這兩個關(guān)鍵詞是過敏源。

歷來,我對時間像某人對花粉、酒精一樣過敏。我是個居家的女人——不管我是否工作、交往、熱鬧與獨處,骨子里,一顆心的一半依然留在日常,留在柴米油鹽當(dāng)中。請不要指責(zé)我安于低到塵埃,那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事兒。

暮色,讓我在紛擾的塵世中、在看似兵荒馬亂的時候,把自己 “藏”起來,以裸露的方式保存自己的完整與孤單;回家呢,溫暖的燈光就是它的代名詞,它亮著,只有一個窗口那么大,但它是內(nèi)心的一個出口,恰好讓我安妥、舒服地釋放,以達(dá)到 “收”與 “放”的平衡,不至于慌張或淤阻。

在此之前,先讓自己的心來一次小小的流浪——仿佛無家可歸,仿佛孤立無援,仿佛遠(yuǎn)離世界的中心……誰也別指望我在萬眾矚目下豪言壯語,更別指望我舉拳頭、發(fā)毒誓。我是沒多大出息的一個人,一個多余的人,就那么一直走,一直走,走進(jìn)黑夜……

一路上,我眼看著太陽沉落,看它落在商廈樓體的頂端,然后是郵局的報時鐘上,繼而是小學(xué)的籃球架、花花草草和塑膠地板上……一點點降冥排列似的沉落,我眼睜睜地看著,不為所動,心中卻聚攏著風(fēng)起云涌的萬鈞雷霆……

梭羅在 《好好過一天》中說: “我們?nèi)绱笞匀灰话阕匀坏剡^一天吧,不要因硬殼果或掉在軌道上的蚊蟲的一只翅膀而出了軌。讓我們黎明即起,不用或用早餐,平靜而又無不安之感;任人去人來,讓鐘去敲,孩子去哭——下個決心,好好地過一天?!?/p>

——是的,力爭過好每一天!每一個清晨、每一個黃昏,都是歲月神圣的加冕、額外的饋贈。

從前,我喜歡清晨,喜歡太陽噴薄而出的一刻——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喜歡。但如果評選 “喜歡之最”的話,我會更喜歡黃昏日落時分多一點。

大鳥奮力拍打著翅膀,回頭對鳥孩子們說:別貪玩了,快回家呀!

牧童騎著慢性子的老水牛,吹著暮歸的短笛,悠悠的,像一支細(xì)軟的絲綢,樂曲從魔術(shù)師的手里不絕如縷地抽出來。

農(nóng)人呢,邊抽著旱煙、扛著鋤頭往家走,邊與路遇的鄉(xiāng)鄰高嗓說上幾句農(nóng)事、調(diào)侃幾句諢話,高挽的褲角、赤腳上的黃泥、汗浸的短褂,都披掛著斜陽鍍上了釉彩。

炊煙早見不到了,但門楣上半陰半陽的日影,一邊慢慢在失卻它白日的威力,一邊戀戀地往西挪移。像年事已高的老人,面容慈善,行動平緩,語聲低穩(wěn),從不說絕對的詞、刻薄的話,舉止間反而多了寬容、飽滿的力量。

一個學(xué)童掄著書包,撞開院門,人沒進(jìn)屋,“餓”的喊聲已越過院中高高低低的豆角藤、黃瓜架,抵至堂前。母親撩起衣裙,邊擦凈手上的水珠兒,邊笑罵幾句接過兒子的書包,鉆過母親胳肢窩的孩子,轉(zhuǎn)眼間,人影已躥到飯桌前……

不久,日頭便滑到山的那一邊去了。燈花盛開,屋子里傳出新聞聯(lián)播和祖國四面八方的聲音,天涯仿若近鄰。

一幅典藏版的鄉(xiāng)村 《暮晚圖》,正在徐緩演映。

米蘭·昆德拉說: “在夕陽的余暉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絞刑架,都被懷舊的淡香所照亮?!甭淙?,如一個龐大的帝國,它的坍塌和消逝無可挽留,留給它的意義隆重而深遠(yuǎn),它是否能夠承納。

——而如今,我只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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