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陌
日長風(fēng)靜,花影閑相照
◎楊紫陌
圖/口 君
繚墻重院,時聞有、啼鶯到。繡被掩余寒,畫幕明新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無多少。徑莎平,池水渺。日長風(fēng)靜,花影閑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秀艷過施粉,多媚生輕笑。斗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diào)。
—宋·張先《謝池春慢》
寫完這闋詞時,他真想回頭就能看見媚卿:深院閑靜,蝴蝶漫飛,媚卿正立于院中梧桐樹下,持一卷書,鳳眼低垂,意度嫻雅,目落處似有所思。臉上一抹淺暈,粉妝照人,可是那日花色入頰?
80歲還在納妾的張先,一生詩酒風(fēng)流,許是一切太順?biāo)?,便鮮見有哪段銘心的深情可以流傳。唯有這位與之邂逅于道觀,且終生只有一面之緣的謝媚卿,長長久久地留在了他清媚的詞中。日長人靜時,他每每想起佳人,宛如中庭輕曼無影的楊花,沸沸地擾在心里,悠悠揚揚地揮之不去,落不下也抓不著。最驚心人處,就在這不經(jīng)意的一顧,兩下里銘心,卻不刻骨。
昨夜,那夢里的女子可是媚卿?夢里執(zhí)著佳人手,竊竊地說不完。你的桃花面柳葉眉就是我夢里的樣子,那裊娜體態(tài),半羞半喜,讓人溫情難禁,愛意流連。
春日花發(fā)西園,草薰南陌,逢上巳節(jié)令,洛陽王孫士女常傾城玩賞。郊外紫氣熏染的花陌上,書生廣襟長衫,在艷陽下曬曬被書濡染的霉氣,臨一脈溪流照影,可以看見自己或驚動或遲滯或放縱的心。
那日春色秾艷,張先騎馬游春,郊外的陌上淺桃深杏,袖帶飄搖,佛門道院的遲日疏鐘,在晴好的天氣中也沒了幽寂之氣,宛若一點天地之初的清樂,讓人有悠悠人世之感。或走卒負販或騎馬乘轎,人與桃李相約,似是趕一場廟會。
歌伎謝媚卿的艷名,張先早已聞得,只是無緣相見。心中不免有遺憾,眼前萬千春色可隨手攀摘,卻總不如謝家那一枝有無盡曲意。
那日,張先打馬就奔了玉仙觀,名為瞻拜先真,實則為了賞春。
出了城,他馬行緩慢,春日的繚繞飛花,讓人無端的心意繚亂。誰知無意間一顧,就看見了香車里的一枝秾艷,膚白發(fā)烏,臉上桃腮帶暈,看在眼里,讓人愛意滿懷,陡然間鋪天蓋地都是和暖的風(fēng)。所謂“草色有佳意,花枝稍含荑”,一切舒暢美滿。馬行嗒嗒,跟隨伊人車后,有一縷香風(fēng)醉人。真想如劉阮一樣就攜了她入天臺山。沒有人生的種種羈絆,哪怕是柴戶荊扉,與佳人消磨也自是“卻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那定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神仙地,樂時光陰匆匆,逍遙快活得忘記了甲子春秋。
他情不能禁,使身邊小童去問伊人芳名。這機靈的小童定是編了個理由接近那姑娘,才問得姓甚名誰。
侍童幾番來去,互報了家門。兩人再相視時,已是目光殷殷。一切不需言語,是月到梨花上,心事兩人知。
謝媚卿本是京都歌伎,歌藝雙絕,一曲琵琶更是彈得驚風(fēng)泣雨。一個才名溢溢,一個艷名昭昭,本就相惜,何況在這樣撩人的天光里邂逅,雖不相識,卻因這種陌生的隔,有了一種人間天上的美感。怎么看那車中伊人都似仙,她身邊侍女梳著雙髻,也似是九天玄女身邊那個執(zhí)拂塵的,自有一種慧靜不俗。兩人目色相接,誰也舍不得丟下,話不說也裝在心里,滿滿的,望之而解其意。不說是相知,更是為了相敬。兩人心知肚明那話的意味,只是說出來時,這輕重分量,也是難以掂量。
于是緘默,緩轡而行。
在你后面注視著你,一起走上一段路也是好的,因人世千絲萬縷的相牽相絆,能這樣尾隨而行,我已心滿意足,直到這條路的盡頭。因人生的負重,我們不得不就此歧路而別。但你我知道,不論在哪里,喊一聲,我們都能叫得應(yīng)對方,今此一別,唯有來日“更待風(fēng)景好,與君藉萋萋”。
張先打馬而去時,團團楊花如云起,落英飛揚如一路紫煙,當(dāng)真就是看花歸后馬蹄香。媚卿望著他的身影,自有一種得見意中人的欣然。見他遠去,她也像是看著情人別了自己,奔赴長安道。她眉間心上忽然就有一種暖,像是春陽照在枝頭。
張先歸后總是悵然若失。他不知自己當(dāng)時怎么一句話也不留,就躍馬而去了。他采得名花無數(shù),唯獨這一枝,他是如此怯怯地隱忍,無端地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惱這春色,惱這從遠處傳來的琵琶調(diào)。
悵悵失意中,他提筆寫下了那首情意濃濃的《謝池春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