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火
現代主義詩人最具影響力的當然數美國的艾略特(1888—1965),他的《荒原》把現代社會喻作一個荒原,表達了西方一代人的幻滅,他的《四個四重奏》,冥想與形象交織,哲學思想與信仰結合,這些確實使詩能夠充分自由地表達,又因為他1948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所以人們都把他當作現代主義大詩人。
現代主義藝術到底是從內容上界定,還是從形式上界定,還是從內容與形式二者的統(tǒng)一來界定,沒有人思考過這個問題。西方藝術比較活躍,藝術家有充分的自由,哪怕有人把一泡狗屎看作一個藝術杰作,他就可以命名、宣揚,用一個概念來界定自己的藝術主張。藝術中的這種自由是好是壞,在西方確實無所謂,因為說好的可以隨時發(fā)表自己的言論,說壞的也可以隨時發(fā)表自己的言論。這樣,一種藝術現象和藝術主張到底是好是壞,大眾在他們的相互爭論中慢慢地就會領略,從而有自己的選擇和喜好。在西方,各種藝術流派本來是使藝術創(chuàng)作和批評活躍的,是能促進藝術發(fā)展的,而被人介紹到中國就成了一邊倒的現象:洋貨真好!有良知和學識的人知道這種危害,他要想批評,也只有寫在自己的本子上而已。有人總打著改革開放、引進先進文化的幌子,認為藝術與世界接軌才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路子。
我所說的有人自己觀念就不清楚還要強迫中國人接受他的糊涂,最明顯的就是課本。
在河南省的初中語文課外讀本上,馬克·吐溫的《丈夫支出賬單中的一頁》,編者把它當作“內容極為豐富”的小小說大加贊賞。這篇小文到底怎么樣,我寫有批評文章《中學語文課本中出現觀念性錯誤》、《能否以自己的審美判斷給文學下定義?》、《詞不達意與意在言外》,這里實在不想再說了?!对O計色彩》(周至禹編著,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第180頁莫理斯·路易斯的《無題》,從色彩交融的角度看,沒有我們的唐三彩好,從秀潤奇妙的角度看,沒有翡翠、雞血石的好,作者到底畫的什么,抽象出的什么,鬼才知道。
我不是反對介紹這些,而是反對把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以一種觀念強加給中國讀者,讓學生說它好,跟著學這些。結果造成大學生藝術觀念和判斷上的混亂。
下面我簡單說一說現代主義詩歌。
現代主義詩歌最明顯的特征就是意象。西洋意象派詩歌雖然是受中國古典詩歌意象的啟發(fā)而形成的,但現代主義詩歌的意象與中國古典詩歌意象有了很大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在哪兒,我敢說沒有幾個人知道,所以大量的,如葉芝《沒有第二個特洛伊》:“她怎么會安分,有了那心腸,崇高/使她單純得像火一樣,/又像拉緊了的弓那樣美貌”,李金發(fā)《夜之歌》:“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笑”,奧登:“歐洲及群島,眾多河流,/河面皺縮如犁者的手掌”,杜運燮:“襤褸的苦力爛布一般/被丟棄在路旁”,等等,被當作了現代奇妙的意象進行欣賞。這里的詩句,是靠修辭求得驚奇,比喻大膽一些而已。這類比喻的句子,中國古典詩詞中到處都是:龔自珍“五更濃掛一帆霜”,還有“舊塔未傾流水抱,孤峰欲倒亂云扶”,“歸心千古終難白,啼血萬山都是紅”等等。
那么,現代意象到底怎么樣呢?現代意象絕不是靠修辭得來的。我們以龐德的《地鐵車站》為例進行分析。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人群中一個個臉幽靈般閃現
黑色枝條上濕漉漉的花瓣
注意:這首詩譯法不同,語言呈現的效果也不同?,F在的譯法,“幽靈”直接作狀語修飾“閃現”,就和作形容詞直接修飾“臉”不同。若譯成“人群中閃現一個個幽靈般的臉”,“臉”這一形象變?yōu)橐庀筮€是由修辭得來的,語言的沖擊力顯然沒有前者強烈。前者的語言是說“臉”在“幽靈般閃現”,顯然“臉”是個活的事物,和一個客觀形象的“臉”是不一樣的。語言的活和死就表現在細小的差別上。
不論現代主義意象還是中國古典意象,意象都是由形象而來的,也只有由形象發(fā)展而來的意象才保持它的形象性。這一點,吹捧現代主義的詩人是不管的,他隨便想一個事物就把它當作意象,結果使讀者莫名其妙。
從形象到意象,就是在形象中注入了感情色彩。孟浩然《過故人莊》:“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边@個“綠樹”就是純形象物。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边@個“黃葉樹”就是意象物,因為“黃葉樹”的“老”、“悲”、“苦”、“孤”、“寂”等多種意味是由“雨中”、“燈下”、“白頭人”言外的“秋夜”烘托出來的。
龐德的《地鐵車站》,“臉”是個形象物,由“幽靈”限制就變成了意象物,不但如此,“臉”的意象性還由“花瓣”給出,“花瓣”同時由“黑色枝條”、“濕漉漉”修飾或限制,使形象物“花瓣”也變成了意象物,“花瓣”這個意象修飾“臉”這個意象,就使“臉”和“花瓣”的詩意各自加強了。從詩句看,“臉”和“花瓣”是一種映射關系,不是修辭關系。所以這首詩中各種意象是相互比喻、映射、對比、象征的關系,詩的豐富性也來自這些。
乍看起來,現代主義意象和中國古典意象沒有實質的區(qū)別,其實不然。我們看中國古典意象中的“黃葉樹”、“白頭人”可以相互襯托、比擬、映射,內容也非常豐富,而現代主義詩歌中的意象“臉”、“花瓣”、“幽靈”是意象與意象的幾何級數突變,“臉”和“花瓣”對應,是美麗;“臉”和“幽靈”對應,是詭譎;“花瓣”和“黑色枝條”對應,是邪惡;“花瓣”和“濕漉漉”對應,是滋潤或忙碌或疲憊;“幽靈”和“閃現”對應,是神秘或幻變;而“臉”、“花瓣”、“幽靈”、“黑色”、“濕漉漉”又是相互對應、映射的,所以簡單的兩句詩包含了無比豐富的內容。
現在有人說寫詩可以像說話一樣。龐德的《地鐵車站》如果譯成一句話:“人群中一個個幽靈似的臉好像黑色枝條上濕漉漉的花瓣在閃現?!边@是說話,并且句意都譯出來了。這是詩嗎?意象沒有了,映射沒有了,象征沒有了,就剩下了比喻,而且語句是死的??梢?,詩,是技巧的說話。
代表典型的現代主義詩歌意象,還有狄金森的詩。
I shall keep singing!/Birds will pass me/On their way to Yellower Climes-/Each-with a Robin’sexpectation-/Iwith my Redbreast-/And my Rhymes-
Late when I take my place in summer-/But-I shall bring a fuller tune-/Vespers-are sweeter than Matins-Signor-/Morning-only the seed of Noon-
我要不停地歌唱!/鳥兒會超越我/向更黃的氣候飛行-/每一只都有知更鳥的抱負-/我,有我的紅胸脯-/我有我的音韻-
晚了,要在夏季占一席位置-/但是,我會唱出更豐滿的曲調,/黃昏星的歌比晨曲更美,先生-/朝霞,不過是中午的幼苗-
這首詩的現代性驚人處詩意所在就在后一句,有人把“Morning-only the seed of Noon-”譯成“早晨,不過是中午的幼苗-”就譯得不倫不類?!霸绯俊笔菚r間名詞,和“幼苗”這個形象物有何關系?顯然怎么也組合不成一句話。有人認為現代主義詩歌就是這樣,怪異,沒有理可講。算正這是名人的詩,哪怕不成語句,也是好詩。這就是中國大部分讀者近三十年接受西方好詩的實際情況。因為我對狄金森的詩進行了重譯,我感嘆她詩歌的現代性之外,更佩服她在社會生活中創(chuàng)造意象的能力。我既然說“在社會生活中”,那么她的詩歌意象除新奇的一面外,也有合理的一面,不是組不成句子,不是不可理解。她的詩就合了中國古典詩論中的“反常合道”、“出人意料合乎情理”。
那么,把“Morning-onlytheseedof Noon-”譯成“朝霞,不過是中午的幼苗-”是不是我歪曲了狄金森的意思,對英文“morning”胡亂篡改呢?
這首詩是這樣的,詩人看見一只鳥從自己頭頂飛過,她知道鳥兒向黃色成熟的氣候飛去,鳥兒有抱負有追求。黃色成熟的氣候顯然是秋天,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詩人知道,它們向往收獲,它們也有收獲。自己呢?自己沒有,但詩人有自己的價值取向,也表現了自信,那就是“我有我的紅胸脯,我有我的音韻,要在夏季占一席位置,唱豐滿的歌”。詩人雖然有這種人生意識:成不成功無所謂,只要唱出自己豐滿的歌就行,但詩人還是產生了矛盾,并且這種矛盾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有的,誰在付出以后不向往收獲呢?所以接下來詩人說“黃昏星的歌比晨曲更美,先生-/朝霞,不過是中午的幼苗-”。我國古代詩人李商隱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感嘆,狄金森卻說“黃昏星的歌比晨曲更美”,狄金森這里說的是成熟是收獲,言外意是人生的奮斗最后有所成功才是幸福的美好的。我們誰都知道,朝霞不但絢麗燦爛,令人向往,而且有蓬勃生長的朝氣,令人興奮,狄金森卻說“朝霞,不過是中午的幼苗-”,這也是從成長成熟來說的,詩人言外的感喟到底有多少?是對人生的感嘆?還是對生活的感嘆?還是對愛情的感嘆?大概只有詩人自己知道了。美麗的詩句中不見得是美麗的心情。
另外,“morning”譯成“朝霞”,類似的,中國古典詩詞中到處都是。唐·吳融《題袞州泗河中石床》:“謫仙醉后云為態(tài),野客吟詩月作魂?!贝恕霸隆憋@然指“月光”或“月色”,否則“月作魂”解不通。還有《紅樓夢》里:“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睆膶淇础疤痢睂Α霸隆?,“月”應是天上的那一輪玉盤,但要葬花魂,只有月光或月色才能夠。蘇軾的“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边@里的“?!币彩侵浮昂K?,不是地理名詞“?!?。
我們看,不論龐德的詩,還是狄金森的詩,只要是好詩,詩中意象都是由形象變化而來的,這一點,和中國古典詩歌意象沒有什么區(qū)別。好的現代主義詩歌意象都有她的形象性,這一點幾乎沒有人重視,所以造成中國近些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混亂,有些人哪怕忽然看到一個鄉(xiāng)下人在城里大街上撒尿,他也把此當作一個現代意象記下來:“一個鄉(xiāng)下漢子/站在大街上/痛快地撒著尿/大街上并沒有禾苗”。
大家都說,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既要借鑒西洋的詩歌技巧,又要繼承中國古典詩歌詩藝。但到底怎樣借鑒怎樣繼承,借鑒什么繼承什么,沒有人說得清。拿意象來說,中國古典詩歌意象大都與形象有關(見《李賀詩再論》),這一點我們必須繼承。繼承了發(fā)展,那就是創(chuàng)作意象時像西洋詩一樣,對形象大膽、出奇、多角度地注入思想情感。這一點不是不能做,要看我們有沒有想象力,是不是把詩當作藝術來寫。
我有一首詩《鋤草》:
鋤草彎腰/彎腰鋤草/千代萬世/不傷一禾
老農的腰彎下去/禾苗的腰直起來/整個田野就長高了
這首詩的意象就既繼承了中國古典詩藝,又借鑒了西洋現代詩法。重點句“整個田野就長高了”,“田野長高”是個不可理喻的意象,但我們若注意,禾苗長高直起腰和田野長高是一樣的,我們就有了“田野長高”的形象性,再結合前面的詩句:千代萬世的老農種莊稼呵護莊稼,收獲糧食供人們吃喝,可以說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高起也是農民用糧食喂養(yǎng)出來的,那么“整個田野就長高了”這個意象不但有其廣闊性——整個中國的田野,而且還有其深邃性——幾千年中國的田野。這樣,這個意象在現實中是蒸騰伸展的,在歷史中也是蒸騰伸展的。我們想象一下:田野在現實中長高,在歷史中長高。這種景象本來就不可思議,再加上與人類的生存和文明的發(fā)展相溶相映,這個意象的意味不是非常豐富嗎?但記住,這個意象的獲得不論從語言邏輯還是從語意邏輯都順理成章,不像現代有些詩歌意象那樣:光有語意邏輯不合語言邏輯。
有人認為,現代主義詩歌的語言結構有一大特色,那就是整首詩只注重語意,即詩意邏輯,語言邏輯可以不管。這種現象最典型的就是芬蘭詩人索德格朗的《現代處女》:
1.我不是女人,我是中性的。
2.我是孩子、童仆,是一種大膽的決定,
3.我是鮮紅的太陽的一絲笑紋
4.我對于所有貪婪的魚來說是一張網,
5.我對于每個女人是表示敬意的祝酒,
6.我是走向幸運與毀滅的一步,
7.我是自由與自我之中的跳躍
8.我是在男人耳中血液的低語,
9.我是靈魂的顫栗,肉體的渴望與拒絕,
10.我是進入新樂園的標記,
11.我是搜尋與勇敢之火
12.我是冒昧得僅深及膝蓋之水,
13.我是火與水誠實而沒有限度的結合
這十三句詩,單獨講不說毫無意義的話,也沒有深刻的內容。十三句詩十三個意思,相互毫無照應、對比,各自獨立。如果不看標題,任何人也猜不透這首詩在說什么。這就是現代主義詩歌結構的典型性,各句語意獨立,毫無語言邏輯,也可說成:各個意象獨立存在,意象與意象間毫無聯系。這首詩加上標題“現代處女”,就由“現代處女”把各個孤立的意象或語句統(tǒng)一了起來,也就是說,有了標題,這首詩的語意是合乎邏輯的,盡管語言不合邏輯,但不影響這首詩的詩意。這是一首非常奇妙的詩,奇妙在詩人用一句句白話寫出了“現代處女”的種種心理和行為表現。
第1句寫現代處女的性格,第2句寫現代處女不知懼怕,第3句寫現代處女爛漫多彩,第4句寫現代處女狐媚張揚,第5句寫現代處女共處共歡,第6句寫現代處女不信命運,第7句寫現代處女野性人性共存,第8句寫現代處女魅力誘惑,第9句寫現代處女釋放人性又矜持,第10句寫現代處女是新新人類,第11句寫現代處女開拓文明,第12句寫現代處女勇于探險但又不大膽,第13句寫現代處女有時平和有時偏激。
我開始就提出了,現代主義詩歌,我們是從形式上界定?還是從內容上界定?還是從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來界定?
這一首《現代處女》,我說只有內容具有現代性,語言結構毫無現代性。
詩歌的這種結構形式,我國元代的馬致遠的《秋思》就是如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痹娭惺N意象若沒有最后一句“斷腸人在天涯”統(tǒng)一起來,基本上是孤立的,意義相互的關系不大。詩歌的這種結構形式,我國唐代詩人李賀運用得更純熟,可以說和現代主義詩歌《現代處女》一模一樣,但語言典雅俏麗。
請看李賀的《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因為這首詩我進行過詳解,所以這里就簡單說一下。這首詩想象奇特瑰麗,但修辭講究,這首詩分四個層次,恰合了中國七律的“起承轉合”詩法。我這里只說說各句詩寫的什么,至于為什么,請看我的論文《李賀與現代主義》。
“吳絲蜀桐張高秋”寫琴聲的“空明清爽”,“空山凝云頹不流”寫琴聲的“遲滯、緩慢、沉悶”,“江娥啼竹素女愁”用情態(tài)表現琴聲的“悲傷、愁怨”,“昆山玉碎鳳凰叫”喻“清脆、和暢”之音,“芙蓉泣露香蘭笑”喻“幽婉、冶麗”之音,“十二門前融冷光”喻“凄清”之音,“二十三絲動紫皇”喻“明快激揚”之音,“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喻“激切清涼”之音,“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寫音樂的功用和神奇,“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從觀眾的情態(tài)反襯音樂的魅力。
李賀的《聽穎師彈琴歌》也是同樣的寫法和結構。我們看到,李賀的詩語言和詩意之間,比現代主義的詩語言和詩意走得還要遠還要偏。這樣,我們能說李賀是現代主義詩人嗎?甚至是后現代主義詩人?不論怎么著,李賀是一千多年前的人。
這說明,從詩歌形式結構上不能說有些詩歌就現代主義了。需要說明的是,詩歌的這種結構形式同時也顯示了詩句的跳脫速度。有人把詩句任意或飛快跳脫當作現代主義詩歌的一個特征,從以上分析看,中國古典詩歌也有不講語言邏輯的飛速跳脫。
詩歌的敘述方式當然多種多樣,抒情,描寫,白描,記事,敘述,議論,還有夾敘夾議等等,說到現代主義詩歌,是不是表現在由內心到外界重表現呢?說到古典詩歌,是不是表現在由外物到內心重白描呢?這其實牽涉到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提到的詩的“有我之境”、“無我之境”。
對于詩歌的“有我之境”、“無我之境”,我提出過疑義。已故著名學者、鄭州大學教授劉家驥先生和我談論這個問題時,也覺得詩歌的“有我”、“無我”不知什么東西?!岸霹N聲里斜陽暮,可堪孤館閉春寒”,王國維認為孤館里的寒意是詩人感覺到的,是有我之境?!昂疅煹穑坐B悠悠下”,王國維認為是客觀描述,是無我之境?!坝形抑场焙美斫庖恍窃娙俗约旱氖闱?、描寫,表達詩人自己的感覺?!盁o我之境”真的不好理解?!昂疅煹穑坐B悠悠下”這種景象是誰看到的?若無人看到這種景象還有什么意義?詩人寫下這樣的句子,肯定是詩人看到的,況且讀者讀時也會進入詩里。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闭l讀誰在詩里,詩里陳子昂懷才不遇的悲痛心情多么強烈,甚至讓讀者擊節(jié)同呼,能說這是“無我之境”?就拿現代主義詩人艾略特的《荒原》來說,這里面詩人把自己完全消泯了,雖然“我”、“我們”不時出現,但那是詩中之“我”、“我們”,幾乎和艾略特無關。要說寫《荒原》的詩人不在詩里,這話誰也不信,就暫且認為詩人不在詩里,詩里出現的“我”、“我們”、“你”、“她”、“他”、“瑪麗”、“埃爾伯特”、“商人”等等都是詩中人物,但至少讀者讀時還是要進入詩境的。如果一首詩的詩境里沒有人,怕是無法讀,更不用說欣賞了。
回到詩歌敘述,我們看《荒原》的敘述,詩人有意淡化作者的參與,詩中人物由于不斷變化角色,使詩的場景也在不斷變化,當然詩的表達也就廣闊豐富得多?!痘脑分胁坏娭挟斚氯宋锸乾F場化的,詩中歷史人物、傳說人物、神話人物、以往書中人物等也都是現場化的。這或許就是現代主義詩歌的優(yōu)越之處。但是,我們如果熟悉我國兩千年前的詩歌《離騷》,詩中除了詩人明顯在場、抒情濃些,敘述和現場化幾乎和《荒原》一模一樣?!峨x騷》中的場景不但有神話、傳說,而且直接進入洪荒宇宙,詩人不論敘述到哪兒,天上地下,現實歷史,神話傳說,詩中場景都是現場化的。
我們比較《離騷》和《荒原》,除了語言不同外,其他的有實質性的區(qū)別嗎?
現代主義的表現由內而外,中國古典詩的白描由外而內,恐怕是有些人自己的解讀。我們知道現代主義詩歌大師艾略特主張觀念尋找客觀對應物的創(chuàng)作方法,主觀客觀一先一后就是由內心而外物嗎?再者說,白描的詩缺少內心活動只是外在現象,要看讀者能不能進入詩里了。司空曙的“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蔣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李清照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李清照的“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些看似只對外物描述的詩句,作者的內心感情非常激烈、豐富、深沉,要比所謂現代派的詩句,如杜運燮的“異邦的旅客枯葉一般/被橋欄擋住在橋的一邊”,車前子的“瘦得能割斷風,但割不斷鄉(xiāng)愁”等等強烈得多。從這里可以看到,中國的現代派詩歌與古典詩歌是脫節(jié)的,有些光有新鮮的語言,缺少形象。
說到白描,我不得不說一說《紅樓夢》?!都t樓夢》的白描手法運用得純熟、精湛、高超。不懂的,有些白描語言好像什么也沒有寫,普通得如說大白話,像林黛玉臨終對丫環(huán)紫鵑囑托之言,連著名小說家張愛玲都沒有看懂,何況一般讀者呢?而我每當讀到那兒,或寫東西寫到那兒,就禁不住飲泣,有時甚至淚水漣漣。簡單的幾句話,林妹妹的悲痛辛酸,所遭遇的種種折磨,特別無知音不被人理解等等,不管遭遇多少非言非語,臨終時的堅定、自信等也包含在那看似不經意極為普通的話中了,并且回應了自己吟唱的《葬花吟》,回應了賈母“白疼”了的話語等等。為什么幾句簡單的普通話會包含諸多情感、思想和內容,不解釋有些人還是體會不到。因為我在紅學論著《紅樓風情解》、《紅樓迷蹤》中已經做了剖析,所以這里就簡單地提示一下。我主要想說,白描語言再簡單再普通,若能打動讀者在那里悲傷,難道作者寫時思想不激動?內心不激蕩?感情不沖動?
白描語言有時看著與作者無關,其實有些好的白描語言是作者用心血澆鑄、洗刷出來的,不是先有語言而后才有感情,而是先有感情的洶涌而后才有語言的沉靜、清朗。
關于詩歌語言的修辭,卜一、淑明在《拯救與逃亡——現代詩學的古典皈依》一文中作了較系統(tǒng)的總結,這里不妨簡單梳理一下。
詩語修辭的大致變化: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單純樸素,幾乎不著修飾痕跡。我需要說明的是,語言的這種現象就是白描手法。
六朝時代,修辭膨脹,“懷情入夜月,含笑出朝云”。
初唐,修辭漸臻成熟,“鵲飛山月曙,蟬噪野云秋”,“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盛唐,浪漫風格,“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且向洞庭賒月色”,“還來就菊花”。
中唐,修辭奇險狠重,韓愈,孟郊,賈島,李賀。
詞,修辭濃艷綺靡,“獨依望江樓”,“鬢云欲度香腮雪”,“平山欄檻倚晴空”。
五代已偏重修辭,“六街微雨縷香塵”,“丁香空結雨中愁”。
北宋秦觀的“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正合現代主義詩風。
從卜一、淑明的總結看,詩歌語言從古至今漸趨于注重修辭手法,使詩語變得綺麗、俏拔,到了現代主義,詩歌語言盡量翻花樣,花樣越翻得多越翻得稀奇就越顯詩人的才能。
本來淡云繞山,秦觀偏說“山抹微云”。這種偏移視角變化語言說法的作詩方法,正是現代主義詩人的訣竅。由此可見,現代主義詩歌語言并不是什么創(chuàng)造,我國北宋時期就已經有了。
說北宋還是晚了,一千多年前的唐代詩人李賀好多詩句比現代主義的詩句還奇幻。現代主義詩句的形質轉化,李賀不但用了,而且比現代主義更復雜更好。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艾略特)。四月和殘忍不可能從外在形象上找到什么相似點,只有質性的感覺如此。
“那淫蕩的肥胖的鐘聲”(肯明斯)。鐘聲的淫蕩、肥胖看不見摸不著,有時可以聽出來,只有通過感覺通過鐘聲質地把握其形。
這種詩法,我們看李賀的《昌谷詩》:“柳綴長縹帶,篁掉短笛吹?!绷膿u蕩,竹的擺動,和吹笛聲更多的是聲音質的相似。這里形象的有:青色、動態(tài)、清寂、脆靜,細微則就是聲音的質感了。聽笛音不如說感受笛音,從柳絲、竹影、情境感受笛音。這種寫詩解詩的方法就是現代主義的層層轉換與契合,而李賀比現代主義詩人高明,他的轉換、契合同時從形、質、色、情、境、態(tài)幾個方面進行,使讀者對詩的感覺豐富多彩。
從卜一、淑明的總結看,現代主義一些詩句就是對古典詩意的翻新,真正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并不多。下面是卜一、淑明的對比。
元前期劉因有“白云無恙”,到張養(yǎng)浩“向鵲華莊把白云種”,到了現代則有“菲律賓人種植臺風”。
元曲有“土牛兒載將春到也”,現代主義就說:“北國的春天,如南方來的時裝,剛剛運到”。
古人說:“鳥道掛疏雨,人家殘夕陽”,今人說:“鳥道切云狐,雁字寫天箋”。
古人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今人說:“風剝滄海,翻出白浪片片”。
古人說:“歸夢趁飛絮”,今人說:“流螢帶給你星辰的夢”。
古人說:“云壓雁聲低”,今人說:“月光浮起鳥啼,沾滿你的胸襟”。
唐詩:“三更風如切夢刀,萬轉愁成系腸線”,今人則說:“瘦得能割斷風,但割不斷鄉(xiāng)愁”。
馮延巳說“細雨濕流光”,現代主義就說“雨點打濕了目光”。
另外,用修辭手段使語言陌生化,現代主義詩歌有,古典詩詞也很多。
周夢蝶《菩提樹下》:“坐斷幾個春天?又坐熟多少夏日?”
洛夫說“城市中我看到春天穿得很單薄”。
李清照有“人比黃花瘦”。
我們好好想想,現代主義詩句和古典詩句到底有多大的差別?難道不是和古典詩歌緊密相聯的嗎?現代主義藝術能割斷傳統(tǒng)嗎?
從詩歌語言越來越講究修辭來看,這恰是詩歌創(chuàng)作從真情實感出發(fā)越來越無力,不得不走向對語言下功夫。我們又很清楚,真正的藝術是發(fā)自內心的,藝術里含有真情厚義才最能打動人。藝術創(chuàng)作歸根求源,不是走向語言,而是走向詩人的內心,走向生命,走向生活?,F代藝術最根本的還是要表現現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生命狀態(tài),表現現代人性和現代人的追求。藝術形式可以翻花樣,但不能只是個花架子。艾略特之所以讓人崇仰,絕不僅僅因為他變革了詩歌表達。他讓人敬重的是,他真實廣闊地寫出了現代人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現代人對生活和生命的態(tài)度。他的所謂的哲學思想和信仰,也是基于現實生活的刺激從而進行思考和探索。
另外,現代主義詩歌修辭,如果不講究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真的太容易了。如現代主義“世界從物質的河流漂過”這樣的詩句,我隨便就可以來幾句?!坝曜鞯脑啤?,“陽光披一片云衣”,“笑容隔開了你的臉”,“土地懷孕了”,“深夜的燈光是青澀的杏子”,“春天的太陽是熟透的桃子”,“我背著風給自己的感情取暖”等等。有人說這樣的詩句容易產生歧義,使詩意有了多向度指向?,F代主義詩人,如先鋒詩人,動不動就說,讀者讀不懂我的詩,我詩的豐富和深刻無人能理解。這到底是現代主義詩人的錯?還是讀者的錯?語句多義就是詩了嗎?
我說不是。詩句多義,但要有指向?,F代主義也好,后現代主義也好,藝術可以多姿多彩,但不可以迷離恍惚。詩句可以多意,但不可以不知所云。詩體可以不拘一格,但不可以支離破碎,只是木棍亂七八糟搭就的棚子。
有人把詩句飛速跳脫,意象隨便飛躍當作現代主義詩歌的一大特色,像《現代處女》,句與句之間毫無發(fā)展軌跡,但這樣的詩我說了,李賀《李憑箜篌引》、《聽穎師彈琴歌》等也是如此。相反,詩句飛速跳脫,意象隨意飛舞,大量的這樣的詩,令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有人說這是一種天才,想象力強。我說這是一種游戲,堆積意象。詩句是繽紛多彩、亂花迷人,還是紊亂無序、雜草叢生,就要看詩意是曲徑通幽,還是詩意無處可行,或一下子走到了死胡同。法國詩人瓦雷里的《海濱墓園》,詩句跳躍就非??欤徽撛趺纯於加幸欢ǖ能壽E?,F代主義詩歌——圍繞主題運動時的圓心不固定、半徑多變——這種結構和詩句變化,在長詩中會出現,我有些長詩就是如此,但詩的開頭和結尾最終會挽合到一起。如果一味地游離、伸展,最后形似一個展開尾巴的大掃帚,恐怕那就不成為什么詩歌了。
我覺得現代主義詩歌,具有修辭作用的詩句跳脫,才是現代主義獨有的。我曾寫論文,探討過詩句跳脫、詩句錯行、標點符號超常應用等所具有的修辭意義,我干脆把這些技巧叫作修辭技巧。
狄金森的《一只小鳥沿小徑走來》第三、四、五節(jié):
He glanced with rapid eyes/That hurried all around-/They looked like frightened Beads,I thought-/He stirred his Velvet Head
Like one in danger ,Cautious,/I offered him a Crumb/And he unrolled his feathers/And rowed him softer home-
Than Oars divide the Ocean,/Too silver fora seam-/OrButterflies, off Banksof Noon/Leap,plashless as they swim.
有人翻譯為:
他用受驚嚇的珠子般/滴溜溜轉的眼睛-/急促地看了看前后左右-/像個遇險人,小心
抖了抖他天鵝絨的頭,/我給他點面包屑/他卻張開翅膀,劃動著/飛了回去,輕捷
勝過在海上劃槳/銀光里不見縫隙-/勝過蝴蝶午時從岸邊跳起/游泳,卻沒有浪花濺激。
我們對照原文看譯詩,原詩的韻沒有了,原詩奇異的意象沒有了,原詩大膽而奇妙的結構沒有了,有些東西不是沒有譯出來,而是譯錯了。狄金森是標準的現代主義詩人,她的詩歌奇異但合乎情理,她的詩歌意象驚人但和詩意統(tǒng)一,她打破了古典語言和意象,但她創(chuàng)造出了一片藝術新天地。
這首詩的第三節(jié)末尾和第四節(jié)開頭、第四節(jié)末尾和第五節(jié)開頭的句子都是斷而實連,有懸置、提示意味。詩人嫻熟的語言技巧,讓人們不易覺察這些而已。
這首詩我的翻譯如下:
他敏捷的眼睛一瞥/然后匆忙地輪轉/看著像驚嚇的念珠/我想,他抖動他天鵝絨的頭
像一個遇險人,小心謹慎/我給他點面包屑/他就張開雙翅/劃動著飛回柔和的家
勝過在海上劃槳/一條縫隙里銀光激射/勝過蝴蝶們,從中午的岸邊躍起/游泳,卻沒有浪花濺激
詩句的這種跳脫方法,馮至先生用過。他的《十四行集》有一首詩各節(jié)結句和另一節(jié)開頭都是這樣的跳脫,并且加強了形象,有一定的修辭作用。
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里/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里萬里的距離:/銅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一、二節(jié)之間跳躍,顯示孤單的具象。第二節(jié)第一句是一句話的結束,卻用冒號,是提示性的句子,表示孤單的原因,同時作為一節(jié)詩的開始,也表示孤單的開始。第二、三節(jié)之間,“飛鳥”跨行而“各自東西”,一是加強語感,二是形象寫出了飛鳥的動感。第三、四節(jié)之間,第三節(jié)末尾句和第四節(jié)開始句本來是并列關系,分行斷開,強調了“狂風”和“暴雨”的殘酷。
從馮至的這首詩我們應該清楚,現代主義詩歌,語言可以玩花樣,跳脫可以不守常規(guī),斷句、結構可以不守法則,但一定是形式和內容的和諧、統(tǒng)一。馮至這首詩,韻律流暢,語言順暢,詩意和暢,但又是現代主義的結構、敘述形式。
創(chuàng)作的自由和寫詩的隨意有著天壤之別,創(chuàng)作的自由可以不經意間把多種藝術形式融合在一起而又不露痕跡,寫詩的隨意只能寫一些語言集合在那兒。
說到這兒我不得不多說幾句,曾幾何時有些人否定賀敬之的詩,否定郭沫若的詩,否定田間的詩等等。我真不理解,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到底怎么了?中國有些所謂專家學者到底怎么了?
有人說賀敬之先生的《桂林山水歌》不是真詩,是吹捧奉迎之作。《桂林山水歌》,韻律有中國古典詩的韻律,意象選取和詩句運行,又有民歌風味,詩的整體結構又是自由體新詩的,《桂林山水歌》之所以美妙動人,讓人讀著讀著就禁不住張口吟詠,就是因為這首詩融合了古典、民歌、新詩的一些特點,既整齊又自由,意象新奇又可親,感情崇高又親切,可以說是感情和思想找到了文字找到了詩句的藝術杰作,不知有的研究員怎么就沒有“研究”出來。
我提醒一句吧,好作品是達到創(chuàng)作自由境界時創(chuàng)作出來的,不是隨意寫就能寫出來的!
我覺得,現代主義(包括各個派別)藝術,與其說是詩歌變革,不如說是思維意識的實驗。在現代環(huán)境中,戰(zhàn)爭、瘟疫、災難、人情淡薄、爾虞我詐、物欲橫流等等,使現代人產生這樣那樣的困惑,有時思想情感極度痛苦,思維意識無疑會出現各種變化,人們把這些變化著的意識真實記錄下來達到發(fā)泄的目的,這其實無可厚非。但是,把那些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語言、畫面、線條等都冠以藝術之名,不是對藝術的創(chuàng)新反而是對藝術的鄙視。
藝術需要變革和發(fā)展,但既然是藝術,她就有她的來龍去脈,有她的規(guī)則和發(fā)展規(guī)律。要說誰誰一下子變革了一種語言形式,創(chuàng)建了一種新語體,恐怕在世上不會有這樣的人。狄金森的詩歌意象很現代,但她有的詩歌很有唐詩的形式味道,哪怕狄金森沒有讀過中國的唐詩。龐德受中國古詩的啟發(fā)創(chuàng)建意象主義,結果他的詩歌意象極具放射性,不但形象鮮明,而且具有暗示、聯想、烘托、引申、對比、比喻、映射等多種功能。
我們應該清楚了,現代主義詩歌,內容和形式完美統(tǒng)一的,其形式多多少少都與古典詩藝有關系。藝術的學習、創(chuàng)作、評論、發(fā)展,不能從概念、觀念出發(fā)而應從藝術的本體出發(fā)。藝術載體搞清楚后,再說她的時代內涵生活內涵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