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梅

川中人管奶奶叫婆，我的婆其實是奶奶；羌族人管外婆叫阿奶，我的阿奶其實是外婆。

婆出生貧寒，十四歲就嫁給爺爺做童養(yǎng)媳，一生養(yǎng)育六個子女，父親最小；阿奶隨阿巴（外公）一生奔勞在大山里，也是養(yǎng)育了六個子女，母親排第三。這兩個相隔萬千山水的婦人因為父母的結(jié)合，在茂縣一個叫三龍的地方有了生命的交集，給我留下的記憶時零時亂，模糊卻清晰……

第一次見到婆是我六歲那年，那一年她已經(jīng)七十二歲了。父親少小離家，支邊到羌區(qū)獨自打拼，公（爺爺）去世早，婆便一直跟幾個伯父在內(nèi)地生活，直到我家境況穩(wěn)定后，父親才跟婆商量進(jìn)山與我們一起生活。因為知道婆將從遙遠(yuǎn)的老家上來，全家已等待了好多天，我們的心里更是充滿著好奇與期盼。那天一放學(xué)，便急迫的跑回家，一進(jìn)屋，看見一個瘦小的老婦人坐在火塘邊，看見我，急急地起身從一個灰白的布袋里捧出花生和紅苕干（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那是紅苕干）一個勁地往我手里塞，同時還用一種奇怪的口音念咕著：都這么大了，這么大了！我知道，她就是婆了，那么陌生，卻又那么真實。就在她起坐之間，我驚奇的發(fā)現(xiàn)，婆小小的身軀下還藏著一對奇怪的雙腳，又短又小，尖尖的鞋頭后面冒出圓鼓鼓的腳背，每一次移動仿佛都在用全身的力氣，可你卻看不出她的吃力，小小的心里再次充盈起好奇。晚上，我被安排跟婆睡覺，盡管心里有隔膜，可那種天然的血緣讓我們很快就親近起來。我捧起婆的小腳仔細(xì)觀看：那怎能叫腳??！除了大腳趾還看得出形狀外，其他的四根腳趾已被全部擠壓成一塊模糊的肉餅，整個腳底板就是一堆折斷的腳趾。婆給我講述纏足的過程和痛苦早已記不清了，只清晰的記得她悠悠的一句話：小腳一雙，眼淚一缸??！我心疼地把婆的腳擁在懷里，那腳仿佛沒有一點溫度。從此，婆便跟我們一起生活，從此，婆便以一種異類的形象活躍在人們的視線里。婆，矮小卻精實，做事利落風(fēng)行，是典型的勤苦川中婦女，每天邁著一雙三寸金蓮，步履瑣碎，顫顫巍巍，可是家里屋外卻無所不能，割豬草，喂豬，煮飯，帶孩子……為獨自帶著四個孩子在鄉(xiāng)下勞作的母親分擔(dān)著家庭的重負(fù)。為與阿奶區(qū)別，婆也因此有了一個新的稱呼，小腳媽媽，直到今天，故鄉(xiāng)的人提起小腳媽媽，都知道是我的婆。

還記得一件事，八五年的時候，我被分配在三龍鄉(xiāng)小學(xué)教書。那時我們?nèi)乙央S父進(jìn)城多年，婆因不習(xí)慣城里的生活，一直跟三伯父住在離鄉(xiāng)政府不遠(yuǎn)的園藝場。一天中午，下課后回宿舍，看見婆拄著拐杖坐在走廊里，身邊放著一個塑料袋和一個塑料桶。原來那一時期，正在瘋傳鬧地震，婆擔(dān)心我，給我煮了一些雞蛋備用，塑料桶是讓我晚上儲備水用的。看著婆泛紅的布滿皺紋的臉，我的眼淚涑涑直流。要知道，婆已是八十三歲高齡，是怎樣拖著一雙小腳，提著那些東西，蹣跚著走到我那里的?。〕烁嗟呐惆?，我不知怎樣盡孝。我會在不回家的星期天，給婆洗頭，洗衣服，買她最喜歡的水果糖，陪她曬太陽，幫她摳背……婆會給我講她記憶中的公，講她年輕守寡，獨自養(yǎng)育幾個孩子的不易。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三年，調(diào)進(jìn)城后，回去看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直到婆離開，竟再也沒有好好地為她梳一次頭，陪她曬一次太陽。婆身體硬朗，一生都沒停止過勞動，到老都能自理，幾乎沒有給后輩增添任何的贍養(yǎng)負(fù)擔(dān)，在她八十九歲那年，頭天晚上睡下，第二天早上便沒再醒來，是真正的壽終正寢。而那時，因剛生兒子不久，竟沒能參加婆的葬禮，這成了我一生的心痛。

阿奶常年與阿巴生活在高山上，與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加之去世得早，她的面容在記憶里很模糊。只依稀記得她喜穿黑色的長衫，戴黑色的沒有任何花飾的頭帕，一對大大的圓形銀耳環(huán)在臉上晃啊晃。印象里的阿奶，高大硬朗，性格豪放潑辣，集聚羌族婦女的天性，操著一雙解放大腳，上山下地，風(fēng)風(fēng)火火，仿佛永不停歇。阿奶與婆齊聚在我家的日子有過幾回，兩個老婦人相互也大腳媽媽，小腳媽媽的稱呼著，爭搶著家務(wù)，每到那個時候我們總是最開心的，因為忽然感覺到滿滿的寵愛。那一年的農(nóng)歷六月初四，婆的生日。一大早，妹妹便和堂兄上山去接阿奶下山，阿奶歡喜地準(zhǔn)備給他們下一碗面，左手舉著鍋蓋，右手拿著一把面，就那么倏然倒地，再也沒有起來。阿奶因腦溢血突然離世，才剛滿六十歲。從此，婆的生日便成了阿奶的忌日，婆也因此艾怨和自責(zé)著。

關(guān)于阿奶的記憶有一件事印象深刻。那一年農(nóng)忙時節(jié)，阿奶便把她最喜愛的大弟接到高山家里照顧，以減輕母親的負(fù)擔(dān)。一天黃昏，阿奶急匆匆地背著大弟從山上趕下來。原來大弟不慎從高高的木樓梯上摔下來，整個臉已紫腫得分不清面目。母親又急又氣，埋怨了阿奶幾句，只見阿奶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勁地錘著自己的雙腿，愧疚的嚎啕起來，嚇得全家人都忙著去勸撫她。大弟小時多病，阿奶會帶上我拿了大弟的衣服到山腳下的岔路口招魂，那種凄厲的招魂聲永遠(yuǎn)的印在我的腦海里。許是天意，大弟也在后來隨阿奶而去，是應(yīng)她的召喚去的吧？

就是這樣的婆和阿奶，在我的生命里烙下了一世的記憶。婆會常常入夢，一如當(dāng)年的模樣，可阿奶卻從未夢見過。無論夢與不夢，那份思念卻從未褪色。

今天，我拾掇著記憶，滿懷溫暖，追憶著我的婆和阿奶。合十祈愿我的至親在那方世界里攜手安好！

愛絲人生

換季整理衣櫥，發(fā)現(xiàn)衣柜里有一大半的衣物都是絲織的，小到絲襪，絲巾，大到襯衣，外套，顏色款式雖各異，可那種觸感和精致卻相似。一直不喜棉布的東西，盡管它有許多時興化纖織品不能比擬的優(yōu)點，可那份粗糙，那種皺皺巴巴的隨意，那種被人忽視的珍惜多少削減了它的品質(zhì)，所以絲一直成了我的最愛。而關(guān)于絲的故事卻栩栩著從記憶深處溢涌而出……

第一次知道絲的存在，還是很小的時候。老屋的院墻邊有一棵樹，每到春季就蔥蔥籠籠地開枝散葉，心型的葉子寬大肥厚，與屋后遍山的青崗，松樹，白樺相比既孤獨又另類，可我們都不知它是何方神樹。直到婆的到來，才知道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桑樹。在婆的描述中，想象著一只只白嫩嫩的，像老母蟲樣的叫蠶的小生命怎樣靠咀嚼著桑葉破繭成蝶，而那孕育生命的繭殼又怎樣生產(chǎn)出比發(fā)絲還細(xì)的蠶絲，最后會變成衣物，被面，絲巾……那是一種憑我們幼小的腦袋怎么也想象不出的神奇，卻從此對絲有了一份莫名的向往。

后來母親為家里置辦了兩床緞被，知道那也是蠶絲做的，稀奇的同時，越發(fā)的喜愛。我會常常輕撫著鮮紅的被面，用臉在上面摩挲著，竟是那般舒適和慰貼。加入學(xué)校的腰鼓隊后，同學(xué)們都各顯神通的用各種印花布條把兩根光禿禿的鼓槌裝綴得生動明麗。恰逢三伯母從老家來探親，帶了一大包絲廠廢棄的邊角余料，那些東西很快成了我家的寶貝。母親選出不同顏色的綢條，在鼓槌的頂端縫制出一朵花的形狀，然后將絲帶垂散開來，隨著鼓槌的翻動，彩色的絲帶飄飛著，一如輕靈的蝴蝶，羨煞了所有同學(xué)。母親還用那些絲條縫制了許多各式的蝴蝶結(jié)，讓我和妹妹在那個色彩貧瘠的童年驕傲的艷麗著……

絲，從此與我的生活相依相隨，家里一日日增添著各式的絲品。我會死認(rèn)一個品牌，買他每一年的衣物，不斷地買相同樣式不同顏色的襯衣已成為朋友們的笑資，可我樂此不疲。有一年去蘇州學(xué)習(xí)，在一家絲織品賣場，看著那琳瑯的物件竟挪不開腳步，最后，睡衣，圍巾，領(lǐng)帶采購了一大箱子方才舒坦。家人也都知道我對絲的鐘愛，也因此多出些絲做的各式禮物。

有一年，意外收到一個從杭州寄來的包裹，打開后，才知是父母到華東五市旅游時給我買的蠶絲被。輕輕巧巧，柔柔滑滑，溫暖而不負(fù)綴，一直用到現(xiàn)在，除了對絲特別的鐘愛，更是輕擁著那份比絲更珍貴的舔犢之情。

忽然又想起另一件與絲有關(guān)的故事。我有一位表叔在內(nèi)地的一家大型絲綢廠任要職。八九年全國轟轟烈烈的嚴(yán)打期間，一家人偶然在某天的四川新聞聯(lián)播中看到關(guān)于他犯罪入刑的報道，將信將疑的打探后終于得到證實。十年后，他舉家來投奔我們，才細(xì)知他在當(dāng)年的蠶繭大戰(zhàn)中，怎樣被絲所累，所困，以致需要用一生的時光來追悔。印象極深的是他跟我說的一句話：人啊，總是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許多時候都是在作繭自縛哦！如今，他早已再次富足康樂，可那份因絲頓悟出的豁達(dá)卻比絲珍貴千倍。

也去參觀過剝繭抽絲的過程，更感嘆制絲工匠的偉大。絲因為工藝不同，竟然可以做出幾十種品相。綾羅綢緞，絹帛紗錦，羅呢葛綈……許多織品僅在宮廷和特殊領(lǐng)域使用，絲，作為物華天寶中的精品，也算是物盡其用了。愛絲，除了愛它輕柔細(xì)膩的觸感，更體恤它帶給自己的那份絲絲敏感。

有時想，女人更應(yīng)像絲。從奇丑幼蟲到化娥翩飛，蛻變的過程痛并快樂。那些讓自己安適而溫暖的包裹最終成了回饋生活的珍饈，細(xì)細(xì)長長，精致而美好。女人要把自己集結(jié)成絲，雅致，韌柔，細(xì)膩，讓憐者愛，愛者惜，惜著疼，清清麗麗生活，洋洋灑灑幸福。要允許自己有一絲絲愁，一絲絲悵，一絲絲不羈，一絲絲孤傲；更要允許自己有一絲絲夢想，一絲絲不甘，一絲絲努力，一絲絲回報……女人如絲，自然絲絲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