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

“村口剃頭的王師傅死了，他徒弟李狗蛋干的?！庇幸惶焖@樣問我，“你能想到什么？”

“王師傅剪頭發(fā)實在太丑，不能忍？”彼時我正捏著筆想在空白的數(shù)學卷子上留下幾筆痕跡，這實在不是我的長項，但是班主任給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下次月考還不能超過班級平均分就給我請家長，我預想了一下這事真實發(fā)生時的情形就連帶手中的筆抖了三抖，轉眼又看了看試題，題目上的立體幾何我左看右看還是個平面，終于明白了欲哭無淚是怎樣的光景。

他坐我對面，我知道他正瞪著我看，可我沒工夫理他，我正在思考A點和A₁點究竟是怎樣不在同一平面的?！澳闶钦J真的？”但我猜他在我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于是他哼了一聲：“你可真幽默?！?/p>

我有些抓狂，自己動手折了個長方體出來，在上面畫出了輔助線?！白C明：平面ABM⊥平面A₁B₁M₁”這他媽還用證？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又不瞎。

“你說我這樣開頭怎么樣？”我猜他已經(jīng)進入了自己的小世界里出不來了?！巴鯉煾邓懒?，在他的有生之年里第一次這么轟轟烈烈地成為別人的焦點，盡管他已經(jīng)死了。他瞪圓的眼睛仿佛在向這個世界做最后的控訴，鮮血流滿一地，村民們都想，這死法忒血腥，有幾個已經(jīng)開始找墻角吐去了……哎，你說這個情節(jié)構思怎么樣？王師傅喜歡上了張寡婦，但是張寡婦其實喜歡的是李狗蛋，王師傅嫉妒李狗蛋想干掉他，結果年紀大了干不過，反倒被李狗蛋給干了，兇器我都想好了，就是那把剃頭刀。”

干來干去的這種說法實在太不文雅了。我嘆了口氣，終于放棄和ABCD做斗爭，用我能想象得到的最嚴肅的表情對他說：“我在此謹代表《知音》、《故事會》等社會人文類雜志感謝您為他們提供了一篇可圈可點的文章?！?/p>

聽我這么說，他終于泄了氣，我靈光一閃，覺得泄氣這詞特形象，他整個人從眉毛到嘴巴再到鎖骨全都耷拉下來了，可不就是泄氣了嗎？“我這叫貼近生活，這叫寫實，你懂個屁！”我心說我雖然不是很懂，但好歹每次語文考試都能考個120分以上，比你這在及格線上徘徊的人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自知理虧，試圖在別的方面扳回一點面子。于是他開始認真研究起我的試題，我知道他的意圖急忙把試卷藏好，但是晚了一步，試卷已經(jīng)到了他手上，果然，意料之中，嘲諷的聲音飄了過來，我頓時有些心虛?！肮窟@么簡單的題目你都不會，唉喲，我的天咯?！币贿呎f一邊搖頭，大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但我太了解他，這個時候只需服個軟就萬事太平，于是我說：“你最厲害了，求求你告訴我正確答案吧。”他立馬就神氣起來，奪過我手中的筆，另外畫了兩條輔助線，邊畫邊說：“你看，把這三個點連起來，就可以根據(jù)定理直接證明了?！闭f完便將他的目光分給我，“嗯”了一聲，似乎想得到我的肯定。他眼里流轉著異樣的光彩，和剛才談論小說情節(jié)的時候完全是兩個人，他勾起的嘴角喻示著他的自信，無框眼鏡反射著傍晚時分的夕陽，我艱難地咽下了一口卡在喉嚨里的口水，這才意識到放學已經(jīng)很久，教室里的人都已經(jīng)走光了，隨后我親耳聽到自己腦海中神經(jīng)崩裂的聲音，完了，我想，他這樣子真好看，我以前居然全然沒有注意到過。

我感覺我在心里憋了口氣，面對他這樣子萬分不服，站起來催促他快回去，并且嚴厲警告他數(shù)學考試的事情不能告訴我媽，他不太能理解我態(tài)度的轉變，但還是跟我走出了教室，聳聳肩表示無所謂?！安贿^要是你自己穿幫我可不幫你圓謊?！薄皼]關系，我已經(jīng)另外印好了一張成績單，保證萬無一失?！薄罢娌恢滥銛?shù)學這么差，為什么還要選理科，分班的時候腦子被驢踢了么？”他說這話惹得我有點不高興了，但是我有反駁的方法。“既然你立志要當小說家就應該去學文科，你腦子才是被門夾了?！彼⒉簧鷼?，反倒笑了?！袄硐牒同F(xiàn)實我還是分得清的，小爺我理科好，選理科能考好大學?！钡故撬盐艺f得垂頭喪氣，因為我就是那個分不清理想和現(xiàn)實的人。

我曾經(jīng)旁敲側擊地問過身為理科高才生的表哥對時光機的看法，表哥嗤之以鼻覺得那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原話是這樣的：你科幻小說看多了？別整天想這些有的沒的，上次數(shù)學你考幾分啊，改天我上姨媽家去給你補補你那可憐的數(shù)學。我難以對這個答案感到滿足，癟了癟嘴：“不是還有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嘛……”“就知道你要說這個，簡直就是文盲！就算按照相對論的說法，人自身運動超越光速，就能回到過去，但是這是在宇宙靜止的前提下，你考慮過地球的公轉和自轉嗎？?。慨敃r間的運動足夠快，空間運動跟不上時間速度的時候，人會被拉伸到宇宙去，你想過你就這樣去宇宙會怎么樣嗎？唉，不成，改天我還得再給你補補物理?！碧熘罏槭裁幢砀缈傆心敲炊鄷r間給我補課，難道他有那么無聊？想到這我又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村口的梨花開得正好的時候，王師傅就坐在樹下喝他釀了好幾年的高粱酒，他沒有想過這回是他最后這一次再看這花開花落。”身邊的人開始進入了他的小世界，我知道肯定他要問我：“你覺得這個開頭怎么樣？”

我想了想說：“我覺得李狗蛋喜歡的其實是王師傅，可是王師傅喜歡的是張寡婦，李狗蛋就去勾引張寡婦吸引王師傅的注意，結果適得其反。因愛生恨這個主題不錯，你試試?！?/p>

“哥們兒，你認真的？你可真幽默?！边@是他今天第二次和我說這話了。

我可不就是幽默嘛，我妄想時光機器能夠成為現(xiàn)實，為了這個我學了理科，盡管我數(shù)學差得一塌糊涂，沒有計算器連化學方程式都配不平，盡管回到過去不過是一種美好的期待，但我總是找辦法安慰自己，二十年不行五十年，總有一天能夠成功，然后，然后我要去做一件跟誰都沒有說過的事情。我就是要回到過去，回到滿是消毒水味的病床前，跟深愛的外祖母做人生僅有一次的最后的道別。

我何止是幽默，簡直就是愚蠢。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抬起頭仰視他?！拔艺f，你這樣不行，你構思的故事整體不行，開多少個頭都沒有用，你不能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走下去?！彼坪跤行@訝我能說出這么直白的話，想贊同我拉不下面子，想反駁又說不出話，我看著他糾結的表情，心里獲得了莫大的滿足。反正我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不想再和他多說任何一句來破壞這種滿足感。掏出鑰匙打開家門，聽見我媽問我：“回來啦？月考成績怎么樣？”我淡定從容地從書包你拿出造假的成績單，我媽看過后露出滿意的笑容，這場景和我事先預想的別無二致。太好了，人生中的兩萬多天又波瀾不驚地過去了一天。

然而這次我大意了，我媽對我篡改過的成績太過滿意，當晚就打電話給班主任感謝他的悉心栽培，結局可想而知。第二天我頂著熊貓眼去上課的時候毫無意外地迎來了某人的嘲笑。

“哈哈哈哈，有你去改成績單這時間，我能再做五套全真模擬試卷，理綜的。”

“我發(fā)現(xiàn)你嘲笑我的水平和你寫小說的能力是成反比的?！边@是他的死穴。0比1，我贏了。這只是口頭上的逞能，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他總能在別的地方贏回來。

果不出所料，課間操的時候他來找我，叫我給文科2班的唐小花同學寫一封情書。我不甚理解，因為他以前追的那幾個姑娘都是自己寫情書搞定的?！耙郧澳切┒际怯脕砭毠P的，這次是認真地，你寫得比我好，你來寫?！笨次矣行┎粯芬?，他又說：“寫好了我教你一個解三角函數(shù)的便捷方法，我自己研究出來的，別的參考書上沒有?！彼行┬邼孛嗣每幢亲樱@個條件煞是誘人。一時之間我拿捏不好該用什么樣的表情去面對他，大概也只有他能夠在高三這緊張的時刻為了訓練文筆而去追姑娘。有個詞怎么說來著，得天獨厚，對，就是這詞。他就是這樣的人，什么都好，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我沒見過唐小花，但我聽班上的男生說她是整棟文科綜合樓最漂亮的。于是我就把所有我能想到的贊美之詞寫了進去，寫著寫著有點心酸，審視了一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和深淵似的黑眼圈，有些煩躁。我覺得我不應該在這里，這也不應該是我該做的事。我將情書遞給他的時候他像是剛打贏了一場戰(zhàn)爭般的松了口氣，他那么信任我，看都不看信的內(nèi)容就捏著它奔向了文科綜合樓。而我，我覺得我輸了，我失去了在這棟理科綜合樓里唯一的戰(zhàn)友。

唐小花很是英明，當然沒有答應他的告白。廢話，哪個女孩子會回應一封滿是贊美她外貌的情書呢。況且還是在這種氣氛壓抑的時候。他很是沮喪，但也沒有怪到我頭上，攤開《天利三十八套》寫了一個月的數(shù)學高考真題，寫了一遍又一遍，把每一張卷子都寫成了滿分。

直到迎來了這個學期的第二次月考。改卷老師很有效率，爭分奪秒，當天考的科目當天就能出成績。語文卷子最先發(fā)，發(fā)語文卷子是我最興奮的時候，不是因為我考得好，而是我事先同他打了個賭，賭他這次語文能考多少分。我有些迫不及待。我走到他課桌旁他就很自覺，把試卷打開給我看。太慘了，89分，差一分及格。我不厚道地笑了。

“這又不能怪我，你看這都什么題?！髡邽槭裁磿械狡鄳K？媽蛋，能不凄慘嗎？大過年的自己一個人吃餃子，還是韭菜餡的?！?/p>

我接著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斑@種……這種時候你……得寫……哈哈……寫大環(huán)境下人民群眾的民不聊生，社會一片灰暗……哈哈哈……”他有些無辜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心無城府地看著我。我就笑不出來了，那種胸口憋了氣的感覺又回來了，我覺得我得趕快離他遠點。事實證明我高興得太早，數(shù)學卷子發(fā)下來的時候我就差哭了。30分？30分什么概念，總分的五分之一，他分數(shù)的一個零頭都比我高。我以為他又要來奚落我了，哪知道他鄭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全是同情。這才想起班主任說不夠平均分就要請家長的事。奶奶的，30分，平均分的一半都不到。

“我真覺得你該去學文科，就你這分數(shù)，學文科都墊底。”我其實不難過分數(shù)，我更難過請家長。我爸會打死我的?！拔液湍阏f認真的。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非要理科，你看你數(shù)學那么差，代個公式都能算錯最后的得數(shù)。喏，我覺得你說得對，你不能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走下去。你的路走錯了，不管你多少次回到分岔路口重新開始，最后錯的還是錯的。真的，你考慮一下，現(xiàn)在才是第二次月考，你轉過去學文，還能趕上第一輪總復習，你底子好，肯定能跟上?！币凰查g，我受到了蠱惑，我覺得他說得對，因為我記憶力好，好到連數(shù)學題都是做過之后把答案背下來的，其實我壓根就沒懂。我鮮少在他臉上看到這么認真且嚴肅的表情，但我有些不甘心，我走了這么久的一條路，我已經(jīng)知道它在哪里轉彎，哪里有個坑了，我不想就這樣輕易放棄。

只要有一個人阻止我學文，我就能在這一條錯誤的道路上堅持下去。我想。

班主任辦事也很有效率，月考結束的第二天我爸就被請到學校來了，我沒什么底氣，叫他在辦公室門口守著給我壯膽，看著情況不對就沖進去把我給扯出來?！拔野滞ο矚g你的，肯定不會生你氣。”

“嗯……我也覺得叔叔特喜歡我。”這句話他聽著很受用，“根據(jù)我對叔叔的了解，待會你進去了，先別急著認錯，你頭一回先把你要學文的事給說了，讓叔叔震驚一下，他就沒那么氣了?！?/p>

我覺得這話有道理，這叫先發(fā)制人。我心里的底氣頓時就上來了，大步走進辦公室，開口就是：“爸爸，什么都不要說了，我已經(jīng)決定去學文科了?！蔽野止话肷味紱]說出話來，等他反應過來之后，走到我面前把手一揚，我條件反射般地把頭往肩膀里縮了縮，眼睛都閉上了，不知道這一巴掌下來會不會把我脖子給打斷。

然而我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我爸和藹地摸著我的頭，“乖女兒，你終于想通了，其實我早就想說了，你沒學理的天賦，就怕說出來傷你的自尊?！笔虑榈陌l(fā)展跑偏了，有些脫離計劃。我扭過頭看著站在門口的他，瞇著眼睛笑得很是奸詐猥瑣。

不甘心又涌了上來。“對，我想通了，我現(xiàn)在就去收拾東西。”頭都懶得回地走出了辦公室。其實我沒什么東西，能用的只有語文和英語的參考書。

搬東西去文科綜合樓的那天，他執(zhí)意要送我過去，我拿著手上僅有的幾本書朝他揮了揮示意他不用送，也就是幾步路的事情。

就是這幾步路的工夫，我有了壞心思，想再給他添一回堵。我仰起頭問他：“你還打算寫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聲音立馬比平時說話時提高了幾個分貝?！澳愣畟€屁！我那叫文學！文學創(chuàng)作！”我就知道他會是這反應，隨即他又說，“小爺我這輩子就這一個理想，我一定要把它堅持到底?！蔽矣幸凰查g的窒息，他自信上揚的嘴角，眼睛流轉著光彩，和那天給我講題時一樣的神采。我終于釋懷了，這就是為什么他能成為“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到大就是父母教育我的榜樣。

“好吧。祝你成功?！?/p>

我說著，再一次回到分岔路口，走上了另一條全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