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我比較喜歡琥珀這種東西,說來也好笑,是小時候家里大人總是讓我吃魚肝油丸,那種黃黃的透明的感覺竟然讓我心生喜歡,直到后來一直難以忘記,而最早家里燈繩上邊拴著的一顆蠶豆大的蜜蠟珠子是我對琥珀和蜜蠟好奇的開始,卻至今還沒有終點。直到現(xiàn)在,我有很多琥珀和蜜蠟的珠子,而我偏愛的還是那種最原始的,沒有經(jīng)過優(yōu)化的那種,對著光看,里邊有更多的東西,比如裂紋和草屑,比如一個蟲子或一個飛蟲透明的翅膀,或其他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喜歡這樣的東西,它包含著許多來自遠古的信息。寫小說,一如我的喜歡原生態(tài)狀的琥珀,里邊有無限的不可知,有讓人想象或永遠也想象不出結(jié)果的種種,我要求我的小說最好在它的內(nèi)部包含更多來自生活的,而不是一遍遍經(jīng)過作家過濾過的那種文質(zhì)彬彬的故事。作家肯定是故事講述人。但近幾年我更熱衷于把當代人的情緒通過小說分析給我的讀者,我已經(jīng)厭倦了一次一次地給讀者兄弟們講起承轉(zhuǎn)合的那種故事,我以為故事的聽場有許多許多,列車上,或在天空中轟隆隆飛過的飛機上,或者你蹲在那里拉屎,旁邊的排泄者也會不失時機地向你講一個剛剛聽到的故事。故事是比較好轉(zhuǎn)述的。而你要想把人們的心靈之聲轉(zhuǎn)述出來則是一件大難事。人類的可悲便在這里,生活的隱秘也正在這里,一聲嘆息,一個憤怒的眼神,一聲尖叫,一個朝你伸過來的中指或者食指,語言不能復(fù)述,在這個世界上,驚天動地或不那么驚天動地的事件總是會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也會因此給騙子們或不是騙子的人換來一些金錢,因為事件擺在那里,人們無法不看,無法忽略。所以,它們往往會像面團一樣發(fā)酵起來,然后再慢慢歸于靜寂。而一個人的情緒,或一群人的情緒,或一個時代的情緒,可能在一開始就死掉了,像火花一樣只閃了一下就永遠滅掉了,或者,因為人們把它揣在懷里,揣在腦子這個容器里,一般不那么容易會讓別人看到。我的一個朋友的妻子,把憂傷的情緒一直藏在心里,一直不對別人述說,這連我的朋友也沒大在意,直到她墜樓離開這個熱鬧而骯臟的世界,人們才知道大家共同麻木到了什么程度。忽略了她的情緒雖然不算是犯罪,但深深的自責(zé)現(xiàn)在還懷揣在我的朋友的心里和我們這些認識他妻子的朋友們的心里。
作家是一種什么東西,有人把他們說成是一種故事的容器,他們總是能把自己的故事及時地拿出來供人們消磨時間,這真是一種對作家的另眼看待,好的作家,應(yīng)該是時代或個體的情緒捕捉者。短篇小說尤其是這樣。一顆小小的琥珀珠子,你把它迎著亮光看,會看到那么多的東西,人生活在這么大這么復(fù)雜的世界里,即如一顆珠子,在不期而遇的瞬間,我相信,許多許多的喜怒哀樂和其他更多的不可知的東西已經(jīng)進入其間,并且凝固其間。我這幾年寫小說,希望努力進入人們的情緒世界,把故事情節(jié)拋開,努力進入到更瑣屑的情緒世界里去。我以為,短篇小說應(yīng)該做到這一點,讓短篇小說大講故事是不可能的,這就像是讓一個速滑運動員穿上他的跑刀在一個圓桌面大小的冰面上開始他的爭分奪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