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榮陸
我家北邊走廊外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樹。
當時選擇購買這處房子,不僅僅是因為有棵苦楝樹,因為這里還有一片寬闊的草坪,還有一座原始的小山。
時隔兩年之后,草坪就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幢高樓,留下的只有我對草坪的無盡懷念。
一年四季,草坪都長草,春夏季青翠欲滴,像青春年少的臉龐,隨時可以掐出汁液瓊漿;秋冬時節(jié)雖然有點枯黃,但并沒有枯死,黃色的根部綠意深藏,依然潛藏著無限生機,這個時候的午后常常有三三兩兩的人過來坐坐,曬太陽,各種色彩的衣服點綴著草坪,頗似一幅五彩斑斕的圖畫。他們在竊竊私語,我坐在走廊里是聽不到的,但我能感覺得到此時的他們是快樂的,他們沉浸在深深的感情蜜罐里,不能自拔。等到人走之后,幾張被坐皺的報紙在冷風中微微飄動,像在祝福,也似是訴苦。
最熱鬧的是春夏時節(jié),并不十分平坦的草坪,有些小坑洼,雨后往往積水,這些小坑洼就是青蛙們的天堂了。早上,咿咿呀呀的,叫得歡,很像是一群小學生在進行熱烈的早讀。聽聽,它們幾乎是同時開始叫一陣,又幾乎同時停下來,然后還有幾個零零星星的在不緊不慢的叫一兩聲,像搗蛋的學生。幾個大青蛙的叫聲從容不迫,渾厚溫和之中有一股威嚴,倒有點像是指導早讀的教師,這真是一節(jié)有序的早讀課。下午,卻靜悄悄,不知道它們干什么去了,估計是休息或是覓食去了吧。而夜里,蛙聲喧囂得有點夸張:幾乎是人聲鼎沸的自由市場,討價還價,爭吵聲、呵斥聲、埋怨聲、嘆息聲、摩托車喇叭聲夾雜其間,處處充滿著生活的氣息。蟋蟀也不示弱,嘰嘰叫喚,似在唱歌,又似在呼朋引類,還有許多不知名的蟲子也在清唱,似有扯破嗓子的架勢。這樣的蛙聲、蟋蟀聲嘈嘈雜雜,喧鬧沸騰,但并不令人心煩。夜晚枕著這樣的聲音睡覺,很是安穩(wěn)。
還有一個怪叫聲久不久在秋冬的深夜響起,凄厲、怪誕、撕心裂肺,聽了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滾動的聲音,從草坪的東邊滑向西邊,然后在深闊的夜幕中漸漸消失。這怪叫聲小時候在鄉(xiāng)間的夜晚聽到過,村上的老人說是冤死鬼的號叫,也沒有依據(jù)能肯定和否定。
草坪南邊有一條鵝卵石小道,東西向,每天都有各色的人來來往往:有人行色匆匆,像在趕赴一個緊急的約會;也有人慢條斯理走著,不慌不忙的,悠游自在;傍晚散步的人,更加悠閑,走走停停,看花花草草,或一兩人相互依偎邊走邊竊竊私語。抄近路要往西北角方向走的人,踏過草坪,自然形成一條泥路,泥路和鵝卵石路,這樣的兩條路剛好將草坪斜切成一個“人”字,頭在東南邊,兩只腳一西南一西北。去年開始,這里就變成了轟隆隆的工地,晝夜不停,今年,三幢樓就拔地而起,草坪從此消失了,“人”字蕩然無存。
靠近我家的北邊有一座小山,是這一帶僅有的兩座小山之一,另一座在距此200米的東邊。山上雜草叢生,有幾株自然生長的小葉榕,因為泥土貧瘠,長得十分艱難,數(shù)年以來,一直就這么大,如一個永遠長不高的侏儒,但其枝葉還是很蔥蘢的。勤奮的樓下退休人員,上山去割開雜草,捧上泥土種了夜來香、三角梅等花草,有時也開了些稀稀拉拉的花,也算是對老人勞動的回報和感恩。山體的南麓,長了不少的蕨類植物,不張揚、不吵鬧,靜悄悄的生長著,文靜若處子,四季綠意可人。
苦楝樹就站在小山的西頭。
冥冥之中,苦楝樹總是跟我有緣。讀小學的時候,住在洛陽鎮(zhèn),門前就是鐵路,鐵路兩旁種的都是苦楝樹,一排排的,一眼望過去,宛如列隊的士兵,整齊,昂首挺胸。又像夾道歡迎軍隊凱旋的人群,手中舞動著彩旗,洋溢著歡樂的氣息。那時候,每天放學了,沿著鐵路去菜地給菜澆水。路上撿起苦楝樹黃亮亮的籽,塞在褲子衣服的口袋里,鼓囊囊的,作為彈弓的子彈,常常把鄰家的雞打得一度昏迷在地,或是把路燈打得咣啷粉碎,然后撒腿就跑得無影無蹤。有時候,也把苦楝樹的籽擺滿鐵軌上,讓路過的火車碾壓成餅或粉碎,不免被路過的巡道員追得鞋子橫飛,兩腿滿泥,臉色鐵青,滿頭大汗,最終還是逃脫了嚴厲的懲罰。這是苦楝樹伴我從童年到少年的美好時光。
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單位馴樂中學,住在瓦房里,門前就有一棵碩大的苦楝樹。課余時間,我拿著一張大椅子當桌子用,再以一張小椅子坐著,在苦楝樹的濃蔭下備課、批改作業(yè),有時候也抄寫文學作品??嚅瑯涞娜~子隨風輕輕落下,落在我批改的作業(yè)上,落在一片詩意盎然的文字間,鮮黃的葉子,葉脈縱橫交錯,像天地間的山河流水,葉子邊有鋸子般的齒,柔軟,不鋒利。也有葉子擦落在我的耳朵邊,有點微微的辣痛。這個時候,我下意識地抬頭看看這棵高高的樹,擺動酸痛的頸脖,聳聳肩膀,略作歇息,調(diào)整緊張的工作。從內(nèi)心里感激苦楝樹,感謝生活。月夜,苦楝樹枝的影子印在墻上、印在窗玻璃上,風一吹影子也搖曳生姿,像有人在窗外監(jiān)督我是否在用功。我的一個蒙姓同事,在這棵苦楝樹邊收獲了他幸福的愛情。那時,他在追求學校里的美女同事,每天都過來女同事門口聊天,有時是酒后壯膽過來滔滔不絕的演講、表白,女同事只是咯咯地笑,不置可否。歷經(jīng)數(shù)月艱苦卓絕的演講,還是應了那句老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花枝亂顫的女同事終于將愛情橄欖枝拋將過來,成為女朋友,后來自然就成為他的妻子,愛情開花結(jié)果,終將圓滿。苦楝樹見證了這場愛情。當時,全國正刮“下海”風,我和幾個同事經(jīng)常在苦楝樹下討論“下?!钡膲粝耄O想繪就許許多多美好的藍圖,最后還是不了了之。這棵苦楝樹,在世紀末的學校建設中被砍伐了,聽說轟然倒地的時候濺起的塵灰久久不散。那是我已經(jīng)離開馴樂中學許多年之后的事了,詳情不知道,聽說后內(nèi)心的某個地方隱隱作痛。
廊前的苦楝樹,樹干直徑有三十厘米許,高至五層樓。經(jīng)過幾年的細心觀察,發(fā)現(xiàn)這棵樹對季節(jié)的感應很遲鈍:春季和冬季一樣,光禿禿的,有幾顆稀稀拉拉黃顏色的籽在空中晃蕩,毫無生機,致使我老擔心它已經(jīng)死去,可到了五月份開始慢慢抽芽了,繼而綠葉蔥蘢,六、七月份開了粉白粉白的花,簇簇叢叢,在風中搖曳,還有些許的香氣。而到了秋季樹葉卻依然綠油油的,沒有其他樹的那種枯黃的跡象。深冬時節(jié)樹葉變黃,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夜之間全部落光,這是很有趣的現(xiàn)象。不管別的花草樹木在春天如何爭奇斗艷,如何吵吵鬧鬧,然后又在秋季如何的相繼凋零,它一直保持著自己慢悠悠的性情,不急不躁,不溫不火,保持著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穩(wěn)步前進。年年如此。
廊前有了這棵苦楝樹,就招來很多的客人。偶爾到樹下乘涼的老人或在樹下玩耍的小孩是不算在內(nèi)的。這些客人就是歡欣雀躍的鳥類,也因此,我有幸每天在鳥聲中醒來,在走廊前發(fā)一陣呆,聽鳥聲,觀察鳥的活動,看樹枝在晨風中長袖善舞。臨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我卻不識鳥。來這樹上的鳥大致有以下幾種:麻雀較多,一般飛來的都有三五只,嘰嘰喳喳的,在枝葉間上上下下穿越,相互追逐,一直沒有消停,有點像多動癥的小孩。我家鄉(xiāng)俗稱的一種鳥叫墻腳鳥,身上羽毛黑白相間,離開樹向空中飛的動作一騰一落,又一騰一落,飛行曲線頗似股票漲落圖,在樹上,喜歡沿著橫斜的樹枝步行,有時是低頭走路,有時昂首走。臺灣隱者陳冠學在一篇題為《樹蘭》的文章里說:“可以斷定是臺灣鳥書未曾記錄的新鳥,我叫它地行鳥。它在樹下啄食一圈之后,跳上樹枝,居然在樹枝上步行,原擔心它是只病鳥,飛不起來,沒想到它本性動作慢?!辈恢牢覀冋f的是不是同一類鳥。有一只鳥,每次都是單獨行動,上身咖啡色,下身米黃色,兩色之間交匯處接合得天衣無縫,肉眼無法確定它們的界限,這只鳥叫聲很小,嘰哩幾聲,在樹枝上停留時間較長(我用長焦鏡頭拍下了它的幾張照片),兀自梳理羽毛,左顧右盼一陣之后飛走了。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有只鳥,在樹葉間發(fā)出渾厚的叫聲,像民族唱法,但是從來看不到它的身影,只聞其聲不見其形,這是一個害羞的歌者,只在錄音棚唱歌,從不登臺亮相。還有一種鳥我們叫它臭嘴婆,這只鳥也偶爾在苦楝樹上出現(xiàn),但不多。農(nóng)村人早上出門做事,喜歡圖個吉利,偏偏這個臭嘴婆在前面叫開了,聲音急促,陰陽怪氣的冷諷熱嘲,令人心煩,往往今天的事八成是辦不順利了,我小時候聽大人說,碰著臭嘴婆叫,就立即朝它吐口水,呸呸,把晦氣還給它,是不是奏效,沒有實驗過。如今在走廊聽到臭嘴婆的叫聲,我倒是覺得很親切,令我一下子回想起鄉(xiāng)下老家的許多舊事和故友,所以從不朝它呸呸。
到了冬季,其他鳥都遁跡了,只有麻雀還是零零星星的來,在午后的暖陽里,飛飛落落,嘴里家長里短的,遇著有小汽車經(jīng)過、鳴笛,撲棱棱地飛遠。
冗長蟬鳴聲也是來自苦楝樹上,但我從來沒見過蟬。剛剛搬到這里住的那年夏天,我記錄了關(guān)于蟬鳴的文字:蟬到底有多少種類,我沒有研究,自然不知道。在我窗外的這蟬,估計不是書上說的知了,它的叫聲不是“知了知了”,而是“西——下——,西——下——”,像是提醒人們:已經(jīng)是午后,太陽就要西下了,或是在詠唱“西夏西夏”那個遙遠的朝代?這聲音有點單調(diào),但并不乏味,動聽悅耳,百聽不厭。正如一些凄婉的愛情歌曲,盡管凄凄慘慘戚戚,但很美,美得令人心痛。傍晚的時候是另一種蟬鳴聲:來來來——來來來——聲音由強變?nèi)?,然后漸漸消失,像一個人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天空。十多年前,我住在城東教科所辦公樓三樓上。那時候窮困潦倒,雙休日基本不出門,整天吃著雙獅面拌辣椒西紅柿。光著上身躲在房間里聽收音機、看書、臨帖,實在熱得難耐,就到樓道盡頭,用滿滿幾桶水從頭上潑下來,體驗在瀑布下被水灌頂?shù)母杏X——涼爽、痛快淋漓。寫章草,是從那時候開始,章草的最大特點就是沉著痛快。教科所有個小院,院里有棵龍眼樹正對著辦公樓前,枝葉繁茂,樹冠高過三層樓。在濃密的枝葉間,藏著數(shù)只蟬,夏日的時候,我就是在蟬們疲憊的歌聲里體驗瀑布的痛快淋漓,體驗章草書法的沉著痛快,穿越書香陣陣。我曾在一篇小文《寂寞寫章草》中做了較為詳盡的記錄。每次聽到蟬鳴聲,總不由得想起那個艱苦而快樂的青春歲月。
廊前的苦楝樹,就像一個老友,伴我?guī)锥却呵铩3寺狓B音,休息時間,我常常到走廊朗讀,樹就是我的聽眾,讀得更認真。午夜醒來,有時候站在走廊,看月光把樹影印在白色的墻上,像一幅動感的水墨畫,讓人沒有來由的歡喜。有時坐在廊前聽雨,雨點與樹葉摩擦的簌簌聲,樹葉在雨中的濕綠誘人,雨點濺起的細蒙蒙的霧氣十分養(yǎng)眼,植物的氣息直竄鼻尖。
這是這座小山和苦楝樹給我?guī)砺詭c詩意的生活細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