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芬芳
(一)
故鄉(xiāng),那個偏安鄂南一隅的小鄉(xiāng)村,最初是以一篇勵志文的形象影響著我的人生。
它那貧脊,那滿目瘡痍的樣子,祖祖輩輩沉悶苦兮的農(nóng)人,酷暑里永遠干不完的農(nóng)活,以及對罵時粗鄙不堪的村婦……每一樣都曾深深傷害我,以致很小的時候我就為自己的出身絕望。在懷想我的人生路時,我發(fā)誓好好讀書,讀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童年時代,一年四季放了學就要割豬草,做家務。暑假來到,大規(guī)模農(nóng)忙也來到了,收黃豆,收小麥,摘綠豆,除芝麻草。晚上也不得消停,得跟著母親在打麥場挽麥秸把子。再晚一點,便是艱苦卓越的“雙搶”運動。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稚幼小腳板烙在鄉(xiāng)路上,一股疼痛自腳底升起,通身不能舒展。一天的活計在太陽還沒出來就開始,早飯都是在田邊吃的。先收谷子,后插秧,人們弓腰在烈日里發(fā)奮,汗水滴嗒,小腿被螞蟥叮得傷痕累累。搞不好還會割到手指。血流如注時,用一坨泥巴糊住傷口止住血,接著干,常常是一口氣忙到上午十一點鐘。下午一般是在四、五點鐘才出門,仍酷熱難耐。辛苦無邊里,小孩會憧憬有個人來幫忙,母親就說“人少好過年,人多好栽田”;小孩說腰好酸背好疼,母親說“蛤麻無頸,小孩無腰”;小孩偷懶站著不動,母親說“太陽落土,懶人發(fā)武”。母親哄著小孩干活兒,間或帶著小孩找地兒乘個小涼。坐到樹蔭下,母親伸手撫著孩子被汗貼在額前的劉海,無比憐惜地說,伢崽,好好讀書,以后考出去當工人。工廠做事都坐著椅子的,還有大風扇吹著呢。一個暑假忙下來,開學時,大人小孩,個個都有了一張飽受日光浴的臉,外加小腿上一圈醬紅色水銹。念鄉(xiāng)村小學時還沒什么,大家都一樣。后來去到城里讀書了,返校時都不敢見人。
那時的農(nóng)人戰(zhàn)斗力可謂非凡?!半p搶”伊始,田野里是一片金黃。當他們操著家伙進場勞作,金黃成片成片倒下去,眨眼間清場完畢。男人們趕著牛兒下田犁過之后,迎來一片亮堂;再把新一季秧苗插下去,漫山遍野頓換綠妝。
把捆得跟“小山包”一樣的早稻挑回家,該是“雙搶”運動最艱苦的一環(huán)。光著膀子的男人操起槍擔來到田埂,先將槍擔一頭刺進“小山包”,背靠小山蹲下去,一聲怒吼著起身,小山包便到了男人的后背上。再靠近另一座小山包,將槍擔另一頭刺進去,半蹲著一用力,挑起兩座“小山包”就跑開了。他們成群結(jié)隊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肩頭無一例外搭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走一步,哼一聲,抹一把汗。這個時候,也是男青年證明愛情的時候。他們跑到姑娘家來,挑著“小山包”跑在老頭子前面,極力顯擺著自己。果然,季節(jié)過后討得美人歸。
父親從來是一個人做這苦活。姐夫一米八高個兒,又壯又結(jié)實,他一年年摩拳擦掌著要表現(xiàn),但父親從來不允。父親也不讓自己的兒子挑。父親說,他挑了一輩子,他的孩子不挑了。有一年,念著高中的弟弟硬是要試一試,弟弟挑到半途,不堪重負,猛地把擔子丟到路邊。休息一會兒接著來,竟然又一口氣挑回家了。弟弟為此得意洋洋,滿臉驕傲。晚上父親坐在灶臺邊喝了幾口酒,發(fā)一個呆,突然就罵開了:“狗日的!那谷粒全給他丟落在路上喂鳥了,挑回來的都是草!”
(二)
村南邊有一片湖泊,村人叫它“湖地”。
湖地那座小拱橋有個很辛酸的故事。說是,村里有個不肖子,打爹罵娘,好吃懶做,無惡不作。有一天被村人捉住,身上綁著大石磨帶到橋堤下整家規(guī)。他母親跟著人群一起去了,母親原意是嚇一嚇兒子,盼他悔過的。結(jié)果到了橋堤面,鬧哄哄里不知怎么母親就真把兒子給推下去沉了。母親回家后,被人們當大義滅親的楷模傳頌,真真是有苦說不出,就老是哭,后來就哭瞎了雙眼。
湖地,該是那不討喜的故鄉(xiāng)全部歡樂所在了。每年四、五月間,湖地總會發(fā)一回大水。那水來勢洶洶,一直要淹到村腳下。男人們天不亮下湖,在家門口布下天羅地網(wǎng)。天亮之后,濕漉漉的人們把濕漉漉的魚簍往大腳盆一倒,挾著湖地氣息的魚兒跳出來,鬧醒了鄉(xiāng)村的晨曦。
夏日的湖地,是一個女子的二八年華。那湖水豐腴,清冽,光華閃閃,隨處可見湖底搖曳生姿的水草和悠閑游樂的魚兒。湖面景致,借用漢代民歌《江南可采蓮》來形容恰到好處:
江南可采蓮,
蓮葉荷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每一個小孩都是一只魚。我們在蓮葉間打豬草,摘蓮蓬;時而暢游一番,時而在淤泥里掏一根脆嫩的藕帶換換味口。女孩子突發(fā)奇想,拿荷葉編一個在電視里看到的大洋帽,再在偏頭處插一支玫紅色荷花,臨水而照,臉紅一笑。
在湖地摘蓮蓬明明就是一場文化活動。只可摘下適齡的蓮蓬當美食。蓮子呈檸檬黃的那種太嫩,摘了可惜,要留著再長一陣子。蓮子長到青里發(fā)黑的,已然老火,也不要摘了,留著它自有妙處。
這個妙處得等到冬天才能顯露。那時湖地已經(jīng)干了,某些平地長著草筋,成為放牛的勝地。放牛娃把牛安頓在草地,就下到干湖里尋夏日留下的妙處——大自然最是實誠,夏放一粒籽,冬獻一粒籽。那些落在湖泥里的蓮子已經(jīng)老得堅如磐石,像敲核桃那樣敲開漆黑的外殼,蓮米卻仍潔白如新。用指腹掂起一些放進嘴里,清甜里帶著清苦,是鄉(xiāng)村小孩沉悶冬日里最好的零食。
冬天的湖地,還是十里八鄉(xiāng)的農(nóng)人們搞副業(yè)的集中營。扒魚摸蝦挖野藕,每一樣都來錢。湖地生的藕瘦長,身子是灰紫里綴著小麻點,它炒燉皆美,生吃清甜,熟吃粉糯,和著排骨煨,連湯都是紫色的,入口即化,美不勝收。這樣的尤物,得來自然不易。它躲在深深的湖泥,時深時淺,七彎八拐,挖起來就像探一段謎宮。那些年,父親的冬天一直在探謎宮。他總是在早飯后,腰間綁一根草繩,肩頭扛著鐵鍬朝村南邊走去。父親下湖都是一整天,午間給他送飯,端著一只鵝黃色搪瓷碗,碗底裝著壓得實實的米飯,面上蓋著煮得紫黑的藕片。當我終于在一堆醬黑的湖泥坑里找到父親,飯是早就冰冷了。父親并不介懷,坐在湖堤,筷子往沾滿泥巴的衣服上一抹就埋頭扒拉。
父親一般在雞進籠時分回家。他步覆艱難進了門,把背上的藕捆一放就撲向灶邊。母親接過來忙活,母親把它們攤開,美的掩護著丑的,很快就扎出一個360度無死角的藕捆。次日天沒亮,母親挑著藕捆去鎮(zhèn)上賣。那么辛苦挖回來的藕呀,那樣好的東西,只是三兩角錢一斤。一個男人的一天加一個女人的大半天,撐到邊就掙個十來塊錢。但不要小瞧這些錢,年后,開學了。人們拿著一個冬天從湖泥掏出來的小錢,領著孩子去報名。一張張骨血里洇著藕香的小錢交出去,換回帶著書香的課本。一代代鄉(xiāng)村人啃著這課本,奮發(fā)有為,逃離故鄉(xiāng)。
(三)
故鄉(xiāng)人從來重教,小孩也爭氣,考名牌像摘黃瓜似的令人稱奇。如今我常猜想,也許,這是得益于我們有一個勵志的故鄉(xiāng)吧。
考出去的人再回鄉(xiāng)時,穿著體面的衣服,談吐嬗變,臉子白了,也光彩了。他們在村子里行走,心間老躥著一股子優(yōu)越感;為兒時厭惡過的一粒蟲子驚喜,質(zhì)疑兒時一口悶的野果子不衛(wèi)生了。他們也懷舊,遇著一幫子人,就要坐在我祖母門口談起那些年的小蓮蓬,小蝦米,以及某次采蓮蓬誤入藕坑嗆了一肚子水。有時得了一些鄉(xiāng)味濃郁的照片,傳到網(wǎng)絡上去,立馬引來集體懷舊。
那些當年挑著“小山包”在路上飛奔的爺們,如今集體衰落成枯藤老樹樣。他們對回鄉(xiāng)的孩子無比敬仰,總要上前搭訕:
“回來了?”。
“回來了!”
“幾時走?。俊?/p>
“吃了飯就走。”
是的,如今我們一般都不在老家過夜的,受不了鄉(xiāng)村的蚊蟲。許多人喜滋滋領著孩子回鄉(xiāng),都獲蚊蟲贈予一身紅皰,落荒而逃。
回不來的,除了當初的放牛娃,也許還有那古老的故鄉(xiāng)。如今村人流行買米買菜吃,田野再沒有黃妝換綠妝的壯觀??照{(diào)打敗了高溫,水泥路通到家門口,一次性塑料杯碗和彩色塑料袋落在草叢各處,看起來倒別有景致。只是這繁華并不能掩飾冷清。如今小孩是沒有了,都去了鎮(zhèn)上念書;青壯年則棄農(nóng)打工去了,老太婆們?nèi)コ抢飵O子了,村里只留下幾個干巴巴的老頭兒。
人少了,房屋和狗倒多了起來。在村子溜,隨處是院子,兩米來高的城墻,無一例外配著森嚴的大鐵門。那門大部分時候是緊閉著,從門口只是經(jīng)過,仍然會有一只大狗隔墻怒罵,搞得人狼狽如小偷。
如今小轎車開進來也沒人圍觀看熱鬧了。從車里走出來的,是天仙模樣的城里媳婦。他們帶回來的小孩,姓著祖祖輩蜚的那個姓,卻說著拿腔拿調(diào)的城里話。孩子猴子一樣在村里亂竄,追雞,打鳥,撲鴨子,可笑極了。
(四)
大約是在兩年前,一個消息說,鄰近村子的機場要改民航機場,村子被列為未來機場領地,面臨拆遷。
消息一出,銹跡斑斑的老農(nóng)們頓時就鮮活過來。他們清查著自家廢棄由久的土地,見縫插針在村子里大興土木;一些離鄉(xiāng)幾十年的人們紛紛回來認祖歸宗了。人們臉上顯露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明明是狂喜,面上卻又蓋著一絲痛苦的隱忍。對于他們來說,靠著這養(yǎng)育了祖輩的鄉(xiāng)土發(fā)老來財,也許是有忘本嫌疑吧。
背著相機在村子里角角落落拍攝的時候,我常常有跪下來親吻腳下這片土地的沖動。我想,我們應該集體給這片土地磕三個響頭,不把額頭磕破不算。我們還應該把淚水流進這片土地,捧一坯故鄉(xiāng)土,裝一瓶故鄉(xiāng)水,生生世世留下來。因為從今往后我們再沒有了。
這種憂傷蝕骨的情緒,常常令我整夜不能眠。某一天,招呼了幾個一起長大的友人去湖地。我們一路走,一路憶起某年7月偷魚的故事,我們把別人下的網(wǎng)割斷,把網(wǎng)子里的參子魚偷出來藏在豬草里帶回家。這行徑當時那樣驚心動魄,如今道來竟是舒緩的溫馨。
一排小白屋出現(xiàn)在不遠處。記得那兒是我們的絕佳放牛場,但如今它是養(yǎng)雞場了。想要看一看,沒靠近就有一地雞毛味撲面而來。我們只是駐足靜默了一小會,就有兩只大狼狗躥出來叫罵著,兇猛之極。
一伙人如喪家犬般逃離。站在角落,觀望。
我們的湖地,真的已經(jīng)成為別人的領地。它被分成一個個形狀規(guī)則的版塊,這兒養(yǎng)雞,那兒養(yǎng)魚。湖水是早就干枯了的,廢棄的湖泥被機器翻出來,胡亂散堆著,風吹日曬,再也不復當年那羈傲不馴的高貴和靈性。
它是接受了它的宿命么?就那么靜靜地攤在那兒,無尊嚴,無漣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邊角余料在風里消蝕。
城里人倒還惦記著它。聽父親說,年前一拔拔城里人來買湖藕,一斤都開到15塊錢了,還把車開到堤上,挖起來就裝車拉走。“只是可惜,差不多找不到那東西了。”父親說。
我常想象那一天。當機車隆隆開進來,村人的心情,鐵定要與腳下的土地一起肝腸寸斷的。畢竟那是他們曾經(jīng)流血流汗奮斗過的地方。我大概是矯情過了頭,竟然又忍不住去問一個老人會不會?老人當場斥責我:“種田很好過么?你是洗掉了腳上的泥巴才這樣說吧,要不你再回來試試看?”
我頓時語塞。我鐵定不敢試的。我曾經(jīng)那樣堅強地用稚嫩的身心挑戰(zhàn)那酷熱,倍受摧殘,如今倒害怕夏天了。我一年四季拉著窗簾不肯見陽光,怕曬黑,怕曬丑,夢里仍舊擺不脫那邪惡的螞蟥叮咬。如今,是斷然不能承受那恐怖的“雙搶”運動了。
可我心間的哀愁,明明又那樣深重真切,那樣難以承受。我很困惑。我們對于故鄉(xiāng),到底是怎樣的感情?我們無疑愛著它,卻又在骨子里嫌棄它。我們靠它養(yǎng)活,又拼著命要擺脫它。當我們終于離開,我們?yōu)榛貧w喜歡雀躍,卻又只肯接受客居的現(xiàn)實。而當有一天我們終將失去它,又陷入前所未有的無依感里,身心飄零。
故鄉(xiāng)情,竟是這樣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結(jié)么?我不知道。我唯一敢于肯定的是,很快,我就要成為一根無根的野草,永失那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