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烏
韭蘭
我在窗外花園的小徑上發(fā)現它。六片粉色的花瓣肉肉的,六根黃蕊,一根雪白花柱像一條細小的舌頭伸出來舔食夏之初的濃情蜜意。這小徑,日間少有人影,濃蔭遮地,兩旁生著雜草和樹木。一些樹,我認識,刺槐、桂花、香樟,最高的要算那株楓香。當一朵花突然降臨在夏日的綠色懷抱里,它有超然的誘惑力。如此耀眼,仿佛深夜里劃燃的火柴頭,照亮一條寂寞小徑的幽深之處。它綴在一條長長的穗上,那穗無力承受一朵花的重量便低頭匍匐在地面。這正是一朵花的可愛之處,它怕是懷疑自己高調了些,而試圖躲入草叢。它實在顯眼,任何人只要稍加留意,便會發(fā)現它,且會跟我一般欣喜。
一朵花如果開錯地方,便有生命危險,這是我后來想到的。那時,我站起身,一邊走一邊想它能活多久。第二天它果然被人掐走。誰?是不是那兩個放學后走過小徑的娃娃?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身后跟著各自的爺爺,老人聊他們自己的;兩個孩子手牽著手,也有說有笑。
后來,在不遠處,又開了一朵花。相同的色彩,相同的花蕊,花柱也是雪白的。不過,它開得隱蔽多了,緊挨著草叢,如不細看,任何人無法發(fā)現。我用相機拍一組照片,臨走時用幾片樹葉蓋住它。霸占一朵花,我為自己的狡黠感到開心。
它活了三天,第四天便蔫了。一根美麗的火柴燃燒完畢,這林間小道恢復了寧靜。
睡蓮
辦公室外有兩個池子,門衛(wèi)朱師傅先在里面養(yǎng)魚,后來又種睡蓮。
池水有了魚與蓮,變得生動、活潑。蓮種下去不久,夏天的風一吹,花跟著開了。睡蓮與藕蓮相比,精致了些,也弱了些。葉子蕩漾在水上,小圓盤似的,不會長得很大,也不會竄出來;一支蓮花的蓓蕾從水里探出頭,稍稍高出水面,趁四下無人,“嘭”一聲撐開自己的小白傘?;ㄐ灸悄S色,明亮耀眼。水是一株蓮潤澤舒適的被褥,葉子與花,一直躺在上面,安靜醒來,安靜入睡。
確實,蓮會睡去。它在下午三四點便有了倦意。層疊的白色花瓣攏起,尖尖的,躲在葉子里。它為什么要睡去,是懼怕黑暗還是厭倦了白日的喧囂?有時,我下班晚了,只看到池子里的寂靜安然。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魚也悄悄藏起來,不見蹤跡。
早晨八點,我走過池子。一朵朵蓮花,睡眼迷離,青色的花衣裹著花瓣,那白花瓣在青色中閃出一絲絲亮光。仿佛一朵花,打開自己的門,只留一道小縫隙,窺探晨光。蓮對時間有著超乎想象的敏銳,仿佛它們雅致的身體里放著一個小鬧鐘,或者時光的沙漏,因此它能辨別時間在日常起居里的腳步,一天的時光遠了,它就睡去;近了,它就醒來。
松之果
我端詳一枚松果,驚艷、訝異。我開始相信在看不見的地方有各司其職的圣手,在日間,在夜晚,不分晝夜地修剪自然萬物,他們要趕在最恰當的時令給世間送出禮物。形狀不一的果實,色彩紛呈的花朵,這些果實與花朵中,我想,松果可能最耗費氣力。
松果,并不是一株松樹的果實,它只是果殼而已。松子成熟后,鱗狀果皮片片張開,跟花瓣似的,一層又一層,我反復數,一枚松果到底有多少瓣,眼睛看花,也得不出答案。我還比對過不同的松果,我想知道,是不是每個果子,都有相同數目的鱗片,也未遂。
那晚,月光朦朧。我走出辦公室,匆匆趕路。它不偏不倚落在我肩上,隨后滾到地上。我俯身撿起,裝到口袋里。我?guī)丶?,后來,我接二連三地撿,裝滿了家里養(yǎng)水仙的小瓷盆。后來,我一直問自己為何要撿起一枚枚松果。我回答:在我們生活著的嘈雜的世間,總有一些片段或時刻,是平和寂靜的;在某個瞬間,我們皈依內心,身體會不自覺地做出我們在清晨陽光里醒來無法理解的舉動;也許,我們在夜晚容易變得溫柔甚至愚蠢,白天,我們才貌似堅強、勇敢。
秋風起,落葉飛。已是九月,松針間掛著青色松球,好像一個個微型菠蘿。一棵松樹著花、掛球,耗時漫長。春天開花,第二年夏天,我才在細葉間見到球果,隨后,它們慢慢成長。到深秋,球果外的鱗片張開,酷似一朵花?;蛟S,正是時光的濃釅孕育了一枚松果的精致。自然的紋理與人生多么相通啊,不動聲色的寂靜醞釀才最有可能開出持久絕美的花。
我進出抬頭,看有無松果落下。一枚松果,歷經兩三年從枝頭撲下來,仿似從云端飄落,不問風塵。每次撿到果子,我便嗅嗅,松果不是花,但比花美。它在陽光里返璞歸真,聞起來,不帶任何氣味。它的枯瘦里凝著比花朵更恒久更叫人驚心的美,這一切,是因它有木的心嗎?
欒木
我站在窗臺邊,觀看。樹上閃著簇簇火焰,我忍不住想起冬日的霜葉。不,那紅色的不是葉子,也不是花,那是果實。一枚果實,像一盞小燈籠,它們濃密生在一起,便有了火焰之勢。一棵樹的懷抱里,燃著一團團火,瞬間點亮人的眼睛。
一年中,植物王國好戲連臺,月月有花。只是,入秋后這王國有了冷清的跡象,戲臺上只桂花一人扛著,獨自放歌。桂花,借一夜秋風,全城轟動,它把自己的專場演出設在八月,無人能搶。然而,還有位女子略施粉黛,好看得很,正走在通往深秋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這女子,日常清素,寂靜生活,她在草木搖風的山坡上牧羊,在清淺溪水邊浣衣,在炊煙深處嘆息。
她的美,是隱忍的美,是我無法表達清楚的美。她是誰呢?欒木,我在上面中描述的樹。
世間的許多女子,在大多數時光里素衣素顏。欒木也如此,她在春夏發(fā)芽、生葉、開花。花細小,微不足道。欒木算是普通的了,她活在很多人的視線之外,就算在秋天,也未必能引起人們的側目。你瞧,桃花、玫瑰、梔子花、桂花、梅花,哪一個不是臺子上的主角兒,懷抱一敞,蜂、蝶、人群,全去了。
欒木,無意招惹誰,她開自己的花,結自己的果。她著青衣,戴紅花,唱著鄉(xiāng)間小曲,朝日子深處走去。女子一生中,總有幾天是華麗的。那欒木呢?此時,她或許正踏著秋后溫暖的陽光,歡喜而又低調地把自己嫁了。
無患子
秋天,我循著一陣風走出辦公室。金黃的葉子,一條條安靜的小魚般擱淺在我來去抬腳的臺階上。我怔了,被那生命到了極致的成熟與穩(wěn)重所吸引。一打聽,原來窗外那一排樹,就是無患子。這名字帶著佛性與塵世歲月的安好,一生無患,終老無憂。這長在窗外、舉目可觀的樹啊,踏著前世的緣來與窗內的人相守。
它們,守立在窗外,是與我靜默相對的友人。我在四季輪回里觀察,它最安穩(wěn)靜好的日子,我想是在春末夏初。無患子在秋冬落葉,在夏天結果,在春天,它則開花。
初夏的一陣風雨,讓我發(fā)現了無患子沉默雅致的秘密。那天,我沿著細雨走出去門外,一陣風撲閃過來,米黃色的細小花朵蹁躚落地,順著地面徑流蕩漾而去。我本以為那是空氣中濃密的花粉被雨淋濕落了下來,待抬頭細看,小黃花從濃綠的葉子間起飛,再沿著細細的雨線紛至沓來。那花穗也長得極其隱秘,跟葉子并無二色。
淺淡黃色,是一棵有著佛性的樹展示給塵世的溫暖色彩。如果不是被雨點擊落,那些細小的花恐怕會被陽光收走,而樹下路過的人無法看見一棵樹春日的溫柔情懷。而我發(fā)現這些細碎花朵的絕妙神韻,則是在另一個陽光飽滿、露珠閃爍的清晨。無患子下生著紅花繼木,花期已過,繼木長出紫紅色葉子。一只青蜘蛛開始在繼木上織起紗幔,有時一粒花飄下來引起小小震動,青蜘蛛以為是哪個誤闖者上了門,它噌地奔過去,細看,一朵花而已;再震動,又一朵花,后來,它放棄了警覺,任小黃花一朵又一朵落在自家門前。漸漸,一個早晨過去,當太陽爬上屋頂,青蜘蛛的帷幄里沾滿了無患子米粒般大小的花朵。
〔責任編輯 ? 楊 ?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