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太新、太快的體驗】
現(xiàn)代旅游對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實在是一種新事物和新體驗,只有意識到這一點,或許才能夠理解當下中國人在旅游中的種種怪現(xiàn)象——無非是他們在一個突如其來的現(xiàn)代體驗前不知如何妥善應對的表現(xiàn)。
中國古代確實也有旅游,但那時的旅游和今天的旅游,某種程度上就像猴子和現(xiàn)代人的關(guān)系。直到1978年之前(甚至之后的若干年內(nèi)),中國人即便在自己國內(nèi)出行,也常常是需要開單位介紹信的,很多旅游景點并不對外開放,更多的則尚未被人視為“景點”。今天習以為常的自由旅行是一種現(xiàn)代發(fā)明,在中國尤其如此:如今我們只要財力允許,又有假期,可以隨便去往國內(nèi)任何對公眾開放的景點,甚至跨越邊界進入另一個國家也不必事先通報,只要拿出護照給海關(guān)檢查就行了。
國內(nèi)旅游熱潮的真正形成,始于1999年,由于之前受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影響,為了拉動內(nèi)需、促進消費,國務院公布了新的《全國年節(jié)及紀念日放假辦法》。在這一措施的推動下,兩千年來被束縛在土地上不得流動的中國人,爆發(fā)出巨大的熱情,形成席卷全國的旅游熱潮,各地景點客流井噴,許多地方措手不及?,F(xiàn)在,節(jié)假日被完全私人化了,其傳統(tǒng)文化和紀念性的內(nèi)涵被淡化,而逐漸被視為一種個人權(quán)利,是“不用上班的日子”,而人們立即決定利用這一新的自由去四處體驗一下。
如果說傳統(tǒng)社會的中國人安土重遷,那么現(xiàn)代人則是不安分的:他們不能忍受長久生活在同一個局促的地方。在現(xiàn)代觀念中,不能移動是軟弱、無權(quán)和缺乏自由的象征。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二十年來的中國人,是感受到旅游所帶來的現(xiàn)代性體驗的第一代中國人。旅游第一次使各個階層的人廣泛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不同的場景和生活方式,這足以讓他們反思眼下的生活是不是唯一的可能。
但與此同時,在商品經(jīng)濟摧枯拉朽的力量下,景色也被迅速地商品化了。借用法國學者居伊·德波的話說,中國已成為一種“景觀社會”:整個社會都被視為某種景觀,通過影像物品的消費,人們借此了解外部的世界,而世界以及自我也就逐漸商品化了。
這在某種程度上像是轉(zhuǎn)型期中國的縮影:很多新生事物來得太快、太突然,而爆發(fā)力又如此強大,以至于沒有時間做好準備,只能在急流中邊做邊學。人們常用“亂象”來形容這種充滿活力的新現(xiàn)象中令人不快的一面,這讓人想起很多年前人們對中國經(jīng)濟政策的怪圈現(xiàn)象評語:“一放就亂,一亂就收,一收就死,一死就放?!彼煌氖?,旅游中的種種現(xiàn)象只能通過加強管理和人的文明化來解決,“收”并不能解決問題,而游客“不文明行為”的消失則更不可能一蹴而就。
【文化滯后反應】
這些年來,中國游客的不文明行為以及旅游業(yè)中的種種弊病,已有足夠多的報道和批評。雖然這兩件事常常被人分別對待,但在我看來,這其實是同一件事的不同側(cè)面,因為說到底,這都是某種“文化滯后反應”。所謂“文化滯后”,指的是人們的行為習慣往往跟不上外部經(jīng)濟、社會或科技的發(fā)展,而仍然保留著過去的習慣。例如一些土豪雖然發(fā)了財,但行為和思維模式卻仍停留在農(nóng)耕時代——當然,這就是他們被稱為“土豪”的原因所在。
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新現(xiàn)象的涌來太急、太快,于是出現(xiàn)了種種斷層和錯位。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既然發(fā)展到了某一水準,那么就應當有相應“配套”的現(xiàn)象才是,如果酒店索取高價而服務水準卻仍然很低,或擁有高學歷卻粗鄙無禮地隨地吐痰,難免讓人覺得極不協(xié)調(diào)。但遺憾的事實是:在歷史上,人的變化通??偸潜壬鐣淖兓慌?,只是在現(xiàn)代中國,這種脫節(jié)顯得尤為嚴重,讓人印象更為深刻罷了。
我們平常所說的“旅游”,對絕大部分中國游客來說,很可能與逛游樂園和商場無異:換句話說,他們?nèi)ツ膬翰皇菫榱丝达L景本身,而是為了在一個喧鬧的場景中感受新奇的體驗(就像迪斯尼樂園),以及購物。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時,對于應接不暇的新鮮事物,由于看不懂門道,大概也只能當作是看花了眼的萬花筒。不過這種潛在的心理本身倒也暗合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人常常是極為缺乏歷史感的。無論馬爾代夫、普吉島、地中海島嶼、塞舌爾、大溪地,這些海島的照片常常十分相似,既沒有空間上的差別,也沒有時間上的流逝感。有歷史感的那些希臘文化遺址,則是人們意圖避而遠之的。
人們往往在這種逛游樂園和商場的情況下,容易暴露出自己粗鄙的一面——在內(nèi)心深處,他不認為自己是來看風景的,而是來玩樂和消費的。實際上,很多中國游客被旅游目的地的人喜歡或討厭也是同一個原因:他們是一群想要尋求刺激和消費快感的消費者,并且毫無顧忌地表現(xiàn)出來。至于文明舉止,在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他們可能想都沒想過。
【中國游客的“過度存在”】
無疑,對國內(nèi)游客“不文明行為”最敏感的地方,是在海外。因為只有在這種環(huán)境的映襯下,才使得人們在國內(nèi)時某些習以為常的事顯得格外刺眼和難堪——例如一位少年在埃及神廟上刻字“到此一游”,以及兩撥中國人為了爭奪攝影的最佳角度而在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地里大打出手,都不免讓人感覺“真是丟人丟到國外去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國人”——這句略顯夸張的話,似乎正在逐漸變?yōu)楝F(xiàn)實。日前的一項研究表明,中國游客在全世界的“存在”約為5%,僅次于美國。這些年來中國人幾乎滿世界跑,以至于對不少地方而言,中國人似乎有點“過度存在”了。
四年前,《紐約時報》就曾報道說,中國正向全世界輸出廉價勞動力,為數(shù)已近百萬,他們“有的在荷蘭種花,有的在新加坡當秘書,還有的在蒙古國放牛,甚至有人在中東送報紙”,他們在當?shù)亟ㄔ炱鹬袊俗约旱氖澜?,“復制國?nèi)的生活,就像美國在中東的軍事基地一樣”。由于感覺被搶走飯碗,許多當?shù)厝藢Υ瞬粺o反應激烈。另一類中國人看上去更受歡迎一些:他們揣著鼓鼓囊囊的現(xiàn)金,說是去旅游,但更經(jīng)常把百貨商店當作最重要的目的地,盡管他們的消費帶來了生意,但他們獨特、張揚,有時甚至是粗魯?shù)南M方式還是讓當?shù)囟嗌儆行┎皇娣斈晗雀黄饋淼臏刂萑嗽谏虾4笏临徫飼r,也曾讓上海人羨憎交加。
關(guān)于中國人在海外的表現(xiàn),向來是一個具有爭議性的熱門話題,常常牽涉到“素質(zhì)”與“文明”的問題。不過這在歷史上也不算是多新鮮的事。事實上,每一個新興大國崛起時,幾乎都會重演類似的劇目。19世紀初就有德國人指責英國“聽任200萬人民到處游蕩,極度無知”。到二戰(zhàn)時,大批美國兵涌出國門,當時有言,“如果美國商品不能跨出國界,美國大兵將會這么做”(現(xiàn)在中國商品和中國游客也大抵類似)。在西歐,在南太平洋,即便在盟國,許多人也對“到處都是”的美國佬心懷不快,英、法這樣老牌而沒落的強國國民自不必說,連新西蘭這樣平靜的島國,都覺得美國佬“薪水太高、性事過多、在這里的人太多”,他們趁當?shù)啬腥顺鰢蛘痰臅r候趁虛而入,抱怨美國游客粗魯幾乎成了歐洲人長期慣有的劇目。到1970年代日本繁榮起來后,日本人也嘗到了這一滋味,雖然相較于大部分工業(yè)化國家,日本的海外旅游者并不算多,但西方仍普遍感覺日本游客“過度存在”,因為他們乃是隨處可見的、富有的不同人種,又常常成群結(jié)隊地以團隊游方式出行,看上去頗讓人有“視覺壓抑感”。
說實話,作為歷史上一種較孤立文明的后代,中國人對此多少有點缺乏經(jīng)驗。從中國游客近年來在海外的表現(xiàn)來看,他們常常更傾向于將國內(nèi)的習慣(無疑包括壞習慣)帶過去,并不善于與所在國居民溝通對話,這本身是許多誤解的來源之一??梢韵胍姡诳深A見的將來,踏出國門的中國人將成倍增加,我們將有許多機會被人歡迎、誤解或討厭。正如美國和日本曾有過的經(jīng)歷,這本身也是一個新興大國的國民必然會上的一課——這是一個學會如何看世界,又如何被世界看待的過程。
【文明的進程:“有人在注視著你”】
如果拉長了歷史的鏡頭看,這些年中國式旅游中出現(xiàn)的種種現(xiàn)象,很可能將被證明是一個短暫的歷史現(xiàn)象,有些體驗可以來得很快,而“文明的進程”則要慢得多——眾所周知,在歐洲,這個進程在現(xiàn)代初期花了幾個世紀之久。
游客是否會做出“不文明舉止”,取決于其自身內(nèi)化的文明意識?!段拿鞯倪M程》一書已經(jīng)表明,歐洲人當年是怎樣逐漸做到這一點的:“文明的進程”伴隨著一種自我強制的羞恥感,意味著對他人注視(這種注視本身就是一種批評、監(jiān)視和強制力)的反應,“羞恥感要求有外人在場,至少要感覺到有外人在場”(《菊與刀》),也就是說,需要演化出自我強制的內(nèi)在習慣,就像體內(nèi)有一個警察在約束和克制自己的粗俗舉止。
禮儀和文明都不是天生的,需要后天的長期學習。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讓人知道某些行為是值得羞恥的、是不能做的。為什么在國內(nèi)旅游時很少會有人為插隊、隨地吐痰、刻寫“到此一游”而感到羞恥?因為這些原本就尚未建立行為規(guī)范,只有當一兩次引發(fā)眾怒的事件之后,才漸漸地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這是可恥的。
這樣,禮儀和“文明”規(guī)則逐漸內(nèi)化為一種制度性控制,它從心理上限制了情感的任意表達,使人們傾向于認為這些準則才是“自然”的,并被記憶為習慣。其中尤其重要的是要讓孩子意識到“羞恥事實”,打破他對自我形象的獨自支配,即意識到“有人在注視著你”。
幾年前有位常州的老伯在去臺灣旅游時刻下“到此一游”的字跡,讓他始料未及的是,他這一原本在自己看來很平常的行為引發(fā)兩岸媒體的海嘯。就像一個人陡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舞臺中央,被一束聚光燈打到,他為自己的行為羞愧難當。那位常州老伯再明顯不過地表達了這種心理:他決未想到這事竟如此丟臉,現(xiàn)在事情鬧這么大,他意外之余深感羞愧。在類似事件中,對不文明行為進行定義和曝光是一種巨大的權(quán)力。媒體這些年來已經(jīng)自覺地接管了這一權(quán)力,諸如中國游客在美國的不雅舉止等,都是媒體率先報道的,并給當事人以極大壓力。媒體代表著一雙外部的眼睛,提醒觸犯規(guī)則的人:世界在看著你。
確實,這或許能杜絕不文明行為,但自發(fā)性也將同時萎縮,正如哈貝馬斯強調(diào)的,社會的自發(fā)活力必須靠普通人自由而積極的交際參與來維持?,F(xiàn)代歐洲人也已經(jīng)意識到,“文明”的壓抑已使現(xiàn)代社會成為有史以來精神疾病最嚴重的社會,人們羨慕地回憶起,“中世紀的人在感情表達方面比以后時代的人更加自由、更加不受約束”(《文明的進程》)??梢韵胍?,遵循著同樣的進程,中國人的行為舉止也將逐漸從自發(fā)的“混搭”走向內(nèi)化的約束和清晰的規(guī)范。
這其實也是日本人曾走過的現(xiàn)代化之路。和中國人一樣,日本游客在幾十年前也曾被詬病,但前些年卻有英國報紙這樣報道一群來倫敦看球賽的日本球迷:“他們走的時候,看臺上甚至比他們來的時候還要干凈。”這句英式幽默包含著一種刻薄的意味,暗示東方人拘謹過甚,在觀看足球賽這樣理應亢奮激動的場面時,竟也彬彬有禮,仿佛毫無激情。就像張藝謀的電影《千里走單騎》中高倉健飾演的那個克制隱忍、無法與兒子溝通的日本父親,反倒羨慕一個云南鄉(xiāng)村藝人能痛哭一場以無拘無束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說實話,不知當我們有朝一日達到文明標準時,是否又會懷念起過往那種粗俗的坦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