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文鍵
〔摘要〕狂草筆劃來去自由的隨意性與不可確定性,打破了當時固有的點畫模式,創(chuàng)造了別具一格嶄新的藝術審美定式。書法因其平面所具有的流動性,產(chǎn)生了動態(tài)的時空概念,而狂草正是極端地強調(diào)了這一手段。即使是同一個人完成同一個題材,在不同的心境與時間里,也會書寫出極不相同的效果。這不僅是狂草的魅力,更是書法的魅力。
〔關鍵詞〕狂草隨意流動牽絲時空靈感不確定性
一
自古以來,在書法界都知道,狂草最推崇唐代的張旭與懷素。陸羽《僧懷素傳》在寫到年輕的懷素學習草書時,他的表兄弟是這樣介紹張旭談狂草的:“張旭長史又嘗私謂彤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边@里的“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圖1)最是形象,也最為準確。隨風漂泊的蓬草自然振作,狂風吹動沙礫坐而飛走,都是說狂草書無定體。今草是一種純粹的筆墨技術,狂草從實質(zhì)上已溶入了更多的旁技藝術元素,如舞蹈、音樂、繪畫等等,甚至戲曲,這些元素的加入,大大增強了書法筆墨的技法,豐富和生動了其藝術的形象性,突破了草書的相對固定的格式特征。
深入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狂草與今草有一個顯著的不同點,那就是筆劃的不確定性。張芝創(chuàng)造的今草藝術,基本上遵循了傳統(tǒng)的點畫思維,盡管對當時的書法藝術已有非常大的改進,但筆劃與筆劃之間的關系,始終停留在一個相對均恒而穩(wěn)定的美學原則之下。今草雖然也有出人意料的藝術效果,但并沒有以不確定性作為其重要的審美原則。
從張芝、王羲之和王獻之的草書作品看,他們已將今草藝術的法則,使用得相當稔熟與完美了。尤其是張芝與王獻之,對后代推動狂草藝術的發(fā)展,具有深遠的影響。首創(chuàng)者張芝的草書,勃發(fā)一種生命的律動,后人才稱為草圣。王羲之的誕生,將書法美學推上了極致?!傲髅馈钡臅鴮W觀隨之大為流行,為之后的草書發(fā)展打下了牢不可破的基礎,至今還在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思想。如今,從各種媒介都可以看到《蘭亭序》的墨跡復制。電視,雜志,印刷品,我們看到王羲之是以行書名聞的,然而據(jù)北宋的《宣和書譜》,卻是把他作為草書家著錄的。他的兒子王獻之實驗的“一筆書”,已有了狂草的雛形。盡管他們爺倆始終如一追求的乃是筆劃之準確完美,完全沒有將不確定性列入草書的審美范疇。
唐代的狂草不同,不確定性是她的最重要的審美標志之一。只有醉氣熏天的張旭和懷素,大膽地打破了這一恒穩(wěn)的定律,將書法藝術推向嶄新的境界,讓漢字完完全全脫離了實用主義的范疇。狂草筆劃來去自由的隨意性與不可確定性,打破了當時固有的點畫模式,創(chuàng)造了別具一格嶄新的藝術審美定式。人們對這種書寫形式書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草書最終才成為了書法藝術中最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
二
用筆、用墨以及點劃位置,布局謀篇等等,一旦做到不能事先予以確定,整篇文本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戲劇性效果。什么是戲劇性效果,就是給觀者從心理上產(chǎn)生某種不確定的暗示因素,從而產(chǎn)生極大懸念,也就讓人驚奇,產(chǎn)生某種吸引力。通過不斷讓人的視覺緊張或松弛,進而影響人的思維。人們在這種種具有強烈不可預知的過程中,得到了發(fā)現(xiàn)的喜悅或挫折的沮喪,讓觀賞者心理發(fā)生重大的跌宕與變化,深刻地體味到生命的激動與快感。
書法藝術與音樂、舞蹈、戲劇藝術具有一個共同特征,那就有著時間流逝的概念。欣賞任何一幅書法作品,永遠沒有人從最后往前看的。這也是書法不同于美術作品的一個重要特征。在書法藝術中,又有不同的審美格調(diào)。今草,是一種優(yōu)雅的旅行,而狂草卻是山巔上的一次狂奔,或者是錢塘江潮頭上的沖浪,天空中一次放飛。故在觀賞它們的美時,會產(chǎn)生兩種不同的意味與境界,其精神體驗也完全異迥!
有人將狂草歸結(jié)到經(jīng)營視覺效果,這只說對了一半。毫無疑問,戲劇效果既是視覺的流動,又是可以感受到的語言,其心理暗示的效果極其突出。而美術作品的純粹視覺層面,離心理導引層面與起伏變化,尚有一定的距離。這里存在著一個轉(zhuǎn)化的過程。往往視覺藝術(指平面藝術)的暗示力通常要遜于動感藝術。書法因其平面所具有的流動性,產(chǎn)生了動態(tài)的時空概念,而狂草正是極端地強調(diào)了這一手段。
三
從創(chuàng)作的自由度上來說,狂草是書法藝術中最接近繪畫藝術的一種形式。盡管如此,但他們的區(qū)別空間也是很大的。繪畫藝術追求的是一種靜止的詩意效果,它的動感蘊含在其筆觸、造型與色彩之中。觀賞者無法在她們的筆觸中看出先后的關系,她們只是一些平板的、無時間流動的逼真符號,盡管現(xiàn)代藝術追求抽象的效果,但也無從解決空間與時間的矛盾。所以美術給人心理的總體感覺是恒定的。而狂草,因為其介質(zhì)是漢字,具有語言上的優(yōu)勢,我們就通過她,可以看出起點與終點。書法藝術毫無疑問均可以做到這點,狂草尤其突出。筆觸與筆劃的個性特征,布局、點畫所產(chǎn)生沖突感,矛盾性,便產(chǎn)生了感性的故事經(jīng)歷,時間概念在筆劃的運動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所以觀賞性、體驗感不期而然地產(chǎn)生了。
狂草與今草的不同點,就是無限加強了這種視覺運動的效果。譬如,它盡量令觀者看出來處與去處,并盡量利用去處的不確定性,勾起觀者的無窮興趣。這種東西,在音樂中叫做動機,在戲劇中叫做懸念。狂草充分利用牽絲(游絲)這一寶貴的藝術手段,墨跡干濕、厚薄,記錄和演繹了人的某種精神狀態(tài),強化了此時此地此人的時空交流過程。這也是歷代書法家們頑強實驗的貢獻。
張芝與王獻之們理性的認知局限,使他們始終沒有成為狂草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而酒徒張旭與懷素,成為了這種翩翩舞動的平面藝術的領跑人。不懂得沖突效果的書法家,是不可能成為優(yōu)秀的狂草藝術家的。在狂草藝術中,筆劃就是人物,就是行為,是一種強烈沖突的藝術,這些我們在創(chuàng)作時必須有領悟的真諦。
四
從古至今的優(yōu)秀狂草作品,其不確定性都應該存在于一個相對恒定的系統(tǒng)中,那就是漢字符號的習慣筆劃。任何違犯了這一定律的“狂草”,就不可能產(chǎn)生震驚、激動和令人鼓舞的戲劇性效果。
我敢斷言,沒有一位狂草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一幅狂草作品時,事先可以想象到作品已完成的概貌??癫輨?chuàng)作完全是隨機、隨意的??瑫?、隸書、行書甚至今草書,都可以做到提前預見,但狂草絕對不行。世界上從來沒有過兩幅一模一樣的狂草作品,除了克隆與復制,而那只是印刷品,絕非藝術。即使是同一個人完成同一個題材,在不同的心境與時間里,也會書寫出極不相同的效果。這不僅是狂草的魅力,更是書法的魅力。所以,書法作品盡管反復書寫,但還是有其一樣的價值??癫萦绕淙绱恕_@就像去聽某個音樂家演奏同一首音樂,表演家演繹同一部戲劇,觀賞者可以從中找到許多不一樣的樂趣來,狂草藝術的境界又與文學創(chuàng)作完全一樣,都來源于某一瞬間的靈感爆發(fā)。狂草的創(chuàng)作過程,還像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不可捉摸,不可重來,轉(zhuǎn)瞬即逝。非常崇拜中國藝術的畢加索(圖2),曾經(jīng)說道:“畫不是提前畫的,是隨著人的思維活動而畫成?!彼?jīng)常臨摹齊白石的畫。他對于中國的書法應該是很了解的,這在他的《倆個小孩》(圖3)一畫中可以看出。在自己的后半生,他身體力行地實踐了這個劃時代的理念。連一個西方的美術家都明白這個道理,中國的書法家們,尤其是狂草家應該更要明白。
大家所熟知提高書法水平的途徑,是必需重視對前人作品進行反復摹擬的。然而對狂草的練習者來說,可摹性微乎其微。就筆墨痕跡來說,書法功底精湛又是狂草相當重要的方面。古代武術行當有一句行話:“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一個狂草藝術家,假如沒有深厚的書法功底是不可想像的。他的作品一旦出手,必然就是花拳秀腿,徒有其表,不堪一擊!
法國的抽象主義藝術家與日本的墨象藝術家,根據(jù)中國的書法藝術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作品,如“書法畫”之類。我國藝術家也進行了一定程度探索,不斷用筆墨弄出了許多平面作品,作為我國書法藝術的認知尚待時間檢驗。不確定性因素,其基礎完全是建立在恒定的漢字符號之上,失去了漢字作為依托的參照系,那么戲劇性效果就不復存在,時空流動過程,懸念感與沖突效應也就無所歸依。
現(xiàn)代書法中有一種少字數(shù)作品,看起來也很“狂”,很開放,很自然。它們在創(chuàng)作之先是可以預見到作品的面貌的,甚至創(chuàng)作之先可以畫一張草圖,但我們得明白,那其實是一種設計。在這里,我給那些書法作品命一個名字———設計書法。我絲毫沒有貶低這些作品的意思,我們必須承認這些作品是書法的一個變種,還有一定的意味。起碼,它們本身借鑒了狂草和榜書的一些重要特征,是一種新型的藝術形式,只是不是狂草藝術。要知道,“自然”這種東西是可以設計出來,而自然的本質(zhì)是不能設計的。這些作品揉合了書法與平面設計的諸多元素,更趨向美術作品的范疇。然而,這些也并沒有為書法抹黑,相反,還反正了書法的生命活力。我們必須清醒認識,加以區(qū)分。這樣,書法大家庭就可以把這個“嫁接”品種毫無疑問地加以接納。
中國的書法家不得不正視的這樣一個客觀事實。在新的形勢下,科技文明和大量外國現(xiàn)代藝術的不斷影響,我們究竟是走近或者遠離書法的核心原則,這是當下每一個書法藝術家者必須弄清的問題??梢哉f,走向何處,當代將是書法藝術的一個重要的分水嶺。何去何從,不斷會成為我們甚至下一、二代人深為苦惱的事情。然而,只要明白了各人所處的境地,以及我們文化的主要優(yōu)勢,這將不是問題。現(xiàn)代水墨作品,成為書法大苑中一個新的品種,正如一桌宴席,各式口味和形式皆可共存共榮。藝術絕不能釆取非此即彼的標準來制約對方??癫菟囆g由于不確定性的特征,可以適應在任何境界中蓬勃生長,并且會獲得令世界詫異的效果和光芒!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