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銀銀

沈從文《紳士的太太》的版本考察

周銀銀

沈從文的小說《紳士的太太》經(jīng)過幾次修改，有眾多版本，這些版本的變遷帶有特定的文化內涵。其中，從初版本到校正本的修改源于駁雜的歷史、政治、個人因素，修改突出體現(xiàn)為加大對都市上流社會的批判。文集本的修改糅合初版本和校正本，思想藝術上更成熟，尤其是“三姨太太”這一人物形象的豐滿，完美呈現(xiàn)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即遵循“更有人性，更近人情”的書寫方式。分析和闡釋這兩次修改帶來的異文，既可窺見沈從文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思想軌跡，也可確立應有的“善本”意識。

《紳士的太太》；版本；修改；闡釋

沈從文是謙虛謹慎之人，他將自己的作品稱為“習作”，會不厭其煩地修改，使其臻于至善。他之所以能躋身文壇大家之列，也與其堅持不懈的“文字試驗”[1]和孜孜不倦的藝術追求密切相關。黃永玉曾說：“寫小說，他真是太認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盵2]本文就以他的短篇小說《紳士的太太》為例，考察其版本的變遷過程，并從多次修改所得的異文中挖掘沈從文在不同歷史時期思想和情感的變化。

一、《紳士的太太》的版本譜系

《紳士的太太》是沈從文都市題材小說中的上乘之作，作品的主題在于揭露和抨擊上流社會紳士階級的虛偽、墮落與腐化。它最初于1930年3月10日發(fā)表在《新月》第3卷第1期上，是為初刊本。次年5月被選入《沈從文子集》，由上海新月書店出版，這是初版本。自此，在新中國成立前，除了盜印本，這部小說不再被收錄任何作品集中。這可能與當時評論界對其總體評價不高有關，如左翼批評家賀玉波1936年即在《沈從文的作品評判》中斷定《紳士的太太》是“糟糕的作品”，內容形式上“平凡和疏忽”，“描寫得過于混亂”，[3]并直接忽略對文本的具體分析。直到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小說選集》收錄了這篇小說，沈從文為之做了重大改動，以下稱其為校正本。此后20年，沈從文在文壇銷聲匿跡。到20世紀80年代，由于海外漢學家對沈從文的重新闡釋和重視，隨之引發(fā)了國內的“沈從文熱”，各種版本的小說集也應運而生。其中，1982年由廣州花城出版社和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聯(lián)合出版的《沈從文文集》(第四卷)收錄此篇，即為文集本。此版本較為駁雜，糅合初版本和校正本，還增添諸多內容。其他重要版本均以1957年的校正本為底本，各自做小幅度的增刪。2002年12月，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全集》則遵從沈從文遺囑，盡可能保持作品原貌，選擇了雖不完美但對作家個人及文學史都有重大意義的初版本。

《紳士的太太》的初刊本和初版本出現(xiàn)時間相隔較短，思想內容上鮮有修改痕跡，主要是標點符號的改變和個別字詞的規(guī)范化，且很多標點符號的修改并不準確，因此本文這兩個版本的對校省略。從初版本到校正本的修改，無論是思想情感還是藝術層面，都是眾版本中改動最大的一次。文集本保留了校正本的部分改動，又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初版本的面貌，還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增添了筆墨。由于其他版本均未超出這幾個版本的范疇，所以，以下重點將初版本與校正本加以對校，兼及校正本與文集本，試圖從異文中發(fā)掘作家的思想流變軌跡及成因。

二、初版本與校正本對校記

《紳士的太太》從初版本到校正本作了大幅度修改。概而言之，修改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為了符合新的語言規(guī)范進行調整修改；二是受國家政治形勢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對思想內容做出的部分修正。

20世紀50年代中期，國內掀起了“漢語規(guī)范化”運動，為響應這一號召，沈從文對舊作作了大量改動，總體表現(xiàn)為字詞的更換、語序的調整、標點符號的修改。具體看來，以標點符號的變化最為明顯，這也是沈從文在細微之處所做的努力，在《沈從文小說選集·選集題記》中，他說：“初到北京時，對于標點符號的使用，我還不熟習?！盵4]尤其對于引號的用法，反復斟酌、修正，力求準確無誤。字詞的更換包括文言詞語換成白話詞語，如“皆”換成“都”，“且”換成“并且”；拗口的詞語換成符合日常表達習慣的詞語，如“瞞到”換成“瞞著”，“熟習”換成“熟悉”，“抖氣”換成“斗氣”。語序的調整體現(xiàn)在句子或句式中。這些調整實際上是為了與新的語言規(guī)范接軌，更符合當時閱讀者的習慣。

1956年，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指導下，文藝界掀起了修改舊作的浪潮，沈從文趕上了這股浪潮的末班車，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為之出版了《沈從文小說選集》。新的歷史語境強調“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為了適應這一審美規(guī)范，沈從文對舊作進行了思想上的改造。在《紳士的太太》這篇暴露兼諷刺性的小說中，他加大了對都市上流社會批判的力度，并通過峻急的言辭、決絕的態(tài)度表明自己堅定的敘述立場。這種批判力度的加強主要體現(xiàn)在對人物描寫、敘述語言、作者情感的修改三方面。

1.人物描寫

人物是小說的靈魂。在校正本中，沈從文對人物的修改包括人物對話、外貌、動作等方面，豐富了人物形象，將上流社會“紳士淑女”們的虛偽自私、庸俗墮落之態(tài)描摹得更真切、揭露得更徹底。

在沈從文的小說中，對話一直被擺在突出位置，他對小說人物對話刻意求工。比之初版本，校正本在對話上的修改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增加人物稱謂，使對話更自然、親切；二是適當補充內容，使句意表達更準確、生動。

如紳士太太去廢物公館做客，與大小姐的一段對話，在稱謂上出現(xiàn)變化。

初版本：紳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趕上大小姐：“慢走，我同你說。”

校正本：紳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趕上大小姐，“慢走，毛丫頭，我同你說。”

校正本與初版本相比，多了“毛丫頭”這一親昵的稱呼，即使對話顯得生動活潑，也反映出紳士太太作為長輩對晚輩的親近。實際上這種親近建立在金錢和權力的基礎上。從后文可知，她與大小姐沒有太多交情，也無推心置腹之語，反而有諸多懷疑，且此處紳士太太意在揭露大小姐賭博的隱私。透過修改后呈現(xiàn)出的親密、和諧的表象，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上流社會人際交往間虛情假意、矯揉造作的本相。

再如，當紳士告訴太太西城廢物公館的大少爺和姨太太C的傳聞時，有一段對話：

初版本：紳士仍然笑著，過了好一會，才嚅嚅滯滯的說，“太太，我聽到有笑話，說那大少爺同……有點……”

校正本：紳士仍然笑著，過了好一會，才嚅嚅滯滯的說：“太太，我聽到有笑話，說那大少爺和……有點……我不相信?！?/p>

校正本增加的“我不相信”意味頗豐。初版本中紳士僅在陳述一個事實或流言，而校正本的“我不相信”則表明了紳士對這種流言的堅定態(tài)度，唯其如此，才符合自己的高貴身份。事實上，縱觀全文，此等無所事事的“衣冠紳士”們皆以傳播和消化這些流言為樂。這里，表面的正經(jīng)和實際的猥瑣形成的巨大反差使小說達到了強烈的諷刺效果，更有力揭露了都市上流社會紳士的道貌岸然之態(tài)和空虛糜爛的病態(tài)靈魂，連夫妻之間都充斥著謊言。

在人物外貌描寫中，校正本的修改幾乎都是關于姨太太C的，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沈從文對妓女這一類尚未完全泯滅人性的婦女的偏愛和同情，當然這里并不明顯，在文集本中我們會清晰地看到他的這一轉向。校正本所增內容主要是為了渲染三孃*三孃：本文指三姨太太(姨太太C)。孃，讀niāng。湘西方言，稱姑母為孃，三孃，即三姑。見《沈從文全集》(第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42頁。的美麗和風度，比如把“用齒咬著自己的紅紅嘴唇”改為“用白牙齒咬著自己的紅紅嘴唇”；把“三孃把小小美麗嘴唇抿了一會”改為“三孃把薄薄的小小的美麗嘴唇抿了一會”；把“想起那婦人飄逸風度”改為“想起那婦人飄逸瀟灑風度”……那么，作者有意識地潤色和補充是不是也蘊含著他對三孃屈辱及不幸命運的一絲惋惜？我認為是有的，他越發(fā)凸顯三孃的青春美麗，而她最終卻沉淪在上流社會的泥淖中難以自拔，這種對比難免令人悲哀。作者還在小說末尾突出男人的壞，似乎也在為三孃減少罪責。

2.敘述語言

在校正本中，敘述語言的改動最大，主要是基于事實性內容的補充說明，使之更明確、具體；也有藝術性的修飾，使語言的表達更加準確、生動；特別是對上流社會活動場所的補充，使得指涉性更強，作者的批判也就更為峻急和凌厲。

初版本中涉及上流社會的活動場所幾乎都是用“XX”這類符號代替。而在校正本里，作者對這些地點一一進行了填補，如“顧問”改為“總統(tǒng)府顧問”；“XX飯店”改為“六國飯店”或“大陸飯店”；“XX秘密聚樂部”改為“開心秘密俱樂部”。去掉“XX”,加上限定性條件不僅符合語言規(guī)范，也令批判對象更清晰，目標更確定。凌宇認為，“《紳士的太太》是以熊希齡及其議會同僚的家庭生活為模特兒的?！盵5]熊希齡曾是民國政府的總理，加了“總統(tǒng)府”三個字，更明確這是以熊希齡等政客為原型的。新中國成立前夕，馮乃超因《芷江縣的熊公館》一文對沈從文大加撻伐，指控他為“地主階級的弄臣”，其作品“也是最反動的文藝”。[6]實際上從這種明晰的個案指涉，可看出沈從文對熊希齡這一類政客持批判態(tài)度，且與初版本相比更為無情和決絕。此外，六國飯店、大陸飯店都不是作者隨意拈來，它們皆為民國時期達官貴人包括國民黨政要吃喝玩樂的場所。作者有意增補這些地點，愈加真實地暴露了上流社會空虛無聊、紙醉金迷的生活。同時，考慮到熊希齡與國民黨的親密關系，結合沈從文此時落寞、惶恐的處境，說明他意圖通過對熊希齡等人更大力度的批判再度撇清自己與國民黨的關系。

校正本中關于藝術性修飾的內容也是顯見的，作者通過一些形容詞的雕琢或者饒有意味的細節(jié)補充，使平淡敘述中的批判意味更濃。比如這樣一處細節(jié)性的修改耐人尋味，發(fā)生在廢物公館的飯桌上。

初版本：于是又在那煨雞缸里舀了一盆清湯送上去了。

校正本：于是又在那煨雞缸里舀了一盆清湯，還隨便加了點開水，送上去時大家倒覺得很好。

修改后的校正本看似不經(jīng)意的敘述實則含義頗豐。在我看來，這并非要苛責傭人的懶惰和不盡職，而是將“隨便加了點開水，大家倒覺得很好”與上文“沒有把雞皮剝凈卻遭罵”進行對比，尖銳地揭露了都市上流社會紳士階層一貫故作姿態(tài)的嘴臉，抨擊了他們在下層人民面前頤指氣使的神態(tài)，更有力鞭笞了他們的虛偽、做作，整個圈子彌漫著謊言和假象。就沈從文所持的城鄉(xiāng)對立的態(tài)度而言，或許修改后的內容還可以作此闡釋：正是上流社會爾虞我詐、虛假做作之風侵入農(nóng)村，使得這些本性善良的農(nóng)民或城市貧民也沾染上種種惡習，如投機取巧、狡黠等。當然，作者批判的矛頭最終還是指向上流社會。

3.作者情感

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文化語境中，沈從文的小說呈現(xiàn)出的個人敘述立場和情感傾向更明顯。在校正本的題記里，他就鮮明地表達了對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肯定和對人民的贊美。因此，除了上述人物描寫和敘述語言的修改反映出作家對都市上流社會批判力度的加大以外，校正本中作家更直接的情感態(tài)度也能體現(xiàn)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

首先是校正本對上流社會紳士階級的某些稱謂作了改變。作者用了更為無情、尖酸乃至是刻薄的詞來稱呼紳士階層。如將“廢人因為不甘寂寞”改成“廢物因為不甘寂寞”，“廢物”比“廢人”一詞明顯刻薄，顯示了沈從文在情感上對紳士階層的疏離、鄙夷和決絕的態(tài)度。再如，紳士太太在紳士說完大少爺和三孃的流言后，又急又惱，就罵紳士，初版本說“以為真是一個墮落的人”，校正本將“墮落的人”改成“墮落的老無恥”，在某種意義上，“老無恥”即沈從文對紳士階級的定性，其情感傾向顯露無遺。與對紳士的批判相對應的是沈從文對下層民眾表現(xiàn)出的親近和友好。校正本中有一個細小的改動，當太太責備傭人只顧看牌時，初版本中說“這三河縣才像記起……”校正本將“三河縣”改成“三河縣老鄉(xiāng)親”，“老鄉(xiāng)親”這一親切的稱呼不僅使句子更加完整通順，更重要的是帶有特定歷史時期的烙印，反映了在階級觀念鮮明，號召“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年代，成為社會邊緣人物的沈從文對廣大勞動人民的尊重和親近，可能是作者的有意趨同，并非完全意義上的被動，這與他對下層人民始終懷有“不可言說的溫愛”[7]57是相通的。

其次，作者在校正本中植入一些評論性文字，凸顯自己的思想觀念和情感態(tài)度。最為明顯的是小說末尾三孃控訴男性的一句話。

初版本：“小東西，你認得我！不許哭！再哭你爹爹會丟了你?！?/p>

校正本：“小東西，你認得我！不許哭！再哭你爹爹會丟了你。世界上男人都心壞，只想騙女人，你長大了，可要孝順你媽媽！” 校正本增加的“世界上男人都心壞，只想騙女人”這句話可謂點睛之筆，因為這篇小說所揭露的紳士的壞德性都離不開兩性關系的糾纏。此處借三孃之口表明了沈從文一以貫之的態(tài)度：在都市上流社會所產(chǎn)生的情感鬧劇或悲劇中，“男子應負更大的責任”[8]。無論是曾經(jīng)身為妓女的三孃，還是一向高貴的紳士太太，無論她們多么放蕩、淫亂，在一定程度上都是男性的附屬品，最終都是受害者。因此，三孃的控訴實際上是作者把批判的矛頭更直接地指向這些紳士，對于同樣縱欲、不貞的太太們，作者留有最大的寬容。這也與本文開篇即提出的“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石頭打她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遙相呼應。

再者，校正本中個別副詞和表示程度的形容詞的修改，也體現(xiàn)了作者愈加明顯的情感傾向。如列舉紳士的一些壞習慣時，初版本為“太太是習慣了”，校正本改為“這種種太太早習慣了”?！胺N種”說明壞習慣之多，而“早”說明這種習慣由來已久。由此，我們可窺見作者對紳士階級奢侈腐爛生活的厭惡和暮氣沉沉之態(tài)的反感。小說中還有一處關于母性的描寫彰顯了作者的良苦用心。初版本說“太太是很愛兒子的”，校正本改為“太太原很愛兒子”，用“原”字，即以過去為參照系，旨在說明母愛的變質。本來，無論怎樣貶低，母性總是與生俱來的崇高，初版本可以這樣理解：即使紳士太太沾染了這一圈子的種種惡習，然而她具有的母性尚且閃耀著人性的光輝。校正本中似乎連她們身上的這點溫情也要抹殺。

綜上所述，從小說內核看，校正本對初版本并未大幅砍削，而是通過一些詞句的修改，尤其是補充帶有指涉性的詞語使批判對象更明確，暴露得更徹底，以此加大對上流社會的批判和諷刺。但是，校正本的修改也非十全十美，過分顯豁明朗化的呈現(xiàn)及無情的鞭撻在很大程度上帶來了藝術的缺憾甚至是退步。比如校正本中頻繁出現(xiàn)的“廢物”“老無恥”等詞不僅造成語言的刻薄和粗魯，也影響了文章的美感。另外，在校正本中，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沈從文急于訴說的心態(tài)和求實的心理，他在細節(jié)上作了充分的補充，以期將事情交代得更清楚，不過有時貪多求全，反而失去初版本的簡潔明快之風。特別是，小說中人物的一些動作本就能夠披露其心理意緒，作者唯恐讀者無法感知，對動作所暗示的意義進行了闡釋或通過關鍵詞提醒讀者，造成隱含意義的流失，極大地破壞了讀者思考的空間。如紳士太太聽到紳士說的流言極度恐慌，后發(fā)現(xiàn)是虛驚一場，于是初版本說她“……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傷心的哭了”，校正本在句末增加了“為什么哭？只有自己知道”。這一增添實為敗筆，讀者通過上下文當然不會簡單地認為這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情緒發(fā)泄，此處的“哭”有多重內涵指向。作者“善意”地提醒讀者去注意這個動作，反而干擾了讀者的獨立思考。再如，當姨太太C與大少爺合謀，讓大少爺留在房間引誘紳士太太，她獨自離開時，初版本中紳士太太的反應是“……莫走！”，校正本改成“‘……三孃，你莫走！’三姨太還是笑笑的走了”。這是微妙的時刻，作為長期浸染于這個圈子的太太，她必然知道三孃這一走會帶來何等的尷尬和曖昧，此時，脫口而出“……莫走！”才能凸顯她的緊張和焦急，增加“三孃”這一稱謂倒多了幾許鎮(zhèn)定之意，不太符合她的心境。而“三姨太還是笑笑的走了”則沖淡了原本朦朧、曖昧的氛圍。其實，三孃的神態(tài)、動作都可以交由讀者自由想象和填補，作者的充實恰使此處余味不足，略顯干癟。最后，作者在校正本中增加的帶有特定歷史痕跡的稱謂，是否與這一文本相得益彰，值得商榷。比如“三河縣老鄉(xiāng)親”的稱呼時代氣息和階級意味過于濃重，放在這篇著意刻畫20世紀20年代末期都市階層的小說中，確有格格不入之感。

但是，在新中國初期的歷史語境下，沈從文做出這樣的修改有幾重原因。

首先，這與時代政治密切相關。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會召開，制定了新的文藝政策，要求“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隨之確立了新的語言規(guī)范和道德規(guī)范。此時的沈從文已經(jīng)遠離文壇，處于社會和歷史的邊緣，但上級仍用“冷處理”的方法對待他，導致他在新時期很難抬頭，覺得傷感、孤獨和無望。因此，他渴望進入主流社會，打破這種孤立的狀態(tài)和恓惶的處境，而1957年《沈從文小說選集》的出版對他來說無疑是“久違的鼓勵”，處于大的歷史背景下，他不可避免要迎合國家意志，對舊作進行合理性的修改，根據(jù)當時的政治形勢，即謳歌人民，“使作品對舊社會的批判更加明確”[9]415。就《紳士的太太》而言，則是加大對都市紳士階級的批判，表明自己的立場。

其次，與小說涉及的人物原型有關，這也最能反映校正本中這一篇的獨特價值。20世紀20年代，沈從文初到北京，窮困潦倒，能接觸的紳士階級極為有限。直到1925年，他到親戚熊希齡手下辦事，才深入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作為一個卑微的鄉(xiāng)下人，沈從文開始對他們奢靡、空虛、無聊的生活產(chǎn)生反感。早在《狒狒》《棉鞋》等帶有自敘性質的文章中，他就以熊希齡為原型加以批判?！都澥康奶穼懹?929年，此時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進入成熟期，考慮到寫作技巧的圓熟，以及懾于曾因過分暴露紳士的生活受到恐嚇，他在初版本中的批判對象是泛化的，語言也相對平和，但從羅漢、議員等詞仍可看出端倪。在新的歷史時期，沈從文需通過更明確的指涉加大批判，來回應此前諸多評論家對他的質疑和貶損。20世紀30年代，沈從文就因堅持文學的獨立性而始終與政黨保持距離，結果飽受左翼文藝批評家的詬病，甚至很多人把他當作“國民黨御用文人”，沈從文當時對這些言論的態(tài)度較為冷淡。但是40年代末期，國內對他的批評和指控不斷升級。郭沫若在檄文《斥反動文藝》中把他定性為“一直是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的“桃紅色”作家。[10]其時，他為紀念熊希齡逝世10周年而作的回憶性文章《芷江縣的熊公館》被斥為“典型地主階級的文藝，也是最反動的文藝”，評論者給他貼上“地主階級的弄臣”、“清客文丐”的標簽。[6]嚴厲的指摘和攻擊曾使沈從文感到恐懼、驚慌，故而在他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本小說集中，有必要通過加大批判予以回應。對《紳士的太太》來說，則有一舉兩得的效果。他采取更具體、明確的指涉詞和犀利的筆觸加大對熊希齡及其政客的批判，用更加峻急、激烈的口吻極力撇清他與地主階級的關系。同時，熊希齡作為中華民國時期資產(chǎn)階級政治家、民國總理，先后在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從政，他逝世后，國民政府還為其舉行國葬，這足以證明他與國民黨之間親密的關系。校正本中沈從文加強對這一階級的批判，從更廣的層面上也可視為沈從文對國民黨的決絕態(tài)度，從而表明他堅定的敘述立場，作為對指控他是“國民黨御用文人”的有力回擊。

再者，沈從文通過修改舊作證明完成思想改造。1949年，沈從文在政治上受到極大沖擊，甚至精神一度崩潰并以刀片自殺。1950年，他到中央革命大學研究班進行思想改造，其間，寫下了《我的學習》等檢討性文章，尤其是1956年，通常認為沈從文“進入了和主流政治最為合拍的一段時期”[11]。但是，有學者指出沈從文對自我改造是本能的抵觸，修改只是應付之舉。比如金介甫就認為沈從文的檢討《交代》“認錯并不深刻”[9]413,態(tài)度也不嚴肅。A·J·普林斯說1957年的《沈從文小說選集》是沈從文“為應付檢查作了適當?shù)男薷?顯然改動是很小的)”[12]。當然，他們持這種觀點可能和海外的政治氣候有關。我認為，相比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校正本的修改著實不多，但作為短篇小說，這些修改確能夠反映他的思想變化，而且不能因為要拔高作家人格，就斷定這種修改只是為應付改造過關而采取的戰(zhàn)略化違心手段，從這時期他給張兆和的家書以及他對胡風事件的態(tài)度都能看出他思想的轉變。關于這種改造的性質，許紀霖在《中國知識分子十論》中概括得比較精妙，即“自覺而不自愿”[13]。此外，沈從文在1951-1952年曾參加土改，從中，他確實認識到了人民群眾力量的壯大，看到了這一國家主人翁群體昂揚樂觀的姿態(tài)，因此他對舊作中剝削、壓迫下層人民的上層階級更加痛恨，從而加大批判，并出現(xiàn)了“三河縣老鄉(xiāng)親”這樣親切的稱謂。當然，作為一個秉持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沈從文面對復雜的歷史環(huán)境，內心必有多種聲音在轟鳴，思想改造是其中一種。

三、校正本與文集本對校記

1982年，由廣州花城出版社、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聯(lián)合出版的《沈從文文集》(第四卷)收錄了《紳士的太太》，這一版本比較駁雜，綜合了初版本和校正本，并且部分詞語和句子選取了前兩個版本中更為精確、簡練的表述方式。

與校正本相比，文集本在遣詞造句及形式上無太大變化，反倒是為了盡可能保持原貌，沿用了初版本中并不一定符合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的詞語或表達方式。除此，文集本將姨太太A、姨太太B、姨太太C換成了更易為讀者所接受，形式上更規(guī)范、標準的大姨太太、二姨太太、三姨太太。

文集本更有意義的修改在于人物形象，尤其是三姨太太。在校正本中，可以說沈從文對三姨太太固然有批判，也不乏零星的惋惜，但不明顯。文集本中，他有意為此人增添筆墨，使其形象更為飽滿，也給讀者留下更多咀嚼的余地。比如，當三姨太太見到大小姐同紳士太太在一處，校正本她的反應為“請上桌子，擺好了?！蔽募緞t是“請上桌子，牌早擺好了?！痹黾拥摹霸纭弊逐堄腥の?，可從這種語氣中探出三姨太太的傲氣和率直，以及她對這兩個人的悄悄話可能涉及其隱私的不滿。再如，校正本中在三姨太太出場時的介紹是簡單的“這婦人是妓女出身，會做媚笑”，文集本具體為“這婦人是妓女出身，見過大場面，經(jīng)過多少風雨，又特別聰明懂事，最會做眉眼”，概括了她的經(jīng)歷并提及其性格，帶有作者的情感傾向。我認為作者運用這些詞語并非反諷，而是基本持肯定態(tài)度，“會做眉眼”只是她的一種生存手段，也符合沈從文筆下一般妓女的形象。還有當三姨太太把花插到紳士太太衣襟上時，目睹她的高雅和富貴，不免想到自身糾纏于父子之間亂倫的不堪處境，校正本即說“我一看到你，就好像自己會嫌自己骯臟卑俗?！蔽募緞h除“好像”二字?！昂孟瘛鄙刑幱谝庾R較模糊的階段，去掉它則體現(xiàn)了三姨太太更為堅決的否定自己的態(tài)度和更為深刻的自省意識，從更大程度上透露出她對建立在金錢之上的感情游戲的疲憊和不滿，并因喪失自尊、人格遭受踐踏產(chǎn)生了羞恥之心。這樣的修改無疑為三姨太太博取了更多同情。其實，沈從文對三姨太太筆墨的增加以及對她的情感傾向，與他對妓女這一群像的偏愛息息相關，無論是《丈夫》還是《柏子》，我們都能看到他對妓女素樸人性和奔放生命力的謳歌。然而在以批判為主調的小說中，作為一個充滿人情味的作家，如何書寫上流社會的妓女仍值得考究。因為妓女到上流社會成了姨太太本身就具有復雜意味，在等級秩序森嚴、講究繁文縟節(jié)的圈子里，只要這些妓女還殘存著良知和自尊，都會倍感尷尬，且有捍格不入之感。尤其在《紳士的太太》中，年輕貌美的三姨太太奔放、熱烈、率真、不羈，卻被“囚禁”在一個身心俱殘的廢物身邊，委實讓人悲哀、惋惜。連紳士太太看到她與大少爺?shù)慕Y合都由衷地感嘆：“真是一對玉合子?！蓖ㄟ^文集本的補充，我們可以看到沈從文用帶有情感色彩的詞語或句子，極力尋找這個沉溺于都市上流社會的妓女身上殘留的芬芳，這與他一向的創(chuàng)作理念不謀而合。

文集本還將校正本中指涉性較強、尖酸刻薄的詞語換回初版本中相對朦朧、平和的詞語，比如校正本中的“廢物”仍改成“廢人”，“西城廢物公館”“開心秘密俱樂部”的某一部分也仍用符號代替，這或許能昭示沈從文最本真的想法，即遵循“更有人性，更近人情”[7]57的書寫方式。

四、結論

在以上對校中，可發(fā)現(xiàn)由于個人、時代、政治等因素，沈從文對《紳士的太太》做出了調整和修改。其中校正本的修改最引人注目，他通過加大對都市上流社會階級的批判反映其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思想上的進步，當然部分修改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小說藝術上的缺憾。不過，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我們不能否認修改帶來的積極意義。同時，相比于同時代的諸多作家，他并未對小說大幅度砍削，增刪之處也不是完全被動，基本的敘事立場是堅定的，只是呈現(xiàn)在文本中的批評和贊揚的程度不同。這是一個具備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應有的為文姿態(tài)。

在版本研究中，面對眾多版本，需持有“善本”觀念?！吧票尽痹从诠偶姹緦W，即版本中的優(yōu)者。朱金順認為確立善本的兩個標準為“文物價值”和“文獻價值”，過去的藏書家往往根據(jù)書籍的文物價值來判斷是否為善本，而忽視其文獻價值，即愈古價值愈高。[14]隨著文學史的演進，現(xiàn)代文學以來的“善本”已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善本”，因此有學者提出了“新善本”之說。金宏宇在《新文學的版本批評》中如此定義“新善本”：“文本內容最具有歷史真實性和美學價值的版本。”即，“不僅要版本內容好，更要文本內容好?！盵15]有鑒于此，我更傾向以駁雜的文集本作為《紳士的太太》的“善本”。雖然初刊本、初版本和全集本對呈現(xiàn)小說原貌有重要意義，但藝術、思想上尚存諸多缺憾。相比之下，文集本不僅在一定程度上遵從作者初衷，還規(guī)避了校正本中多處迎合性的內容，而且思想更成熟、藝術更精湛，比較完美地體現(xiàn)了作家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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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虞曉駿

Research on the Editions ofTheGentleman'sWifeWrittenby Shen Congwen

ZHOUYin-yin/NanjingNormalUniversity

TheGentleman'sWifeby Shen Congwen has been modified for several times,which leads to different editions. There are certain cultural connotations in these versions. The change from the first edition to the corrected one is due to complex factors of history,politics and individual. It features the strengthening criticism of upper class. The collected edition combines the first edition and the corrected one,so the artistic ideology has become more mature than ever. Especially,the well developed image of "the third concubine" presents the writer's creation ideas perfectly,namely following the writing style of more humanity and favor. By analyzing and interpreting the compositions of the both modifications,we can not only find the transformation trace of Shen Congwen's thought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but also establish the vital consciousness of good edition.

Thegentleman'swife; edition; modification; interpretation

I206.7

A

2095-6576(2015)02-0065-07

2014-05-13

周銀銀，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zhouyinyin909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