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強
1
我提前買好了啤酒,黃河聽裝啤酒,方便攜帶,我背著斜挎小包,里面還裝著兩只雞腿,幾本雜志。我在坐上公交車之后才確認,我要去找父親,我倆要喝點。這是一次嘗試,也被我認為是冒險,長到20多歲,我還從未與父親喝過酒。雖然,這次只是啤酒,而且只有四罐。
那一年我讀大二,父親在蘭州雁灘的一家工地打工,父親打電話多次提到過的一個地方,坐公交車需要倒三次車的地方,我從未去過。不是因為父親在工地打工,我為此感到卑微而不去找他。而是在此之前,我和父親之間的交流僅限于簡單的對話和沉默,沒有生活費了,我會給他打電話,然后去他的工地上拿,他如果恰巧發(fā)了工錢,可能會多給點,如果沒有發(fā)工資,還要向工頭借點。
父親從一幢正在高高的大樓里走出來,身后的樓上塵土飛揚,工人們大聲唱著歌,唱著秦腔,未完工的空曠的樓里傳出一陣陣被擴大了的聲響。父親穿著一條迷彩褲,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上身穿著一件“工服”,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我上高中時穿的校服,拉鏈都壞了,他舍不得扔,打工的時候穿著,壞掉的拉鏈也沒有修。消瘦的父親穿上,就像一個衣服架子,我心里驀地一陣疼。
對于我不是要生活費而去找他,父親感覺到有些意外。每一次去找他的目的很明確,父親也很直接,準備好錢,等我去取。他的意外表現(xiàn)在行走的腳步上,那是一種散漫的,猶豫的,甚至帶著消極的腳步。
朝我走來的時候盡量不往別的地方看,徑直向我走過來,生怕有一步會走錯一樣。從我成為村里的第一位大學生開始,父親在我面前就是這樣的姿態(tài),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了謹小慎微,開始尊重我的意見,與我討論家里的長短事務,也放下了他維持了20多年的威嚴。
我也極力掩飾著自己的尷尬,這是一條還沒有修完的斷頭路,公交車走到了終點,往北就是黃河,我的視線沒有著落,落在父親身后未完工的樓上,又落在慢步走來的父親身上,又落在返程的公交車上。甚至在那一刻,我的心情也是慌張的,面對父親,我從來都是這樣。
我先坐在馬路邊,從包里拿出了啤酒、雞腿和雜志,父親張開沾滿水泥和白灰混合的手,拿起一本雜志,那是我在學校編輯的一本???,上面有我的文章,我從那本刊物領來了20多元的稿費,剛好夠這四罐啤酒和兩只雞腿的價錢。我說這是我在學校寫的文章,這是我從雜志領來的稿費。我啟開啤酒,交給父親,打開雞腿包裝,交給父親,他粗略掃了一眼,將雜志放下,拿起啤酒,問起我在學校的情況。他關心的是我的寫作,甚至書法,這是能夠讓他區(qū)別于其他共有的地方,也是讓他說話時能直起腰的事。
我關心工地的情況,有沒有拖欠工資,晚上睡覺是否會冷,實際上對于他單薄的身體來說,來自四面八方的風隨時都可以把他吹倒。他說都很好,像對著一個老朋友寒暄,他還說,有一天中午和工友們?nèi)ヅH饷骛^里吃了炒面,12元一碗,量大,能吃飽。平時就在工地的食堂里吃,很難吃但是管飽。不例外的是,每天都要喝點酒,才感覺有精神,床底下的酒瓶空了,他干活的手也開始抖了。
就是那一段時間,我為自己的未來開始慌張,整晚整晚的睡不著覺,我在宿舍小小的書柜旁擺滿了白酒、啤酒甚至劣質(zhì)的紅酒,每天晚上靠著這些酒精的刺激才能入睡,當我睡不著的時候,我想起父親的手為什么會抖。當然,我并沒有向父親說出這些。
我們就那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他的身后,是一個巨大城市的縮影,他的工友們還在樓上灰頭土臉地干活,城市馬路上的車來來往往,秋日的陽光安靜地照著我們。那樣的畫面安靜而唯美,在我和父親之間,精神上似乎有了一種共識,內(nèi)心里也有了一種默契,但是誰也沒有說出來,直到把啤酒喝完,把雞腿吃完。
有了那次的喝酒,我們似乎跨越了一道鴻溝,有一次因為工地停工,我叫父親來學校附近吃飯,這也是第一次。
他從城關坐公交其實是一路站著到安寧,下了車我?guī)еコ曰疱仯?5元一位的自助魚火鍋,知道父親要來,我特意提前買了10元半斤裝的白酒,48度濃香型,父親說這樣的酒才夠辣夠味道。他在家經(jīng)常喝的是瀘州二曲,8塊錢一瓶,一斤裝,最多兩天就能見底。
那一頓飯他吃了沒多少,半瓶酒卻已經(jīng)喝進肚里。雖然嘴里說著10元一瓶半斤的酒太貴,還不如8元一瓶一斤的瀘州二曲,但是走的時候他還惦記著那酒的好喝,偷偷在學校門前的小賣部自己買了兩瓶揣在懷里。為了揣回去那兩瓶酒,他兜里僅剩的100元錢被人摸了去,父親后來后悔地說,早知道全買成酒多好。
我能想象到,每天下班后,那瓶里的二兩酒通向他身體的各個脈絡,就像我在無眠的時候飲下的那一口一樣,醇厚綿長。
2
半夜十一點,準確說是十一點過一刻。父親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恐懼、焦急、無力甚至是哀求,這些混合的元素通過無線電波傳送到我耳朵里。最關鍵的一句話是,侄女病重,趕緊打錢。那天晚上,侄女持續(xù)高燒不退,全身抽搐近一個小時,縣醫(yī)院大夫懷疑是癲癇,他和母親連夜將孩子送往省人民醫(yī)院。后來母親說,父親蹲在縣醫(yī)院的病房門口,幾乎站不起來。
第三天,我坐火車趕往蘭州。已經(jīng)在過道里連續(xù)陪護兩晚上的父親眼里充滿血絲,幸好當天有一張空床位騰出,坐在床邊的他就像一堆骨頭,勉強撐起一身衣服。我去,父親表面是埋怨的,多花路費過來又幫不上什么忙,其實他是欣慰的。很多時候,他連決定的勇氣已經(jīng)沒有,需要我去給予。這是一份讓人傷心的權利。我是奔著父親去的,孩子病情已經(jīng)有所緩解,連續(xù)幾晝夜的陪護卻讓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不堪,我擔心的是他撐不到孩子出院。雖然,他還不到五十歲。
體質(zhì)本身較差,又因孩子病情受到驚嚇,父親一臉菜色。每天吃飯騰不開人去買飯,只能泡方便面加饅頭。晚上吃飯,我先下樓在醫(yī)院旁邊的小巷子里吃了牛肉面,然后給父母買了羊肉泡饃,加肉24元一碗,那是在我去之前,他們兩天全部的生活費用。父親覺得有些奢侈嗔怪不已,他舍不得,他說之前孩子生病在縣城住院的時候,他想買一個豬肘,最終因為太貴作罷。我聽了心酸不已,后來滿大街找豬肘,最終沒有找到,買了幾個雞腿雞翅。父親拿出放在病床下面的半瓶瀘州二曲,就著雞腿,喝了近半斤。我都不知道,在蘭州市區(qū)里,什么地方能夠找到他平時喝的這類劣質(zhì)酒。endprint
就像一味藥,他喝上兩杯,氣息才能夠均勻,也才能直起腰板。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專門買了啤酒,瓶裝黃河啤酒,黃鶴樓香煙,這些慢慢侵占他身體的物質(zhì),卻是最能讓他安靜或者站起來的食糧。坐在病房的床兩端,我和父親一人一瓶啤酒,談著孩子的病情,談著準備出院的事情,同病房的人哄著哭鬧的孩子,母親也因為連續(xù)的幾晝夜累倒在一邊,與侄女輕輕睡在一起。我想,如果不是在醫(yī)院,父親的心情應該是美好的。
快要離開醫(yī)院的那一天,我去辦理出院的手續(xù),母親也在病房收拾行李,等我上樓的時候,父親和小孫女正在醫(yī)院的樓道里,他佝僂著腰,從后面抓著侄女的胳膊,在醫(yī)院的走廊里來來回回,窗外的陽光輕柔地照進來,周圍的人來來往往,與他不相干,他與別人也不相干。一大一小,就像兩截朝反方向生長的木頭,此消彼長,我站在病房門口,硬生生將兩個人看成了無數(shù)個重影。多么相似的一幕,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在廟會的戲場里,我們拍下了一張全家福,年輕的父親戴著一頂鴨舌帽,雙手從背后抓著我,制止了我的不配合。
那一刻我才想起來,父親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他已經(jīng)不單是我的父親,我和二弟、三弟共同擁有的父親,他也是侄女的爺爺,我們共同呼喊著這一個人,一聲聲呼喊讓他忽然一下子變得蒼老,沒有留給人反應的余地。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再與我們爭辯,每天吃完飯就睡覺,天沒亮就起床,喝了酒回家也不再與母親拌嘴,在侄女一臉的嫌棄和不愿意中,酒氣熏天地讓侄女叫爺爺,不到兩歲的侄女將爺爺叫成了每天不同的版本,他卻感覺樂在其中。
而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就是這樣充滿質(zhì)感,身上永遠充斥著煙草和酒精的味道,聲音里也滿含著酒精,被酒精浸泡過的話語,總是擲地有聲說一不二。在我學會叛逆的那些年,我抵抗著,或者說躲避著這些酒精。目光盡量避免與父親相撞,他不讓做的偏要去嘗試,試探性地學著去頂撞??晌沂冀K無法與他抗衡,直到我的身上也充斥了酒精的味道。
但是父親已經(jīng)放棄了與我抗衡,他在一步步退讓,退到了酒精里,退到了我的血液和骨頭里。我敢保證,多少年后我醉倒在一場盛大的酒席上,那肯定是父親給我最柔軟的一塊骨頭,教給我以后如何在遠離家鄉(xiāng)的路上保持堅強。
3
我打電話的時候,父親正在集市上,二弟從北京給侄女兒寄來的衣服到了,他騎著摩托車去鎮(zhèn)里的郵政所去取。走的時候天陰著,到了沒多久突然下起雨,他在中秋節(jié)的一場雨里不知所措。他站在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街道上,給我說著天氣和家里的情況,我甚至能夠熟知,他是站在哪個街口跟我說話,眼睛正在向哪個方向看。那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我對父親是如此的了解,像大人了解自己的孩子,甚至像了解自己一樣。
在中秋節(jié)的這天,在這樣的陰雨天氣,適合喝酒。這是他半輩子的生活邏輯。這天也沒有例外,晚上我給家里打電話的時候,果然聽到了他舌頭開始打卷的對話。喝了酒的父親,一年前當了爺爺,此時他逗得剛會說話的侄女兒哇哇叫,他則在一邊嘿嘿笑。母親在旁邊直抱怨,本來希望父親去鎮(zhèn)里能夠買一些肉、菜,一家人晚上吃頓好的,雖然總共8口人,4口人在外地,但是節(jié)依然是要過的。父親因為喝酒,忘了買菜,忘了買肉,也忘了買月餅,我們兄弟不在的時候,每個節(jié)日就是普通的一天。在我的提醒下,母親開始盤算怎么過一個沒有月餅也沒有肉、菜的中秋節(jié)。
母親的想法我明白。父親喝酒,她勸了半輩子,從來沒有勸住過。以前喝了酒倆人吵吵鬧鬧,現(xiàn)在父親喝了酒,回家倒頭睡覺,任憑母親怎樣責怪,也只是一句話不說。我勸他,年紀大了喝酒對身體不好,多吃飯少喝酒。他反而像小孩一樣給我解釋,以后不喝了,今天過節(jié),下雨,沒事干,我喝了點,以后吃藥不喝了。
過節(jié)喝點酒,這也是他的生活邏輯。這些年我們都長大了,一個個爭先恐后離開家,不善于表達感情的父親,把細膩和柔情揉碎在酒杯里,然后自己喝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也開始按照他的邏輯生活,下雨天喝酒,過節(jié)喝酒。喝醉了第二天頭疼欲裂,起不了床,躺在床上我想,父親當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吧。他走過的路,我正在一步一個腳印地跟著走,有一個被稱為父親的人,在前面走著,領著你,哪怕一腳實了,一腳虛了,心里總是感覺有底的。
有一次酒后我躺在床上打電話,沒喝酒的父親聞出了我捋不直的舌頭里滿含的酒味,他勸我少喝點,城里一個人喝多了也沒有人照顧,平靜的語氣就像那一年我第一次在父親面前喝多,趴在炕頭吐了一地,一向嚴厲的他居然沒有指責我。我說自己能夠照顧自己,還是希望他少喝一點,他則說我應酬多飯局多,年輕喝酒要控制些。父親在給我說,也是在給自己說,為自己的過去做總結,他在自己的兒子身上看到了過去,我在父親身上看到了未來,我們都為此焦慮不已。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長到足以通過喝酒與父親心靈相通,這總是讓人欣慰的。
酣暢地喝完一場酒,他捂著自己陣陣發(fā)疼的胃部,到對面的小藥店買上一大包藥品,在剩余的幾個月時間里,他靠這些藥治病,也試圖靠這些藥說服自己,他為每一次喝酒付出著代價。在我能見證的歲月里,他與酒反反復復做著斗爭,不斷地通過各種方式說服自己,但是都沒有成功。
最為激烈的一次,在我考上大學的那一年,他因為去廟會看戲,晚上喝酒回家,把一條彎曲的道路走成了直線,當我們接到電話的時候,他在近十米深的溝底掙扎了兩個多小時。他用三根肋骨斷裂的代價試圖擋住酒杯,在醫(yī)院接骨時豆大的汗珠滴落下來,在那一刻,我甚至看到了父親嚴重的恐懼和悲傷,還有一種決裂。我們以為,父親能夠放下酒杯,就像放下干活歸來的鋤頭一樣簡單易行。但最終傷愈之后他依然端起了酒杯。
近兩年來,父親的身體一下子不行了,家里苦活重活干不了,每次吃飯吃半碗,甚至,每到家里農(nóng)忙苦重的時候,他要靠輸液體保持身體的正常運轉。有很多次我希望父親能來城里檢查一下身體,他說喝了半輩子酒,全身都是毛病,不用檢查自己也知道。
我想起每年回家過年,院門口小房子里擺放的酒瓶,各種各樣的酒瓶像一個小山堆,有自己買的劣質(zhì)酒,有別人送的稍微好點的酒,也有我每年買回去他舍不得喝最后叫上一幫朋友喝掉的好酒??晌覔牡氖?,有一天帶走他的不是疾病,而是一瓶叫父親的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