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光,男,當(dāng)代作家。198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已發(fā)表小說八百多萬字。近百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有二十多萬字被譯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介紹到國外。出版長篇小說《雌蝴蝶》等十一部。部分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本?,F(xiàn)為國家一級作家,兼某雜志副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十九嫂應(yīng)該是木香鎮(zhèn)最有模樣的女人,牙醫(yī)柳子遜這樣說十九嫂,面皮兒嫩得有一汪水兒,這汪水兒就在左邊的酒窩里,不是大眼睛,但眼仁兒和眼白能把目光擠得锃亮,牙齒看不出智齒,而門牙兩對兒就像飲足了露水的白芝麻。
戲子大鯰魚(大鯰魚是藝名,他本名叫郭鳳山)這樣說十九嫂,聲音不尖細,綿軟得像新絮的棉絮,能彈起來,如果唱蹦蹦戲的哈哈腔轉(zhuǎn)彎打旋兒都不費勁,只要唱上兩出她就能成臺柱子,可惜。十九嫂不是本地人,當(dāng)年她的爹媽領(lǐng)著她和兩個哥哥闖關(guān)東,半路上因為一家討飯不夠吃,就把她留在了木香鎮(zhèn),那年她才六歲。這孩子別看年齡小,嘴甜,沿街探頭進鋪子討吃的,誰都給她些吃食,后來,鎮(zhèn)長許青燈看她可憐就把她收養(yǎng)了。她沒名兒,只知道自己姓姚,到了許青燈家就改姓許了,從小到大家里家外的人都管她叫許姑娘。后來,許青燈就把她嫁給了許家大院兒的炮頭楊十九。
楊十九家里有地,他白天在自己家里種地,侍弄莊稼,晚上就到許家大院兒做護院家丁。他比許家大院兒的管家掙得還多。他每天晚上護院的時候要登上院墻的炮臺,炮臺里有火藥,土炮,如果發(fā)現(xiàn)險情,他就能迅速地把炮筒塞滿藥,眨眼兒的工夫炮就能響。有一年,有一群狼餓得下山找吃的,這些狼聽到了許家大院有羊叫,就盯上了許家大院兒,這個狼群大約有百十多條狼,很嚇人,這種現(xiàn)象只有在大雪封山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楊十九只放了六炮就把這些狼都炸死了,數(shù)了數(shù)有六十一條狼。第二天許家大院的長工們就都剝狼皮、烀狼肉,這些狼肉許青燈給木香鎮(zhèn)的每家每戶都送去十多斤,狼皮賣給了木香鎮(zhèn)的皮貨商邱少甫。許青燈不是小氣人,將這賣狼皮的錢都給了楊十九,楊十九用這筆錢給自己家翻蓋了新房子,年底的時候就把許姑娘娶了。
楊十九是個彪形大漢,應(yīng)該算是木香鎮(zhèn)的大英雄。但英雄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一年楊十九給許青燈押車往江北送糧食給護國軍,誰知道那年冬天封江晚,江面上的冰看著浮了很厚的雪,其實還沒有凍結(jié)實,車在江中間的時候冰就裂開了,四匹馬和大車都落到江里,被冰底下的江水卷走了,楊十九也沒有躲過這場災(zāi)禍,他也死了。他死時和許姑娘結(jié)婚還不到三年,他們沒兒子,只有一個小姑娘,許青燈覺得有些對不住楊十九,就把楊十九的老娘接到了許家大院兒,也讓許姑娘和她的女兒回到了大院兒里。許姑娘給婆婆養(yǎng)老送終了,她領(lǐng)著女兒也沒有再嫁。后來,許姑娘就不再叫許姑娘了,木香鎮(zhèn)上的人都叫她十九嫂。
十九嫂覺得自己在許家大院兒算是個累贅,因為老爺許青燈不讓她干粗活兒,把她當(dāng)作親女兒待,更對她的女兒好,女兒天天纏著她的姥爺,許青燈也不覺得膩。后來,十九嫂就在木香鎮(zhèn)的街上開了鋪子。這個鋪子當(dāng)然是許青燈的,許青燈在木香鎮(zhèn)上有六個鋪子,有布莊、雜貨店,還有米店和點心鋪。許青燈沒有時間打理這些鋪子,這些鋪子都由他的三兒子許滿江來打理。
許青燈的三個兒子其實都是很有出息的,大兒子讀的是燕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了民國新政府的政務(wù)院,經(jīng)常和段祺瑞見面,他應(yīng)該是文官。二兒子是護國軍中的團長,在直隸駐守。三兒子讀完了國高,原本是能在省城討上一官半職的,但他考慮父親年事已高,木香鎮(zhèn)的家業(yè)又很大,就沒有去省城,在家里替父親頂門立戶。
許家的幾個鋪子開得都不錯,還有一個鋪子出租給了剃頭匠郭文孝,這是個老光棍子,沒兒沒女,原來每天都是挑著挑子鎮(zhèn)里鎮(zhèn)外去剃頭,有一年在三泉山坡摔了個跟頭,就不能再挑挑子了,許青燈就把鋪子租給他了。說是租他,其實每年只收他十塊大洋,冬天的時候三兒子還給他拉一車柴火讓他取暖,這郭文孝就認為許家是他的恩人。前年剃頭匠死了,那個鋪子一直空著,十九嫂是看這個鋪子空著才想起要在這個鋪子里做生意。但木香鎮(zhèn)是一個生意興隆的小鎮(zhèn),什么生意都有,這里有忌諱,也算是規(guī)矩,是許青燈定的,家家的鋪子生意不能重復(fù),要是重復(fù)了就難免出現(xiàn)搶生意的事情發(fā)生,這不是木香鎮(zhèn)人的品行。
說是不能重復(fù),但是特殊的生意或者是不互相擠對的生意也可以做。木香鎮(zhèn)就有三家餃子鋪,這三家餃子鋪不重復(fù),一家是回民鋪子,是馬連升開的,賣的都是牛羊肉餡的餃子,且白喝羊湯;另一家是黃啟善開的五鮮餡餃子,這五鮮有雞蛋、魚肉、醬肉凍兒、紅蘑、韭菜或茴香,一年四季五鮮餡不換樣兒;還有一家是趙海泉開的素餡蒸餃鋪子,蒸的都是大餡兒,一屜只有六個餃子,一個人吃兩個可以一天不吃飯。
木香鎮(zhèn)要想新開個鋪子不是隨便開的,鎮(zhèn)上有商會,會長自然是許青燈,還有四個副會長,也都是鎮(zhèn)上德高望重、生意最好的掌柜,五個人要是拍板兒,這鋪子就可以開,如果有一個人不拍板兒,這鋪子就開不成。許青燈在木香鎮(zhèn)二十多年,鎮(zhèn)上的什么生意都在他心里裝著,新的生意怎么做他也是沒有主意了,他就讓十九嫂找三兒子許滿江出主意。許滿江對十九嫂很好,他比十九嫂小六歲,一直把她當(dāng)親姐姐待,十九嫂跟許滿江一說自己要開鋪子的事兒,許滿江想了半天眼睛一亮,說道,咱們鎮(zhèn)上啥都不缺,只缺洋貨。咱們鎮(zhèn)子雖然小,但距哈爾濱不遠,附近的村落里也有不少老毛子,光咱們木香鎮(zhèn)的混血兒就有三十多個,他們雖然在中國生活久了,也習(xí)慣了,但他們還是更希望能就近買到列巴和里道斯,我看你要開一個洋貨店鋪子肯定行。
十九嫂想了想說道,這洋貨上哪兒去討去?
許滿江說,有地方。好東西可以去哈爾濱的秋林公司,差一點兒的還可以上戈果里大街的估物街,也叫跳蚤市場,那里洋人的陳舊東西有的是,價格還低,肯定掙錢。還有,離咱們這兒不遠就是遠東鐵路,有個站叫綏化站,站前就有洋貨賣,都是進貨的好地方。咱鋪子可以雇個人專門替你進貨……
十九嫂說,三弟就是比姐有見識,這個鋪子算咱們倆開的,你不用出錢,幫我出主意就行。
許滿江小聲說,錢我出,管家聽我的。爹要是知道了也不會怪我。
十九嫂說,那不行,不管誰出錢咱的鋪子要是掙錢了是要頂回去的。
……
十九嫂原是個很柔弱的女人,自從楊十九死了以后,她漸漸地變得剛強起來。原來她怕的東西很多,她怕墳,怕晚上外邊打雷,怕長蟲(蛇),還怕癩蛤蟆。當(dāng)然她也怕人,怕禿頂?shù)哪凶?,怕長下巴露門牙的男人,她覺得這樣的男人肯定很兇惡。其實楊十九和她結(jié)婚前有一顆門牙很長,她第一次跟楊十九談婚論嫁的時候,就無意中說了他那顆門牙的事兒,楊十九笑了,第二天他就到牙醫(yī)柳子遜那兒把那顆門牙拔了,又換了一顆假牙,十九嫂被感動了,因為她的男人跟她總會死心塌地?,F(xiàn)在的十九嫂膽子比原來大了,過去怕的那些東西現(xiàn)在也不怕了。許滿江領(lǐng)她去了哈爾濱,這也是她有生以來去過最遠的地方。這個大城市人多,鋪子也多,還有樓房。當(dāng)然這里的人也多,還有不少外國人。許滿江先領(lǐng)她去了秋林,在這里她看見了許多洋人的東西,主要還是洋人吃的和喝的東西多,一問價格也把她嚇得夠嗆,一塊大洋只能買一個列巴,要是在木香鎮(zhèn)一塊大洋可以買半袋子白面,還有里道斯,得三塊大洋,還有伏特加酒,也得三塊大洋,十九嫂就說這東西太貴了,咱這鄉(xiāng)下人誰能買得起。
許滿江說,木香鎮(zhèn)雖然是個小鎮(zhèn),但每天到這里來趕集的也不少,外國人也有。其實到木香鎮(zhèn)來的外國人大都是離木香鎮(zhèn)不遠的俄漢雜居的屯子里的那些老毛子。在秋林這里不宜買太多的東西,一樣兒買幾個就行,是為了壯門面。許滿江又和十九嫂去了戈果里大街的估物市場,在洋人的雜貨鋪攤子上,有不少洋貨都很便宜,有皮衣、皮褲、皮鞋、皮腰帶,有十九嫂沒有見過的洋縫紉機、掛鐘,還有洋人用的炊具……看來,這個估物市場應(yīng)該是十九嫂往后進貨的主要地點了。這里有一個最大的估貨鋪子,鋪子的主人是一個俄人,三十多歲,中國話說得很流利,他一口氣兒就能把他鋪子上的所有東西都說一遍。這個俄人看來在這鋪子旁邊也閑不住,他手里抱著一架手風(fēng)琴,常拉著琴唱俄國民歌,在這俄國民歌中偶爾也摻雜一些漢語。他的跟前放著一只中國的錫制酒壺,高興的時候就喝一口。他跟中國人相處得很和睦,見到中國人就顯得很親,也就是當(dāng)?shù)厝苏f的那種自來熟。許滿江和十九嫂在這個鋪子前停留的時間長一些,因為他的鋪子里東西多,價格也便宜,許滿江和他聊了一會兒,他讓許滿江坐下來,竟然又拿出一只錫酒壺來,顯然那錫酒壺里也有酒,兩個人喝著,一會兒竟成了朋友。俄人先問了許滿江的尊姓大名,什么地方來的,都需要什么貨。許滿江也都跟他說了。俄人看了一眼十九嫂,眼睛一亮,說道,許少爺,你的太太很漂亮。許滿江說,她是我的姐姐,這次我就是幫我姐姐進貨,她在木香鎮(zhèn)開了洋雜貨鋪。
俄人說,在戈果里大街的估物市場里人們都稱我為大掌柜,我叫馬克西姆,還有個中國名字馬大貴。這街上的人叫我馬二爺,因為我哥哥也在哈爾濱,他在俄國駐哈爾濱領(lǐng)事館,不過他不是領(lǐng)事,他是廚師。
馬克西姆又問十九嫂叫什么名字,沒等十九嫂說話許滿江就說,我姐叫許姑娘,其實原來她叫許菇娘,菇娘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囊环N山野果,很甜。
馬克西姆就說,聽這名字就好吃,許少爺,下次來一定給我?guī)┕侥铮屛覈L嘗。
十九嫂說,放心,下次來我一定給你帶一籃子來。
這次十九嫂和許滿江在馬克西姆的估物攤兒上買了一車貨,不過還不到一千塊大洋。
回到了木香鎮(zhèn),許滿江幫助十九嫂把洋貨鋪子很快就撐起來了,他又從江北請來了一個俄國教師,用俄文寫了招牌,大意是木香鎮(zhèn)是俄人的朋友,在這里你喜歡什么都可以買到。門臉上也掛著兩塊匾,中文的牌匾叫木香鎮(zhèn)洋貨,俄國牌匾當(dāng)?shù)匕傩詹徽J識,俄國人和混血們都認識,叫瓦蓮京娜商鋪。那個俄國教師告訴十九嫂,瓦蓮京娜在俄語中是健康的意思。就是說你賣的東西都是健康的。
十九嫂的洋雜貨鋪開張四五天也沒見幾個人來光顧,但八天之后這個雜貨鋪就漸漸地吸引了不少商客,是因為在木香鎮(zhèn)的石橋西不遠處有一座基督教堂,許多洋人每周都要到這里來做禮拜,這樣人們就發(fā)現(xiàn)了木香鎮(zhèn)還有洋貨鋪,附近的俄漢雜居村的許多俄人和混血也都就光顧這里。
木香鎮(zhèn)人沒有幾個混血兒,原來有一個洋人叫謝廖沙,在木香鎮(zhèn)開過列巴鋪子,還烤制里道斯,后來他的中國媳婦得病死了,他悲痛欲絕,扔下鋪子就下落不明了。正因為木香鎮(zhèn)沒有洋人和混血兒居住,所以木香鎮(zhèn)人就沒有幾個到十九嫂洋貨鋪子買貨的。但有兩個人卻天天光顧,一個是牙醫(yī)柳子遜,另一個是戲子大鯰魚。這天,柳子遜進了十九嫂的洋貨鋪,把鋪子里的洋貨看了一遍,說道,十九嫂你這洋貨中哪件兒東西最貴?
十九嫂看著柳子遜,覺得他確實想要來買洋貨。過去她去過柳子遜的牙館,那是陪楊十九修那顆難看的牙。進了牙館十九嫂覺得牙館里很講究排場。屋子里有落地松,地當(dāng)中還有一個魚缸,魚缸里的魚在江里是看不到的,都裸露著牙齒。魚缸的旁邊還有一個紅木牌子,上面刻著幾個字,惡齒魚。顯然這和他的牙館有關(guān)系。牙館的窗戶很大,上面鑲著洋玻璃,這就使得室里很亮堂。窗臺是白玉石板,上面還有兩個花盆兒,這花草也不像當(dāng)?shù)氐幕ú荨Q鲤^的屋里是鋪了地板的,在木香鎮(zhèn)能在屋子里鋪地板的倒是不少,大都是樺木板子,涂著醬色的洋油漆,而牙館里的地板卻是水曲柳木板鋪的,沒涂油漆,木板的紋路清晰可見。這柳子遜牙醫(yī)看樣子是過慣了榮華富貴的生活,其實像他這樣的手藝人不賺大錢才怪呢?,F(xiàn)在他到十九嫂的洋貨鋪子來肯定也是要買一件兒大價錢的東西。
十九嫂想了想說道,沒啥太貴的玩意兒,不知柳先生想要擺設(shè)還是玩物,是想要吃的還是想要喝的?
柳子遜說,擺設(shè)和玩物。
十九嫂說,我這里的洋貨大都是俄國的東西,我剛做這洋貨生意,也不知道啥東西能讓人喜歡,只選看著順眼、價錢又適當(dāng)?shù)?。在我的洋貨里最貴的要屬一套俄羅斯的酒具,純銀的,是一只壺、六只杯子。說著十九嫂就把那套銀具端過來放在柳子遜面前。
柳子遜看了看笑了,十九嫂,我說出來你也別介意,其實這不是酒具,這是咖啡具。洋人不光喝酒還喝咖啡,就像中國人喝茶一樣。喝咖啡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要有咖啡豆,把咖啡豆磨成粉然后再煮,喝之前要往咖啡里兌牛奶和砂糖。你這套咖啡具只是喝咖啡時用的,但做咖啡的攪磨機卻沒有,這就不配套了。這套咖啡具很漂亮,我要了。不過,你還得想辦法給我買一臺磨咖啡的工具。我先把喝咖啡的銀杯錢給你。
十九嫂說,這杯子和壺你先拿去用,等我把磨咖啡的工具買來給你送去,你再一并給我錢。
柳子遜說,那好,你先說個價錢,無論如何我得先給你一部分錢。你這買賣剛做,盡管我知道你也很有錢,可是生意上的投入就是無底洞……
十九嫂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就先給我五十塊大洋,等磨咖啡的機器買到的時候,你再給我五十塊大洋。
柳子遜說,不貴。說著就從身后拿出一個鹿皮夾子,從里面數(shù)出一百塊大洋來,放在了柜臺上。
十九嫂說,這怎么好收下。
柳子遜說,不用客氣了,都是街坊住著。當(dāng)年我來木香鎮(zhèn),你父親許老爺對我也沒少關(guān)照,你的洋貨鋪子開張,我理應(yīng)過來捧場。不過,我還是喜歡洋貨,也不是故意來給你送錢。
柳子遜走了,留下一個溫和的笑。
十九嫂只去過一次柳子遜的牙館,對他這個人也不太了解,只知道他還算很仁義。
柳子遜在木香鎮(zhèn)應(yīng)該算是一個好人,木香鎮(zhèn)上的人到他那兒修牙,有錢的就多收點,沒錢的就少收點,實在沒錢的也可以白修。他給鎮(zhèn)長許青燈拔過兩顆牙,又鑲了兩顆銀牙,幾年過去了,這兩顆銀牙沒生銹也沒活動過,許青燈就夸他手藝好。柳子遜不光修牙的手藝好,還有一肚子的四書五經(jīng),能背出四書五經(jīng)里大段的內(nèi)容。他的毛筆字寫得也好,就像他鑲牙一樣講究規(guī)矩,不喜歡寫行書和草書,只寫中楷和魏碑。他牙館門兩側(cè)的楹聯(lián)兒是他自己寫的,是這樣的文字:咀嚼人生五味,尊崇三從四德。橫批是:沒牙不行。鎮(zhèn)上的私塾先生甄久如就說他的文筆刁鉆。柳子遜有錢,祖孫三代都是牙醫(yī),早年在直隸專門給官府的官吏醫(yī)牙,不對庶民,也算是官府養(yǎng)著的牙醫(yī),每年享受七品官的俸祿,另有知州的賞錢。后來,官府出現(xiàn)內(nèi)訌,他在官府呆不下去了,就到關(guān)東討生路。最初在哈爾濱開過牙館,哈爾濱是個大地方,中國人在這里開牙館不吃香,因為這里有許多外國人開的牙館,有俄國人還有猶太人,他們收費不高,做出的牙不是銀的也不是金的,中國的許多牙醫(yī)都不知道這些洋醫(yī)生用的是啥材料。柳子遜在哈爾濱原本就沒有依靠,聽說哈爾濱東有個木香鎮(zhèn),就去那里落戶。他在木香鎮(zhèn)開牙館的第一年生意就好,此后一干就是六年。但柳子遜的生活不行,他的媳婦是個朝鮮族姑娘,漂亮賢惠,誰知道到了木香鎮(zhèn)不到一年的工夫,這個朝鮮族女人就得癆病去了。
柳子遜在木香鎮(zhèn)的口碑不錯,媳婦沒了以后就難免有上門提親的。但這個柳子遜對女人很挑剔,首先他要講究生辰八字,還要知道對方的命相,因為他前妻在沒死前他就擺過生辰八字,鋪排二十四爻,其實早就推算出了媳婦會早亡。除了注重命相,他還看中女人的長相。他最看不慣的是女人顴骨高,嘴唇厚,腳大,尤其是看不得女人脖子有喉結(jié)。給他介紹的許多女人大都沾上這些毛病。柳子遜在木香鎮(zhèn)只看好了一個人,那就是十九嫂。
柳子遜在木香鎮(zhèn)上找過媒人去和十九嫂疏通,十九嫂對柳子遜還算有好感,因為當(dāng)年他給楊十九修牙的時候沒多收錢,還把楊十九修整得很有男人氣。另外柳子遜很高雅,長年穿著棕色的長衫馬褂,一條黑條絨褲子,腳蹬一雙鹿皮的皮鞋。這鹿皮的皮鞋在木香鎮(zhèn)很少見,原是高麗人穿的鞋,這鞋也是他岳父給他女兒的陪嫁。
柳子遜舉止文雅,談吐溫和,尤其他在給人醫(yī)牙的時候總會說對方的牙如何如何的好,智齒如何端正,門牙如何細密,修整后會讓人面相如何改變,患者聽了心里都覺得舒坦。柳子遜文雅,卻從來不敢在女人面前多說話,尤其在長得俊俏的女人面前,他總顯得有些忸怩,這就給許多女人以好感。
他第一次見到十九嫂的時候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坦,那時柳子遜剛到木香鎮(zhèn)不久,當(dāng)時叫許菇娘的十九嫂才剛結(jié)婚。有一回,柳子遜要把牙館門面做一些改動,來許家大院兒討問許青燈有無忌諱,就在柳子遜走出許家大院門口的時候,他見許菇娘提著柳編的精巧的籃子往許家大院兒走?;@子里裝的是青皮兒鴨蛋。許菇娘識得他是柳子遜,是牙醫(yī),就尊稱他一聲柳先生好。許菇娘的聲音很軟,在說話的時候就露出了一口的白牙,柳子遜就從心里頭驚嘆,邊遠的鄉(xiāng)野這女人竟然有一口這么貴重的牙齒。
柳子遜早年讀過一本奇書,這本奇書也是他父親傳給他的,叫《齒賦》,為濟遠寺高僧空寂所著。這本奇書里深藏人生奧秘,而這些奧秘顯而易見,只是不被人所察覺罷了,那就是牙齒。他把人的牙齒分為三組,一組為智齒,一組為壽齒,一組為渾齒。智齒是講人的智慧,壽齒自然是講人的壽路,渾齒則是講人的劣性。這三組牙齒應(yīng)該歸屬男性,而女性則有另外三組,一組為智齒,一組為旺齒,一組為禍齒,這些齒的含義不言而喻。女人的旺齒很重要,因為有旺齒的女人自然也有旺夫相,不過這個旺齒不是按序排列的,需要有慧眼才能看出。十九嫂是有旺齒的,且她的旺齒在口中渾然而生,潔白透亮,如滴水玉石鑲嵌。既然她有旺夫相,為什么她的丈夫楊十九會早亡?因為楊十九的壽齒在口中奇小難見,按照壽路來算,楊十九應(yīng)該活到十三歲左右,他二十六歲而亡也算是許菇娘把他給多旺了十幾年。
自從看到十九嫂以后,柳子遜覺得在木香鎮(zhèn)很壓抑,因為有那個十九嫂存在,而十九嫂又不屬于他,他對自己將來的生活就不存有太大的指望。在《齒賦》里高僧說過,人之齒乃天賜所為。柳子遜是修牙的,他可以把牙修得讓人舒坦,但他不會修人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在木香鎮(zhèn)柳子遜沒有朋友,但也有和他談得來的人,這個人是戲子大鯰魚。
大鯰魚郭鳳山其實不算是唱戲的下九流,他撐起了木香鎮(zhèn)的戲班子也是出于無奈。他原本是讀書人,曾就讀于江北有名的私塾先生孟繁幾的私塾學(xué)堂,孟繁幾名氣大,從他的私塾學(xué)堂里走出的門生大都是高官,最高位的是凌源巡撫和朝廷的吏部尚書,而知州縣令不在少數(shù)。郭鳳山當(dāng)時在孟家私塾學(xué)堂年齡最小,沒有趕上科舉,卻也在省城齊齊哈爾走過一段仕途,是省城鄰縣湯原縣的縣丞。后來他看中了一個戲子,藝名叫茄子包兒,這戲子在湯原縣令老父親七十壽辰的時候唱堂會,郭鳳山就一眼看中了她。這茄子包兒此時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但面相卻像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而郭鳳山那時候才二十二歲。
茄子包兒原名叫陳鈴鐺,原也是一個大財主的閨女,因為喜好唱戲就進了戲班子。這姑娘為啥叫茄子包兒,因為她長得面相很嫩,此地有四大俗語,也叫四大俏皮話兒,有:茄子包兒、嫩豆角兒、大姑娘腰兒、小孩雀兒(念qiǎo)。她的嫩相讓郭鳳山無心去做他的縣丞,但他又不敢直接去找茄子包兒,后來他就不干縣丞了,天天看茄子包兒唱戲。茄子包兒的戲班子是草臺班子,不固定到處游走,郭鳳山也跟著一塊游走,他的行為被戲班子的班主發(fā)現(xiàn)了,班主是茄子包兒的舅舅,也是戲子,唱反串青衣。他就問郭鳳山為啥跟著他的戲班子,是不是也想唱戲。郭鳳山就說,想唱。因為郭鳳山跟著這個草臺班子已經(jīng)跟了十幾年,有些折子戲他能整折地唱出來,就給班主唱了一折,班主就把他留下了。但郭鳳山不想上臺,他說,我還有大的本事,不知班主樂不樂意接受,那就是我能寫戲。
他說這話讓班主眼睛一亮,班主最犯愁的就是戲的本子少,遍地的草臺班子唱的都是那十幾出戲,都老掉牙了。郭鳳山不是異想天開,因為他在孟繁幾的私塾學(xué)堂時,除了讀《千字文》《百家姓》,后來的四書五經(jīng),還看了許多唱本,如《花木蘭掃北》《草船借箭》《小封神榜》。所以,郭鳳山照轍描韻也能寫出唱詞來。
后來他寫了幾出戲,讓班主大加贊賞,這些戲不是正戲,大都是些鬧戲和渾戲,像《呂布三日戲貂蟬》《武三郎又娶潘銀蓮》。這些戲都能把人唱得前仰后合。此時,郭鳳山覺得向茄子包兒求婚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就對班主說,他不想在班子干了,因為他想回老家娶妻生子,班主說,難道在咱們戲班子里就沒有你看中的女人?
郭鳳山說,我看中了陳鈴鐺,那是你外甥女怎敢娶。
班主想也不想地說道,鈴鐺歸你了,想啥時候娶就啥時候娶。
誰知道陳鈴鐺也看好了郭鳳山,兩個人很快就結(jié)婚了。好日子不長,有一年開春的時候,戲班子過江到海倫縣唱戲,誰知道這年春脖子短,江上的冰提前了一個月就酥軟了,大車走到江心,江冰就裂開了,大車掉進江里,除了郭鳳山和一個叫佟鎖頭的戲子幸存下來,其他人都死了。茄子包兒和她舅舅也都死了。郭鳳山雇人在江里打撈茄子包兒的尸體,半個多月也沒見到茄子包兒的尸體,郭鳳山死的心都有,就也跳進江里要去找茄子包兒,一個好心的打魚人把他救了。
后來,郭鳳山就回到了木香鎮(zhèn),為了生存他又撐起了一個戲班子。按理郭鳳山在木香鎮(zhèn)應(yīng)該活得很滋潤,可是他始終也沒能從失去茄子包兒的悲痛中緩過來。原來郭鳳山在木香鎮(zhèn)是有一個親人的,是他的二叔郭良舉。郭良舉是個大匠人,是專為燒鍋房點火的。為燒鍋房點火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燒鍋里的酒什么火候能發(fā)酵,五谷雜糧如何入窖,幾個時辰翻糟都得由點火的指點,原來管燒鍋房點火的叫燒鍋爺。郭良舉手藝好,在木香鎮(zhèn)只呆了兩年就被江北的請走了,但他在木香鎮(zhèn)還有宅院兒,郭鳳山回到木香鎮(zhèn)以后,就在二叔的宅院里住,在鎮(zhèn)東又蓋了戲園子。郭鳳山有錢,他在茄子包兒舅舅的戲班子里寫一出戲給他五百塊大洋,后來他又寫了很多戲,賣給了別的戲班子,出價也很高,最高的出價到了兩千塊大洋。他的戲園子蓋得很風(fēng)光,遠看像個閣樓,戲園子里的戲臺子都是用紅松鑲的,臺下的八仙桌子和椅子也都是山梨木的,在這里聽?wèi)蛑皇諆蓧K大洋,戲園子里的茶水是用木頭碗盛的,茶是紅茶和糊米茶,可以隨便往里加紅砂糖。郭鳳山每天不聽?wèi)?,他只在晚上給戲子們講戲,教戲子們唱戲時如何動情,白天的時候,郭鳳山就看書,有時也練練字、畫畫。他唯一出得屋子享受的就是到柳子遜的牙館里坐坐。
郭鳳山和柳子遜很談得來,但兩個人都不能喝酒,郭鳳山有的時候到牙館就帶些紅茶來,這些紅茶在木香鎮(zhèn)是買不到的,都是從內(nèi)蒙進來的紅茶磚,柳子遜喝過一次紅茶,喝完以后三天三夜睡不著覺,便認為這是很烈性的能入藥的茗草。郭鳳山和柳子遜聊天,只嘮幾個固定的話題,一個是字,一個是畫,還有就是女人。他們從來也不去談牙齒和唱戲,這也看出了他們真正的高雅。這天,他們就談到了十九嫂。兩個都沒有媳婦的男人,在談?wù)撌派┑臅r候,無疑都是興奮的,但他們都故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
柳子遜說,十九嫂個子短了一些,不過,高個子的女人是沒有福相的。
郭鳳山說,我認為女人的個子是很重要的,馬看奔,人看走。一個女人要想婀娜起來,腿短是辦不到的。步態(tài)是女人俊俏的第一個要素,歷代王朝選妃子,第一關(guān)是要看步態(tài)的,然后要看腳趾。十九嫂雖然個子短了些,但還是能夠忸怩起來的,她的忸怩不是下人的忸怩,舉手投足步態(tài)盈盈,咋看咋高貴……
柳子遜說,鳳山兄說得極準(zhǔn)。孤本古書《清見鑒》云:女子跬步,步步福禍,短足丈量,旺哉!
郭鳳山說,子遜兄,還是娶了她吧,不然有人惦記。
柳子遜笑,別人惦記無妨,如若鳳山兄惦記,弟便小有恐懼。
郭鳳山說,實話說,這十九嫂是很討人疼,但和我去了的鈴鐺比還是差遠了,不過,我也是看中這十九嫂的。如果子遜兄不娶她,我可就要下手了。
柳子遜說,不是我們兩個人你爭我奪、你推我讓的事,而是要看十九嫂的旺夫相能與誰匹配,這只能看天意??!
……
十九嫂又去哈爾濱了,但她這次沒有讓弟弟許滿江和她一塊兒去。十九嫂膽子大,心卻很細。此時是秋天的八、九月份,還沒有封江,她就先坐馬車去了距木香鎮(zhèn)七八里路的白石碼頭,在那兒上了船,去了哈爾濱。這艘客輪是俄國人的,叫亞歷山大號,木香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這個客輪。其實亞歷山大就是這個客輪的主人,亞歷山大在這江上有四艘客輪,上行、下行每天兩班。上行需要十一個小時,下行需要六個小時。十九嫂到哈爾濱已經(jīng)是半夜了,她身上裝著許多錢,下了船不知道到哪兒去過夜。
哈爾濱是個繁華城市,即便是黑天,街上也是人來人往,街面上有許多客棧通宵都點著燈。她想住客棧又怕不安全,這時,她看見一個戲園子里邊正在唱戲,她知道大地方的戲園子都是通宵唱戲,看來在這戲園子里看一夜的戲也許會安全一些,她就走到戲園子前,剛要進戲園子,卻見戲園子門口有一伙打手,他們是戲園子里護園子的,每個人都有兇相,十九嫂就退了回來。
十九嫂知道半夜到哈爾濱,原本是要投宿客棧的,可客棧都離鬧市近,不宜住宿。十九嫂沿著一條街徑直往西走,這時她眼睛一亮,看見一座小樓上面掛著牌子,是警事局九街警所,在這警所的旁邊就有一個旅館,看來住在這兒應(yīng)該是安全的,畢竟是靠著警所,于是她就進了旅館,自己包了一個房間住下了。
進了房間,十九嫂也不可能睡得踏實,她是半睡半醒地熬到了天亮的。她退了房,就到旅館旁邊的一個餛飩鋪吃了兩碗餛飩,其實她不餓,她也是在這里熬時間,因為戈果里大街的估物市場得九點以后才能擺攤兒,這是上次和三弟來哈爾濱時打聽出來的。吃完了餛飩,東邊的日頭也沒見升得多高,她就跟一個老人打聽從這里到戈果里大街還有多遠。老人告訴她,再過四條街就是。她就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等她走到戈果里大街的時候,估物市場上已經(jīng)開始擺攤兒了,她也聽到了那個俄人拉手風(fēng)琴的聲音,她就慢慢地走了過去。這個拉手風(fēng)琴的俄人的名字很難記,但十九嫂還是記住了,在很遠的地方她就沖這個俄人打招呼,喂,馬克西姆!
馬克西姆已經(jīng)認出了十九嫂,就也回應(yīng)道,你好,山野果!
這個馬克西姆沒有記住許菇娘,只記住了許滿江對菇娘的解釋。他又問,許先生怎么沒有來?
十九嫂說,他正在家里主事,他給我引了一次路,往后恐怕就不能再來了,以后我總會來找你的。
馬克西姆說,你來得正是時候,領(lǐng)事館的瓦西里回俄國了,他們?nèi)以谶@里呆了六七年,回去的時候只帶回去了幾只中國的藍花瓷瓶,還有一些玉器,剩下的東西全都讓我買下了。我剛剛把這些東西拉到我這估物攤子上,如果這些東西你要買下了,你拉回木香鎮(zhèn)至少要掙一多半兒的錢。
十九嫂說,都是些什么東西,我看看。
馬克西姆在這攤子旁邊還有一個倉庫,他打開了倉庫讓十九嫂進去。這倉庫里的東西已經(jīng)堆滿了,大部分東西十九嫂都不識得,她只識得在這倉庫的一角堆放的是許多酒。馬克西姆就一件一件地給她介紹,說,這個箱子里是兩件皮衣服,都是水牛皮的,在俄國水牛很少見,這些水牛皮也是當(dāng)年沙皇大帝領(lǐng)著俄國大軍向歐洲西征的時候掠奪來的,能穿得上水牛皮衣服的在俄國只能是貴族。現(xiàn)在哈爾濱也有幾個人穿了這樣的水牛皮衣服,一個是警事局的局長朱天武,還有一個是副市長吳隸德。朱局長的那件衣服就是去年在我這個攤子上拿走的,他是管警察的,我們這些外國僑民也很懼怕他,我沒敢要錢,但他說有事兒可以找他。這件衣服讓我損失了六百多塊大洋,也相當(dāng)于十四萬盧布。
十九嫂笑了,她已經(jīng)知道馬克西姆是個碎嘴子,但也能理解生意人都是要耍嘴皮子的,一個俄人能把嘴皮子練得這么順溜,也算是能耐。
馬克西姆又向她介紹倉庫里邊堆放的一些東西:這是一支槍,不是俄國造的,是德國造的。這東西可厲害,一槍能打出去將近半里地,如果朝威德羅(水桶)上打,一連能穿透七只。不過這支槍沒有子彈,但在江北的劉麻子賊船上能買到。現(xiàn)在鄉(xiāng)下的大戶人家,尤其是大財東,家里沒有一支好槍是不行的。如果你要,可以兩百塊大洋拿走。還有這個,是俄國炊具紫銅鍋,下面有燒炭的爐子,這個銅鍋可以煮十斤牛排或者兩只羊頭,一般蒙古人對這個炊具感興趣,但鄉(xiāng)下的大戶人家也喜歡,鄉(xiāng)下人講究紅白喜事,這一鍋小雞燉蘑菇或者豬肉燉粉條夠幾十人吃的。
十九嫂就笑,馬克西姆,你要是不長著黃頭發(fā)和藍眼睛,其實你就是一個中國的鄉(xiāng)下人,中國鄉(xiāng)下的事兒沒有你不知道的。
馬克西姆說,我十二歲就到了中國。我不是一般的僑民,我在俄國沒有親人,我只知道我的父親是個牧師,我的母親是誰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父親也不告訴我。在我十一歲的時候我的父親就死了。我是跟著另一個牧師來到中國的,這個牧師對我不太好,因為他對我管教太嚴(yán),后來我就不在他的教堂里做事了,自己在中國闖蕩。我不喜歡城市,我喜歡這里的鄉(xiāng)下。
我十六歲就到了江北的呼蘭縣侯家屯兒,侯家屯兒的大財主侯寶善把我收留了,我那時候雖然十六歲,可我長得比侯家屯兒十八九歲的孩子還要高大,我就給侯寶善看家護院兒。侯寶善在哈爾濱西郊開了油坊,每年都從江北往江南用馬車?yán)S豆,我就給侯寶善押車。侯寶善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護衛(wèi)軍當(dāng)團長,二兒子在南邊一面坡兒的大山里當(dāng)綹子,后來侯寶善的二兒子惹禍了,他得罪了另一個山頭的綹子,這伙山匪就把侯寶善的家抄了,搶了不少糧食和財產(chǎn),把侯寶善也給殺了。我那天正好押車去油坊才幸免于難。后來就又到哈爾濱來闖蕩,一直到現(xiàn)在……
別看我是一個沒有依靠的僑民,可我有本事,我在哈爾濱有三處住房,還有一個鐘表店,我在這估物街上賺錢,賺多賺少都沒關(guān)系,我不靠在這兒發(fā)財。
野山果子,我把話扯遠了,還得說我的這些舊東西。剛才說到的這個銅鍋,我是十塊大洋從瓦西里那兒收來的,你要是要,我就按原價給你。剛才說的那件兒水牛皮大衣是從俄國帶來的,當(dāng)時是用盧布換的,折合成現(xiàn)大洋至少也得兩百塊,你要是要,一百塊你就拿走。
十九嫂覺得馬克西姆是一個能說善講,又很實誠的一個人,她還發(fā)現(xiàn)馬克西姆很有生意人的頭腦,但他絕對不是奸商,這一點十九嫂很自信。她重新又把馬克西姆攤子上的東西看了一遍,說道,馬克西姆,我很相信你,我這次來就帶來一千塊大洋,現(xiàn)在我把它交給你,你愿意賣給我什么就給我裝什么,今天晚上我就搭船回木香鎮(zhèn)。
馬克西姆想了想,說道,山野果子,你可為難我了,按說這一千塊大洋能給你上百種東西,有些東西不值錢,有些東西值錢,你讓我找這個平衡還真就難住了我。我看你這個人沒把我當(dāng)外人,我也就真的把你當(dāng)朋友了。說著,他就對對面的一個馬車夫說道,你過來,幫我把東西裝到你的車上,然后你把它拉到碼頭上,還要把這些東西裝上船,我給你十塊大洋。馬車夫是一個小伙子,他走過來說道,老馬,你就把貨物清點一下,我保準(zhǔn)給你送到碼頭上去,并裝上船。
馬克西姆就從兜里掏出一塊兒白色的石片兒,說道,凡是我用化石粉畫過的都給我往車上裝。
馬克西姆很大方,他幾乎把鋪子上值錢的東西都用石片兒畫了記號,馬車夫滿滿地裝了一車。十九嫂看著這些東西很感激,她知道這些東西遠不止一千塊大洋。他把水牛皮大衣、俄國炊具紫銅鍋,還有那把洋槍都裝上了車。
馬克西姆說,我知道你是木香鎮(zhèn)許家大院兒的人,你們家其實不缺錢,看你的性子你是一個閑不住的女人,你不愿意做大院兒里忙家務(wù)的女人,你開鋪子完全是為了讓自己愉快。我給你的這些東西都會讓你產(chǎn)生愉快。這把洋槍其實我有點舍不得給你,但一想,你們許家大院兒不能沒有這樣一把好槍。
十九嫂說,既然你舍不得,這把槍我還是別拿了。你在哈爾濱闖蕩也很不容易,如果遇到險事,得有防身的家什兒……
馬克西姆就湊近十九嫂,幾乎要貼上她的耳朵了,說道,我還有四把好槍。
馬克西姆給十九嫂裝了滿滿一車貨,馬車夫趕起車來也覺得有些費力,他對十九嫂說,老馬這人太實在,你這車上的貨可都是好玩意兒,他也真舍得給你裝。不過,在這條戈果里大街,這老馬的為人是最好的,他不貪,只要跟他好,什么他都舍得給你。你看我身上穿的這件鹿絨夾克,我才給他兩塊大洋,其實這件夾克至少得值二十塊大洋??上У氖?,老馬就是沒有女人緣,原來從熱河來一個混血女人,比他還大,長得也侉,跟他過了半年就跑了。這女人還從他的倉庫里拉走了不少好東西。后來,在哈爾濱他又娶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從鄉(xiāng)下來的,是一個廚子,看著很忠厚老實,誰知道也跟他過了半年就走了。
十九嫂問,老馬為啥沒有女人緣,他勤快,長得又不丑,應(yīng)該娶個好媳婦。
馬車夫說,怪就怪這老馬人太粗心,別看他有的時候裝瘋賣傻,其實他做生意做得精致,而對女人卻不精細。有時候他到江北的阿穆爾州進貨,家里的事情就都交給女人了,回來的時候也不跟這些女人算賬。還有一條,這個老馬吃東西太不講究,離這兒不遠有個留道夫西餐廳,他天天到那兒劃拉別人吃剩下的列巴片兒和沒啃凈的牛排,而且還把這些東西拎到家里讓他的女人和他一塊兒吃……
十九嫂就笑,這也不低氣,也能看出他雖然腰纏萬貫但不奢侈,好女人應(yīng)該理解他。
一路上他們的話題一直在馬克西姆身上,這也讓十九嫂對馬克西姆產(chǎn)生了好感。到了江邊碼頭的貨棧,十九嫂就上船和亞歷山大號的大管家商量運貨的事兒。大管家也是一個中國人,他到貨??戳丝词派┸嚿系臇|西直搖頭,說道,這些都是舊洋貨,得需要在三等貨艙上裝貨,現(xiàn)在三等貨艙貨已經(jīng)滿了。
十九嫂就說,那就放到二等艙上吧。
管家說,那可不行,二等艙上裝的都是干凈的物品,有食物還有鮮肉,不能和這些洋舊物混在一起。如果你要想往下江的木香鎮(zhèn)運,至少要在江岸等三天,等我們這個船返回來以后,你站排才能裝上船。
十九嫂想了想,這些東西不可能再拉回果戈里大街了,在貨棧碼頭也不安全,而且租金也很貴,就對馬車夫說,你看咋辦?
馬車夫說,那就得讓老馬來找船長了。老馬和船長亞歷山大是朋友,他會有辦法的。我看我趕快回去,讓老馬盡快來,兩個小時以后就要開船了。
馬車夫把貨卸到了貨棧上,就急忙趕著馬車回去了。不到半小時的工夫,馬車夫又拉著馬克西姆來到了江邊碼頭。
見到馬克西姆,十九嫂顯得很焦急,說道,馬克西姆,這貨今天無論如何得上船,要是在這貨棧等上三天,家里該著急了,再說這個地方也不安全。
馬克西姆說,沒事,肯定能上船。
馬克西姆就上了船,一會兒的工夫他就下船了,見到十九嫂,他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說道,亞歷山大沒在船上,但船上的大副也是我的朋友,叫瓦列里,他幫我想了個主意,將你的貨放在船頭的空地方,不過得有人押貨。你一個女人根本就不能押貨,我陪你押貨,幫你把貨送到木香鎮(zhèn)。
十九嫂感激地說道,那可太好了。但又一想,說道,你的攤子咋整?
馬克西姆說,有人替我看。是馬車夫大栓子的弟弟二栓子幫我看。大栓子全名叫張銅栓,這個人很實在。二栓子名叫張鐵栓,和他哥一樣老實。
十九嫂說道,把貨放在甲板上價格肯定很貴,但咱們不能和人家討價還價,只要把貨裝上了,出多少錢我都認。
馬克西姆說,不給他錢,給他錢他也不要。但他喜歡喝酒,到木香鎮(zhèn)以后,給他兩壇子酒就行了。
……
戲子大鯰魚又到柳子遜的牙館。這幾天柳子遜的牙館人不多,一天只能給一兩個醫(yī)患修牙或補牙,沒有拔牙或鑲牙的活兒。柳子遜的牙館修牙補牙價格便宜,拔牙和鑲牙價格就不菲了。拔一顆嚼齒得二十塊大洋,門齒十塊大洋。鑲一顆銀牙五十塊大洋,金牙一百塊大洋。柳子遜其實是靠鑲牙賺錢,但修牙和補牙也比普通的生意收入高,所以對于柳子遜來說,每天可以清閑地行醫(yī),也有閑工夫喝茶聊天。
大鯰魚進了牙館,就坐在了柳子遜的對面,說道,昨天我和許家的三公子許滿江在一塊兒喝茶,我把你的意思向他透露了,他說做不了他姐姐的主,但可以幫助說好話,看來這事兒有門兒。
柳子遜說,如果事情辦成了,我得加倍感謝你,現(xiàn)在你就可以討價還價。
大鯰魚笑了,其實我是打算要托人到許家給我提親,我娶十九嫂。但我還是讓給你了,這是你謝我的第一次酬勞;我又托人撮合你和十九嫂的婚事,這是第二次酬勞。如果要是第一次酬勞的話,那是應(yīng)該給我鑲一顆銀牙,第二次酬勞自然就是要給我鑲一顆金牙了。
柳子遜笑了,你要是想和十九嫂成婚的話,恐怕也難辦到。我聽說十九嫂不喜歡戲子,如果她要嫁給一個戲子,鎮(zhèn)長許青燈也不會允許,這有失許青燈的面子。你主動讓了十九嫂,是明智之舉。說完,他仔細看了看大鯰魚的口齒說道,你的牙很好,既沒有牙蟲侵蝕,齒肌也結(jié)實,你應(yīng)該是長了一口壽星牙,沒有必要鑲金牙。
大鯰魚說,金牙是啥,不是牙,是門面,是地位,縣長有金牙,江南江北的大財東們都有金牙。我一個戲班子的班主理應(yīng)有兩顆金牙。
柳子遜又笑道,那好,我和十九嫂拜堂的第二天,你就到我這兒來鑲金牙。
大鯰魚笑了,唱道——
天上的馬
地上的金蛤蟆
松花江北的柳神醫(yī)
木香鎮(zhèn)大鯰魚嘴里的黃金牙
柳神醫(yī)能讓俗人變成軍師指揮天下
大鯰魚一口能唱到海角天涯
……
柳子遜說道,我是個牙醫(yī),嘴里卻沒有一顆金牙,但我也是金口玉牙,說話算數(shù)。來木香鎮(zhèn)十幾年,我從沒有說過閑話,也沒有說過別人的壞話。《齒賦》中講,人啟齒,一吞乾坤。還講,男人啟齒,堪為女人之承諾也。我之所以沒有直接向十九嫂示愛,是因為我在十九嫂的眼里應(yīng)該是尊貴的。所以,十九嫂要是嫁給我的話,她往后就不用過那種操勞的日子了,我會讓她好好持家,再給我生一子,其名字都已經(jīng)有了,叫柳成松,鄙人之柳姓乃是賤姓,如若成為松,方能為棟梁。我的孩子絕對不讓他做牙醫(yī),更不讓他做官,只讓他做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大生意人,如有萬貫家財便去撫恤庶民……
大鯰魚豎起大拇指,柳牙醫(yī)真乃佛爺。
……
第二天三星未滅,東方泛出淺白,亞歷山大號就靠岸了。許滿江知道姐姐會在清晨回來,就讓許家大院出了兩掛大車在江邊候著。十九嫂在甲板上就看到了許滿江,她沖許滿江喊道,三弟,我在這兒。
許滿江就讓人上船卸貨。在缷貨的時候,許滿江認出了馬克西姆,就拍著他的肩說道,老馬,你也在船上,是去下江嗎?
馬克西姆說,這些天亞歷山大號上的貨都是滿載,許菇娘的貨上不了船,是我求船上的大副才把貨裝上,大副讓我押貨,他才肯讓許菇娘的貨上船。
許滿江說,這真是苦了你,快下船歇著,到我們木香鎮(zhèn)歇上一天,我會讓你吃上好東西,喝上好酒。
馬克西姆想了想說道,我還是坐這個亞歷山大號回去吧。還有兩個碼頭,今天晚上就能返回,明天早上就回哈爾濱了。
許滿江就拽著他,那不行,你是我們生意上的朋友,往后拋開生意不談就是朋友。
許滿江看著這些舊洋貨,嘆道,這一車東西可都是值錢的,老馬就是大生意人,有的人想找這些舊洋貨都找不到。
他們很快就把馬車裝滿了,許滿江、十九嫂和馬克西姆也坐上另一掛馬車回了木香鎮(zhèn)。十九嫂的鋪子鋪面就已經(jīng)很引人注目了,將這些洋貨擺到鋪子的貨架上更讓人覺得這個鋪子在木香鎮(zhèn)絕對是個大鋪子。
十九嫂對許滿江說,三弟,找個好館子,請馬克西姆嘗嘗咱們木香鎮(zhèn)的好嚼管兒。
許滿江想了想說道,我看還是到咱們家去吃吧。我讓廚娘給馬克西姆醬燉馬哈魚,再煮一鍋五香豬蹄子。老馬雖然是個俄國人,可他更愿意吃咱們鄉(xiāng)間的土玩意兒。
馬克西姆若干年前來過一次木香鎮(zhèn),不過那次到木香鎮(zhèn)來不是做生意,而是找他第二個妻子,因為第二個妻子離開他以后就沒在哈爾濱,木香鎮(zhèn)一條石板街至少也有二十幾家飯館,許多好手藝人都往這里擠,他認為他的第二個妻子一定在這個木香鎮(zhèn)的飯館里做廚子,可是他在木香鎮(zhèn)呆了十幾天也沒有看見他第二個妻子的影子,倒是把木香鎮(zhèn)上的館子都吃了個遍。
十九嫂說,別讓馬克西姆到咱們家里去了,劉廚娘做大菜還是不行。還是到鎮(zhèn)西老樊家的九褶包子鋪去吃吧。九褶包子有牛肉的,還有鹿肉的,在哈爾濱肯定吃不到這些東西。
許滿江說,那就去九褶包子鋪。
馬克西姆和十九嫂、許滿江一起去了包子鋪。有許滿江的面子照應(yīng),包子鋪的樊掌柜不敢怠慢。十九嫂點了鹿肉包子,還有辣椒炒牛蹄筋、山芹菜炒豬大腸、醬燉火雞蛋,還有一盤山野菜湯。這些飯菜足夠豐盛的了,樊掌柜還是加了兩道菜:元蔥炒鵝肝、涼拌綠豆涼皮。樊掌柜說,俄人喜歡吃鵝肝,這鵝肝是新鮮的,味道俄人肯定喜歡。綠豆涼皮在木香鎮(zhèn)找不到第二家,這是我的廚頭從直隸學(xué)來的手藝。
許滿江說,樊掌柜這兩道菜輕易不給別人上,這也是給我許滿江面子。我一定要多給你幾塊大洋。
樊掌柜說,你要這么做就不懂事了,你們許家對我樊玉璽是有恩的,當(dāng)初要不是許鎮(zhèn)長資助我開這個包子鋪,我不會把生意做得這么火。你父親許鎮(zhèn)長也從不到我這兒來吃包子,讓我心里總是過意不去,正好你們來了,等你們吃完了以后,許菇娘無論如何得給你爹端回去幾屜。
馬克西姆說道,別看我在哈爾濱,可我知道木香鎮(zhèn)上的許鎮(zhèn)長是個大善人,幾年前我來過木香鎮(zhèn),見過許鎮(zhèn)長,他大頭大腦,胡須齊整,很像俄國的沙皇。
許滿江就笑了,你這老毛子真會說話。
馬克西姆說,我生在俄國,可我卻長在中國,其實我應(yīng)該是個地道的中國人,遺憾的是我沒有見過光緒皇帝,也沒有見過道光皇帝??晌覅s見過哈爾濱市的市長吳國楨。吳國楨家里有一架羅馬古鐘就是我給他的,這架古鐘產(chǎn)于意大利,后來又被別人轉(zhuǎn)手賣到英國,再后來,這架古鐘又被那個英國人轉(zhuǎn)手到了俄國,不是為了賣錢,而是換了兩匹卡巴金馬。為啥這架古鐘又到了我的手里,是因為我父親也是養(yǎng)馬的畜牧師,和那個俄人是朋友,后來我父親的這個朋友病故,臨終前他把這架古鐘送給了我父親。
十九嫂說,馬克西姆你真是一個有經(jīng)歷的人,像你這樣的人在生意場上絕不會吃虧。
馬克西姆就笑了,你說錯了,我做了這么些年的生意,虧的時候多,贏的時候少:我的手氣好,我倒騰的洋貨都是好玩意兒,而賣出去賺的錢卻不多,有不少好玩意兒都讓我送給人了。在哈爾濱這個地方啥也沒有人情重要,有人說我馬克西姆在哈爾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這話是說對了,從市長到警察署長都與我有交情,要不然我在這哈爾濱也混不下去。我想好了,錢不能賺得太多,賺得太多就有人惦記你,將來我把錢掙得差不多了就不想在哈爾濱呆了,在鄉(xiāng)下蓋個四合院,養(yǎng)幾匹好馬,再買一些好地,雇一些長工,娶一個好媳婦,然后讓我媳婦多生孩子,在鄉(xiāng)下當(dāng)一個財主比在大城市里當(dāng)個大掌柜要舒服多了。
許滿江說,老馬真是精明,把事情都看透了。
馬克西姆吃什么都香,而且飯量很大,他把兩屜包子都吃了,又喝了一壺酒。俄羅斯人的酒量都很驚人,但十九嫂的酒量也不小,只是她從來不多喝,楊十九活著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喝點酒,但只喝一盅酒就能酣然入睡,但十九嫂喝了多半壺還能繼續(xù)做活兒。許滿江和他的父親一樣也喝酒,但很能節(jié)制。
十九嫂很感激馬克西姆,因為馬克西姆不光把他的很多好東西低價給了她,還親自押船把她送到木香鎮(zhèn),所以她就一直奉陪著馬克西姆喝酒。他們喝的酒在哈爾濱是見不到的,是鎮(zhèn)上袁麻子燒鍋燒的酒。在木香鎮(zhèn),開燒鍋坊是個例外,許青燈鎮(zhèn)長和木香鎮(zhèn)商會幾十年都堅守規(guī)定:各家商鋪出售的貨不能重樣,即便是酒館也不能在主食上相同,而燒鍋坊可以隨便,其實這些燒鍋坊只有兩家是糧食燒酒,這兩家就是袁麻子,還有從熱河來的萬大官人(萬大官人不是貴族,原名叫萬大貫),而另幾家燒鍋坊有的用的是稗草和豌豆,有的是地瓜干和麥麩子……這些燒鍋中,屬袁麻子燒鍋坊里的酒頂上口,他的燒鍋在燒酒時不吝嗇糧食,用的是稻米和高粱米。他的酒壇子上有袁麻子三個小篆。袁麻子的燒鍋坊每年燒的酒價格很高,但也不夠賣。一壇子酒要十塊大洋。散裝的酒一漏子一塊大洋,如果是木香鎮(zhèn)的買客還多加半漏子。木香鎮(zhèn)的酒館只有幾家有袁麻子酒。馬克西姆喝這個酒好像喝得很上癮,他和十九嫂喝了將近一壇子。一壇子酒是二斤,喝完這些酒兩個人不但沒有醉,反倒頭腦更清醒了。
馬克西姆說,往后你一個女人家就別跑哈爾濱了,啥時候缺貨就告訴亞歷山大號的船長和大副就行,我把貨給你送來。運費我出。
十九嫂說,那我可就省事多了。放心,你把貨送來我不會少給你錢的。
馬克西姆說,現(xiàn)在你就別拿我當(dāng)俄國人了,剛才你這話說得我不太愿意聽,只要我們倆對脾氣,錢那都是小事兒。
許滿江喝了一盅酒,一直也沒說話,他看著十九嫂和馬克西姆心里一陣暗笑,這兩個人還挺般配。他想,如果十九嫂嫁給馬克西姆也是不錯的選擇,馬克西姆為人實誠,和中國人的習(xí)慣完全一樣,他還沒有任何牽掛,在哈爾濱做生意也做得不錯,一旦他和十九嫂結(jié)婚,既可以他到木香鎮(zhèn)安家落戶,也可以十九嫂到哈爾濱去安家落戶,跟了這樣的男人是不會吃苦受罪的。
兩個人把一壇酒喝光了,這場招待宴席也就結(jié)束了。馬克西姆掏出懷里的懷表,說道,半夜的時候亞歷山大號就返航了,我在江岸碼頭找個地方住下,半夜的時候就上船回哈爾濱。
許滿江說,那不行,你今天剛到木香鎮(zhèn),還沒來得及歇息就返回去,弟弟是心疼你呀。你今天就不能走了,我也不安排你到客棧去住,你就在我姐的鋪子里睡,我陪你,讓我姐姐回我們許家大院兒去歇息。
十九嫂說,我三弟這也是不錯的主意。
馬克西姆說,那好,我就在這里住一晚上。
……
第二天一大早,戲子大鯰魚就敲開了柳子遜牙館的門。一進屋他就說道,子遜兄,我昨天和鎮(zhèn)長許青燈已經(jīng)談了半天,是我請的他到戲園子看新戲,我的戲班子又來了兩個好角兒,都是唱青衣的,是姐兒倆,拿手戲是《東廂記》和《王奎背母》,一喜一悲。我把戲園子的閣上廂打掃了個干凈,換了地氈,上的是云南的滇紅老茶,一般人要想享受這個待遇至少也得出十塊大洋。我是為了讓鎮(zhèn)長高興。在看戲的間歇我把你的意思跟許青燈說了,誰知道許青燈給我的是這樣的話:許菇娘雖然不是我的親姑娘,但勝過我的親姑娘,我有三個兒子,只有這一個姑娘,楊十九死了以后,她回娘家也有些呆不住,就給她開了個洋貨鋪子,其實不是為了圖錢, 而是為了讓她往后能夠有點營生干,怕她寂寞。至于她的婚事我是不能給她做主的,只要她相中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品行要好,脾氣秉性要好,還得找陰陽先生算出這個男人的命好不好,我才能放心。柳子遜是個好人,只要我家姑娘相中了他我就不反對。子遜兄,你聽出了這里的意思了吧。這得靠你自己下功夫……又有一個新情況,我為啥這么早來,因為在你我下手之前已經(jīng)有人介入了,是哈爾濱的一個老毛子,十九嫂開的這個洋貨鋪子就是這小子和十九嫂一塊兒開的,昨天下晚兒,那個老毛子押著貨從哈爾濱到了咱們木香鎮(zhèn),昨天晚上就在鋪子里睡的。子遜,該下手你就得下手了,看來我這顆金牙也鑲不上了。
柳子遜笑道,你是唱戲的,啥事都用戲劇的眼光去看待。我跟許滿江打聽過,十九嫂開洋貨鋪子不是和那個老毛子一塊兒開的,只是從那兒進貨。第一次上哈爾濱進貨是許滿江跟著去的,把道鋪平了,十九嫂才自己去哈爾濱進貨,在船上押貨女人不方便,那個老毛子幫著押貨送到木香鎮(zhèn)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再說,那個老毛子昨天晚上住在洋貨鋪子里,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就和十九嫂同睡,她畢竟還是許鎮(zhèn)長的養(yǎng)女,不會給鎮(zhèn)長丟臉面,估計是許家的三少爺許滿江陪著他……
大鯰魚說,一會兒我還得給你打聽打聽是不是這回事兒。說完他起身就走了??焱崎T時,柳子遜又叫住他,說,鳳山兄,該鑲金牙還得鑲,咱們哥兒倆不講究互相利用……
大鯰魚回頭笑了,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大鯰魚的能耐光靠金牙也不行。
……
十九嫂送馬克西姆回哈爾濱。他們到江北的興隆鎮(zhèn)租了一輛俄國人開的出租車。許青燈知道了馬克西姆親自押貨從哈爾濱到木香鎮(zhèn),就對許滿江說,不能讓這個馬克西姆先生坐船回去,咱們得懂得情義,給他租一輛車。說著就給許滿江拿出了五十塊大洋。把出租車租完了,許滿江就借故走了。十九嫂讓出租車在一個餛飩館前停下來,她要陪馬克西姆吃完早飯后再回去。興隆鎮(zhèn)雖然很大,但沒有木香鎮(zhèn)熱鬧,這里的飯館也不太多,在江岸碼頭只看見一家餛飩館,他們就進了這家餛飩館。兩個人各自要了一碗餛飩,怕路上餓,十九嫂又給馬克西姆要了兩張燒餅。兩個人在吃飯的時候都不說話,馬克西姆這個時候顯得有些窘迫,吃完飯,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許菇娘,嫁給我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不讓你餓著、凍著,將來讓你過上快樂的日子。
十九嫂吃驚地看著他,半天才說,馬克西姆,你還不知道我十九嫂是個啥人,就這么隨便說出要我嫁給你的話,我是不能接受的。如果你要想娶我,不是辦不到,我還得要和你往來半年左右的時間,看看你是不是和我過去的楊十九有相同的地方。
馬克西姆說,我沒有見過楊十九,也不知道楊十九這個人,我向你求婚好像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這一輩子要想過好日子,不能總想象著在你的生活中又出現(xiàn)個楊十九。我是馬克西姆,生在俄羅斯長在中國,一輩子沒做過壞事,一輩子也沒有做過太多的好事。我雖然生在俄羅斯,但我已經(jīng)想到將來我會在中國被人養(yǎng)老送終。往后的日子我不能再四處漂泊了,我要有一個固定的家。我已經(jīng)結(jié)過兩次婚,那兩個女人沒有把我當(dāng)作自己的男人,而是把我當(dāng)作了給她們掙錢的長工,她們一旦得了手,就把我的錢一文不留地騙走了……但我還是相信,天下的女人不都一樣,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女人。
十九嫂說,我總覺得你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顯得不夠老成,將來做我的靠山能不能靠得住,我所擔(dān)心的就是這些。
馬克西姆說,我今年已經(jīng)三十歲了,第一次結(jié)婚是十九歲,第二次結(jié)婚是二十二歲。我經(jīng)歷的不少,也有不少毛病,主要毛病是,我的心太粗,眼睛也太拙,有的時候看不出好人壞人,但我是把你看準(zhǔn)的,你是一個好女人,這一輩子如果要是有了你,就像哈爾濱街頭的小痞子們說的話那樣,我就從孫子一下子變成爺了。
十九嫂笑了。這時亞歷山大號響起了汽笛,一會兒就靠岸了。馬克西姆這時起身說道,昨天我看了一下你洋貨鋪里的那些貨,貴重的東西占了大部分,這些東西不太好賣。木香鎮(zhèn)這個地方,往來的客官不一定都是有大錢的,江北有個瓦西里屯,原來是一片空地,現(xiàn)在住的都是俄國人,他們都是在前幾年從俄國逃過來的,這批人貴族占大多數(shù),他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木香鎮(zhèn)有一個洋貨鋪子,他們?nèi)绻肋@有個洋貨鋪子,就會到這里來買他們喜歡的東西而不去哈爾濱買,江南江北的擺渡錢也不過就是一塊大洋,如果去哈爾濱購貨,就是坐輪渡也得二十塊大洋。這些人到哈爾濱去購貨大部分也都是奔我去的。如果有空兒,你就到江北的瓦西里屯去找一個叫葉戈爾的人,葉戈爾和我是老鄉(xiāng),是個地道的財主,過去在俄羅斯他是有過農(nóng)場的,跟他一起逃到中國來的都是他的親戚和佃戶?,F(xiàn)在我們的俄國也不叫俄國了,叫蘇聯(lián)了,他怕俄國的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沒收他的財產(chǎn),他才逃到中國來,他們都想過著和在俄國同樣的好日子,所以他們才能愿意出大價錢,你跟他說,我許菇娘是馬克西姆的未婚妻……
十九嫂也站起來說,這怎么行!
馬克西姆露出了頑皮的笑容:還是這么說好。說完他就跑向了亞歷山大號輪船,上了船的二層,他向岸邊的十九嫂擺手,喊道,半個月后,我還會來的!
……
鎮(zhèn)長許青燈不是一個事事都管的人,他有幾個習(xí)慣,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首先他從來不吃請,請他吃飯比登天還難,但可以請他喝茶,吃點小點心。還有,他不抽煙,但他聞鼻煙。他有兩枚鼻煙壺,一枚是阜城瑪瑙的,一枚是岫巖翠玉的,兩枚煙壺的內(nèi)刻描畫都是出自京城內(nèi)刻大師韓作豪。平時許青燈的煙癮不大,只在和熟悉的人談話的間歇往鼻孔上抹幾抹鼻煙,他的煙噴嚏不大,用一只紫綢手帕遮擋,絕不討人嫌棄。許青燈也不是每天都喝茶的,他要是喝茶,那一定是心情很好,如果心情不好,木香鎮(zhèn)上的人就會好幾天看不見許青燈的影子。
柳子遜在木香鎮(zhèn)上慢悠悠地走,無意間就走到了十九嫂的瓦蓮京娜商鋪,他不認得俄語,卻能認出洋貨鋪子的幾個字出自私塾先生甄久如的手。他往鋪子里張望,見鋪子還沒有開門,但他知道屋子里肯定得有人,他在猜測大鯰魚說的那個老毛子會不會住在那里,就忍不住在門口放慢了腳步。木香鎮(zhèn)的所有商鋪都在九點前后開板營業(yè),只有一家餛飩鋪子和粥鋪因為有早餐,一般都在天剛亮的時候就開板營業(yè)了?,F(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九點鐘了,每家的鋪子都有移動店鋪板子的聲音。但十九嫂的這家洋貨鋪子還沒有一點兒動靜。柳子遜就繼續(xù)在街上閑走,快到王老太粥鋪時,他看見了迎面走過來的許滿江,就笑著跟他打招呼,三少爺,可忙?。?/p>
許滿江也笑著說,柳先生也忙?
柳子遜說道,這幾日看牙的不多,這和年成好壞有關(guān),年成好的鑲牙的多,年成不好的修牙的多。今年應(yīng)該是好年成,過些日子我的牙館就該忙了。
許滿江沒有去江岸碼頭送馬克西姆,他也是故意讓姐姐能和馬克西姆單獨在一起吃一頓早餐。其實他已經(jīng)看出了馬克西姆和他姐姐合作得很好,兩個人的脾氣秉性也都差不多,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個柔韌而又剛烈,如果兩個人要是能夠生活在一起的話,姐姐也不會受罪。他早上起來就回了許家大院兒,和父親說起了姐姐和馬克西姆之間的生意往來。父親一般是不表明態(tài)度的,許多事情他總是要先觀望,然后再決定。許滿江也知道十九嫂在木香鎮(zhèn)上的人緣也不錯,幾個單身男人也都向他和父親表露過要娶十九嫂的意思,但十九嫂近期內(nèi)是不想再嫁了,所以那些個男人們就自動退卻了。他心里有數(shù),柳子遜和大鯰魚對姐姐都有意思,但姐姐好像對他們兩個人并不太看重。他看見柳子遜這些日子一直對他非常謙卑和恭維,就知道他可能會要向許家求親了。他對柳子遜笑了笑,就繼續(xù)往前走。
柳子遜就問,三少爺如果不忙,能不能讓我請你去謝萬庭的茗香坊喝幾杯茶。
許滿江對柳子遜還是很敬重的,許家大院兒許多人的牙都讓柳子遜修過,且收費低廉,也都是看了父親的面子。父親對柳子遜也有評價,說,柳牙醫(yī)視金錢為小物,看重的是情分,這在木香鎮(zhèn)也是上品的德行?,F(xiàn)在柳子遜請他喝茶他也不好意思拒絕,就說,今天我還得幫我姐打理一下洋貨鋪,不過這上午是不能開張了,進的貨多,擺放也講究,所以我還能抽出一兩個鐘頭和你在一起喝茶。
茗香坊設(shè)在木香鎮(zhèn)上的正街,在木香鎮(zhèn)的拐把子街盡頭。這個茗香坊的建筑在木香鎮(zhèn)很扎眼,是仿蘇州的建筑,介于亭和樓之間,青磚到頂,房蓋上的飛檐一丈多長。窗戶上鑲的洋玻璃,坊里的塔形燈籠整天亮著。進坊里喝茶的不是平民百姓,大都是貴客、紳士和財主。坊里有包廂,是專門為幾個??皖A(yù)備的,一個包廂是江北護衛(wèi)軍師長司徒達駿的,他每半個月來一次,在木香鎮(zhèn)不隨便溜達,徑直奔這茗香坊。茗香坊的掌柜謝萬庭是蘇州人。原來木香鎮(zhèn)有個驛站,始建于清朝,最后一任站長謝文瑄是謝萬庭的親叔叔。他早于許青燈在木香鎮(zhèn)落戶,他的父親謝文翰在木香鎮(zhèn)當(dāng)過半年多的鎮(zhèn)長,后來大清被推翻,他也就不再做木香鎮(zhèn)的鎮(zhèn)長了。原本是要回老家的,但半年后得癆癥死了。
謝萬庭在木香鎮(zhèn)基本上不和大家來往,但卻守木香鎮(zhèn)的規(guī)矩,對許青燈鎮(zhèn)長也很敬重。許家人到這兒來喝茶,一般他都不收錢。見許滿江和柳子遜到這兒來喝茶,謝掌柜很高興。急忙把一間包廂的門打開了。這個包廂是為鎮(zhèn)上的商會會長和副會長準(zhǔn)備的。謝掌柜不是副會長,他是個地道的商人,不想做任何高人一等的事情,他認為無論是會長還是副會長,都是比普通的商鋪掌柜要高出一頭的。但他對會長和副會長們也很尊重。雖然他為會長、副會長們準(zhǔn)備了包廂,到這里來喝茶還是照樣要付錢的。
進了包廂,柳子遜和許滿江坐下。謝掌柜就讓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進來,她是茗香坊的茶師,也是謝掌柜的二太太。謝掌柜說,云芳,兩位貴客你也認得,也是咱們鎮(zhèn)上的大善人,把最好的茶泡上一壺。
柳子遜說,我知道這里最好的茶是凍頂烏龍,我和三少爺都有點喝不慣,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茶讓三少爺點。
許滿江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了老秋,喝點溫茶暖胃,我還是喜歡喝滇紅沱茶,放少許冰糖姜片最好。
謝掌柜就笑了,那就聽三少爺?shù)摹?/p>
茶師云芳問,喜歡吃什么小點心。
謝掌柜就對云芳說,你這婆娘,兩位貴客吃什么點心還用問嗎?把咱們茶坊里喝茶時的佐食點心都拿來幾碟兒。
茶師云芳把茶沏完,又把幾碟點心端來就離開了。誰料到,謝掌柜離開不一會兒又進了包廂,端來一個大果盤,上面有切開的石榴和柳子遜、許滿江不認得的南方水果。謝掌柜說,這不是為茶客準(zhǔn)備的,是我兒子剛從南方帶回來的。石榴你們都認識,這幾只果也不是我老家蘇州產(chǎn)的,是域外水果,叫杧果,當(dāng)年慈禧太后每天都要吃水果,只吃兩種,一種是閩南的金橘,再就是馬來產(chǎn)的杧果。杧果也叫蜜果,食后醫(yī)小淋,也醫(yī)腹痛,今天就算是我請你們喝茶,吃這些小玩意兒。
許滿江說道,大叔真是客氣,讓我們汗顏。
謝掌柜說,兩位貴客對我謝萬庭都不薄,我小兒子十四五歲了牙都沒有長全,長出的幾顆牙也都歪歪扭扭的,是子遜賢弟給我兒子的牙修好了,他才能娶了媳婦。
還有三少爺,這些年許家對我一直不薄,我父親有病的時候,許青燈老爺也剛在木香鎮(zhèn)落戶,我叔父在清朝是七品官,大清垮了以后我們就一貧如洗了,鎮(zhèn)上的毛十六先生給我父親醫(yī)病,我們家欠下了毛氏診樓三千多塊大洋,我們家節(jié)衣縮食僅才還清了兩千,還有一千也沒有人敢借我,是青燈老爺慷慨解囊借了我一千多塊大洋……我是南方人,在木香鎮(zhèn)顯得很孤僻,但我又不能回南方,因為我在這里呆習(xí)慣了。這里的人都忠厚老實,一街的商鋪找不出一個奸商來,所以我在這里開茶坊也踏實。二位能到我這里來喝茶是瞧得起我。不然這幾天我還想專門請許青燈鎮(zhèn)長到我這里一坐,我還有事情和他商量。
許滿江說道,我父親今年也快六十了,體力也不像前些年那么好了,街上的事情有的時候也照應(yīng)得不全,如果謝大叔有什么事情就先跟我說好了,我一定轉(zhuǎn)告我父親。
謝萬庭說道,好了好了,你們是來喝茶的,我不能再打擾你們,等有時間我再和三少爺細聊。
柳子遜說道,謝掌柜客氣了,三少爺為人忠厚,我早就想請他喝點茶,并沒有什么事情相求,今天在街上偶遇就到這兒來了。
謝掌柜走了。
許滿江看著柳子遜笑道,這半年我雖然沒去您的牙館,可我隔三差五在街上也能看到你,每次我們見面都很客氣,但你也從來沒有請我喝過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柳先生肯定是有事要跟我說。
柳子遜也笑道,三少爺是個爽快人。平時我見到你,本來也有請你喝茶的念頭,但我看你整天不光為許家大院兒操勞,還為木香鎮(zhèn)上的商會操勞,我就不忍心打擾你,既然今天你說了,那我也就把我想說的話對你說說,要不然我心里頭感到很憋屈。我要說的話你可能也猜出來了,到木香鎮(zhèn)這些年我一直一個人過日子,雖然錢賺了不少,可日子也不像日子。因為在我的日子里沒有女人,準(zhǔn)確點說就是沒有相當(dāng)?shù)呐恕f?zhèn)上的媒人高娘娘給我介紹過好幾個女人,可我都沒有看上眼,我這個人就是寧缺毋濫。在木香鎮(zhèn),我只看中了你的姐姐許菇娘,雖然我和她沒有什么來往,但我對她的人品也知道一二,從許家出來的女人沒有不高貴的。我也曾經(jīng)跟高娘娘說過我的心思,可高娘娘沒有勇氣到你們許家大院兒給我提親,所以我只好求助于三少爺了……
許滿江說,我們許家也是清明的人家,雖然許菇娘不是我的親姐,可我們家一直也沒把她當(dāng)外人,我父親甚至對她比對我們還要高看一眼。如果你看中了我姐姐,你跟我和我父親說都不管用,你得親自跟我姐姐說,如果她看中了你,就會嫁給你,如果她看不中你,誰說也不管用。
柳子遜說,大家也都看出來了,你姐姐聽你的,就拿她開洋貨鋪來說吧,如果你不給她出主意,她也沒有勇氣干這個洋貨鋪。還有,你姐姐把那個俄國人請到了木香鎮(zhèn),這就讓我心里頭很慌亂,說實話,你姐和那個洋人將來在一起過日子肯定不合適,只要你能把這個意思向你姐表達了,我就有勇氣向你姐姐求親,不知我這樣說是不是為難了你……
許滿江又笑了,這個意思我不好表達。我對那個俄國人馬克西姆多少也有些了解,雖然他是俄國人,可是他從小就生活在中國,對咱們這里的生活他很習(xí)慣。不過,我現(xiàn)在還沒有看出我姐和馬克西姆有那種意思,如果現(xiàn)在你把你的念頭跟她說了也正好是個機會,如果時間拖得太長,說不準(zhǔn)那個馬克西姆真的就看上了我姐姐……
柳子遜想了想說道,我明白了。
兩個人只喝了一壺茶,謝掌柜端上來的點心他們誰也沒吃。這時,謝掌柜進來,看到桌子上的點心說道,兩位,我可把我們茶坊里最好的點心都端上來了,你多少也應(yīng)該嘗一嘗。
許滿江拿起一塊八裂酥說,這是正宗的滿族點心,好吃,不知這是誰的手藝?
謝掌柜說,說出來你們大概都不會相信,這是我大兒子的手藝,他到盛京跟滿族點心大師那慕海學(xué)的手藝,回來以后哈爾濱的許多點心鋪都請他做點心師,他就是不去,這孩子就是喜歡木香鎮(zhèn),他不愿意離開木香鎮(zhèn)。我大兒子左腳有些跛,但腦子卻很好使,干啥像啥,只是他今年三十六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不是人家沒有看中他,而是他看不中別人,往后你們二位得幫幫我,讓我大兒子早點娶上媳婦,將來我的茶坊就給他了,如果誰嫁給了我的大兒子,她會享一輩子?!?/p>
許滿江說,謝掌柜說得沒錯。你的大兒子謝遠程不光腦子好使,為人也很正派,還知書達理。我知道你們剛來木香鎮(zhèn)的時候,遠程就在甄久如的私塾學(xué)堂里讀書,甄久如說過,如果大清要是不倒的話,他進京趕考肯定會中甲榜。
謝掌柜沒有聽見剛才許滿江和柳子遜說了些什么,就問許滿江,三少爺,你姐姐許菇娘也不能總是孤寡一人,也應(yīng)該再嫁,我最近想到你們許家大院兒和許鎮(zhèn)長專門嘮嘮這個事情, 看你們許家對我們遠程有沒有意思……
許滿江看著柳子遜笑了,謝掌柜,你是知道的,我父親是一個開明的人,對我姐姐再婚的事情他不會干預(yù)的……
謝掌柜說,你父親確實是一個開明的人,他更是一個善良的人。雖然他不會干預(yù)許菇娘再嫁的事兒,可他也不能看著閨女就這么一個人孤寡的生活,我相信你父親肯定會成全他們的好事。
許滿江說,那你就不妨去試試。
柳子遜有些不太痛快,他站起身來說道,我和一個牙患者有了約定,中午前他會到我這兒來看牙。三少爺,你在這兒繼續(xù)喝茶,我先走一步了。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了五塊大洋放在了桌子上。
許滿江把五塊大洋拾起來,又交給柳子遜說道,茶錢怎么能讓你來付。
謝掌柜說,難得二位能到我的茗香坊來喝茶,要是平時,我請你們你們都不會來,今天的茶錢免了。
許滿江說道,那就多謝謝掌柜了。我也該走了,大院兒里的事情需要我打理,等過些日子我一定要在鎮(zhèn)上新開的九褶包子鋪請你們二位吃九褶包子。
許滿江和柳子遜不快地離開了茶坊。
……
十九嫂正在洋貨鋪里重新擺放柜臺上的洋貨。她想把洋貨擺得更洋氣一些。這天,她也不想開鋪了,她想過江北找馬克西姆說的瓦西里屯。正在她擺洋貨的時候,柳子遜敲門進來了,看著柜臺上的洋貨,嘆道,你的洋貨進得太多了。誰看了誰都會覺得像看見了國外的世界。
十九嫂熱情地對柳子遜說道,柳先生難得又來我的洋貨鋪,昨天我從哈爾濱進了這么多好東西,如果柳先生看中了什么就只管拿,我不會多要你的錢,因為你和我們許家一直很好,所以我進價多少就給你多少。
柳子遜沒有坐下,把柜臺上的洋貨看了一遍,說道,十九嫂,你真有膽量,進了這么多的貨,看來沒有幾千塊大洋是進不了這么多貨的。可是我也替你擔(dān)心,咱們木香鎮(zhèn)就這么一塊彈丸之地,每月初六的大集來的洋人也有限,再說,哈爾濱的洋貨不少,距這里三十多里地的菲克圖鎮(zhèn)有許多洋貨鋪子,他們不是從哈爾濱進的貨,而是從阿穆爾河(黑龍江)對岸的布拉戈維申斯克進的貨,比咱們的國貨價格還便宜。我的一個朋友就在布市搞洋貨,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我可以陪你去阿穆爾河對岸進貨,阿穆爾河和咱們這兒的碼頭也是通航的,只是一個月一班,不過也不會耽誤你。
十九嫂吃驚地看著他,覺得他說的話是真的,但他為什么要幫我。十九嫂也不是一個糊涂人,她已經(jīng)看出了柳先生對她的好意,就也客氣地對他說,真是謝謝柳先生了,如果將來有機會,我就麻煩你去一次阿穆爾河的對岸。
柳子遜這才坐了下來,癡情地望著十九嫂,半天才說,十九嫂,你真是能吃苦,一個女人經(jīng)營了這么大個鋪子,沒有實干的勁頭是不會開這樣的鋪子的。我看你這么辛苦也覺得很心疼,雖然我是個牙醫(yī),每天給牙患修牙,但也有閑下來的時候。我真想過來幫幫你,也不知道你讓不讓我?guī)湍悖?/p>
十九嫂說道,你的牙館是一個高貴的牙館,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這些年還沒有聽說哪一個牙患到你這來治牙病不滿意的。如果你過來幫我,我怎么敢呢?
柳子遜說道,十九嫂,現(xiàn)在屋里也沒有外人,我就跟你實話實說吧。我剛剛和三少爺在茶坊喝的茶,我很佩服三少爺,許家大院兒這么大個家業(yè)他都能撐得起來,還替許鎮(zhèn)長兼管鎮(zhèn)上的商會,這是一般人做不了的。另外三少爺見多識廣,知書達理,我就愿意和這樣的人交往。剛才我們在喝茶的時候,我說到了對你的好感,他說,你和我之間很般配。所以我才有勇氣過來和你說說我的心里話。
十九嫂說道,柳先生在木香鎮(zhèn)的口碑很好,醫(yī)術(shù)也沒人能比得了,像我這樣一個失去了丈夫的人,如果嫁給你豈不是委屈了你……
柳子遜說,不是你委屈了我,而是我委屈了你。你是從大家族出來的女人,襲承了許家大院兒品行,我一直都高看你一眼。其實這些年我孤身一人, 不是不想找女人,而是沒有我看中的。但我看中了你。
十九嫂說,謝謝你的好意。我和楊十九雖然只過了幾年,但他沒了以后我一直忘不了他,任何人也替代不了他,所以我也不想嫁人。
柳子遜笑了,不是你不想嫁人,而是沒有你看中的男人。我覺得你應(yīng)該看中我。如果你嫁給了我,我是不會讓你這么辛苦地去開這個洋貨鋪子的。我牙館里每年的收入在木香鎮(zhèn)也沒有哪個商鋪能比得了,我會讓你一輩子不受苦,不受罪。我還想把我的牙館搬到鎮(zhèn)東去,蓋一個小洋樓,再收幾個徒弟,你就是牙館當(dāng)家的,我不讓你做飯、洗衣,我要雇兩個丫鬟、一個廚娘整天地伺候你……
十九嫂說,我天生就是一個受苦的命,如果讓我享福我還真不會享。
這時有一個人進屋來要選洋貨,柳子遜知趣地站了起來,說道,許掌柜,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再好好想想,我不會為難你的。
……
柳子遜回到牙館,感到很郁悶。這時來了一個鑲牙的,柳子遜看了看說道,老爺,你的牙被蟲子蛀了許多,如果把你滿口的牙都拔了,即便是換上了新牙,你咀嚼東西也沒有香味兒了,最好你還是去哈爾濱洋人的牙館去看看吧……
這個牙患者吃驚地看了柳子遜一眼,自語道,送上門來的錢你都不要。就甩袖走了。
柳子遜沒有心思再看牙病了。這時候大鯰魚又來了,他又把一個更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他:子遜賢弟,大事不妙啊,我剛才看見茶坊的謝掌柜拎著一個果匣子去了許家大院兒。謝掌柜的大兒子相中了十九嫂,看來他要插這么一杠子,對你說來可就有難度了。許鎮(zhèn)長一直對謝家茶坊不慢怠,因為謝掌柜不是商會的人,卻年年向商會交錢,他美其曰是為了保木香鎮(zhèn)的一派平安和表示對各家商鋪的善意。謝掌柜去許家求親,估計許鎮(zhèn)長不會不給他面子。
柳子遜苦笑道,謝掌柜錯了。他還不了解十九嫂這個人。十九嫂看中的不是錢財,看中的其實是人品,雖然謝遠程的人品不錯,可這小子有些呆,不是十九嫂看中的那類人。另外,許鎮(zhèn)長是個開明紳士,他會尊重他的養(yǎng)女的。
大鯰魚問道,下一步你該怎么辦?
柳子遜說道,擋在我前面的其實不是謝遠程,而是那個老毛子馬克西姆。現(xiàn)在我在想如何對付這個馬克西姆。大鯰魚說道,你說的有道理。不過,對付這個馬克西姆并不是個難事兒。我戲園子里的新角兒小豆莢兒和哈爾濱警署的署長馬文孝關(guān)系很好,如果讓小豆莢兒出面,把這個馬克西姆扔進大牢里也不是個難事兒……
柳子遜搖搖頭說道,不能這么做,這么做是做損的。我想娶十九嫂,他如果也想娶十九嫂,也是一件公平的事兒,如果我們這么做損,讓十九嫂知道了,將來她會怎么看待我。
大鯰魚問,那你該咋辦?
柳子遜站起來,說道,用我的實心實意去感化她。
大鯰魚笑了,說,太費勁兒。然后又唱:
天上不能沒有云
山上不能沒有林
水中不能沒有龍
朝中不能沒有人
……
屋里養(yǎng)花不能沒有盆
做人不能沒有魂
男人不能不娶親
倆人唱戲不能沒有琴
……
柳子遜不知道哪里來的興致,也唱上了:
鑲牙不用鑷子不是他手笨
拔牙出血不止血就會流一盆
銀牙閃閃不能顯高貴
只有金牙才是人上人
大鯰魚伸出大拇指,好一個哈哈腔兒,我相信你柳子遜肯定是人上人!
……
幾天以后,木香鎮(zhèn)下了一場雨夾雪。這在深秋落一場雨夾雪也是很正常的事兒。但對木香鎮(zhèn)人來說,商鋪的生意就該開始冷清了,因為這個時候地上的莊稼該割的就割了,該打場的就開始打場了。外地的商客雖然沒有減少,但僅靠外地的商客也不會讓木香鎮(zhèn)熱鬧起來。十九嫂去了一趟江北,見到了瓦西里屯兒的屯長葉戈爾,葉戈爾確實和馬克西姆關(guān)系不錯,他答應(yīng)讓他屯子里的人都到木香鎮(zhèn)她的洋貨鋪去買貨。果然,第二天就來了很多瓦西里屯的人,也購了許多貨,這讓十九嫂對馬克西姆更多了一分感激。
這天傍晚,她正在清點貨物,忽然有人敲門。十九嫂早已經(jīng)關(guān)板了,怎么又有人來,她以為是許滿江來了,就開了門,來的人不是許滿江而是馬克西姆,他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穿得也很單薄。十九嫂吃驚地看著他,半天才說,快坐吧,你突然來到木香鎮(zhèn)怎么也沒告訴我一聲?
馬克西姆說,我在哈爾濱出事了,哈爾濱警事局說我的商鋪有洋鴉片,就把我抓起來了,警事局長雖然認識我,和我也很好,但還是沒能讓我干干凈凈地走出看守所。是大栓幫了我,找人替我擔(dān)保,我已經(jīng)把我的洋貨鋪賣掉了,把我在哈爾濱開的表店和三處住房也賣了,我給警事局長送了將近一萬塊大洋的禮,才把我無罪釋放了?,F(xiàn)在我在哈爾濱已經(jīng)呆不下去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人壞我,說我賣洋鴉片,我一直不明白,在哈爾濱我是一個守規(guī)矩的人,也沒有得罪過人,怎么能對我下黑手。我今天到你這兒來是和你道別,不然你到哈爾濱去上貨該找不到我了……
十九嫂問,那你往后怎么辦?
馬克西姆說,我想離開關(guān)東,到關(guān)里去闖蕩?,F(xiàn)在我還有將近一萬塊大洋,在別的地方做生意也許還能活下去。
十九嫂想了想說道,你從小就在關(guān)東長大,到了關(guān)里你會寸步難行,現(xiàn)在的民國也不消停,聽我弟弟說,關(guān)里關(guān)外到處都有軍閥,庶民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我看你就留在木香鎮(zhèn)吧。即便是有人壞你,只要你在木香鎮(zhèn)這個地盤上,有我父親給你撐著,誰也不敢對你再下黑手了。
馬克西姆說,我也不想給你添麻煩,我知道你和許滿江都是好人,你的父親也是一位紳士,如果將來我依靠你們,我也覺得沒法回報。
十九嫂說,這你就把話說遠了。你要離開哈爾濱時能夠到木香鎮(zhèn)來和我道別,也說明你是一個重情義的人,你現(xiàn)在正處在危難的時候,我得幫你。
馬克西姆說,我不知道我到木香鎮(zhèn)到底能干什么。
十九嫂問,你會種地嗎?
馬克西姆說,會種地。我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在一個財主家干莊稼活兒,最拿手的是割麥子。
十九嫂笑了,那你就有事兒干了。我在嫁給楊十九的時候,我爹除了給我蓋了兩間房子,還在鄉(xiāng)下給我買了十多坰地,現(xiàn)在讓楊十九的親戚種著呢,也沒收他們的佃戶錢,往后那十多坰地就歸你了。我的地離這兒也不遠,不到六里地,要是騎馬,一袋煙的工夫就到木香鎮(zhèn)了。
馬克西姆說,許菇娘,這你也算是救了我。往后我不會白種你的地的,每年我照樣要給你租金。
十九嫂很正經(jīng)地說道,你就沒有想過要娶我嗎?
馬克西姆搖搖頭說道,不,現(xiàn)在我正是走投無路的時候,怎么能娶你。要是兩個月以前,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娶到手,可現(xiàn)在……
十九嫂說道,什么也別說了,看樣子你還沒有吃飯吧,到我們許家大院兒吃去。
馬克西姆說,這個時間我去不太合適,你最好能給我買點包子,我吃完以后就找個客棧住下來。你的洋貨鋪照樣開,在戈果里大街我還有朋友,他叫謝爾蓋,我臨離開哈爾濱的時候,跟他做了交代,他也有舊洋貨,他也會很便宜賣給你這些洋貨。
十九嫂讓馬克西姆歇一會兒,她出去給馬克西姆買吃的去了。
……
大鯰魚又去了牙館??吹搅舆d,他興奮地說,子遜賢弟,我為你做了天大的好事,現(xiàn)在你想娶十九嫂已經(jīng)沒有擋你的人了。我讓小豆莢兒去哈爾濱找警署的署長,已經(jīng)把那個叫馬克西姆的老毛子扔進大獄里了,罪名是他出售洋鴉片,背上這個罪名他至少要在大獄里呆上十年左右……做這件事兒我沒有告訴你,我就想故意給你個驚喜!
柳子遜吃驚地看著他,半天他才說,大鯰魚,你怎么能干這種做損的事兒,做這種損事兒是要折壽的。你為了我干了這種事兒,我并不感激你,我反而會憎恨你。娶十九嫂是要我們大家各自努力,看誰能把她娶到手,這才是真正的男人。我要是用這種損招兒,早晚有一天十九嫂也會知道,她會怎么看我……
大鯰魚說,我這可是為了你。
柳子遜怒著臉說,不,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能有一口金牙。現(xiàn)在你不但沒成全我的好事,反倒壞了我的事,現(xiàn)在我不能再去爭取十九嫂了,就是把她娶到手,我也會一輩子不安生。
大鯰魚于是說不出話來,一臉的沮喪。他想了想說道,細想起來,我這個事兒做得確實不地道。聽說那個馬克西姆被扔進大獄,我也好幾天沒睡著覺。子遜,你別生我的氣,看我還能不能……
柳子遜說,你要是懂得做人的道理,就該知道善和惡哪個分量更重?,F(xiàn)在你要想辦法把那個叫馬克西姆的人救出來,讓小豆莢兒再去一次哈爾濱。
大鯰魚想了想說道,那我只好將功補過了。
柳子遜說,何為將功補過,你就是把馬克西姆救出來也不是功,而是鋪平你的惡。
大鯰魚起身沮喪地走了。
……
馬克西姆在洋貨鋪里睡著了,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見桌子上有兩屜熱包子,還有一甕羊雜碎湯和一壺袁麻子燒酒。馬克西姆看著十九嫂不知該說什么好,他是一個心軟的俄國人,此時他忍不住流下眼淚。
十九嫂說,快吃吧,一會兒涼了。
馬克西姆狼吞虎咽地把包子吃了,也把羊雜碎湯喝了,卻沒有喝一口酒。
十九嫂問,你怎么不喝酒?
馬克西姆說,我怕我醉了說胡話。和你在一塊兒我一句胡話都不敢說。
馬克西姆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我到客棧去了,你也歇著吧。
十九嫂說,你就在對面的秦國客棧住下吧。掌柜秦國和我們許家沾點親戚。我三弟妹叫秦國為舅舅。你就不用交宿費了,我已經(jīng)跟他交代了。
……
大鯰魚也不是一個邪惡的人,只是小豆莢兒辦事太較真兒,她給馬克西姆安了販賣洋鴉片的罪名,這也是大鯰魚想不到的。他和小豆莢兒也交代過,讓哈爾濱警署只判他一年半載的就行,這期間柳子遜就可以把十九嫂娶到手了,想不到這個署長把馬克西姆扔進大牢竟判了他十年的刑期?;氐綉驁@子,他又對小豆莢兒說,我讓你去哈爾濱把馬克西姆扔進去,只要關(guān)一年半載就行,誰知道竟判了他十年徒刑,這么做總覺得不地道,我本來是想成人之美的,想不到這成了一件做損的事兒,所以還得麻煩你去一趟哈爾濱,把那個馬克西姆放了,我給你五百塊大洋,你去孝敬他。
小豆莢兒說,我這個人辦事從來也不脫落扣,這事兒我不干。為了給你辦事兒,我上次去哈爾濱,啥都舍出來了,還不是出于對你的敬重??蛇@次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找這個署長了,這個署長姓蔡,叫蔡銀福,別人都叫他蔡淫夫,女人都怕他,所以……
大鯰魚一聲長嘆,那我只好另想辦法了。
這時有一個戲子在門外聽見了班主和小豆莢兒的對話,就興致勃勃地進屋說道,師傅,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告訴你一個好事,那個叫馬克西姆的老毛子已經(jīng)被放出來了。我的一個親戚來看我,就住在秦國客棧,今天早晨我去請我的親戚吃早飯,看見了那個老毛子。
大鯰魚說,凈扯淡!你怎么認識馬克西姆。
那個戲子說,師傅你忘了,前些日子你讓我去哈爾濱的樂器店買喇叭,回來的時候坐的是亞歷山大客輪,那個老毛子正幫著十九嫂在船上押貨,后來又跟十九嫂到了咱們木香鎮(zhèn)。晚上他們在九褶包子鋪吃的飯,那晚我也剛好在九褶包子鋪吃包子,能認不準(zhǔn)那個叫馬克西姆的老毛子嗎。
大鯰魚很興奮地說道,看來,這個馬克西姆在哈爾濱也是有靠山的,他能從大牢里走出來,說明他本事不小。你今天跟我說的事兒不要跟別人說,由于你眼里有事兒,知道你師傅啥時候鬧心,啥時候高興,今天我就賞你五塊大洋。說著,就從兜里掏出了五塊大洋給了這個戲子。這個戲子又把大洋還給了大鯰魚說,師傅,不用賞我錢,只要每天多給我安排一出戲就足夠了。
大鯰魚笑了,這個好辦,往后你就和小豆莢兒搭伴兒,每天的壓軸戲就你們倆唱。不過,你的唱功還不行,得多跟小豆莢兒學(xué),去吧。
……
大鯰魚又去了柳子遜那里,見到柳子遜就說道,子遜賢弟,現(xiàn)在我們倆都不要自責(zé)了,馬克西姆出來了,就在咱們木香鎮(zhèn)。
柳子遜說道,你只知道馬克西姆被放了,可你不知道他已經(jīng)傾家蕩產(chǎn)了,在哈爾濱的房產(chǎn)和鋪子都變賣了,他才被放出來,現(xiàn)在他走投無路才到木香鎮(zhèn)來?,F(xiàn)在我明白了,這個俄人馬克西姆為人很清白,也能看清誰好誰壞,但他萬萬想不到是你把他坑了?,F(xiàn)在,你讓我不自責(zé)我是辦不到的。馬克西姆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我們該出手幫幫他,你看我們應(yīng)該怎么幫他?
大鯰魚想了想說道,我讓他到我的戲班子里來,先給我戲園子打雜,然后我再教他唱戲。如果老毛子唱咱們這土腥味的蹦蹦戲,肯定招人,我給他的工錢也不會少。
柳子遜說,你知道嗎,馬克西姆在哈爾濱有三處房產(chǎn),還有一個鐘表店,他這個洋貨鋪每年可以給他掙足幾千塊大洋。他的全部家產(chǎn)加在一起少說也值三四萬塊大洋,這要是在鄉(xiāng)下,他就是一個大地主,這些錢能買幾千坰地,可現(xiàn)在他卻分文皆無了。
大鯰魚問,你咋知道這么清楚?
柳子遜說,是許家三少爺跟我說的,他對馬克西姆知根知底。他這次到木香鎮(zhèn)來不是想做生意,而是來和三少爺、十九嫂道別,他可能要去關(guān)里謀生路。
大鯰魚說,我也知道哈爾濱的蔡署長心挺黑,但只要有人出一萬塊大洋,馬克西姆就可以放出來。他之所以離開哈爾濱,肯定是覺得在哈爾濱那里容易惹是非才離開的。他現(xiàn)在肯定還有錢,去關(guān)里是假的,到這里來娶十九嫂是真的,因為在這里,他娶了十九嫂也算是有了靠山,許青燈許鎮(zhèn)長在木香鎮(zhèn)吐個吐沫就是個釘,木香鎮(zhèn)人會善待馬克西姆。許鎮(zhèn)長的人氣誰都知道,連三泉山的土匪大瓢把子袁二爺都對許鎮(zhèn)長很敬重,鎮(zhèn)上有什么事,只要跟袁二爺打個招呼,山上就會下來人幫忙。袁二爺在山上有幾千人,江北的護衛(wèi)軍曾經(jīng)吵吵過要清剿三泉山,但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敢踏上三泉山一步。所以,子遜賢弟,你還得另想轍……
柳子遜說,我一直在想,十九嫂看中了誰,那是他的福氣, 這事兒是不能強求的。不管她和馬克西姆將來會怎么樣,我仍然會對十九嫂一心一意。馬克西姆到木香鎮(zhèn)來,他不可能坐吃山空,但即便他有錢,錢也總有花光的時候,如果將來他沒錢了,受罪的是十九嫂,所以我也不能看笑話。我能幫多大忙就盡全力。
大鯰魚就又豎起大拇指,子遜兄,佩服。
……
傍晚的時候,謝萬庭和大兒子謝遠程拎著點心又進了許家大院。謝萬庭和謝遠程整天都守在茶坊里,很少到木香鎮(zhèn)的街上閑逛,鎮(zhèn)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十九嫂和馬克西姆交往的事兒他也一概不知。前幾天,謝萬庭到許家大院拜訪許青燈,兩個人嘮得很對脾氣。當(dāng)提到十九嫂的時候,許青燈并沒有一口回絕,只對他說,只要我閨女同意,我肯定不會阻攔她,如果她肯嫁到你們謝家,我照樣會給我閨女一筆嫁妝。
這天晚上,剛好許菇娘也在許家大院,他們剛吃完晚飯,這時候她進了許青燈的書房,拿了一桶茶葉對她爹說道,爹,這是俄國的紅茶,不是俄國的地產(chǎn),是從蒙古國運到俄國,然后俄國的茶坊又對這蒙古紅茶做了加工,這里邊添加了蜂蜜干粉和奶粉,現(xiàn)在到深秋了,喝這種茶耐寒,壯身子。
許青燈笑了,我閨女就是疼我,放在這兒吧,讓丫鬟過來沏上三碗,我也請謝掌柜和他的大公子嘗嘗。謝掌柜可是品茗的行家。
一會兒,丫鬟沏了三碗洋茶放在了許青燈和客人的面前。謝掌柜喝了一口,咂了咂,又連續(xù)喝了兩口,說道,味道確實不錯,不過,喝茶是不能加輔料的,一加了輔料就不是茶了??蛇@茶畢竟還是養(yǎng)生,喝了也不錯。我也知道許鎮(zhèn)長喜歡喝紅茶,明天我讓遠程給你送來一桶。紅茶分功夫紅茶和非功夫紅茶,而正宗的紅茶是非功夫紅茶,有正山小種紅茶和外山小種紅茶,均產(chǎn)自于武夷山,這種茶并不遜色于滇紅茶和閩紅茶。
一直不說話的謝遠程說道,這種茶綿軟,性溫,如果佐以點心就更好了。
謝掌柜說,今天我給你帶來的這個果匣子和上一次的不一樣,是上品,有薩其馬、奶皮餅、干菜月餅,還有脆皮槽子糕。這可都是我兒子親手做的。
許青燈說道,謝掌柜太客氣了。然后對倒茶的丫鬟說道,小蓮,把我閨女叫來,讓她也嘗嘗。
一會兒十九嫂進屋了。許青燈說,閨女,這是你謝大叔送來的點心,是遠程親手做的,這可是滿族點心的上品,你嘗嘗。
十九嫂就從果匣子拿出一塊薩其馬,咬了一口說道,真好吃。這一定是遠程的手藝。遠程有這么好的手藝,真讓人佩服。
遠程幸福地說道,如果姐姐愿意吃,我會天天給你做。
十九嫂沒再說什么,只對父親說,爹,這果匣子里的點心這么多,你一時也吃不完,每樣你給我留兩塊,一塊給我三弟,另一塊我要送人。
許青燈說道,你三弟你就不用惦記了,不用給他留,他也會自己來拿,我只是不知道你的另一塊要送給誰,這么好的東西我還舍不得送給別人呢。
十九嫂說,馬克西姆已經(jīng)來咱們木香鎮(zhèn)好幾天了,他原本是要來拜訪你的,知道你忙,就沒敢打擾你。這桶俄國茶就是他帶給你的,咱們要和人家禮尚往來。再說,他肯定也沒有吃過這么好的滿族點心。說完她就走了。
謝掌柜問,什么馬克西姆,我怎么沒聽說過。
許青燈就告訴他,我閨女在鎮(zhèn)上開了洋貨鋪子,都是從哈爾濱進的貨。這個馬克西姆是個俄國人,也是一個好心人,知道我閨女進貨不方便,他就十天八天地來送一趟貨。
謝掌柜想了想說道,你閨女開了這么大的鋪子也太辛苦了,她不應(yīng)該做女掌柜,應(yīng)該做個賢妻良母。
許青燈說,我閨女就是能吃苦,讓她在家呆著她閑不住,只要她高興就讓她干好了。
這次謝掌柜到許家登門拜訪,雖然許鎮(zhèn)長很熱情,但他也看出十九嫂并沒有把兒子謝遠程放在眼里,這也讓他心里有些不悅。又閑聊了一會兒,他和兒子就走了。
……
十九嫂和馬克西姆坐著馬車到了鎮(zhèn)南。這里僅有一個小村落,也就十幾戶人家。地上的莊稼都已經(jīng)收割完了,一眼望去這里的地都很平整。十九嫂指著很大的一片地說道,這里的十坰地就是我的,今年種的是谷子,收成肯定也不錯。前幾天,我看見楊十九的這個親戚,他說要給我租錢,我沒要,我說你只要給我兩麻袋谷子就行,我爹喜歡吃小米飯。有了這些地,往后你的日子就不用愁了。你在這個屯子的東頭再蓋幾間房子,圍個像樣的大院兒,就有家的感覺了。
馬克西姆半天也沒說話,他在地頭走了走,停下來說道,這十坰地不管種什么,一年的收成也不過就是一百多塊大洋,如果在鎮(zhèn)上開個鋪子或者開個作坊,那收入就非??捎^了。其實我還有手藝,我會烤列巴,也會釀葡萄酒,在木香鎮(zhèn)還沒有列巴坊和葡萄酒坊,這就得靠你父親幫忙了……
十九嫂說,這個忙我父親不能幫,因為鎮(zhèn)上的商會已經(jīng)定了規(guī)矩,鎮(zhèn)頭和鎮(zhèn)西不能再蓋房子了,鎮(zhèn)西最后一個鋪子離木香鎮(zhèn)的三孔橋只有四五丈遠,過了三孔橋就不是木香鎮(zhèn)的地界了。鎮(zhèn)東原來有一個城隍廟,商會決定明年開春就要把那座城隍廟重新建起來,一個鎮(zhèn)子有這么多的人,沒有個廟怎么行,人們拜神明或佛家得到三泉山腳下,那兒是山大王袁二爺護山的地方,沒人敢去。所以你要想在木香鎮(zhèn)開鋪子,那就得等鎮(zhèn)上的哪家鋪子不想干了、出兌了,你才能開鋪子。
馬克西姆說,木香鎮(zhèn)是個黃金地,生意人都想來,誰還肯把鋪子兌出去。我看我還是到江北吧,江北的巴彥鎮(zhèn)雖然沒有木香鎮(zhèn)興旺,可也畢竟有人到那里去做生意。
十九嫂說,巴彥鎮(zhèn)沒有普通商鋪,只有一家酒館和一家客棧,因為巴彥鎮(zhèn)的大集主要是賣木材,你過江北肯定也是無生意可做。那里基本看不到俄國人,誰還去買列巴和葡萄酒。你還是靜下心來好好地在這兒種地歇息吧。錢的事兒你不用愁,我在木香鎮(zhèn)開洋貨鋪也能養(yǎng)得起你,再說,我還有靠山,我爹和我三弟都不會看我的笑話。
馬克西姆說,那我就聽你的……
……
柳子遜在十九嫂的洋貨鋪子前來回走了好幾趟也沒有勇氣進去,倒是十九嫂看見了他,跟他打招呼,柳先生,請到我的鋪子里坐坐吧,看看還有沒有你相中的洋貨。
柳子遜腳步沉重地走進了十九嫂的洋貨鋪子。柳子遜連柜臺上的洋貨也沒看,就低下頭,好像心事重重,這已經(jīng)被十九嫂看出來了,十九嫂就問,柳先生的生意不錯,還有啥不順心的?
柳子遜慢慢地抬起頭來說道,十九嫂,我聽說那個叫馬克西姆的俄國人到你這兒來了,是給你送貨來了嗎?
十九嫂說,不是送貨,他在哈爾濱遇到了麻煩,在那里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就到木香鎮(zhèn)來找我?guī)兔Α?/p>
柳子遜問,啥麻煩?
十九嫂說,有人誣害他,說他賣洋鴉片,就把他扔進了大牢。其實馬克西姆是一個懂得規(guī)矩的人,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他不可能干出那種損人利己的事兒。他變賣了在哈爾濱的所有家產(chǎn),打通了警署的關(guān)系,才被放了出來。現(xiàn)在他分文皆無,到這里求我和我三弟幫忙給他找點事兒干。
柳子遜問,找到了嗎?
十九嫂笑了,我在南郊有十坰地讓他種,他不太樂意干,嫌賺錢少,他就想在木香鎮(zhèn)開個作坊,但木香鎮(zhèn)沒有他開作坊的地方,我也正在為這事兒發(fā)愁,既然他投奔了我們,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
柳子遜說,有現(xiàn)成的生意他為什么不做?他和你一塊兒開洋貨鋪子不是挺好嗎?
十九嫂說,他膽子很小,賣洋貨已經(jīng)讓他吃盡了苦頭了,他怕再攤上事兒,就發(fā)誓再也不干這個買賣了。
柳子遜說,他想在木香鎮(zhèn)開什么作坊?
十九嫂說,他會兩種手藝,一是會烤列巴,一是能釀葡萄酒。
柳子遜想了想說道,開作坊大可不必在鋪面上做,我的牙館后院兒很大,還有兩間空房子,他可以在我那里開列巴坊……他做出的列巴可以在你的洋貨鋪子里賣,因為列巴不也是洋貨嗎。
十九嫂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柳先生,我不太明白,前幾天你還向我求親,現(xiàn)在為啥就放棄了這個念頭,而竭力地在促成我和馬克西姆的婚事?
柳子遜苦笑道,我雖然在木香鎮(zhèn)呆了這么些年,你對我這個人還不知道根底。做人和行醫(yī)是一樣的,先是德后是醫(yī)術(shù)。今天我到你這兒來,是想和你說一件事兒,你聽了這件事也千萬別生氣。馬克西姆之所以能淪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和我有關(guān)系,但這不是我的本意。戲子大鯰魚知道我想娶你,就跟我說過,我現(xiàn)在要想娶你,必須排除一個大的障礙,那就是俄國人馬克西姆。我對他說,十九嫂嫁給誰由她自己選擇,強扭的瓜不甜,如果十九嫂相中了馬克西姆,咱們就沒有必要再插一杠子了。大鯰魚說,他會有辦法的。大鯰魚這么做也有他的目的,他讓我給他鑲一口金牙。誰知道他用了這么損的辦法,他讓戲子小豆莢兒到哈爾濱去找警署的蔡署長,結(jié)果就把馬克西姆給害了。我聽說了這件事兒很氣憤,就找他了,讓他無論如何要把馬克西姆給救出來。他也不知道馬克西姆能這么快就出來。雖然馬克西姆沒有坐牢,可他畢竟已經(jīng)家貧如洗了,我已經(jīng)跟大鯰魚說了,讓他賠馬克西姆的損失,他答應(yīng)先賠馬克西姆五千塊大洋,以后每年都要還五千,三年還完。如果馬克西姆認為賠償這些錢不夠,余下的錢由我來賠。十九嫂,你不會恨我吧?
十九嫂說道,我怎么會恨你,今天你說的這番話,讓我對你已經(jīng)刮目相看了。你是一個善人,我父親早就說過,柳子遜是一個講道德、重情義的人,我爹說的沒錯?,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馬克西姆還沒有到一貧如洗的程度,將來我和我弟弟也會幫他。我的確是想嫁給他,尤其他現(xiàn)在為難的時候我就更應(yīng)該嫁給他。如果我早一天能看出你的善良,我也會嫁給你的。
柳子遜笑道,婚姻是天意,更是緣分。你是別人的,我就是搶也搶不走。
十九嫂掉下了眼淚,不知該說什么好。
柳子遜說,別看馬克西姆不在哈爾濱了,你的洋貨鋪子還是要開下去,進貨的事兒我會幫你。你我和馬克西姆咱們?nèi)齻€人一塊去一趟阿穆爾河對岸,和我的朋友接上關(guān)系,以后你再進貨就不用愁了。
十九嫂說,啥也別說了。有你這番話就夠了。
……
柳子遜從十九嫂的洋貨鋪里走出去不大一會兒,大鯰魚也來了,一臉的愧疚。十九嫂沒有拿正眼看他,也沒讓他坐下。大鯰魚說,我知道子遜已經(jīng)把事情跟你說了,說了也好,要是他不說,我也會主動來找你,說出事情的原委。我當(dāng)初的用意確實是想幫子遜,因為子遜這個人很重情義。我們唱戲的人沒有一口好牙是不好開口的,我十六歲就抽煙,牙上的黃垢很厚,是子遜用秘方給我除凈了,且沒有收我一文錢,但他到我那里聽?wèi)蛞惨晃腻X不欠我的,這種人我佩服。我?guī)妥舆d當(dāng)然是要成全你們的好事,我打發(fā)小豆莢兒到哈爾濱找蔡署長,只想把馬克西姆關(guān)上半年左右再放出來,誰知道,小豆莢兒不會辦事兒,蔡署長讓法院判了馬克西姆十年的徒刑。后來,我知道了這件事兒,就又給小豆莢兒拿了五百塊大洋,再讓她去哈爾濱找蔡署長疏通關(guān)系,半年以后就把馬克西姆放出來。正要去的時候,想不到馬克西姆自己出來了,我聽說他花了上萬塊的大洋才被放出來……不管怎么說,人出來就好,這錢由我來出。
十九嫂說,這錢你該出。
大鯰魚走進鋪子的時候,十九嫂已經(jīng)看見他背后還拴著一個錢褡子,知道他是來送錢的。
大鯰魚就把錢褡子解開,遞給了十九嫂,說,這是五千塊大洋,你數(shù)數(shù)看,這可是我戲班子全年的收入。往后,我每年都還馬克西姆五千塊大洋,直到他說夠了為止。
十九嫂說道,大鯰魚,我就喜歡聽你戲,但不太喜歡你做人,但你今天能夠帶著錢來,我就覺得你還不是那種做損能做到底的人。我問你,你鑲一口金牙得多少錢?
大鯰魚笑了:一口金牙不是滿口都是,上齒四顆,下齒六顆,一共十顆。
十九嫂又問,一顆金牙得多少錢?
大鯰魚說道,這你得問柳子遜去。不過我也知道價錢,一顆金牙得一百塊大洋,一口金牙一千塊大洋就夠了。十九嫂,我知道你問這話的意思,我?guī)土舆d并不是為了讓他給我鑲一口金牙,我只是和他開玩笑,我大鯰魚出一千塊大洋還是不至于傷筋動骨的。我戲班子里的小青蛇的父親得了癆癥,三年花了兩千多塊大洋,都是我出的,還有,我以前雇的喇叭匠子董萬生,有一年發(fā)大水,房倒屋塌,我也給他出了兩千塊大洋。在木香鎮(zhèn),我不是商會的人,你爹許鎮(zhèn)長了解我,每年我都向商會捐錢,鎮(zhèn)上哪個鋪子家里邊的紅白喜事,只要我知道,我絕對都出份子。有一年冬天,有兩個要飯花子,又餓又凍,我就把他們留到了戲園子,讓他們幫我打雜……十九嫂,我不是一個惡人。
十九嫂說道,我也知道你不是一個惡人,但是你卻做出了一件惡事。
大鯰魚說,往后馬克西姆有啥難處讓他直接找我,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聽說他要在鎮(zhèn)上開個作坊,現(xiàn)在沒有房子,我戲園子有兩個閑屋子,是戲子們睡覺的,我可以騰出一間來讓馬克西姆用它開列巴坊。開列巴坊需要有木炭,我們戲園子后院有好幾車樺木炭,都是三泉山上的袁二爺白送來的,袁二爺愿意聽?wèi)?,我們戲班子每年都要到他的山上唱戲,所以和他也有交情?
十九嫂說道,我對你雖然不知根不知底,但鎮(zhèn)上的人也沒有說你不會做人的,就憑這些,我就不怨你了??熳@兒歇歇,我這洋貨鋪上有你看中的東西,你就只管拿,不收你錢。
大鯰魚感激地說道,許家大院兒的人沒有不善良的。說完就走了。
……
馬克西姆在哈爾濱已經(jīng)悠閑慣了,到了木香鎮(zhèn)他覺得一切都不太適應(yīng)。十九嫂讓他種地,這也確實為難了他,他在十六歲的時候在鄉(xiāng)下做過小長工,但那個時候不種地,只在土豪大院里打雜,種地他不太拿手,只有割麥子還算麻溜。他還是想在木香鎮(zhèn)開作坊。
馬克西姆在木香鎮(zhèn)這幾天還真沒有著落。他不能總在客棧里住,于是他就在木香鎮(zhèn)后邊的群宅里租了兩間房子。十九嫂到客棧去找他,卻不知道馬克西姆哪里去了,她以為馬克西姆離開了木香鎮(zhèn),但在街口卻突然又看見了馬克西姆。她就問,你怎么不在客棧里住了?
馬克西姆說,總在客棧住也不是個辦法,我還是過江北吧,江北的巴彥鎮(zhèn)房子好租,還有火車站,我要是在那兒開個列巴坊,估計會賺錢的。
十九嫂說,巴彥鎮(zhèn)雖然比木香鎮(zhèn)大,但商鋪少,每月逢五有集,但在集市上主要交易的是木材和山產(chǎn)品,趕集的人大都是山里人,很少能看到俄國人,所以你在那里開列巴坊生意肯定不會好。
馬克西姆想了想說道,還有一個生意我可以試著去做。在木香鎮(zhèn)的商鋪里還沒有賣洋藥的,洋藥治病要比中醫(yī)快,我有一個朋友在哈爾濱是專門倒騰洋藥的,有英國產(chǎn)的盤尼西林,還有俄國產(chǎn)的磺胺……
十九嫂說,那你可萬萬做不得。服洋藥是有生命危險的,再說,這里也沒有洋醫(yī)生,如果出了差錯那是要吃官司的。
馬克西姆一聲長嘆。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牙醫(yī)柳子遜。十九嫂把柳子遜介紹給了馬克西姆。
柳子遜說,聽說你的俄國朋友要在咱們木香鎮(zhèn)開列巴坊,沒有房子。我牙館的后面有三間房子足夠他用的了,他烤出的列巴可以在你的洋貨鋪里設(shè)個專柜,正好和你的洋貨鋪配套。
馬克西姆一笑,這可真是個好主意。柳先生,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出你這個人很善良。那我就有出路了。不過,用你的房子我一定要付足一年的房租。
柳醫(yī)生說道,我不需要錢,我后面的房子閑著也是閑著,你用它開作坊正合適,每個月你能讓我吃足了你的列巴就行了。
馬克西姆說,那沒問題。一個列巴夠你吃三天的了,一個月十個列巴就夠了,如果要是買十個列巴也就是五塊大洋,你這房子簡直就是讓我白用了。
十九嫂說,柳醫(yī)生是個實在人,他讓你用他的房子你就用吧,將來等你賺錢了再回報他也不遲。
馬克西姆用俄國的禮節(jié)擁抱了柳先生。
……
馬克西姆的列巴坊很快就開業(yè)了。木香鎮(zhèn)商人間的規(guī)矩是,無論誰家的生意開業(yè),都要去賀喜開張,還要隨一禮份子。馬克西姆對這規(guī)矩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也不會說客套的話,就用紙寫了一個告示貼在了門前:凡是木香鎮(zhèn)人,買我的列巴一律半價,如需要一個列巴,免費奉送。
這天馬克西姆烤出的四五十個列巴沒有拿到鋪上去賣,而是切成了片兒放在一個大桌子上,列巴片兒旁邊還放了一盤子果醬和一盤子黃油,讓前來恭賀的人品嘗。來的人都嘗了列巴,都稱贊這列巴烤得味道很香,吃了肯定扛餓。
晚上,馬克西姆在數(shù)大家的份子錢,讓他感到意外的是,一個叫郭鳳山的人隨了兩千塊大洋。他不知道這個郭鳳山是誰,就去找十九嫂。十九嫂告訴他,郭鳳山是鎮(zhèn)上戲園子的班主,藝名叫大鯰魚。
馬克西姆說,他隨了這么大的份子,肯定是他戲園子里的戲子們都愿意吃我的列巴。那么往后我給他們戲園子送列巴,一定得收最低價格。
十九嫂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必要。就不再說話了。
……
馬克西姆的生意很好,到他這兒來取貨的大都是江北瓦西里屯兒的人,他們不光要買馬克西姆的列巴,還順道在十九嫂的洋貨鋪里買了洋貨,這也讓十九嫂感覺出了他們之間的契合。
這天,馬克西姆烤完了兩爐列巴就不再烤了。他的生意這么好,完全都是柳子遜帶給他的,他要請柳子遜吃飯。他特意到江岸碼頭等亞歷山大號的船過來,等船停下來以后,他上船去找大副,讓大副在船上給他買幾根紅腸和十瓶伏特加,還有船上廚房烤出的牛排。把這些東西買完了,他交足了錢,又送給了大副一壇子木香鎮(zhèn)最好的酒,袁麻子的糧食燒鍋。
他回到木香鎮(zhèn),剛好是中午。他就進了牙館,見牙館里沒有患者,就對柳子遜說,柳醫(yī)生,今天中午我請你到后院兒吃一頓西餐,喝點兒伏特加酒,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柳子遜想了想說道,那好。不過,你得讓我給你買兩道菜,是鎮(zhèn)上扈爾漢滿族菜館的兩道菜,一道是馬哈魚肉丸子,一道是蝦油汁澆白菜心。
馬克西姆說,太好了,這兩道菜我還真沒吃過。
兩個人去了后院兒。一進馬克西姆的寢室,地當(dāng)央的桌子上擺放著里道斯、新烤的列巴,還有烤得八分熟的牛排。
柳子遜笑道,這些都是正宗的俄國西餐。我雖然不經(jīng)常吃西餐,但偶爾吃一次也覺得很上口??磥砟闶潜M力了,這牛排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馬克西姆說,里道斯和牛排都是我在亞歷山大客輪上買的,今天早上我起大早到了江岸碼頭,客輪上的大副是我的朋友。
柳子遜說道,我們來日方長,用不著這么客氣。
不一會兒的工夫,滿族菜館的兩道菜也送來了,兩個人就喝了起來。柳子遜說道,就我們兩個人喝,用不用再找兩個人陪你?
馬克西姆說,今天這頓酒是我專門謝你的,我們兩個人在一塊喝讓我心里頭更踏實。
馬克西姆把伏特加的木頭瓶蓋起開,倒?jié)M了兩杯酒。馬克西姆說,中國的習(xí)慣是將杯子倒?jié)M,而俄國人卻是只在杯子里倒兩口酒,今天就按照中國的習(xí)慣來喝。
柳子遜說道,其實我不太喜歡喝洋酒,一喝就上頭,不過今天和你在一塊兒喝未必就能上頭。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也沒有更多的話,一會兒就把一瓶伏特加喝完了。柳子遜雖然沒有上頭,但頭腦也有些混沌了,而馬克西姆的頭腦卻格外清醒。這時馬克西姆問,子遜大哥,來到木香鎮(zhèn)以后有許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我這個人總覺得要活就得活出樣兒來,也就是說得活明白了。如果許多事不明白的話,那就很難活明白。所以我就想問大哥我來木香鎮(zhèn)以后不明白的一些事兒。
柳子遜說道,你只管說好了。我來木香鎮(zhèn)的時間也不長,掐頭去尾還不到十五年,但這十多年過去了,不明白的事兒我都明白了。我也愿意把我明白的事兒告訴你,你說,你說……
馬克西姆說,我先要說的是,木香鎮(zhèn)人為啥比別的地方的人都好,大伙兒都很抱團兒?
柳子遜說,一句話,咱們的鎮(zhèn)長好。許青燈鎮(zhèn)長是一個開明紳士,他的祖先在朝廷做過事,最大的官兒是禮部尚書。他的家人都是讀過書的,現(xiàn)在有兩個在外做官的,只有三少爺在許家大院兒幫助他爹支撐家業(yè)。許青燈發(fā)起的商會,給商會立了許多規(guī)矩,讓大家在經(jīng)商的時候不能相互擠對,誰有了難處,商會就要幫一把,這樣木香鎮(zhèn)的商人就沒有鉤心斗角的,更沒有奸商存在,這就為木香鎮(zhèn)爭得了好名聲,所以,到木香鎮(zhèn)來的客人就越來越多了。
馬克西姆說,這我就明白了。還有我和你子遜大哥原本就不認識,你卻能幫助我,讓我不解。你這三間房子要是出租的話,每個月至少也得五塊大洋,一年下來得六十塊大洋。我知道你的生意好,可你幫助一個人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去幫。
柳子遜說道,這里的原因我不想說,但將來你會知道。你放心,早晚我會告訴你我為啥會幫你的。
馬克西姆說,我尊重你。那就不急著等你回答。還有,戲園子的大鯰魚在我開業(yè)的那天給我隨的份子竟是兩千塊大洋,我以為他會長年吃我的列巴,誰知道那天我到戲園子去找他,他卻說他戲園子里的戲子們沒有愿意吃列巴的,他們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喜歡吃烙餅、白米飯,喜歡吃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大鯰魚的舉動讓我不明白。
柳子遜瞪大了眼睛說道,怎么,大鯰魚給你隨了兩千塊的份子,他怎么沒跟我說??磥碚f到這里我也不得不向你交代實情了。我和大鯰魚都欠你的。當(dāng)初,我想娶十九嫂。大鯰魚是我的朋友,木香鎮(zhèn)里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你來過木香鎮(zhèn),和十九嫂相處得也很和睦,我就覺得你在我和十九嫂之間形成了一個障礙。我是想靠真誠去感動十九嫂,和你競爭,而大鯰魚則認為,我不是你的對手。他就想了損招兒,讓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最后導(dǎo)致你傾家蕩產(chǎn)。我和大鯰魚對你都有負罪感,我們倆都想向你道歉,我的道歉方式是用我的房產(chǎn)做我的補償工具,讓你重新立起來,盡快恢復(fù)你原來做生意的精干。大鯰魚也準(zhǔn)備每年向你提供兩千塊大洋的資助……
馬克西姆愣住了,半天他才說話,原來如此。不過,我不會記恨你的。你的行為反倒讓我感動。為了十九嫂,你已經(jīng)盡了全力,而大鯰魚又是一個講義氣的人。我雖然在哈爾濱栽了,但我在木香鎮(zhèn)又站起來了。我從哈爾濱的大獄出來是花了不少錢,不瞞你說,花了一萬塊大洋。一萬塊大洋對我來說也不算是傷筋動骨,但我總覺得害我的人是在哈爾濱,我之所以離開哈爾濱,就是怕再遭人暗害。我現(xiàn)在還有錢,因為我把在哈爾濱的兩個房產(chǎn)賣掉了,把一個鐘表店也賣掉了,現(xiàn)在我還有五萬多塊大洋,就是什么也不干,也夠我這一輩子受用的了。
柳子遜說道,你這么說讓我心里頭好受一點,不過,請你記住,我欠你的,我會還清的。首先,我把十九嫂讓給了你,這其實也是我最不情愿的。我們都想娶十九嫂,十九嫂既看中了你的人品,也看中了我的人品,但我自知我的人品不如你。誰是一個人品至上的人,誰才有資格娶十九嫂。你是有資格的。
馬克西姆想了想,說道,陷害我肯定不是你的本意。大鯰魚出面幫你也是認為你值得他去幫,所以我也不能認為大鯰魚是不善良的,他打算每年還我兩千塊大洋就是他人品的表現(xiàn)。最重要的是,你們倆能夠把事情的真相說給我,就足以讓我感動。我也希望你轉(zhuǎn)告大鯰魚,我馬克西姆不會記恨他。
柳子遜說,你這句話我一定會轉(zhuǎn)告大鯰魚的。過幾天我們?nèi)齻€人再聚一次,不過,下一次就不再提這個讓人心里揪得慌的事兒了,在一起商量商量如何把你的列巴坊開得更好。
馬克西姆學(xué)著中國人那樣一抱拳說道,馬弟心領(lǐng)了。
……
瓦西里屯兒來了不少人,他們都是來買馬克西姆的列巴的,卻沒見列巴坊里有煙火。柳子遜領(lǐng)著大伙兒進了后院兒,卻見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了幾行字,讓人看了覺得有些不知所措,那上面寫道——
木香鎮(zhèn)的父老,你們是中國人的上品,你們?nèi)绱说纳屏?,讓我非常感動。我的列巴坊?;鹆?,我必須得離開木香鎮(zhèn),因為木香鎮(zhèn)給予我的太多,我實在難以承受,只有離開了。
……
馬克西姆走了,最著急的應(yīng)該是十九嫂。她到牙館去找柳子遜,因為她知道在他離開木香鎮(zhèn)之前,他和柳子遜在一起喝過酒。那天晚上,他把身上的一塊懷表交給了十九嫂,說道,這塊懷表是我家的懷表,不是我收買來的,上面有我父親刻的字,是:親人。你不能成為我的妻子,但你無疑是我的親人。當(dāng)時,十九嫂以為他是在說醉話,并沒有在意。當(dāng)他離開十九嫂的洋貨鋪的時候,走路有些踉蹌,她是看著馬克西姆走進牙館后院兒的,當(dāng)時她心里還罵了一句,這個不知道深淺的傻東西。
柳子遜的牙館沒有開,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后院兒那張告示的,他就去找馬克西姆。他以為馬克西姆肯定會坐亞歷山大號回哈爾濱。可是到了碼頭,也沒有見到馬克西姆。
在碼頭,柳子遜也看見了十九嫂。柳子遜很慚愧地對十九嫂說,對不住你了許菇娘,馬克西姆可能是因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才離開了,其實我和大鯰魚都沒有惡意,都在盡力地幫他,可他還是離開了。不過,你放心許菇娘,我一定能把馬克西姆給你找回來,要不然,我這一輩子都會心不安的。
十九嫂說道,不必了,他想離開這里,你就是留也留不住,他想留在這里,你就是攆也攆不走他。你們都是善良的人,尤其是你的善良,不光讓我感動,連我父親都說你是一個講良心的人。馬克西姆也是一個善良的人,但他和你比起來,他的善良還是沒有你的善良更能讓人理解到。啥也別說了,人的一生靠的是緣分,不是靠的爭取。
柳子遜說,這話我信。
亞歷山大號靠岸了,柳子遜和十九嫂看著上船的每一個人,卻沒有看見馬克西姆。一會兒,亞歷山大號又逆流而上……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