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晨
【摘要】本文以當代藏族女作家央珍的長篇小說《無性別的神》中主人公央吉卓瑪的成長歷程為線索,展現(xiàn)了她輾轉于不同莊園的坎坷童年。通過對孤獨的體驗和愛的執(zhí)著追求,她從傳統(tǒng)的西藏貴族少女轉變?yōu)橐粋€具有獨立意識的現(xiàn)代藏族女性。
【關鍵詞】藏族女作家現(xiàn)代女性人的覺醒獨立意識
藏族女作家央珍于1994年出版了長篇小說《無性別的神》,目前研究這部小說的論文有徐琴《評藏族作家央珍的小說<無性別的神>》、栗軍《時代巨變時期的不同書寫方式文學多元化下的自覺審美追求——對小說<格桑梅朵>、<無性別的神>、<塵埃落定>的比較》、蔣敏華《全球化語境中的文化心理——兼評馬原、央珍、阿來的西藏題材小說》、耿予方《央珍、梅卓和她們的長篇小說》等。《無性別的神》從貴族德康莊園二小姐央吉卓瑪的視角,展現(xiàn)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西藏歷史巨變的時代風貌。
小說描述了央吉卓瑪孤獨地輾轉于德康莊園、帕魯莊園、貝西莊園的童年生活和一步步脫離貴族的成長歷程,塑造了一個勇于同封建勢力劃清界限,敢于追求理想的現(xiàn)代藏族女性形象。央吉卓瑪從童年開始就被貴族圈子邊緣化過程,可以從客觀和主觀兩個方面來分析。
從客觀方面來說,變化無常的成長環(huán)境,制約了央吉卓瑪對貴族禮儀的學習,使她沒有機會接受西藏貴族家庭為后代進行的“限制性家庭教育”,在這樣的教育中,孩子們被有意識地培養(yǎng)成有貴族精神的人物。在禮儀方面,貴族家庭會利用一切機會給孩子進行言行規(guī)矩教育,包括“吃相”、“坐相”、“行相”等規(guī)矩。但是,對于顛沛流離的終日只有奶媽和女仆相伴的央吉卓瑪來說,她受不到母親的寵愛,也就得不到母親的直接禮儀訓練。因此,當她從貝西莊園被接回拉薩的時候,母親嫌她吃飯像田里做活的農人、說話像街頭的乞丐、完全缺乏教養(yǎng),這讓央吉卓瑪感到“緊張和不習慣”。
從主觀方面來說,一方面,央吉卓瑪幼年時期就被動地遠離貴族圈子,即使回到貴族圈里也找不到歸屬感。比如,當央吉卓瑪重新回到拉薩自己的家時,卻被家人嘲笑不會敬語、被訓斥不懂禮節(jié);家人外出赴宴時,母親就讓奶媽把她帶到遠處去玩,若不答應就用許多謊話來騙她,或者就干脆把她關到臥室等情景都讓央吉卓瑪感到和家人的隔閡。即使央吉卓瑪逃亡到貝西莊園,有姑太太的悉心照料,她雖然感到“舒適、愉快”,但也感到“茫然和不習慣”。這說明央吉卓瑪早已習慣被貴族冷落的生活,即使再次回到貴族圈子,她也不能適應被貴族法則約束、受人擺布的生活。另一方面,在與下層人民相處的過程中,央吉卓瑪和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和信任。因父母之愛的缺席,央吉卓瑪只能與奶媽相依為命、與小女仆拉姆建立起超越等級的友誼。她通過拉姆了解了下層人民生活的艱辛,看到了貴族階層兇惡殘忍的一面。經歷了家族衰落的央吉卓瑪看透了貴族社會的虛假,與參加上流社會的宴會相比,她更愿意和奶媽、拉姆在一起。她予以下層人民的溫情和關懷,使她與把仆人當作牲口一樣使喚的貴族群體有了本質區(qū)別。
由此可見,央吉卓瑪在其輾轉西藏各莊園的童年生活中遠離了貴族社會,只有奶媽和女仆可以信任、依靠,反而逐漸具備了初步的獨立意識,由被動地排除在貴族之外轉變?yōu)橹鲃訉ふ业叫撵`的容身之所,追求真性情的她在內心深處否定了她本應所屬的貴族,將自己和“貴族”這個詞剝離開來。
但是,與貴族社會的疏離又使央吉卓瑪時時刻刻感到孤獨,因此她比一般的孩子更渴望愛和尊重。出于對愛的焦慮和渴望,她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貴族以外的世界,尋找被愛的同時,她也給予愛,這一過程中她逐步形成了自己獨立的人格。因此,在央吉卓瑪這一形象中蘊含著突出的特點:深刻的孤獨體驗、對愛的執(zhí)著追求。
倘若我們重新回顧央吉卓瑪的成長歷程,會發(fā)現(xiàn)先后失去父母之愛、叔父之愛的央吉卓瑪和后來深陷宗教困惑的央吉卓瑪對愛表現(xiàn)出了特別的敏感和渴望。
母愛的缺失讓央吉卓瑪首次體驗到孤獨。央吉卓瑪因為出生時的不祥不被母親關注,從小就被貼上了“不吉利的人”、“命里沒有造化的人”、“沒有福分”等標簽。后來父親因病去世、繼父到來、弟弟出生之后更是常被母親遺忘。當母親再次派人把她接回拉薩時,她竟認不出自己的母親了,甚至在見到母親時竟然“全身莫名的冷顫”。“冷顫”是人面對恐懼時做出的反應,對孩子來說,母親本應是避風港,但央吉卓瑪對母親不是依戀或喜愛,卻是恐懼。這說明央吉卓瑪長期與母親分離,并未深切地體驗過母愛,母親對她來說與陌生人沒有區(qū)別。當奶媽的女兒達娃告訴她,母親送自己去寺廟,并不是為了她能得到最終的幸福,而是為了省下一大筆置辦嫁妝的錢。這時,消失已久的孤獨、凄涼的感覺又回到了她的心中,從此她開始“懷疑一切,不再相信別人?!备鶕ヂ迥返睦碚摚拔冶蝗藧凼且驗槲沂俏摇保也槐蝗藧蹌t是因為我沒有成為別人期望的我。一般來說,母愛是無條件的,是對兒童的生活和需求做出的毫無保留的肯定。央吉卓瑪作為貴族母親的孩子,卻因為她出生時的種種不祥以及后天養(yǎng)成的習慣、性格讓她沒有成為母親理想中的樣子,不合貴族禮儀的行為讓她更像一個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沒有母愛,生活就會變得空虛”,所以央吉卓瑪在家里仿佛掉進了一口大井底,感到說不出的憋悶和煩躁。
阿叔之愛讓央吉卓瑪體驗到短暫的被寵愛的感覺。和阿叔在帕魯莊園生活的那段日子是央吉卓瑪最快樂的時光。在阿叔那里,央吉卓瑪漸漸恢復了自己消失已久的任性、快樂、淘氣。相比德康莊園的壓抑和被人嫌棄,阿叔的一句“以后你天天都陪著阿叔好嗎?”㈣讓她感到了自己的被需要,這是她在德康莊園從未有過的體驗。在阿叔家里她不顧小姐禮儀地跳上跳下、鉆進全是灰的柜子、和仆人帕加在房里亂跑等行為在德康莊園都不被允許、甚至是會遭到訓斥,卻統(tǒng)統(tǒng)得到了阿叔的許可和包容。這久違的、來自親人的關愛,使央吉卓瑪想長久地留在帕魯莊園不愿回去。
對宗教的失望促使央吉卓瑪重新為自己的未來定位。央吉卓瑪在母親和姑媽的勸說下,渴望在宗教那里獲得終極的愛和幸福。她以為從此能過上無憂無慮地受人尊敬的生活??墒沁M入寺廟后,她發(fā)現(xiàn)寺廟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仍然存在著歧視,使她對宗教所說的平等產生懷疑。在她心目中最圣潔、最崇高的寺院也漸漸變得越來越虛無縹緲,她以為宗教能給她終極的安慰和愛,結果那份愛也不能成為她最終的精神依靠。
從以上的簡單回顧中,我們可以在文本中處處感受到央吉卓瑪對于孤獨的深刻體驗,尤其是她在帕魯莊園體驗到了家的感覺,感受到了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被愛、被尊重的感覺。但好景不長,阿叔也離世了。她常常孤零零地帶著一雙癡迷而探尋的目光在帕魯莊園進進出出、四處游蕩,阿叔的去世帶走了央吉卓瑪久違的溫暖和寧靜,也把她的心扯得空空落落。她感到時間變得從未有過的漫長,孤獨和虛弱又重新縈繞在她心頭,以至于每天早上醒來便感到一陣恐懼和顫栗。如果說不能被母親所愛使央吉卓瑪很小就嘗到了孤獨的滋味,那么愛得而復失之后的巨大心理落差更加深了她對孤獨的體驗。
弗洛姆說:“孤寂是引起強烈恐懼感的根源”。兒童時期的央吉卓瑪一直處在孤獨和寂寞中。在家里她不能喚起母愛,疼愛她的父親和阿叔相繼離世,宗教也讓她失望。她的童年充斥著不被愛和愛的消失,在精神上她始終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叭酥挥型ㄟ^完全徹底地脫離周圍世界,以至于不再感到與世隔絕,他對徹底孤獨的恐懼感才會得到克服?!痹谫F族家庭里,央吉卓瑪的行為與貴族的禮儀格格不入,現(xiàn)實的宗教生活與她想象中的狀態(tài)也相去甚遠,因此,她與周圍的世界產生了強烈的隔絕感。央吉卓瑪從貴族家庭走向寺廟,又從寺廟走向解放軍,從心理學上分析,她的這一系列行為均是通過尋找愛從而擺脫孤獨感的監(jiān)禁。
首先,對愛的渴望讓她從被動地獲得愛轉向主動地尋找愛。她不像姐姐或其他的貴族小姐什么都不做就能擁有來自家人和仆人的關愛,她擁有的每一份愛都必須通過努力獲得?!皭廴恕笔撬@得愛的途徑,只有去愛別人,才能爭取到他人的溫情。所以,她為受傷的身為仆人的拉姆偷清油,吃魚時把大的魚肉給拉姆,在姑太太用最惡毒、最輕蔑的語音大聲訓斥拉姆的時候為拉姆辯解。這是孩子對友情的渴望,同時也是對愛的焦慮的正?;貞?。在與下層人民的交往中,她分享愛的同時也感受被愛,在無意識層面使她和冰冷的貴族產生了本質上的區(qū)別。
其次,央吉卓瑪的行為也符合馬斯洛人的需求層次理論。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五類㈣。由于央吉卓瑪感到自己在貴族家庭屬于可有可無的狀態(tài),出于對被尊重的需要,她開始向往寺院。但是進人寺院后,她卻開始思考:“既然鐵匠和屠夫是底下的賤民,為什么不管是黑頭俗人還是身披袈裟的僧尼都要吃屠夫殺的牛羊肉呢?又都使用鐵匠打的刀和鍋呢?所有的人不都是天天都必須吃肉的嗎?所有的男人不是腰間都要佩帶精美的裝飾刀嗎?我們沒有淪為賤民是因為我們沒有直接去殺牛去打鐵嗎?師傅過去不是總說佛教的靈光是眾生變得平等嗎?㈣”當央吉卓瑪超越自己的貴族階級,站在眾生平等的角度來思考這些問題時,表明央吉卓瑪已經突破了當時西藏社會的某些既定思想,在她眼中沒有職業(yè)的高貴與貧賤,平民和貴族也應該平等。佛教的“眾生平等”思想使她沖破了貴族視家族榮譽為最高美德的狹隘天地,在實踐眾生平等的同時也解放了自己。后來,央吉卓瑪加入解放軍、渴望學習漢語等舉動都源自她對眾生平等這一理想的追求。在最高層次需求的指引下,她勇于走出西藏,實現(xiàn)對真理的探索。在這一過程中她實現(xiàn)了她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覺醒。
她的成長之路一直伴隨著對自己存在和價值的探尋。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常常獨自一人思考“運氣到底是什么,自己真的是不吉利的人嗎?”;阿叔死后,她曾想透過鏡子看見自己的靈魂;因為裝神弄鬼嚇唬人被關進圣湖的時候,對她而言“命運”這個詞仿佛是一個古老的符咒,讓她感到敏感,因為這是“她耳邊聽到的最多在她心里琢磨最多的一個詞”;她也渴望別人的肯定,所以在觀圣湖的時候,她才會思考“為什么神靈不保佑我,讓我成為一個吉利的人”這樣的問題。前文提到,對于貴族家庭來講,個人的感情僅僅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而央吉卓瑪正是由于別人對她存在的否定和質疑才刺激她不斷思考自身存在的意義,比起隱忍、犧牲個人感情的其他貴族少年來說,她的人格顯得愈發(fā)獨立。馬克思曾說:“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他的生命活動是有意識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直接把人與動物的生命活動區(qū)別開來。”。央吉卓瑪渴望別人的尊重不是出于自己的貴族身份。而是基于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存在,與如同行尸走肉般被家族命運支配的貴族女孩相比,央吉卓瑪在意識層面首先成為了“人”。
獨立意識驅使央吉卓瑪自主地選擇人生道路。從德康莊園、帕魯莊園、貝西莊園再到出家為尼、加入解放軍青年聯(lián)誼會,央吉卓瑪先后在親人、宗教和解放軍那里尋求內心的寄托,但對愛的焦慮和對自我價值的渴求不斷使她內心的寄托被推倒(失去對親人的依賴)、重建(遁入佛門)、再推倒(離開寺廟)、再重建(加入解放軍青年聯(lián)誼會)。同時,她對自己命運的把握也全權由母親做主(被寄養(yǎng)到阿叔那里)、半自主(母親把她送入寺廟的想法和她不謀而合)到完全自主(在沒有征求父母的同意就毅然參加解放軍)。馬克思指出:“生命活動的性質包含著一個物種的全部特性、它的類特性,而自由自覺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央吉卓瑪沒有步入既定的貴族人生軌道,而是選擇自由支配自己的生活,她主動解開了身上的貴族枷鎖,在更廣闊的世界里馳騁。
在貴族世界里不被喜愛,央吉卓瑪感到孤立無援,這就形成了卡倫·霍尼所說的人的“基本焦慮”。被那些使她不安的狀況所困擾,她自己摸索生活的道路,并在無意識中形成了相應的策略、發(fā)展了獨立自主的性格傾向。
綜上所述,央吉卓瑪在她的成長歷程中,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在渴望愛和不被愛的沖突中不得不為自己的生活做獨立的決策:在巨大的社會變革面前,勇敢地投入時代的洪流,成為了自己的主人。因此,央吉卓瑪是當代藏族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中第一個由藏族女作家塑造出來的具有獨立意識的現(xiàn)代藏族知識女性。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