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陳先發(fā)
作 者: 陳先發(fā),當代著名詩人。著有詩集《春天的死亡之書》《前世》《寫碑之心》,長篇小說《拉魂腔》,長篇哲學隨筆《黑池壩筆記》等。
1
詩是對已知的消解。詩是對已有的消解和覆蓋。如果你看到的樺樹,是體內存放著絞刑架的樺樹,它就變了。如果你看到的池塘,是鬼神俱在的池塘,它也就變了,詩性就在場了。
2
一首好詩,只有去路,沒有來路。我們看到許多詩人在闡釋,都企圖將這“來路”講清楚,瞧這是多么徒勞的一件事。寫詩為世界增添神秘性,來源的混沌與爆發(fā)時的意外,是它最可愛之處。詩人的闡釋都是建廟的手在拆廟。一首好詩,甚至不需要作者。從一首好詩去追溯一個詩人,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應該的。
3
一個經(jīng)典作家或詩人,并非人類精神領域匱乏感的解決者,而恰是“新的匱乏”的制造者。制造出新的匱乏感,是他表達對這個世界之敵意的方式。換言之,也是他表達愛的最高方式。而且,他對匱乏的渴求甚于對被填飽的渴求。
4
詩人應該有一種焦慮,那就是對奢求與集體保持一致性的焦慮。好的東西一定是在小圍墻的嚴厲限制下產(chǎn)生的。一個時代的小圍墻,也許是后世的無限地基。這種變量無從把握,唯有對自我的忠實才是最要緊的。
5
語言于詩歌的意義,其吊詭之處在于:它貌似為寫作者、閱讀者雙方所用,其實它首先取悅的是自身。換個形象點的說法吧,蝴蝶首先是個斑斕的自足體,其次,在我們這些觀者眼中,蝴蝶是同時服務于夢境和現(xiàn)實的雙面間諜。
6
詩學即是剝皮學。比如,臥室剝皮后是一條峽谷。我剝皮后是你。詩學真正令人驚異之處,不在于更復雜的“它何以是”,而只在于“它竟然是”。它拋棄了無所不能的自由,而僅讓自己停留在局限的、強指的自由。不在于屎溺桌椅何以有道,而在于道竟止于屎溺桌椅。竟然是!“竟然是”的無窮樂趣。
7
我想,寫詩或者寫任何體裁,語言學行為最終結果只有一個,就是重新發(fā)現(xiàn)并愛上這個世界的神秘性。換個說法,我們唯一無法解構的也是這個世界的神秘性。比如,許多人告訴我:讀不懂你的詩。其實“誤讀”賦予詩歌以更廣闊的多義性。正是受眾的誤讀重塑了作者。誤讀正是閱讀的意義,也是神秘性的主要部分。
8
一個詩人對真理過度追從,部分源于他對語言的無能。在盡覽語言的各種深層之妙后,詩會遠離真理與謬誤在分界線上的劇烈爭吵。詩會遠離所有清晰的界線,而只偏愛某種混沌的、令人迷醉卻往往在社會規(guī)則上失準的氣息。甚至謬誤,時而在詩人筆下,亦讓人飲之如甘泉。悖謬之途的景物同樣令人沉迷,雖然它與真理一樣無力綁架詩歌。謬誤時而也與人的同情心聚變?yōu)槟撤N道義之力。我寧可認為存在著一個道義與詩的結合體,而不存在一個真理與詩的結合體。
9
“谷物運往遠方,養(yǎng)活一些人。谷物中的戰(zhàn)栗,養(yǎng)活另一些人。”
詩人正是被谷物中的戰(zhàn)栗養(yǎng)活的那些人。
10
詩是瞬間的產(chǎn)物。我早期的一些短詩如《前世》《丹青見》《魚簍令》等,從無到有的時間,都不過短短十幾分鐘,而且一旦生成,再無一字甚至無一處符號的變動。然而,為這“瞬間”所做的準備卻懵懂而長久。如同一個泡沫從累積千年的池塘上突然升起并猛地破裂——誰也講不清這神秘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什么,瞬間的裂變因某種微不足道的機緣而到來——事實上,在寫《前世》時,我正趴在窗臺上遠望,冷不丁地聽到樓下莫名的某處傳來隱約的小提琴曲《梁祝》,心忽一動,遂有此詩: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體內去
不必再咬著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
要為敵,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
他嘩地一下脫掉了蘸墨的青袍
脫掉了一層皮
脫掉了內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
脫掉了云和水
這情節(jié)確實令人震悚:他如此輕易地
又脫掉了自己的骨頭!
我無限眷戀的最后一幕是:他們縱身一躍
在枝頭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
暗叫道:來了!
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兩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記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
把左翅朝下壓了壓,往前一伸
說:梁兄,請了
請了……
2004年6月2日
真正值得一談的,是內心的“累積”。這種累積到底是些什么?十多年我一直講我的主張,即在中國詩歌的本土性之上建筑它的當下性,以及詩哲學。這兩者都不是先于創(chuàng)作的理論,如果理論先行,靈性就會盡失。這兩者,是一個人久而成之的氣息,一種氣質。本土化下面專段說說。
11
漢文化,在現(xiàn)階段竟然給人一種僵死與缺乏變化的壞印象,其實是當代人的責任,是當代人能力匱乏所致。對文化傳統(tǒng)的承繼,往往要以反傳統(tǒng)的方式來完成,這樣才能構成傳統(tǒng)的生生不息。這種“反”,多數(shù)時候在方法論的層面,像黃賓虹這種人七十歲以后還有“衰年變法”呢,可見變法之于傳統(tǒng)是一種主要因襲方式,而非相反。不澄清對傳統(tǒng)的這種認知,本土二字就沒法談。我們都是在傳統(tǒng)的喂養(yǎng)下長大的,傳統(tǒng)也從未消失,甚至當我們遭遇荒涼渡口時,首先在心里涌出的,并非當下語言對它的描述,而仍是古詩中“野渡無人舟自橫”一句。許多語境的延續(xù)力量仍在這里。我們對它的抵制與逆反不夠,以致不得不立身于它的陰影之下。對我個人而言,與已經(jīng)形成的東西形成對立,這是寫作的基本立場,不是要完全成為“另一種東西”,而是將“對立”植入母體內,形成時代特有方式的批判性。這種批判性是母體中原有的,只是遠不夠強大。本土性不是個靜止的概念,而是個不斷糾偏與再生長的概念。我講的本土性,遭受的一個重大誤解是,仿佛要將本土化置為寫作的一個目標。其實我只是讓寫作者喚醒自我成長的根本,而遠非讓你重復已經(jīng)生成的東西。而且我覺得,應視本土氣質為一個寫作者語言能力的某種邊界,這種邊界用于確認自我。本土性是一種氣質,而非一種結論。
12
對詩歌而言,存在四個層面的現(xiàn)實:一是感覺層面的現(xiàn)象界,即人的所見、所聞、所嗅、所觸等五官知覺的綜合體。二是被批判、再選擇的現(xiàn)實,被詩人之手拎著從世相中截取的現(xiàn)實層面,即“各眼見各花”的現(xiàn)實。三是現(xiàn)實之中的“超現(xiàn)實”。中國本土文化,其實是一種包含著濃重超現(xiàn)實體的文化,其意味并不比拉美地區(qū)淡薄,這一點被忽略了,或說被挖掘得不夠深入。每個現(xiàn)存的物象中,都包含著魔幻的部分、“逝去的部分”。如“梁?!被钤谖覀儾蹲降牡嵘?,諸神之跡及種種變異的超現(xiàn)實符號,仍存留于我們當下的生活中。四是語言的現(xiàn)實。從古漢語向白話文的、由少數(shù)文化精英主導的缺陷性過渡,在百年內又屢受政治話語范式的凌迫,迫使詩人必須面對如何恢復與拓展語言的表現(xiàn)力與形成不可復制的個體語言特性這個問題,這才是每個詩人面臨的最大現(xiàn)實。如果不對“現(xiàn)實”二字進行剝皮式的介入,當代漢詩之新境難免淪為空泛。
13
寫作不是追求自由意志,而是在表現(xiàn)自由意志,或者說是在描繪自由意志的各種顯象。但我們的生活與內心,必然地處于各種鐐銬與限制之中,對立由此產(chǎn)生,在我看來,“對立的意愿”與“意愿的對立”是所有藝術的根源。我同時認為,藝術的本質不在于解決這種對立,有時,恰須深化這種對立,才能為我們提供更強的動力。文學不會死于它無力幫助人們擺脫精神困境,而恰會死于它不能發(fā)現(xiàn)、不能制造出新的、更深的困境。困境之存,詩性之魂魄也。偉大的寫作者奔走于“困境接續(xù)”的途中,而不會長久陷于寫作的技術性泥潭。此困境的巨大語言鏡像,構成了文學史上的群峰連岳。我知道,對當代重要的一批漢語詩人來說,屈居于修辭之中的痛苦一課快結束了。
14
每個時代都賦予寫作者與思想者一個恰當?shù)奈恢茫驹谑裁次恢蒙喜抛钸m于維持并深究自我的清醒?這是大家都須追問的一個問題。沒有強制的標桿、沒有必需的定位,因為每個人境遇的差異性如此之大,標準答案本身即是一個諷刺。好在本時代如此復雜多變,足以為每個人預留存放自我的空間。寫作的失敗之一種,就在于追求同一性,尤其是表層上的同一性,所以我從不認為“批判者”與“旁觀者”哪一個才是更佳的位置,答案隨時在變化,唯有變化本身是一動不動的。
15
創(chuàng)作首先面對的是自己的內心,而非閱讀的功效或讀者的多寡。讀者是大眾還是小眾,如果把時間維度拉長,則是個完全不能把握的變量。李商隱在唐朝時可能是個只為小圈子所容的小眾詩人,但在后世卻大放異彩。時間是一種最神秘的力量,它會賦予藝術以創(chuàng)作者無法預知的生命力。嚴格地說,沒有一種藝術的原動力真正來自讀者,我寫詩首先是要向自己這顆心交代。那么,這顆心是如何給詩歌帶來動力的呢?首先是“游于藝”的沖動,即語言創(chuàng)新的沖動。詩歌是語言的藝術,藝的進步需要不斷達成新景,突破新的難度,挑戰(zhàn)某種寫作狀態(tài)的新的極限挑戰(zhàn)。另外,一個人活著,需要對自己的情感與身世做出一種交代。比如長詩《寫碑之心》是獻給我逝去的父親的。而《姚鼐》,則是我對家鄉(xiāng)桐城以及桐城文化的一次深情回望。在我內心,姚鼐姚姬傳先生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道德良知的化身。我生在桐城,雖未曾見過姚鼐先生畫像,但內心早有登泰岳時蒼山負雪、老先生青衫鐵拐的幻影,多年揮之不去,我想我必須寫這樣一首長詩向他獻祭?!稇涱櫆省芬辉妬碓匆彩侨绱?。詩心,本質上即是一顆“致良知”之心,有些詩對我來說,是非寫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