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煉
你對了 ?人生的室內樂
要么全神貫注傾聽 ?要么該關掉
水 ?一滴就圓圓鎖住這些岸
濤聲沒有缺口 ?一如訂制的肉體
坐在礁石上 ?四周丁香味兒的大海
還打進遠眺 ?紫色或白色
春天徹夜失眠的陰暗眼圈
始終睜著 ?被一個方向弄碎
受苦的是一粒等在水下的珍珠
變老的是每個浪頭里嗚咽的鹽
狂風是一塊佩戴在手腕上的玉
島 ?從你誕生那天開始行駛
從未減低孤獨的航速
從來在抵達 ?一場退潮挪遠的腳下
裸露你一生接住的所有雪花
被再發(fā)明一次 ?峭崖盡頭
滿月仍為激情空著
我從未到過卡普里,卻寫了這首《卡普里》詩,怎么可能?仔細一想,為什么不可能?我“文革”中在中國插隊勞作的黃土地,難道不是大海?流亡新西蘭時眺望的太平洋,難道不能是地中海?旅居柏林、倫敦體味的歷史變幻,難道不是一場風暴?人生五十多年,寫作三十年,大海,只有一個。每首詩是一個島,看著詩人、世界不停輪回,重返自己腳下。一行行詩句,勾勒出自身時,也在形塑周圍動蕩的波濤,并一再重新發(fā)明那巖石、峭崖、滿月。由是,詩意的激情,讓島,永遠在一個人腳下。它就是你自己。
中國、中東急劇而復雜的變化,構成了一個“新世界”的語境。最近烏克蘭、俄國邊界的沖突,超出地緣政治,暴露出“新世界”空前自私、玩世不恭和血腥的性質。我看到,這“新”,意味著“深”。它迫使每個文化,甚至每個人,對自己提問:就算我們知道從何處解放出來,但是否知道向何處解放去?急速變幻的經濟、政治全球化圖景,正把我們帶向何方?這風暴處境中,我們能秉持什么價值、準則?更確切地追問,我是誰?
中國不止是個政治、經濟案例,更是個深刻的文化轉型案例。從“文革”、1980年代文化反思,到海外漂泊,我曾帶著一部中國思想詞典上路,以多層次的文化反思與世界對話;現(xiàn)在,又帶著一部世界思想詞典去中國,激發(fā)那里新困境中獨立思考的更強活力。一個提問:“流亡使我們獲得了什么?”始終在開掘“流亡”一詞的積極內涵,并把它變成中外思想者的共同語法。寫作上,我從未離散于中文,思考上,卻不停跳出中國局限。既作“外在的內在者”,更作“內在的外在者”,二者合一,我仍是一個“全球意義的中文詩人”。
自薩義德起,“他者”已成為了一個流行詞。但我想強調的是,在種種他者之中,得成為一個“詩意的他者”。這兒,“詩意”,意味著主動和自覺:全方位獨立質疑、獨立思考。文學性的表述,就是“個人美學反抗”?!靶率澜纭钡膰揽幔谟谌藳]有任何群體可依托:政治上沒有冷戰(zhàn)式的社會選擇,文化上沒有單一傳統(tǒng)。你可以說,這時代思想空前貧瘠,更能說它格外豐富!每個人不是放棄判斷,而是在多元文化交匯中,重新檢驗自己判斷的標準。脫離了文化封閉性的孤芳自賞,思想必須對人類整體有效。借用我的長詩標題,這種《同心圓》思維方式,突破了單一文化的線性“進化”,卻建構起一個人類的大現(xiàn)實,呼喚著一個精神的大傳統(tǒng)。它讓一位中國農民工和一個歐洲大學生,感受到同一種走投無路;也以同一個原點,跨時空地匯合屈原、奧維德、杜甫、但丁,讓他們命運中的“不可能”,構成了我們今天“深度”的內涵,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大“可能”——整整三十年前的1984年,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過:“人在行為上毫無選擇時,精神上卻可能獲得最徹底的自由”——詩,是人生的最佳隱喻,每一行完成得越完美,越得重新找到再生的能量。“詩意的他者”,就是那個總能在峭崖盡頭,認出“滿月仍為激情空著”的人。
今天,離中國的中秋節(jié)還差兩天,卡普里島上,月光正自詩意的全球化灑來。
2014年8月30日
森林 ?森林 ?森林
突然 ?大地來了
雪遺棄給想像 ?波茲南從野草間長出
向東 ?是不是向你 ?綠琥珀的無盡
封死在車窗外 ?墓碑
像剛被驚醒的 ?又刷新呼吸的尖叫
雕鏤一朵蓮花 ?誰眺望
誰就是蕊 ?震顫追逐另一只蕊
漂移的筆記本 ?和漂移的世界擦肩而過
滿滿寫著秋天 ?小教堂向后坍塌
大地 ?向東 ?向裸著的隱私
你身上的玉米田摟住曼德爾施塔姆
一首詩里爛掉的集中營 ?假牙 ?卡庭制服的
彈洞 ?你嫩嫩著火的器官比華沙深一點
廢墟的鮮味兒劃定一條地平線
一次沖刺抻直一座不停搬空的月臺
向 ?海那想嗅就到處嗅出的體味兒
逼入你的初稿 ?你的薄暮
一粒鹽起點上跳舞的紫色
終點上跳舞的紫色 ?時速兩百公里
從未駛出一粒結晶 ?去處
噙進琥珀里 ?哭聲和呼救死也不離開
穿過圣經 ?穿過俄語 ?向你就追上
你 ?所有噩耗到家的小站 ?北京
它那么綠 ?把你脖子也微微染綠
它不停發(fā)育就像女孩兒每剎那
變得更美 ?星光滴下來的微微重量
被一雙小手輕輕擺正 ?宇宙這一點
恰似每一點 ?讓一抹紅顏總剛剛起飛
讓你貼近眺望一個最遠的主題
街 ?也是座天文館 ?夜想暗就暗
一枚玉墜想亮就亮起一陣虎嘯
一顆星 ?沿著能被摸到的穹頂滑落
還轉呢 一個小小涼意的漩渦
我們的星系還原成清晰玲瓏的你
坐在對面 ?坐進飛逝的光速
二十光年 ?時空之痛
儲存在某個角落 ?熏香了某個角落
人群中你那件T恤衫也翩翩
飄出玉的軌道
碧綠的小小鬼魂 ?誕生就已上路
長大 ?就被天空攬進懷里
一首詩的星際旅行 ?只有目送那一課
平行于璀璨血緣雕出的眉眼
我們的精致 活無數次
把整個宇宙斟入這一次
女兒 ?佩戴上一道閃電
贈你愛與漂泊 ?贈你無盡的青春
飄 ?在
肉體遺下的空寂里
嚴寒號 ?船桅抻出一條直線
搖落或升起全是歸程
刨刀開辟早晨的視野
傾倒你整夜喃喃流淌的白
鳥剛剛孵化 ?吻別一個帝國那樣
吻別這枚雪花
彼得來過這里嗎?
海的甲板每天造出一次
飛啊 ?撕裂聲中一個簽名
簽署蕩漾你性香的茫茫
一滴暗綠硬化的眼淚 ?摟緊沉船
留不住的都美如港口
你來過這里嗎?羽毛浸進波浪
最深的大海最會疼
彼得的巧手 ?仍用骸骨
構思一座海底的巢 ?冰雕的巢
離開一次就粉碎一次
碎一次 ?就潛回一百萬年的積雪
讓你像放飛的 ?植入指南針的
辭 ?孤零零穩(wěn)在風中
揮霍一個背影那么炫目的陽光
詩自古如此 ?獨自享用訣別
變黑的水面折疊一首安魂曲
再抹平 ?推開一聲笑嚷“藍天!”
每個早晨就這樣來 ?沿著
墓園那條上坡路 ?你帶我回訪
一條河 ?餐桌上耀眼的盲文
嵌在陽臺鑄鐵欄桿間扭動
流淌的房間里 ?青山活在墻上
水妖們推著你最后的輪椅
最后的朗誦才開始無盡朗誦
來 ?讓病追著詩的明艷
來啊 ?一座城市窗外飛瀉一匹錦緞
你的愛移動沉在河底的黃金
還原一個激情女兒 ?一張臉
濕濕籠進圣像畫夜夜遞增的光輝
懸掛的門 ?云改寫一篇演講
死亡的政治 ?用更冷的風鍛打辭語
墓園那條上坡路 ?繼續(xù)向上
你鳥瞰的歷史 ?從未擺渡到對岸
每一朵鮮花都逆流滿載著 ?喘息著
河 ?不會消失的紀念碑
倒映出所有消失 ?藍天在聆聽
“藍天”粼粼私語
你的名字演奏每一道水紋
看不見的樂譜上 ?濕淋淋滿是重逢
*Karin Hempel-Soos,德國女詩人,原德國波恩文學樓主管,曾是我好友,惜于數年前因病逝世。她生前甚愛中文“藍天”一詞的發(fā)音,并以之作為自己的中文名字。波恩依傍萊茵河,Karin埋葬的山上墓園,能俯瞰萊茵河的粼粼河面。我后來多次到波恩,徘徊河畔,緬懷故友,特作此詩志之。
靖者靜也 ?當我們屏住呼吸
聽一個字 ?可彈 ?可揉 ?可撫 ?可挑
靖者 ?可傷 ?當我們圍坐
如墨色 ?奶奶的船正駛過一杯苦茶
燈花搖墜宮女們的幽嘆
年年捧出瓊花 ?筆尖得多細
才攆上香的指尖 ?剝開蕊里的院子
揚州總在 ?血肉仍未抵達之處
而數千載烽火早已來過
你翻開冊頁 ?邀請每一輪明月題詩
一張樂譜 ?詩者隱身 ?歌聲留駐
裊裊搭建這個空間
輕響的詛咒始于一根弦 ?弦
始于絲 ?毀滅一次 ?什么不是余音
震蕩耳鼓那條深巷
今夜無墻 ?心里堆滿字 ?且滋長著字
一枚懸腕點染到哪兒 ?靖廬
靜靜 ?就放在那兒
黑白如負片 ?爆裂與沉寂蜂擁而入
錚錚之弦 ?可人類哭出過什么?
一滴墨垂直鑿穿生死
你越哭不出 ?窗棱間越嵌滿遠眺
一炷香里的歲月 ?焚盡別的歲月
當我們驚覺 ?星空就在身邊
誰在橋上誰在橋下?哪兒
水中秀麗的手 ?松開夏天那面軍旗
他們沖上來了 ?睫毛都看清了
賁張的鼻孔 ?床上那樣操練我們的死
一只只子宮也擰轉成殺戮的工具
赴一次刀劍的約會 ?美學的約會
肉里的巨響蘸著血之寧靜繪出
墜落進泥濘的一瞬 ?世界等到
自己的草圖 ?像還沒愛過的少女
到處是水窮處 ?被忘了的血泊
縫合 ?橋上橋下一雙倒影
一匹馬回頭 ?驚愕騎手的消失
畫筆構思現(xiàn)實 ?它也能
輕輕抹去一首哀歌 ?殘肢蒸騰出灰白
一塊懸在墻上的湖面 ?晨霧裊裊
讓我們走進稀釋的自己
死者精雕細刻的乳房 ?浮現(xiàn)
倚著孩子濕漉漉鉆出波浪的大叫
遠近閃過馳騁的輪廓 ?色彩迷亂
一如人聲 ?我們的姿勢從金黃
踅入赭石 ?短暫藍一會兒 ?都是真的
越縮越小的真 ?殺與被殺只在一念之差
唯一的戰(zhàn)爭是記憶中那場
一條流盡時間的河 ?一座比肉體
更軟的橋 ?用一根弦彈奏
正被唱出 ?永遠唱不出的音樂
一幅畫里包藏另一幅畫 ?她的腰
投遞剝開又一雙眼睛的香艷的漩渦
死后還在成形 ?旋轉 ?一次次
撲來 ?唯一的戰(zhàn)爭是記起這現(xiàn)在
六十五公里
六十公里
更近
爆炸震動巴格達 ?器官的碎片
分不清你我 ?仍撕扯著你我
滾燙的鋼鐵傾訴寒冷刺骨的語言
給我們一輪 ? ? ?被刷新的死
明月 ? ? ?火光中夜空幽藍
不是歷史 ? ? ?抹平斷壁殘垣的驚愕
他們沖上來了 ?抵近我們
射擊的科學
再近半米 ?歷史是張剝掉的皮膚
空中花園那枚榴彈
插著人形的引信 ? ? ?就在窗外
許諾和凋謝 ? ? ?準確如一滴油的壓力
毀滅的美學吮著前仆后繼
巴格達沒別的古跡除了傷害的手藝
塑造一座淚塔
行走 ?呆立于一剎那熔化鋼鐵的風中
正在 ? ? ?永遠不可能
被畫出
橋看了太多 ?聽了太多
橋上橋下 ?人太多
生死太少 ?不超出一次
每個岸邊嗚咽同一個海
你的白房子 ?聚焦炫目的藍
總一樣遠 ?濺出又一朵追不上的浪花
裸體躺在一行一行詩滾滾的拍打中
施拉痕湖 ?柏林最熱的一天
女孩叫著 ?小水鳥的尖叫
一雙鷺鷥腿盤著碧波
一道身上淌落的曲線等待被攬住
攪碎 ?一躍撕開那個封面
薄薄皮膚另一側 ?我們野餐
我們的無知 ?花粉刺痛的鼻子
嗅不到安寧有股血味兒
水的絲綢搓響中 ?女孩涼爽得
像剛剛被剖開 ?一匹馬掙脫 ?向右
回頭 ?馬眼放大沉溺的日子
嗆死的事實恰恰吻合一滴水的直徑
巴格達躺在神話枕邊
刀斧 ? ? ?暴曬的楔形文字
誰的手 ? ? ?非時間地揮起
一滴油是一個神
把我們擠出 ?弄臟 ?用舊
一陣機槍聲的鳥鳴沖撞早晨的畫框
像串毫不陌生的吻
一個自相矛盾的愛穿著迷彩服
解放油膩的血 ? ? ?死亡幾何學戴上黑頭套
智力制導的血 ? ? ?命令女奴熱舞
巴格達 ? ? ?公元前2014年
瘋狂比神話更古老 ? ? ? (阿多尼斯說)
一滴油涂抹枯骨間的沙丘
一個神挪動沙丘間的死海
一片亮藍盯著揮發(fā)的生命
死于厭倦了返回的死
假葉子們找到帶刺的 ?艷麗的
原型 ? ? ?搖曳
假的激情 ? ? ?繼續(xù)從橋上跌到橋下
被炸碎的她含著裸泳的她 ? ? ?奔向哪兒
謀殺的國土有個沒完沒了的欲望
復仇的國土上 ?人類越縮越小
嘔吐 ?燒焦 ? ? ?哀歌的橋
架在原點: ? ? ? 阿馬淞之點
凝視 ?色彩的星云還原為結構
凝視 ?有人跌出星云 ?一個顫音
不知還跌落多久 ?一場雪下到畫框外
一對積雪的眼珠日日坍塌
抵押我們的肉 ?兌換哀歌的藝術
阿馬淞 ?從時間的墻上摘下一支斷手
從一頁女性的樂譜掏出孩子們赴死的白晝
愛與恨 ?同樣不顧一切
畫 ?一首哀歌才是我們的本質
金黃的人 ?返身砍殺的兄弟
赭色的人 ?頭朝下栽種進沼澤的玉石
暗藍的人 ?大海的動詞在包扎傷口
空茫的號角 ?黃色的煙
石欄邊懸垂的臂膊 ?紅艷嘆出的世界語
四濺的方向 ?馬臀上棕色的汗光
抽搐 ?白房子里白的祭奠
逃散的黑 ?姐妹攀登自瀆詩意的梯子
畫 ?無形的指爪垂死抓下
阿馬淞 ?一道道爪痕間終于看見
現(xiàn)在 ?每個人一張藍圖
擱在眼前 ?最后認出一首哀歌中所有地點
寫下我們畫出我們 ?從這里到這里
古希臘倒映巴格達 ?柏林湖水之綠
不是時空 ?是生死
不是生死 ?裸泳的夏天一筆一筆
留住形象 ?喳喳的燕子 ?云的小意外
一把藍紙傘聽到天空轉動得清靜而微
水窮處是到處 ?一朵睡蓮突兀地
托起橋 ?橫亙 ?我們秀麗的苦味
橋日日返回 ?一如橋的鬼魂
在墻上 ?跋涉的毀滅 ?濕淋淋押韻
在一張床上 ?朝哪兒眺望都是海
形象的撫摸注射 ?又抽走體溫
形象分娩 ?愛或病 ?加深那淤紫
輪回 ?再讓難忍的美 ?握緊
一個騎手們消失進去的起點
再放下一千年 ?殘骸仍如此鮮嫩
《阿馬淞之戰(zhàn)》
*《阿馬淞之戰(zhàn)》,是古希臘神話中女戰(zhàn)士國阿馬淞與雅典英雄的一場激戰(zhàn),荷蘭巴洛克畫家魯本斯曾以此為題畫出一幅名作。我柏林住所的墻上,掛有一幅當代荷蘭畫家Fre Ilgen的同題畫,他以魯本斯名作為藍本,加入全新觀念和技巧,將其再創(chuàng)作為一幅當代精品,其中的“戰(zhàn)爭”主題,在Fre筆下,帶著古希臘神話、魯本斯的巴洛克,直至2014年盛夏的柏林,層層滲出。那座畫中橫亙之橋,豈止一個戰(zhàn)場?它被置放于一切歷史悲劇中,不停轉換著人類“處境——經典”的創(chuàng)造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