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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之約——走近舒婷

2015-01-28 14:11:38羅達成
上海文學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梅朵文匯舒婷

1987年7月,舒婷與作者在上海合影。

北島說過:“回想1980年代,真可謂轟轟烈烈,就像燈火輝煌的列車在夜里一閃而過,給乘客留下的是若有所失的暈眩感。”難怪許多文化人都感慨不已:“我們經(jīng)歷過1980年代,已經(jīng)不虛此生了!”我也特別懷念上世紀80年代——從1980到1990年上半年那十年,是我一生中最充實、最難忘的一段時光。那時,我在大名鼎鼎的主編梅朵手下,嘔心瀝血、若癡若狂地投身于《文匯月刊》的編輯工作。兼具文學性和綜合性的《文匯月刊》品位很高,是當時全國最具影響、最有沖擊力和號召力的雜志之一,在人們心頭,似有“鼎之輕重,未可問也”的分量。一年多前,在幾位高齡前輩及摯友的鼓勵和催促下,我開始動手撰寫《我在〈文匯月刊〉十年》的回憶錄。訪談前輩,整理資料,同時重讀我珍藏著的一兩千封彌足珍貴的信件,我沉浸在1980年代的氛圍里,往事如洶涌潮水,翻滾在我的眼前心上。

我跟朦朧詩及其代表人物打上交道,有些偶然,這跟我在《文匯報》內(nèi)部的一次“跳槽”有關(guān)。我是在1980年9月,離開在1970年代工作了十年的“筆會”,離開待我不薄的徐開壘,加盟梅朵團隊的。這時,作為臨時過渡的《文匯增刊》,只剩下最后一期——十一月間要出的第七期。梅朵在反復嘮叨和操慮的,是明年一月正式推出的《文匯月刊》第一期?!段膮R月刊》的紙張配給供應(yīng),終獲解決。梅朵讓我接手將要推出的報告文學專欄,并說:“你在‘筆會是詩歌編輯,這一攤?cè)祟^比較熟,索性把《文匯月刊》的詩歌也接下來?!庇纱耍议_始游走在報告文學和詩歌兩個圈子里,如魚得水。且在組稿初始階段,我就自然而然地跟朦朧詩的兩位代表人物北島、舒婷打交道,而且很快走近,這讓我自己也有些意外。

梅朵是評論家,對新生事物很敏感,對文藝界的一些有影響的爭議事件非常關(guān)注。我告訴梅朵,現(xiàn)在對朦朧詩看法不一,爭議很大。我離開“筆會”前,剛編發(fā)過福建評論家劉登翰的一篇為朦朧詩叫好的千字短文。而十月中旬,《福建文藝》要召開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討論會,邀請了北京和上海的多家報刊,還有一批評論家和詩人。我對梅朵說:“我現(xiàn)在是代表《文匯月刊》去參加會議的。我想去感受一下氣氛,約請舒婷給我們明年一月號寫一組詩,還想配發(fā)一篇兩三千字的‘舒婷印象?!彪m然,我和朦朧詩作者鮮有直接交道,但我看到過他們不少作品,許多熱心人給我們寄來收有北島、舒婷、顧城等人詩選的《蘭花圃》等油印件?!爸话l(fā)一組詩,一個人物印象?這不行,分量不夠!”梅朵比我敏感,沒等我說完,就火燙似的做出反應(yīng)。他決斷地說:“關(guān)鍵時刻,《文匯月刊》要表明態(tài)度,支持他們!要寫篇關(guān)于舒婷和朦朧詩的報告文學,一萬字以上。找不到合適的人,你就自己寫!還要配一組照片,要是照片質(zhì)量好,可以給舒婷做個封面!”

梅朵的眼光和氣魄,非我所及!按照我們的辦刊方針,能上封面的,都是文學界、藝術(shù)界的大名家和有代表性的某一方面頂尖人物!而舒婷這時才二十八歲,還是廈門燈泡廠的一名女工,并處在爭議的漩渦中。盡管當時文學界對朦朧詩有不少非議和反對,但梅朵不以為然,他很賞識北島、舒婷這樣的拓荒者和爭議人物,賞識他們詩作的新穎、獨特、別具風格,給在“四人幫”時期壓抑已久的中國詩壇,帶來了一股清新的風。在梅朵看來,舒婷這樣的年輕詩人,是正在升起的名家,真正的名家。

舒婷當時真是孤陋寡聞,沒見過世面,她居然分不清上海的一眾刊物、出版社哪是哪?我去福州前,怕貿(mào)貿(mào)然,曾托編輯部的肖關(guān)鴻向北島打聽一下舒婷鼓浪嶼家的地址,先寫封信打個招呼。十月初,舒婷回信說:“信收到。振開沒有提起約稿的事,大約他忘了。寧宇同志約過稿的,至今尚未寫給他,不知你們是不是一家?此外,蔡其矯老師來信提到上海的姜金城和宮璽同志可能來廈門找我,是否和您說的是同一碼事?您瞧,我確實糊涂了?!焙脗€舒婷,把《萌芽》雜志、上海文藝出版社和《文匯月刊》的編輯,“糊涂”在一起了。不過,關(guān)于她自己的行蹤卻說得很清楚:“《福建文藝》在十月中旬辦一個詩歌討論會,為期十天左右,還有一個小說作者讀書會,時間要兩個月。他們要我國慶過后即到福州去,協(xié)助籌備討論會,選編有關(guān)資料(因為將邀請北京幾位客人,隆重些)。然后接著參加讀書會,為的是照顧我,讓我借這個名義寫點東西。當然,還得交一篇小說稿。因此,座談會結(jié)束時是月底,在這之前我肯定在福州。假如我交得出小說稿,那么元旦之前可能在福州?!币呀?jīng)欠下一身稿債的舒婷,還不忘先給我們打了“預防針”。“我不知道羅達成同志找我為了什么事?如果為了您們‘設(shè)想的一組詩,我手頭是什么也沒有了,而且稿債如山,可以指望在讀書會之間給貴刊一點東西,以示心意,質(zhì)量不敢保證,盡力而為罷。”

1980年10月中旬,我去福州與會,有幸拜識了前輩散文家郭風。他后來跟我通過幾十封信,給《文匯月刊》以及《文匯月刊》停刊后我所主編的《文匯報》“生活”副刊,熱情賜稿,有數(shù)十篇散文和散文詩。我還結(jié)識了《福建文藝》操持這場討論會的魏世英和詩歌編輯朱谷忠。那十天關(guān)于朦朧詩的討論會,可以用“唇槍舌劍、驚濤駭浪”這八個字來概括。福建當?shù)氐膱远ǚ磳φ?、《廈門日報》文藝部主任王者誠——雖然也寫過一點詩,藉藉無名,發(fā)言卻有點聲勢。他嘲諷《福建文藝》:“編輯部居然會為此拿出這樣多的篇幅,我覺得有十二分的勇氣?!彪S后,便開始歷數(shù)舒婷和朦朧詩的危害性:像《四月的黃昏》、《珠貝——大海的眼淚》、《致大?!返鹊?,作者在說些什么,抒發(fā)什么感情,讀者簡直是莫名其妙。而支持朦朧詩的主將、福建評論家孫紹振,口若懸河,話語刻薄,鋒芒畢露。當時應(yīng)邀與會,在賓館與我同住一個房間的詩歌評論家——后來擔任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名譽主席的李元洛,一直記住孫紹振回敬王者誠時居高臨下的一句名言:“你說的那一套,我都知道。我說的這一套,你都不知道!”而性格溫和的忠厚長者郭風老,話語和緩,態(tài)度誠懇、鮮明。會上會下,他對那些反對者喊話說:“我對舒婷詩歌的看法一直在變。上午可以這么講,下午可以那么講。我是變的,你們不變也可以?!彼€展開說:“很怪。惠特曼的詩我不懂,但我從小喜歡。印象派的詩,我也從小喜歡。朦朧,有人說是霧里看花,那就讓它存在,看到美就行了。詩歌問題,不要動不動往世界觀上拉……”

會議的主角舒婷,卻寓于一角。就如后來劉登翰文章中所寫到的:“現(xiàn)在,她就坐在會議室后排的一角。爭論幾度進入白熱化的階段。她默默地聽著,深度眼鏡后面的眸子,有時澄澈,有時渺茫?!痹跁h的空隙時間和晚上,我跟舒婷長談過好幾次,詳盡地了解她的家庭和身世,她的三年知青生活,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長和坎坷。舒婷忙得不可開交,壓力也很大,但她感受到我們刊物的一片真誠,我們兩個同屬見了生人寡言少語,甚或有些冷漠,遇見朋友則滔滔不絕的人,那些日子談得很投機,奠定了我們之間的友誼基石,我的采訪本滿載而歸。我已經(jīng)想好找人寫她,但留了一手,萬不得已時,我自己動筆。

我要找的人是劉登翰,他的老家也在鼓浪嶼,對舒婷的人生和詩歌了解很深。他也在會上發(fā)言力挺舒婷,觀點鮮明,但語調(diào)并不激烈。會議結(jié)束前,我跟登翰挑燈夜談。登翰的人生并不順暢,1961年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因他家里海外關(guān)系復雜,便不允許回到廈門,將他發(fā)落在閩西北大山之中的三明,一待二十年。直至1980年3月,他才有幸搭“文革”結(jié)束后的頭班車,被允調(diào)入福建省社會科學研究所從事文學研究。他后來當了福建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所長。那天,我有點動情地對登翰說:“對于舒婷的詩及這場探討的意義,我們觀點完全一致。我想請你幫忙,給《文匯月刊》寫篇關(guān)于舒婷的報告文學,不少于一萬字。現(xiàn)在對她的爭議太多,對她的了解卻太少了。我們有責任把她的身世和成長、喜悅和煩惱,原原本本地告訴關(guān)心她的讀者和文學界。這是我到《文匯月刊》后出來組織的第一篇報告文學,你也義不容辭。希望我們能一起完成它!”

登翰對之后去鼓浪嶼采訪舒婷的情景記憶猶新:“鼓浪嶼本是我出生的地方,童年在那里度過,舒婷就住在離我早先的家十幾間房子的同一條街上。此次專程而來,住在鼓浪嶼賓舘,每天到舒婷的家或她來賓館聊天。彼此本來就是朋友,沒有什么忌諱,可以無所不談、無所不問,釆訪還比較順利。一周以后,我回福州寫稿。彼時舒婷還處在爭論的浪尖之上,用她的話說是把她的名字像皮球一樣踢來踼去。初涉文壇的舒婷或許尚未見過,更別說適應(yīng)這種陣勢,有一次在討論會上,在一個反對者極盡刻薄的挖苦中,竟忍不住掩面哭泣奔出會場。”

我們原本計劃一月號用舒婷照片做封面,同時推出登翰的報告文學,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先是封面做不成了。彩色封面照精度要求相當高,一般照片根本做不了,且制作周期要四十天之多。眼下,既找不到合適的專業(yè)人手拍攝,舒婷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時間來配合應(yīng)對這件事。而登翰的萬字長文,雖然我寫信催、電話催、電報催,但從十一月中旬拖到十二月初,他還遲遲沒有動筆,已經(jīng)大大脫期了。其實,登翰早落過筆,但他不斷否決自己,因而丟失了時間和速度??磥?,我初到《文匯月刊》,還沒有得到梅朵真?zhèn)?,電報缺少“殺傷力”。于是,我的電報加大力度,用了三個“梅式”感嘆號。要求他,“月底前務(wù)必將稿件及舒婷照片寄到!??!”稿子第一期沒有到位,我在梅朵面前有點狼狽,再不窮追猛打,恐怕連第二期也趕不上了。

1980年12月的最后一天,我正讀著登翰《通往心靈的歌——記詩壇新人舒婷》文章小樣時,收到他三天前發(fā)出的信:“十分抱歉,給你添了許多麻煩。接你的電報后,我給舒婷發(fā)了一個電報,讓她把照片速寄給你,不知收到?jīng)]有?原來說好的,她直接給你寄去。稿子沒寫好,很對不起。寫到一半的時候,聽到一些造謠家編派的流言,使我極其憤怒,當時很猶豫要不要把它寫完。后來感到,那些造謠家們無非是想用流言來堵住對手的嘴巴,擱了一個多星期,才勉強把它寫完,但已經(jīng)沒有一點情緒了。在潦草寫完初稿后,我僅僅是出于曾經(jīng)有過的一種允諾,連看都沒看一遍就給你寄出。我把這種心情告訴過舒婷,讓她決定是否要用(除了文章本身寫得不好的原因之外),并請她直接給你寫信,我一直未接到她的信,不知是否曾經(jīng)給你寫信了。此稿用或不用,都不要緊,請按你們和舒婷的意思辦?!?/p>

我翹首以待的登翰的稿子,是由舒婷12月23日寄出的,并附了信:“劉老師昨天才把文章寄來,時間怕來不及了。今天下午我只好曠工半天,匆匆過目一下,就拿出去寄。他要我提意見,我是很茫然了。你是檢查官,你來下結(jié)論吧?!币驗楫敃r無甚“快遞”,又怕稿件丟失,最佳選擇只能是掛號加航空。但一掛號郵程就慢了,我先收到的竟是她隔天寄出的另一封信,退回了我發(fā)排后讓她火速定稿的《抒情詩七首》:“小樣收到,不敢怠慢,趕緊奉還?!边€寫道:“劉先生的文章昨日已寄出,和我的像片,請查收?!北仁盏礁遄痈吲d的,是舒婷信中那特有的真誠、友好的調(diào)侃:“全國二十個期刊在鼓浪嶼召開會議,我看見你們 ? 雜志的同志,就想起你。不知為什么,我們熟悉得很快,并且充滿了爭吵,而跟他們,我就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人是很奇怪的?!薄拔覄衲愣橇看笮?,不要那么耿耿于懷嘛。你在大都市嘀嘀咕咕,害我在這里耳熱眼跳的?!绷硪环庑胖?,她告訴我一個好消息:“現(xiàn)在省文聯(lián)正在辦我的工作調(diào)動,還沒有成,估計沒有太大的問題。也就是說,下回羅編輯來廈,我就有時間陪你視察小島,恭聽你的酸言妙語了?!贝_實很奇怪,我和舒婷在很短時間里成為很好的朋友,在之后的許多年里,我們的每次通信中彼此都不乏“酸言妙語”。

舒婷真夠朋友,她稿債如山,卻一下給了我們七首詩,且后來都傳誦一時:有《遺產(chǎn)——張志新烈士給女兒》、《在潮濕的小站上》、《車過園坂村》、《無題》、《墻》、《相會》。最值得一提的,是她寫給顧城的那首《童話詩人》。我們整整發(fā)了兩頁,這在寸土如金的《文匯月刊》創(chuàng)刊以來的歷史上絕無僅有,連艾青、公劉、程光銳、牛漢、魯藜等,最多也只發(fā)過一整頁的詩。流沙河、沙鷗、雷抒雁等人的詩,出現(xiàn)頻率較高,隔一兩期就會亮相,但每次發(fā)一至兩首,只占三分之一頁到二分之一頁,少有占三分之二頁的。更多的詩,是在版面上有空白時,見縫插針地作補白。葉文福曾不止一次地給我寫信抗議,直言不諱:“我不喜歡你們搞羊拉屎地一次一首地發(fā)。給我發(fā)就發(fā)一大組。讀者們盼我的詩的心情是很切的。求求你!并請你代我求梅老?!睍r值他的《將軍,不能這樣做》發(fā)表之后,名氣大,火氣也大。我和梅朵也愛莫能助。自然,我們沒有想到,不久后他開始為那首名滿天下的詩歌付出沉重的代價,不能再發(fā)表作品了。與口沒遮攔的葉文福不同,在《解放軍文藝》主事的詩人李瑛,則一連給我兩封信,對我們處理詩稿的方式委婉地提出批評和建議:“寄去小詩二首,請審處。《文匯月刊》很豐富,也活潑,但似乎排得太緊了,詩也排得太密。刊物不同于報紙,版面清爽些更好?!贝_實,我們給詩歌的版面太少了。但鐵將軍把門,掌管版面調(diào)配的老資格責編——有“梅朵的影子”之稱的徐鳳吾,不太重視詩歌,不斷有編輯跟他抗議,我也跟他爭論過幾次,他都說沒有版面,而且堅定不移,不可通融!即便我后來當了副主編,有職有權(quán),也對徐鳳吾沒奈何。他也確有難處,積稿太多,發(fā)排好的詩歌一直有上百首壓在手里。而版面太少,無論抽哪個欄目的稿子責編都要“誓死捍衛(wèi)”,我們怎么能再逼他給詩歌更多篇幅呢?

《文匯月刊》上報告文學專欄的正式推出,是在1981年2月號,比預期晚了一個月。這一期刊登的兩篇報告文學——劉登翰的《通往心靈的歌——記詩壇新人舒婷》,以及肖復興、張辛欣這兩位新生代佼佼者的《帶不和諧音的美妙旋律——記舞蹈家陳愛蓮的舞蹈晚會》,是這期刊物的重頭稿。報告文學專欄出手不凡,相當耀眼,梅朵和我都很得意。不過,也留下了遺憾,我未能如梅朵布置任務(wù)時所愿,給舒婷做封面照片。我更沒想到,最終完成這個愿望,竟是八年之后。這個未完成的封面照片,成了我和舒婷,乃至梅朵和美編的共同心病。其間,舒婷也曾提供過照片,但美編覺得不滿意。自然,我也有些懈怠和寬容,尤其是1982年到1985年間,沒有去緊逼舒婷,一是覺著舒婷初為人母,孩子還小,沒有心力和精力去做這件事情;二是舒婷已經(jīng)名滿天下,著名到她們的家——鼓浪嶼的一座老式洋房,一度被標注在廈門導游圖上成“著名景點”,拜訪者紛至沓來,使她失去了安寧。對朦朧詩的爭論也日趨平息,到1985年則完全風平浪靜,這個封面對她遠不如當年那么重要。而舒婷本人,則多次表示,愿意給稿子,不想做封面。后來她當面答應(yīng)做封面,也是情非得已,沖著跟我、梅朵,及與《文匯月刊》的交情,她不忍拂逆我們這些年來的一片熱忱。

舒婷家的電話到1988年5月才裝上,這之前我催討稿子只有給她寫信、發(fā)電報。而她自1982年后幾次到上海,到我們編輯部來,跟梅朵也很熟了。梅朵鍥而不舍,一見到舒婷總要說起封面照片。我則要她交出最好的稿子,且每每威脅說:“不給好稿子,就讓你站著回廈門!”當時我們的編輯,跟一批作家——特別是像舒婷、肖復興、祖慰、謝大光等已成老朋友的中生代作家,關(guān)系可謂心心相印、水乳交融。每次,在去火車站或是輪船碼頭接他們之前,已經(jīng)給他們訂好報社或是出版社的招待所——既要干凈、安靜,又要價格便宜,一個房間一天五六塊錢,否則回去報銷不了,還要提前十天左右,預訂好回程的車船票。那時作家不輕易坐飛機,價格高,還要講級別。因此,火車的座票、硬臥票,及三等艙船票,非常緊俏。報社的后勤科經(jīng)常說買不到票,我再去托鐵路局和海運局的朋友“開后門”,或是自己去金陵東路排隊,一次至少要排上兩個小時,苦不堪言。

舒婷在上海時,斗嘴時總讓我?guī)追?。可是,一回到美麗的鼓浪嶼,她又故態(tài)復萌、嘴巴好“兇”了。1982年如此:“羅達成兄:說真的,信封寫好快二十天了,稿件還改不下去。給尊兄的稿件自然要特別用心,否則,一個背臉不理,將來真的只好從上海站到廈門了。好歹把稿件寄去,用不用都是小事,只希望你百忙中抽點時間給我退回來。你現(xiàn)在一定很緊張,春風得意呀,也許輕輕的稿件你是不屑一顧的,我也認命了?!?983年也如此,舒婷生孩子后,我去信問她:“怎么沒個音訊,在忙什么呢?”她反詰中多有調(diào)侃和“嘲諷”:“聽說你成了名記者,又是中國幾位有數(shù)的報告文學作家之一,工作不勝繁忙,怎敢打擾您呢?我當然還在廈門,至少按規(guī)定獨生子女的產(chǎn)假有四個半月嘛。我婆婆從海外回來管理家事,就這樣,我和仲義還是被愛搗蛋的小兒子鬧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币淮蚝竺媸且焕骸拔液皖櫝堑暮霞瘶颖疽呀?jīng)寄來了。小城在上海,如果你認識他的話,他會送你。但如果你賞臉要我這邊寄一本,我也不勝榮幸?!币焕竺嬗质且淮颍骸爸倭x說:羅達成會踢足球,他寫的那篇報告文學是行家的眼光。我說:羅達成是個大滑頭,他從足球運動員那兒偷了多少術(shù)語啊?誰對?”

還有一次舒婷來滬,問我怎么不給她回信?我這個能背出上千個聯(lián)系電話的腦袋,不知怎的記憶竟出了差錯,說是回過信或是電報。舒婷一回廈門,即來信聲討:“你還是個大撒謊專家!你所編造的信和電報大概是發(fā)到閻羅殿吧?我還沒到那兒報到嘛?!薄扒妨四阍谏虾O盡東道主的大人情,只好趕快寫信向你道謝。以免小公鵝又到各個編輯部去‘呷呷地毀謗我。向你們的梅主編問好。還問問他是怎么管教的,居然有這么不誠實的部下?”而且說沒有稿子給我,“現(xiàn)在我非常安全了,不必老聽見‘我讓你站著回去的威脅,心情分外松快。只是沒有詩,詩是產(chǎn)生于朦朧之中?,F(xiàn)在在我看來,這個世界太具體了。”后來,舒婷至少還有過一次賴掉稿約,信寫得讓人又好氣又好笑:“你好!能想像出你拆我的信時那一副憤恨的模樣。離開上海后生活發(fā)生了好多事,使我不能完成自己的計劃,而‘大文匯月刊腰肥氣壯,稿源肥沃,是不會介意小舒婷的寒暖的,是吧?”隨后,她花言巧語,夸我們第十期上幾幅插頁漂亮——尤其是《星樹》,還表示自己對詩配畫有些興趣,而且給《詩刊》搞過,如果《文匯月刊》需要,她很想搞一組,“畫由你們選和我選都可以?!睘榱吮砻髡\意,她特意附上一幅《奔月》并配上詩,作為“樣品”。好不容易,還寫了一句和解的話:“快來信,別和我斗氣!我服輸了,還不行嗎?!”

在1982年舒婷做媽媽,創(chuàng)造了人生最美好的作品——孩子后,有三四年時間幾乎完全擱筆。作為特例,她也只是1982年夏天給了我《讀給媽媽聽的詩(外一首)》,且寫于一年之前,1984年深秋,給過我一首《懷念——奠外婆》。我能拿到的這點鳳毛麟角,已屬不易。直到1986年1月,她重回文壇,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后,才頭一次給了我一篇散文《在開往巴黎的夜車上》,那大概是她最早的散文作品之一。1987年盛夏七月,梅朵當面給舒婷下了“最后通牒”,要她回去后盡快寄照片來,“封面一定要做!”還批評我:“拖了七年多了,不能再拖!”舒婷答應(yīng)了,幾乎沒有怎么跟“梅老板”頂嘴,比起跟我斗嘴時的那般驍勇善戰(zhàn),戰(zhàn)斗性差遠了。而梅朵組稿、提要求時的那種親切和懇切,像是有著一種莫名魔力,讓人無法拒絕,否則好像很對不起他。梅朵的理由很充分:“《文匯月刊》怎么能不做舒婷的封面?說不過去!”聰敏機靈的舒婷,自然領(lǐng)悟了梅朵的潛臺詞:你怎么能不積極配合呢?說不過去!

這回我們動了真格,舒婷也不能不當回事兒了,她一回去就忙著找照片。七年前,她苦于無米之炊,沒有多少照片可挑,而現(xiàn)在她走遍各地,又走向世界,可挑的照片太多了。十天后,她來信感嘆:“為履行諾言,翻箱倒柜找底片,要從數(shù)以千計的底片中找一張小底片真是令人絕望的事?,F(xiàn)寄上一張較大的照片,看有無用處。如無用,再寄回,另行選擇。”不過,我們不僅要她的封面照片,還要她配作品,而且是“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除了一組詩以外,還要她一篇散文。梅朵素來得隴望蜀,很“貪婪”,也很識貨,知道舒婷這幾年散文上的成就與影響,并不亞于她的詩作。當時,舒婷很低調(diào),且低產(chǎn),詩歌已基本不寫,散文也是一稿難求。她信上說,手中無糧,“今天同時給《星星》去信,將扣在那里的三首詩追回,再補三首,可成一組?!彼锌嗖坏氖悄瞧⑽模骸爸皇俏恼码y寫。是想花你們幾百塊錢,找個避暑勝地。但婆婆年逾八十,兒子又小,丈夫高血壓,只得每日汗流浹背,邊炒菜,邊給諸君回信,蟬聲逼人,可見南方之夏多么火爆油煎?!?/p>

舒婷找來的照片不算少,但未如我們的主管美編張楚良所愿,因為精度問題、畫面問題而被幾次否決,來回折騰,弄得我心里也“火爆油煎”。我給氣餒的舒婷鼓勁,她回復道:“謝謝你的表揚。但是我已經(jīng)無計可施了。你知道嗎?我高度近視,在陽光下鏡片反光,沒有眼睛;如果沒有陽光,用了閃光燈,眼睛絕對是閉的,這是人體的自然反應(yīng)。這樣可以嗎?我九月份訪意大利,好好拍一堆眼睛睜得大大的照片供你挑選。”我翹首以待了三個月,估摸她該帶著“眼睛睜得大大的照片”出訪回來幾天了,開始連續(xù)發(fā)信發(fā)電報。十月底,我一天收到舒婷兩封信。一封讓我失望,說“在意大利拍的照片看來仍不適做封面?!锩形闯晒Γ院笤倥?。寬些時限吧!”另一封則讓我燃起希望,她慣有的調(diào)侃和小嘲弄里,拌和著濃重友情和真摯,讓人心暖:“羅副主編閣下:茲收到您的大函和電報,原有給你的信,一直遲疑,一起寄給你。因為意大利的照片均是眼鏡有光點或閉著眼睛的,所以回鼓浪嶼,特意去拍了幾張,效果仍不好,再寄一張給你?!薄爸劣谧髌芳白允鑫恼逻^一星期后航空寄去。近年底,約稿信猛增,我仍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只是欠‘文匯的債,欠你的友情,這件事總壓在我的心頭。我希望可以不當封面女郎,作品刊登即可。再見?!?/p>

舒婷這信上,最后一句還是“希望可以”不上封面,只用作品,讓我內(nèi)心深感動搖和不安。她確實已經(jīng)“無計可施”,耐心也大概快到盡頭,我們已經(jīng)勉為其難地折騰她、委屈她太久,我不想再濫用友誼了。盡管照片畫面依然有點糊,眼睛在陽光下還是瞇成了一道縫,但我決心不再逼舒婷去拍照片、找照片了。我堅定得有點強勢地對梅朵說:“舒婷已經(jīng)盡力了,不上封面就拉倒了。要上封面,就從手頭這幾張照片里挑?!蔽疑踔劣悬c強辯,“她是作家,又不是藝術(shù)家,眼睛瞇不瞇,有那么重要嗎?”梅朵看著我,有點錯愕,一個特別較真的人,怎么突然也學會了將就?沒完成任務(wù),還這么任性地宣泄情緒。但我們是心通的,他能理解我的心境,理解我對舒婷的歉意,而且答應(yīng)去跟美編商量,算是我們倆——主編、副主編的共同意見。不過,我知道,又會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暴。果不其然,這原定是1988年第一期的封面,第一期沒上,上了白先勇;第二期也沒上,上了劉再復;第三期才算把“眼開眼閉”的問題搞定。這就是《文匯月刊》的大牌責編,他們各守一方,個個都很牛很挑剔,不牛不挑剔怎么能辦好刊物?

舒婷對自己的作品也非常挑剔,挑剔得甚至有點失去自信。她的組詩和散文,前后花了三四個月,寫完卻還擱著,像是“丑媳婦怕見公婆”。離1987年年底還有半個月,我才接到舒婷的稿子和信:“羅達成兄:你好!現(xiàn)寄上散文(分上下)和《水仙》一組詩五首,不知道趕得及否?我自以為將最好的作品寄給你了,這個‘自以為是因為每個人都認為他最近的作品是最好的,但是等抄清擱在那里,便都厭惡得不敢再看它們,我希望你不要留情,如果認為不行就作罷。這些詩風格分兩部分,有些人會不喜歡吧?我想……再見,收到請回一封短箋,我的副主編大人!”

時隔八年,我們又一次高規(guī)格地推出舒婷。在1988年3月號上,發(fā)了她的封面照,配發(fā)了組詩五首,這是她的詩作跟讀者久違后的一次集中推出,以及有濃重“自我寫照”味道的上下篇散文《筆下囚投訴》——這成了詮釋舒婷最好最貼切的“封面故事”。舒婷說過:“散文就是我的自傳,可能瑣碎些,但我保證絕對貨真價實。”舒婷很夠朋友,她確實把最好的稿子給我們了。盡管這一期上有四十多位名家,但“舒婷板塊”無疑是最吸引讀者眼球的。在這混搭的板塊中,讀者們看到兩個全然不同的舒婷:在組詩里,看到的還是那個朦朧詩代表人物、年輕詩歌愛好者的偶像,而看散文,一轉(zhuǎn)身,則是一個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的舒婷,一個抒寫家長里短的散文家。真不知道,舒婷這個有幸“淪為詩人”的“筆下囚”,被家人和親情所寵愛,被朋友和友情所關(guān)愛,她究竟是在絮絮叨叨地“投訴”呢,還是在樂顛顛地傾吐幸福的煩惱?

對這回打出的關(guān)于舒婷的這套“組合拳”,梅朵很滿意。5月間,接舒婷信,梅朵的滿意又升級成得意?!鞍l(fā)了《筆下囚投訴》,有張潔懷念共同出國的日子。有詩友寄特級稿紙救濟。可見‘文匯在作家群中的影響。”梅朵最在意刊物在作家群中的影響,況且又是張潔的感受。

這還是舒婷告別詩歌,移情散文前,在《文匯月刊》上的一次亮相。她此后再也沒有拿出組詩過,寫詩也基本告一段落——雖然她幾年后,還曾寫過一首《最后的挽歌》。面對關(guān)心和質(zhì)疑,舒婷在之后許多年的許多文章里,曾一次次剖析自己為什么會放棄詩歌。時過境遷,生活狀態(tài)大變,舒婷自感丟失激情和靈感,缺少精力與時間,不得不做自我解脫。她開玩笑地說:“由于詩,我被當成一種專門分泌糖漿的植物。在那棵老橡樹的陰影下,好多年來我都覺得呼吸困難?!笔骀帽任覀兯腥硕记逍?,她還感嘆道:“能在天國和塵世來回穿梭的是上帝的信使。我明白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還沒有修煉到六根清凈,一心向詩的境界,既然肉身的沉重超過了翅膀,我清醒地選擇了塵世。于是我重新寫起散文,重新一說,是因為散文的寫作發(fā)表幾乎和詩歌同時,只是別人和我自己都不曾看重過。幾篇短文熱身之后,我最大的享受是語言得到了松綁。它們立刻自謀生路,大有離經(jīng)叛道,另立門戶的意思。有一陣子,語言的暢蕩流轉(zhuǎn)令我心曠神怡,能夠撇開舊方程式,感覺簡直好極了?!?/p>

舒婷移情別戀于散文,如她所說“后來竟流連忘返”。五個月后,舒婷就在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第一本散文集《心煙》。此后一發(fā)不可收,她的散文文集的數(shù)量遠遠超出過往的詩集數(shù)。但粥少僧多,我也很少拿到舒婷的散文,在《筆下囚投訴》之后近兩年的1990年1月,才拿到她一篇《民食天地》,這離《文匯月刊》悲壯地“停刊”只有五個月。不過,1991年1月,我回歸《文匯報》主編“生活”副刊,亟力倡導千字左右的生活散文。創(chuàng)刊第一期,就逼舒婷寫了篇頭條《多情還數(shù)中年》。那文章一開頭,就叫人不能忘懷:“女人一近中年,最怕人問起年紀。男人一到中年,怕人問及事業(yè)?!笔骀檬菍戇@類千字文的高手,難怪全國有那么多編輯要盯著她。后來,舒婷在上海一張發(fā)行百萬份的晚報上,寫了篇《千字功夫》,說有眾多編輯在逼她的千字文,讓她不得安寧,而我則成為她聲討的代表人物:“不知何時,郵箱里詩歌刊物的約稿漸漸稀少,雜志、報紙的隨筆約稿跟發(fā)大水似的。最近幾年都改用電話追命,個個急如星火且軟硬兼施……老朋友索稿若不是路途遙遠,逼著只差‘立等可取了。比如《文匯報》羅達成,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劈頭蓋腦就是一頓夾棒,我囁嚅著試圖給自己留條退路:‘若來不及或?qū)懖缓媚??電話里震耳欲聾:‘你舒婷寫不好一篇千字文,不如跳下你房前的那個什么海吧。放下電話,一眼看到桌旁錄影帶《鋼琴課》,已借三天尚無收看,朋友限時今夜索還。嘆口氣,趕緊捉筆。”

信如散文,散文如信,我已經(jīng)習慣了舒婷這種鮮活、調(diào)侃、刁鉆的文字。編輯們逼稿,也是無奈呀。當時千字文在全國的報刊上風起云涌,倘使沒有本事逼到這個千字文,版面上沒有名家壓陣,那該輪到我輩編輯們跳海跳黃浦江了。舒婷,你能忍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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