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明珠 孫寶民/文
關于審判中心主義的幾點法哲學思考
●車明珠*孫寶民*/文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了“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而審判中心主義有其深刻的法哲學基礎,本文將首先對審判中心主義與法哲學予以界定,而后以法的精神為出發(fā)點,從人權論、正義論與法治論三個角度出發(fā),分析審判中心主義,特別是庭審中心主義之法哲學根源。
審判中心主義法的精神人權正義法治
本文所探討的審判中心主義既非庭審中心主義,亦非法院中心主義,但是庭審作為審判中心之中心,法院作為審判活動的主持者,二者意義重大。故本文在探討審判中心主義的法哲學問題時,將著重探討審判中法院庭審活動的法哲學基礎。
以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的“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為契機,審判中心主義備受各界關注。對此,應注意界定以下兩個觀念上的誤區(qū):第一,不可混淆審判中心論與庭審中心論。對于“審判”這一概念,應作廣義上的理解。從司法環(huán)節(jié)來說,審判既包括一審也包括二審;從審判方式上來說,既包括開庭審理也包括不開庭審理;從訴訟階段論來說,法院受理案件之后的訴訟階段便為審判階段。故審判不同于庭審,審判中心主義亦不同于庭審中心主義。但是,正如陳光中教授所說,“庭審是審判的關鍵和決定性環(huán)節(jié),是審判中心之中心,必須要實質化,這是以審判為中心的基本內容”[1]。第二,不可混淆審判中心論與法院中心論。審判一詞更多的是一種職能上的意義,與法院并無對等關系,《刑事訴訟法》明確規(guī)定的公檢法三機關的辦案方式和任務分工原則不僅并未因以審判為中心而變化,反而更加凸顯了,故以審判為中心并非以法院為中心。
對于“法哲學”這一概念的界定,陳興良教授認為,“法哲學是以法的價值為研究對象的,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成為價值法學。法不僅表現(xiàn)為一種規(guī)范,而且表現(xiàn)為一種價值,這種價值是規(guī)范存在的根據(jù),是一種實質合理性。因此,它是法上之法,即法之為法的本原”。[2]故法哲學是對法之價值與法之本原的探討。筆者認為,審判中心主義是法的精神的司法體現(xiàn),亦是人權、正義與法治等價值觀的基本要求,故本文將從法的精神談起,著重從人權論、正義論與法治論三個角度出發(fā),分析審判中心主義之法哲學基礎。
一個平和、理性的世界,必然是講求“法度”的世界,必然是要以“法”來約束和克制人之無限欲望的世界,亦必然是以“法”來維護一種有條不紊的和諧社會秩序的世界。但何謂“法的精神”?對于此問題,孟德斯鳩從自然法的概念出發(fā),指出,法律應該同已建立或將要建立的政體的性質和原則、國家的自然狀態(tài)、氣候、土地、生活方式、宗教、政制所能容忍的自由程度等有關系,法律和法律之間、法律和它們的淵源,和立法者的目的,以及作為法律建立的基礎的事物的秩序也有關系。這些關系綜合起來就構成所謂‘法的精神’。[3]不難看出,孟德斯鳩所論述的“法的精神”是客觀源于并存在于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人文歷史與地理風俗,政治體制與經濟水平,人口狀況與風俗習慣等,莫不構成法的精神。
我們不僅要問,法的精神如何體現(xiàn),最為直接的方式便是給違法者以適當教育、規(guī)誡,甚至處罰。同時,進一步來講,又如何使得這個體現(xiàn)法的精神的過程做到公平、公開、公正,特別是涉及一個人有罪無罪、罪輕罪重之時,便是影響其終生命運之時,亦是影響社會安定與政權統(tǒng)治之時。
審判中心主義之所以展現(xiàn)了法的精神,主要是由庭審的本身特性決定的,總結來看,有以下三點:其一,過程的公開性。庭審過程的公開性為庭審之首要特性,司法在陽光下運行,會讓民眾感覺法律就在身邊,是切切實實存在的,是對社會的方方面面進行調整、規(guī)制的,而不是存在于法條中的冷冰冰的文字,法的精神也在其中得到最為直觀的體現(xiàn);其二,表達的自由性。庭審中,各方利益訴求的表達權受到法律的保護,是法律賦予涉案各方的基本權利。充分的表達,讓判決更具公正,讓法律更具威信,法的精神亦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其三,法官的中立性。法庭之上,法官居于中立,協(xié)調各方。對各方應有的權利予以保障,對各方應盡的義務予以督促。傾聽各方訴求,把握庭審節(jié)奏,維護法律權威。手握法律之天平,盡展法律之威嚴。
故而,唯有以審判為中心,證在法庭、辯在法庭、判在法庭,才能讓違法者服判,讓旁觀者服氣,讓法的精神得以永恒。
人權這個詞,人們并不陌生,但是耳熟未必能詳。夏勇先生在其《人權概念起源》中,如是寫道,“人權是每個人都享有或應該享有的權利,它是在道德權利、普遍權利和反抗權利這三種意義上使用的。從人權的精神來看,人權有三義,這就是人道、法治和大同。從人的發(fā)展、完善來看,人權富于人道精神。從治國方法來看,人權富于法治精神。從整個人類的進步來看,人權富有大同精神”。[4]
的確,從國家的角度,人權哲學喻于法治之中。一方面,法治成為人權的“保護傘”,在法治之下,公民受法律之平等保護,公民享有“法律下的自由”,只要法律不禁止便可為;另一方面,人權的保障與人權意識的提高也為法治社會的發(fā)展與完善提供軟環(huán)境,促進全社會的和諧與穩(wěn)定,使社會秩序能有條不紊的運行下去。人權與法治,可謂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人權哲學之于法治的最為基本的要求莫過于庭審,主要在于:其一,庭審體現(xiàn)對人的普遍意義上的尊重。人權的保障首先體現(xiàn)在對人的尊重,而這種尊重是一種普遍意義上的或者道德意義上的人格尊重,是人成為人的最基本的尊重,而無論其身居何職、身處何地、境遇如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庭審中,法律賦予了當事各方特別是被告人應有的權利,如為自己辯護的權利、使用本民族語言的權利、請求打開戒具的權利、請求法庭提供紙筆的權利、因身體不適請求暫停審理的權利等;其二,《刑事訴訟法》關于人權保護、防止刑訊逼供的諸多規(guī)定均須依賴庭審予以規(guī)范或者實現(xiàn)。如被視為“中國之無罪推定原則”的《刑事訴訟法》第12條,再如,規(guī)定了“反對強迫自證其罪原則”的《刑事訴訟法》第50條,又如,規(guī)定了“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刑事訴訟法》第54條。諸多規(guī)定,不一而足,均須通過庭審這一載體來規(guī)范或者實現(xiàn)。
有人說:“不要向井里面吐痰,也許你將來還會喝井里的水”,亦正如古諺所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及人,將心比心”,相似的道理,因為從人權保障正當性的根源上探尋,這個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會成為法庭上的被告人。我們全社會需要的不僅僅是倡導不向井里面吐痰的道德防線,也需要禁止向井里面吐痰的法律底線。法治對人權的保障便是如此,這與全社會每一個人息息相關,這既關乎道德也關乎法律。故若將人權與法治二者構成統(tǒng)一的有機體,則庭審便是聯(lián)接其二者最重要的橋梁與紐帶,唯有以審判為中心,才能真正實現(xiàn)國家層面最有力的人權保障機制。
何謂正義,古今賢者,見仁見智。以《正義論》聞名于世的羅爾斯則是在分析正義之含義時試圖將自由與平等這兩種價值結合起來。在法律領域,諸多法學家認為,正義是衡量法律之善的尺度。正義的要求,還包括防止不合理的歧視待遇、禁止傷害他人、承認基本人權、提供在職業(yè)上自我實現(xiàn)的機會、設定義務以確保普遍安全和有效履行必要的政府職責、確立一個公正的獎懲制度等。所有這些上述要求,在某種程度上都同人類的共同需要有關系。
一言以蔽之,正當?shù)?、合理的需求便可理解為正義,由正義而衍生出權利與義務,由權利與義務而衍生出法律,故而,法律便是對這些需求作出符合國民或者大多數(shù)國民內心判斷的制度規(guī)定。由此,便有一個新的命題,即如何通過法律實現(xiàn)正義?進一步,如何兼顧實質正義與形式正義。
實質正義觀與形式正義觀(或稱之為程序正義)之爭由來已久,似乎其二者存在天然的沖突性,有學者將原因總結為如下三點:第一,實質正義的本土性與形式正義的外來性;第二,實質正義的靈活性與形式正義的規(guī)范性;第三,實質正義的現(xiàn)實性與形式正義的滯后性。然而正是二者這些看似不可調和的“矛盾”,共同推動著社會的公平正義與和諧穩(wěn)定。
之所以說審判中心主義是實質正義與形式正義的雙重體現(xiàn),就在于:第一,庭審作用的充分發(fā)揮,對于確保案件的審理質量和司法公正意義重大。在法庭上,進行證據(jù)的展示、事實的調查、意見的發(fā)表、裁判的說理等司法活動,用程序檢驗并規(guī)范取證工作,將實質性的內容展示于程序性事項之中,從而使正義更加接近實質;第二,庭審的儀式感有利于促進實質正義。本質上說,庭審是一種司法儀式,會使參加者及旁觀者感受到一種儀式的威嚴、莊重、肅穆之感,這種儀式感更為凸顯法律之權威,司法之公正,也會使最終的判決更有“分量”,各方亦更為信服,實質正義也便蘊含其中;第三,庭審處于司法流程的最關鍵環(huán)節(jié)。司法,特別是刑事司法,甚是繁雜,從偵查、審查起訴到開庭審理,再到最終的判決,環(huán)節(jié)眾多,實質正義的實現(xiàn)須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或步驟起到“提綱摯領”之作用,而庭審便是這個“綱”與“領”,以審判為中心,抓住了庭審這個環(huán)節(jié),便抓住了司法的核心,實質正義的實現(xiàn)在諸多的程序中亦有的放矢。故而,可以說,審判中心主義確為防范冤假錯案,還被告以公正之“點睛之筆”。
中國古代的治國智慧歸結起來,最重要的便在于“民本”二字。特別是自漢武帝采董仲舒之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歷代王朝之興衰,莫不在于此。眾所周知,“在歷史上,魏征曾用‘舟水之喻’向太宗進諫,指出‘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可載舟,亦能覆舟’。這一形象的比喻,非常直接地道出了中國古代‘民本’思想的精髓”。[5]
現(xiàn)代法治主義,所要實現(xiàn)的最高理念,就是為了保障人的尊嚴而實現(xiàn)正義?,F(xiàn)代的法治國家超越自由主義的法治國家并且?guī)в猩鐣苑ㄖ螄业男愿瘛?/p>
綜上,傳統(tǒng)民本主義與現(xiàn)代法治主義的根本出發(fā)點和落腳點是相似的,追求的價值是共通的,均是以人為本的,以人的更好地生存和發(fā)展為目標的。只是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方式方法不同,一個講求人治,注重道德維系,另一個講求法治,注重規(guī)則意識。
李澤厚先生在《論語今讀》中談到,“如何維持社會的穩(wěn)定、生存和延續(xù)。從孔老夫子到現(xiàn)代,一直是一大難題。中國儒學重人輕法,現(xiàn)在倒轉過來以法治為主后,是否仍可吸收中國傳統(tǒng)強調構建人性以穩(wěn)定社會的想法,重感情、修養(yǎng)、家庭價值、主體間性以作出某種轉化性創(chuàng)作呢?似有許多具體課題值得深思”。[6]
李澤厚先生的思考不無道理?,F(xiàn)代法治主義是大勢所趨,然而傳統(tǒng)民本主義又蘊含諸多治國理政的智慧,故如何將傳統(tǒng)民本主義的諸多觀念通過現(xiàn)代法治主義體現(xiàn)出來,便成為考驗立法者、司法者與執(zhí)政者政治智慧與法律智慧的命題。
筆者認為,審判中心主義便是傳統(tǒng)民本主義與現(xiàn)代法治主義的最佳結合點,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平臺效應。一個良治的國家往往都是傳統(tǒng)民本主義與現(xiàn)代法治主義的結合體,一個國家秩序的順暢維護,往往在于“情理兼到”,而做到“情理兼到”的唯一路徑無外乎“釋法說理”,即最大限度的容許在法律的框架下,訴訟各方進行交涉與說服。只不過,要合乎公正程序,要有嚴密的論證,要有各方權利義務的界定,最重要的,更要有庭審這一平臺,在這個平臺上,各方觀點交鋒,法官中立居上而做出公正裁判,案件辦理亦應達到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其二,引導功能。從社會學的角度講,一個和諧的社會群體的價值觀念需要有一個明確的引導,特別是在觀念多元化、社會自由化的當下,更是如此。通過庭審這一合乎公民內心公正判斷的司法程序,將傳統(tǒng)民本思想的諸多社會、家庭、自身等倫理觀念與思想傳遞出來,對于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將起到十分積極的作用,河清海晏、安居樂業(yè)的社會環(huán)境必將成國家經濟騰飛的根基。
十八屆四中全會以來,依法治國迎來新的篇章。一方面,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須有一個現(xiàn)代化的、科學的、符合國情的制度體系與法律體系,在規(guī)則與法律的框架下實現(xiàn)理性發(fā)展;另一方面,以傳統(tǒng)民本主義的倫理構建為基礎,創(chuàng)造理性發(fā)展的軟環(huán)境亦尤為重要。而庭審作為“定紛止爭”的平臺,在這一平臺之上實現(xiàn)二者的平衡不失為社會治理之“一劑良方”。
注釋:
[1]參見趙鵬:《刑事檢察工作模式有待轉型》,載2015年7月9日《檢察日報》,第3版。
[2]陳興良著:《刑法知識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頁。
[3]參見[法]孟德斯鳩著:《論法的精神(上冊)》,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6頁。
[4]夏勇著:《人權概念起源——權利的歷史哲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76頁。
[5]中央黨校課題組著:《民為邦本——〈群書治要〉政治倫理思想精粹》,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
[6]李澤厚著:《論語今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28頁。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公訴二處[100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