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山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871)
在當前中國學界,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始終是研究熱點,這不僅是因為法蘭克福學派是20世紀對資本主義社會批判最深刻、成果最顯著、聲譽最顯赫的理論流派,而且在于當前中國正處于現代化的歷史情境,法蘭福克學派以其對現代性意識和實踐的深刻批判,為當代中國社會的理論和實踐探索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參照。進入新世紀以來,理論界在早期成果譯介的基礎上,對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的早期旨趣、范式轉型和時代價值進行了具體深入研究。
從20 世紀80 年代法蘭克福學派被引入中國學界以來,經過長時期的著作引介后,學界對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研究很自然地進入到一個更深入的階段,即從整體上把握了理論的脈絡后,開始進入到對具體文本的深入解讀。在80-90 年代,學界對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通常以問題為研究基點,從問題的一致性上來整體理解各思想家就某一問題的共同主張,把握其共通性和本質。然而學者們在研究中不得不面對的挑戰(zhàn)是哪怕是作為同一流派和理論譜系的思想家,在針對某一具體問題的思考也是存在諸多差異的。由此,針對思想家個人的具體考察就很自然地成為了接下來學者們在研究中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
霍克海默和阿多諾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的第一代理論旗手,其思想在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中最具代表性。起初,學界關注的重點是馬爾庫塞,其原因在于馬爾庫塞的思想激進鮮明,更為契合中國學界之前的一貫研究風格,因而對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思想發(fā)掘得并不夠。近年來隨著研究的深入,學界日益認識到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思想的價值所在,對二者也投入了更多的精力。為了深入理解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的邏輯演進、理論困境以及批判理論的范式如何轉型,學者們就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的早期旨趣進行了關注。
有學者認為20 世紀30 年代,霍克海默在創(chuàng)建社會批判理論之初,以對科學、藝術、宗教和大眾文化等的具體反思和批判,展示了社會批判理論的理論主旨。在反思當代科學危機時,霍克海默認為形而上學并不能解救科學的危機,只有將其置于歷史發(fā)展中,置于真實的、活生生的社會中才能實現解救。在對宗教的當代反思中,霍克海默認為,宗教在當代已經喪失了其創(chuàng)立時反抗現世奴役和專制的、對人類的救贖和解放功能。他由此倡導,善良意志、與勞苦大眾團結一心以及為一個更加美好的社會而斗爭的這些理想,應當拋棄他們的宗教外套,轉而尋求變成為合理的社會生活而斗爭的形式,在社會實踐中成為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在對藝術的反思和對大眾文化的批判中,霍克海默在批評阿德勒的基礎上,指出將藝術大眾化,背離了藝術的自由和超越本質。拯救藝術的大眾文化,就必須使藝術進入他在其中發(fā)揮作用的具體的社會歷史境地,恢復藝術作為人類展示自由的方式和超越維度。這些構成了霍克海默社會批判理論的主旨。
另有學者認為,霍克海默的早期啟蒙理性批判是在對實證主義的批判中彰顯的。霍克海默從兩方面對實證主義展開了批判:其一,實證主義是一種非批判的思維方式,它和現實社會是一種相互維護和印證的關系。實證主義以其傳統的方式起著肯定現存秩序的作用,同時把資產階級時期技術和工業(yè)的成就視為對實證主義思維本身的肯定,從而自動放棄了理性對現實的批判維度;其二,實證主義并非孤立的思維現象,它與資本主義社會的工業(yè)現代化狀況密不可分。由于追求與主體活動無關的純客觀知識,只能對業(yè)已發(fā)生的事件進行描述,而缺乏對現存事實的超越維度和對未來的預見功能。
再有學者指出,啟蒙理性批判的立論基礎在于強調“啟蒙的自我毀滅”,即啟蒙自身中包含著否定的環(huán)節(jié)?;艨撕D桶⒍嘀Z把“主人精神”看作啟蒙的本質,把“同一性”視作啟蒙的秘密,把現時代的無論是科學的還是社會的墮落都歸結為啟蒙的“同一性”暴政。從存在論基礎上看,這一批判旗幟鮮明地反對形而上學,反對主客二分的形而上學的神話建制。
還有學者認為,盧卡奇和科爾施在反對“正統”馬克思主義實證化、教條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過程中高揚人的主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體現出強烈人道主義關懷?;艨撕D艿竭@一理論路徑影響并沿著這一路徑批判傳統理性哲學,將批判指向理性對人的壓抑。其前提是基本的人道主義原則——自由和平等,宣揚人的內在性的自主,以及在此基礎上人與人之間處于同等的社會地位,享有同等的權利。
上述學者對霍克海默早期社會批判理論的研究向我們揭示了,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論基礎在于人道主義原則和歷史的唯物主義,社會批判理論在批判傳統理性哲學、批判實證主義、批判具體的社會現實的過程中,其旨趣得到了彰顯,即反對啟蒙的同一性暴政。在此之后,阿多諾對同一性進行了進一步的批判。
阿多諾做出最具代表性研究的當屬張一兵。2001 年,張一兵出版《無調式的辯證想象——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的文本學解讀》一書,對阿多諾后期的經典著作《否定的辯證法》做出了深刻的文本解讀。張一兵認為,在阿多諾看來,“傳統思維的錯誤在于把同一性當作目標,由此,才形成了絕對的專制性的同一性邏輯”,“但同樣確鑿無疑的是,阿多諾并不反對概念中必然包含的同一性,而是要消解絕對的同一性,他要挖掘出一種在同一性中的非同一性。”張一兵指出,“阿多諾所主張的非同一性是一種承認客觀矛盾統一體中的異質性。這是一種辯證法的非中心、非等級、非奴役的關系。他形象地說,這就是星叢?!?/p>
值得關注的成果還包括張亮的《“崩潰的邏輯”的歷史建構——阿多諾早中期哲學思想的文本學解讀》。張亮采取了與張一兵相同的文本解讀方法,對阿多諾早中期的思想進行了解讀。張亮認為,要理解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的本質,即“同一性”和“非同一性”的本質,就必須對否定的辯證法形成以前的思想理路進行深入研究。為此,他對阿多諾30 年代至60 年代早期的主要哲學文獻進行了文本解讀,考察了“崩潰的邏輯”的歷史嬗變。阿多諾所謂的“崩潰的邏輯”指的是現代哲學在克服唯心主義和統一性思維上失敗,理性被施魅,無法把握真理?!斑@種失敗表明真理不能在同一性中得以顯現,必須另尋出路?!蓖ㄟ^考察,張亮得出結論:“在本質上,同一性和非同一性觀念是阿多諾在一個總體穩(wěn)定的立場中,對 ‘啟蒙辯證法’ 的既有理論空間進行拓展的結果”。換言之,同一性批判是對啟蒙理性批判的繼續(xù)和深化。
此外,其他諸多學者也對阿多諾做出了重要研究。仰海峰認為,針對思辨同一性的哲學,阿多諾提出哲學應該是對異質性經驗的探討,打破同一性的概念強制,以否定的辯證法反對同一性辯證法,并從非主體-客體對立的意義上來探索以多樣性并存為特征的星叢關系。
白剛認為,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揭示了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統治體制的交換原則與形而上學同一性邏輯的“同構性”。因此,對形而上學同一性思維的批判,也就是對資本主義社會“資本邏輯”強制性的批判。
綜合上述學者的觀點,我們可以發(fā)現,從霍克海默到阿多諾,對同一性的批判貫穿早期社會批判理論的始終。早期的霍克海默基于人道主義立場,批判啟蒙的同一性邏輯對人自主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束縛,之后的阿多諾試圖以“否定的辯證法”超越同一性邏輯思維框架,重構一種新的哲學范式。一方面,我們看到了阿多諾在其中鍥而不舍的批判精神,另一方面,阿多諾超越同一性的努力由于立基于純粹思辨意義上的哲學建構,因而使得理論走向實踐缺乏可能。社會批判理論因而陷入困境,在后來被迫實現范式的轉型。
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共經歷了兩次范式轉型。第一次是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代表人物的哈貝馬斯對早期社會批判理論的范式轉型;第二次是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代表人物的霍耐特對哈貝馬斯的社會批判理論的范式轉型。
對于第一次范式轉型的問題,學界基本保持著共識。學者們認為,在內容上,哈貝馬斯對早期社會批判理論的范式轉型主要表現為重建理性概念,通過普遍語用學建構早期批判理論的規(guī)范性基礎,完成從客觀理性和工具理性向交往理性的嬗變。在方法上,范式轉型主要表現為從早期批判理論的主體哲學范式向主體間性哲學范式轉變,從意識哲學框架向語言和交往行為理論框架轉變。
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代表人物霍耐特目前已成為學界研究熱點。在當代西方語言學的轉向和后現代思潮的興起、西方消費社會的來臨以及階級結構與當代資本主義制度內部的變化新的時代背景下,霍耐特的承認理論作為回應時代新問題的一種哲學理論被越來越多的學者所關注。在范式轉向這一問題上,學界目前觀點不一。
一種觀點認為,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實現了批判理論的政治倫理轉向。在霍耐特看來,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理論基于語言交往模式出現了道德經驗和社會規(guī)范的缺失,其為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危機所開出的藥方并不能從根本上奏效。只有進行新的范式,才能闡發(fā)一種具有規(guī)范內容的社會批判理論,且這種新理論應內在地具有交往理解與社會斗爭的雙重維度。在霍耐特看來,社會批判理論的核心視角并不在于普遍語用學理論,而應從社會主體之間的相互承認以及對主體的“不敬”經驗中獲取理論視野。為此,霍耐特提出了“為承認而斗爭”的社會行動模式,實現了社會批判理論的“承認范式轉向”。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霍耐特所完成的社會批判理論的“政治倫理轉向”并非研究思路和基本觀點的轉變,而僅僅是基于研究領域和研究側重點意義上來說的。在此之前,政治倫理向度在批判理論中僅僅處于邊緣地位,而后,這一問題向度才逐漸在批判理論中成為核心。在早期批判理論的核心成員如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等人那里,政治倫理問題一直不是他們思考的中心問題。早期的哈貝馬斯也并不關注這一向度,在晚期哈貝馬斯的研究側重點才轉向政治倫理問題。話語倫理學、商談政治理論,意味著批判理論的“政治倫理轉向”一定程度實現。而后,霍耐特在與當代實踐哲學對話中,明確提出“政治倫理學”概念,并以承認與正義、承認與道德關系為主線,闡發(fā)自由、民主、人權、共同體、正義、關懷等問題,試圖建構正義與關懷為核心的“政治倫理學”,從而最終完成了批判理論的“政治倫理轉向”。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并未能超越哈貝馬斯的批判框架,未能實現范式的再次轉型。因而,社會批判理論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僅只經歷了一次范式轉型,即哈貝馬斯所完成的主體性哲學范式向主體間性哲學范式的轉向?;裟吞氐某姓J理論依舊是在主體間性框架內進行理論運作的,依然注重于規(guī)范向度的論證,本質上依然是屬于哈貝馬斯派的。
綜合上述學者觀點,我們可以發(fā)現,范式轉型問題主要關涉兩個維度:研究內容和研究方法。學者們爭論的焦點在于范式轉型到底是內容的轉變還是方法的轉換。第一種觀點將解釋模式等同于范式,因而主要從解釋模式創(chuàng)新的角度論述范式轉型。第二種觀點強調法蘭克福學派研究側重點的轉變不能等同于范式的轉型,主要從研究內容的維度進行論述。第三種觀點主要從哲學范式的角度進行考察,其方法論色彩得到了更鮮明的體現??傮w而言,思考范式轉型是否完成的關鍵在于對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和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是否有深入的比較,這有賴于對兩種理論進行準確理解。從這一點上來說,還需要對兩種理論進行深入的文本解讀。
研究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有什么理論價值? 這是當代中國學者需要深刻思考的問題。自本世紀以來,隨著研究水平的快速提升,中國學者在理論研究中的本土意識愈發(fā)強烈。陳學明認為,如何看待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在當代中國的現實意義,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反駁了社會批判理論對當代中國主要起著負面作用的觀點,認為作為一種系統批判西方現代社會弊端的理論,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起碼能在四個問題上給予我們啟示:其一,現代化是否就等于“人間天堂”,它有沒有副作用,要不要人們付出重大的代價;其二,這些副作用和代價具體表現在哪里;其三,這些副作用將給人造成什么后果;其四,如何消除這些副作用和代價。在此基礎上,陳學明依據批判理論的相關內容從十個方面具體闡述了批判理論對當代中國的借鑒意義。
豐子義和郗戈探討了社會批判理論對于當代中國現代性建構的意義。指出,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對當代中國現代性建構具有四層重要意義。第一,法蘭克福學派的新型人學立場,為當代中國現代性建構提供了極有價值的理論資源,有助于我們確立現代性建構的合理價值;第二,法蘭克福學派所具有的“反思啟蒙”和“重新啟蒙”的問題意識,有助于我們調整現代性建構的思考方向,使我們從以“經濟效益”轉為以“社會正義”作為社會基本原則和發(fā)展方向;第三,法蘭克福學派所確立的“超越現代性”與“重建現代性”的實踐目標,有助于我們把握現代性建構的方向,用一種未來的眼光審視和反觀現實;第四,法蘭克福學派堅持批判與建構相統一的研究方式,有助于當代中國現代性建構的合理選擇。
劉卓紅在現代性批判的視域內用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審視當代中國文化。提出在當前作為追求人性解放的最現實內容之一,就是如何在實現現代文明的進程中關注性別平等的問題。作者在思考當前文明發(fā)展對我們產生深刻影響時,以實現愛欲文明達致人性解放為切入點。作者認為,現代文明和文化賦予了中國傳統男性文化存在的合理性,轉換為以“文明的”方式統治人的心靈,性別的壓抑和不平等表現出強烈的現代文明的色彩。因此,女性在追求人的解放的過程中還要承擔雙重的解放任務,即愛欲的解放和人的解放。愛欲解放是人的解放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和基礎,只有真正實現愛欲解放,才能實現人的解放。
張亮則探討了社會批判理論在學理上對中國理論界的意義。指出,對于正在探索、建構具有“中國特色、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中國理論界來說,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為我們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提供如下幾條經驗:其一,正確把握歷史唯物主義之科學的批判的方法論本質,是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前提;其二,將歷史唯物主義運用于對變化了的現實的分析研究,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堅持馬克思主義,是能否真正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關鍵;其三,在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分析研究變化了的現實的過程中,政治經濟學具有無可取代的基礎性地位;其四,要重視對重大現實問題的研究。
綜合上述學者的觀點,無論是談論現實意義還是學理意義,我們都必須考慮到當代中國問題所在。當下中國正處于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如何避免西方現代化進程中的歷史教訓,超越以往現代化的歷史困境,是我們必須面對和思考的。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對西方社會現代化弊端鞭辟入里的批判,顯然能為我們提供有益的啟示和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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