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安

《上陽白發(fā)人》是白居易寫的一篇政治諷喻詩?！缎袑m》是元稹寫的同題五言絕句。

《上陽白發(fā)人》詳盡具體，如話家常，婦孺皆懂；《行宮》寥寥數(shù)語，惜墨如金，以少總多，含蓄雅致。

《上陽白發(fā)人》268字，《行宮》僅20字，寥寥數(shù)語，也可曲盡其妙。白居易選擇了一位有代表性的宮女作為描寫對象。詩人略去了她的過去，極力渲染她的老年悲慘生活，通過“那一個”集中反映“后宮佳麗三千人”的悲慘命運，揭露了皇帝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宮人痛苦之上的卑劣行徑。

“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引出宮人日漸老去的無奈。紅顏暗老，白發(fā)嶄新，對比反襯上陽宮女的老態(tài)。上陽人因何而老？“綠衣監(jiān)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北O(jiān)使守門，毫無自由。“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蔽覀兎路鹂吹搅艘粋€哀怨的女子在哭訴自己的身世：玄宗末年入宮，時年16，現(xiàn)在白發(fā)蒼蒼，同時進宮百余人，都已“零落”而去，只剩她悲苦地活在幽閉的深宮。“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nèi)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cè)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睂m人回憶講述如何被“花鳥使”連哄帶騙，被迫離開“親族”，甚至連哭都不讓地帶入宮中，結(jié)果卻連玄宗的面也沒有見，就被楊貴妃打入了上陽宮。詩人不便直指皇帝，故將宮人不幸全部推給了楊貴妃。接下來選取“秋夜”和“春日”場景來表現(xiàn)上陽宮女一直被幽禁的生活。“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痹娙藢懬镆?，情景交融：秋夜、空房、殘燈和暗雨中，上陽人夜長無寐，孤苦寂寞。環(huán)境的凄冷與內(nèi)心孤寂融為一體，景與情巧妙交織，營造出一種濃重的悲涼氣氛。詩人寫春日，情景映襯：美好的春天，梁燕雙棲，宮鶯百囀，反襯出宮女被遺棄的愁苦心情。黃鶯百囀，使人愉悅，可主人公卻“愁厭聞”；梁燕雙飛，令人羨慕、向往和嫉妒，可主人公卻再也無法嫉妒了。詩人細膩地表現(xiàn)了上陽人的麻木心理?！靶荻省睂崬樵略露?，年年妒之后的絕望心理。年年希望，年年失望，以至于絕望！在這種生活狀態(tài)下，她對幸福的生活失去了信心，心灰意冷，推天度日而代之以“愁”。她既覺“秋夜長”，又恨“春日遲”，青春在百無聊賴中消亡，當滿頭白發(fā)時，只能望月嘆愁：月亮就這樣一直東升西落，青春歲月卻只能在痛苦中煎熬。

至此，詩人將主人公寂寞愁苦的心情抒發(fā)到了極致，仿佛到了無路之境，孰料接下來主人公卻用好像很輕松的口吻，對自己的處境進行戲謔?！敖袢諏m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蹦曜罾希路鸬玫健岸鲗櫋保按蠹摇保ɑ实郏┻b賜“女尚書”的空銜。試想一下，主人公被哄進宮時，“皆云入內(nèi)便承恩”，40年后，滿頭白發(fā)，卻得了一個尚書的虛名，這能抵得了青春年華嗎？主人公是該喜還是該悲？當時崇尚“寬裝束”，描眉也是“短而闊”的，而她呢？“小頭鞋”，“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這完全是天寶末年打扮，難怪“外人不見見應笑”。這種裝束讓人覺得可笑，但卻是上陽人的真實生活。對這種怪異裝束的自嘲無疑把主人公悲憤到極致甚至接近變態(tài)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

“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fā)歌？”詩人的感情在結(jié)尾部分如黃河之水，狂瀉而出，宮人之苦多而綿長，昔時有，今日亦有。這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良苦用心。

該詩繼承了漢樂府長于敘事的獨特審美特性。敘事點面結(jié)合，具體可感，詩中人物如在目前。

但是同題詩《行宮》卻以短小精悍見長。古典詩歌追求精練，用極省儉的語言表達最為豐蘊的意境。《行宮》正是如此?！傲嚷涔判袑m，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笔拙潼c明行宮特征?！肮拧北砻餍袑m棄置已久，“寥落”說明昔盛今衰，這顯然是一座冷清荒涼的宮苑；次句暗示古行宮環(huán)境和主人公所處時令，宮中花開紅艷，應是美麗春天，但中間卻著一“寂寞”，似在以花喻人，揭示宮女命運；三句交代人物，令人驚異，宮女本應是“雙鬢鴉雛色”，孰料卻已白頭，結(jié)合四句“閑坐說玄宗”可以推知，她們正是天寶末年進了上陽宮而幸存下來的老宮人。這些宮人如今只能閑坐回憶玄宗曾經(jīng)駕幸上陽宮時的情景。這20字給我們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宮女們進宮時，花容月貌。美艷無比，但她們卻常年被幽禁在行宮之中，或許玄宗曾經(jīng)來過，但更多的日子，她們寂寞無聊，日復一日，花開花敗；年復一年，青春消逝，紅顏漸枯，白發(fā)頻添。然而她們身處與外界隔絕的冷宮，與外人沒有絲毫接觸，因而別無話題，只能說天寶時玄宗舊事。更讓人悲憤的是，這一話題，幾十年來，或許她們說過多次，但這次恐怕仍然只能說它了。此景此境此情，令人掩卷凄絕?！傲嚷洹钡沫h(huán)境，“寂寞”的情懷，“閑坐”的無聊生活，20字就表達了《上陽白發(fā)人》的全部內(nèi)容。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二》評論此詩“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明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說此詩“語意絕妙，合建（誤為王建作）七言《宮詞》百首，不易此二十字也”?？梢娗叭藢@首詩以少總多的敘事手法給予了極高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