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失意英雄的名字十分耐人尋味———刑天:天者,顛也;刑者,戮也。刑天二字一方面意味著被割去頭顱的人,即刑天其人,另一方面又表達了刑天誓戮天帝以復仇的決心。這兩方面完全相反的含義竟如此和諧地存在于一個詞中,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平衡。然而在中國歷代知識分子的心中,這種平衡卻是他們在精神上反復掙扎的源頭。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在有關中國知識分子,即“士”階層的話題中,“刑天”意味著對他們精神自由的閹割?!疤臁笔鞘孔咫A層對于自由思想與獨立精神的最高追求,而統(tǒng)治階級卻往往給這天字下面加一個“理”字,并宣揚著“存天理滅人欲”,人欲即性情,這就使“天理”成為壓抑知識分子一道精神枷鎖。老子在《道德經》中說道:“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長久……此謂天全道長?!倍疤臁本褪菤v代知識分子所追求的天全行知。
陶淵明在《讀山海經》中寫道:“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從這首詩中我們就可以看到陶淵明對于“刑”的反抗和對“天”的不懈追求。有人說陶淵明幾次在仕與隱中徘徊,他的隱居也不過是一種對于世俗的逃避。我想說出這種話的人是沒有能夠真正理解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他從來不是一個懦夫。陶淵明的隱居是為了徹底的反抗世界施予他的束縛,他希望跳出體制外,來追求自己的本真的沒有被污染的“天”。倘若我們帶著“體制”的有色眼鏡去看他,自然是無法理解這種徹底的放棄與追求。
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
司馬遷是談論知識分子被刑天這個話題不能繞過的一個人物。他是一個以黃帝為正宗的中原文化傳人,他是一個漠視炎帝、無視刑天的探訪者,他是一個出身史家卻因私干政的憤青。司馬遷是一個另類被刑天的人,然而宮刑卻造就了他的發(fā)憤著書,他在殘缺的刑天中不斷追求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事業(yè)重于泰山就是他人生的救贖。
與司馬遷不同,一代國學大師王國維卻在刑天的壓力下選擇了自戕。并不是說王先生沒有知識分子的擔當,而是在那樣一個時代那樣一個環(huán)境下,他對不能追求“天”的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失望,于是把寂寥的背影留給了世界。陳寅恪先生在給靜安先生寫的悼文《海寧王先生之碑銘》中說道: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jié),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p>
這段話與其說是為了悼念靜安先生,不如說是為了抒發(fā)他自己心中的感慨。陳先生在五十余歲時雙目漸漸失明,即使他在黑暗中承受著刑天的苦痛,也要掙扎著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吶喊———“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寥寥十字,道出了千百年來文人墨客的心聲,遙遙地,回應著末路英雄刑天操舞干戚的獵獵聲響。
何為天全?獨、自、坤、天
刑天刑天全,史遷閹天全,靜安戕天全,恪公失天全,陶潛得天全。何為天全?不過“獨、自、坤、天”四字而已。
獨,即獨立之人格。如陶詩《形影神》中所言,精神之虛無,必依形而立。而此處所言之人格,亦即文之氣格。君不見,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所寫到的“是氣也,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浔赜胁灰佬味?,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迸c文天祥《正氣歌》之“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豈非遙遙呼應哉?氣格,是比意境更為重要的價值尺度。
自,即自在身心。自由是一種偏公眾的價值取向,而自在則是屬于自我的本心需求。其實,不論是佛家還是道家,所追求的終極目標,不也是“大自在”境界嗎?人生有五個階段:生存、品質、炫耀、感覺、精神。人生如旅,可遇五舍:一舍為有我,二舍即自我,三舍是他我,四舍乃本我,五舍方無我。“忘我”則無我之境,并非所有人均能抵達。年屆九十,尚活在他我之中,亦不罕見。本我未達,無我、忘我更無從談起矣。珍重有我,修正自我,淡化他我,堅守本我,趨近無我。
坤,即坤健氣度。《周易·乾卦》中說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逼鋵嵉貏堇な菓摲旁谔煨薪≈暗摹Nㄓ邢汝幒箨?,先坤后健,先地后天,先行后知,我們才能更好地把握人生,追求性靈。正所謂先腳踏實地再仰望天空,如是而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