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格非《江南三部曲》闡述了三個不同社會時期中的人對烏托邦理想社會模式的否定,三部文本中的所有人物無論是自覺與否都被卷入了劇烈的社會變革之中,其中的女主角都扮演著對自身命運的否定和反抗的雙重使命,這種“否定——反抗”模式也驗證著“理想——現(xiàn)實”的沖突模式。陸秀米的反抗體現(xiàn)著古典烏托邦理想在面對“革命”時的不堪一擊和最終瓦解;姚佩佩的逃亡昭示著她試圖擺脫宿命和爭取精神自由的努力;龐家玉的沉淪則體現(xiàn)出在利益至上的年代,個人對社會的妥協(xié)和蛻變。
關鍵詞:烏托邦 花家舍 孤島 蛻變
一、陸秀米:當古典理想遇到革命浪潮
“江南三部曲”中的開篇之作是《人面桃花》,此書名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唐朝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此詩單從字面意思看,完全無法聯(lián)想到這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如果把文本與作者的經歷隔開,就會造成對文本割裂的抽象的解釋,最終導致對產生它的土壤——作家的個人經驗和生活世界的摒棄和遺忘。當我們日益追求“純文學”的理念時,大概是有悖于它的最初提倡者的初衷的。至此,與詩歌、傳奇相應的背后的“軼事”,就會重新被納入人們的考察視野,補充著、也顛覆著已經固化的單一文本對世界的理解和想象。
《人面桃花》取材于清末民初的反清革命歷史,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于清新嫵媚的“杏花春雨江南”,清末民初的普濟。主人公陸秀米的父親陸侃于光緒二十七年因“鹽課”罷官回鄉(xiāng),之后突然失蹤,從此杳無音信。這個在旁人看來像瘋子一般的人物其實心中有著一個古典烏托邦的夢想,相信普濟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在天才的理想不為他人所理解時,他的行為就可能出現(xiàn)瘋癲的一面。從陸秀米的角度出發(fā),她對她父親的的行動從開始就持一種同情的心態(tài),后來革命黨人張季元的出現(xiàn),更是在言傳身教中改變著秀米。這個人曾經東渡日本,組織起義,又和秀米的母親保持著曖昧的關系,但在和秀米的交往中兩人產生了朦朧而又茫然的感情。張季元的猝死也并沒有為這段混亂的情史畫上句號,經歷花家舍事變后,秀米從日本回來義無反顧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她所堅持的就是張季元的理念。
格非稱她在這部作品中力圖“通過簡單來寫復雜,通過清晰描述混亂,通過寫實達到寓言的高度”[1],晚清的革命歷史過程曲折、頭緒紛亂,要表現(xiàn)這段歷史的精神特質以及這段歷史在人的生活和心靈世界 所引起的震撼和變化,難度很大。革命的大前提下沒有人能對未來作出明確規(guī)劃,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既沒有參透這個世界,也看不懂身邊的人,就要面臨嚴峻的現(xiàn)實,茫然到不知所措,一切充滿變數(shù)。而她思想的動蕩就來自“陸侃離去——張季元來”的交錯時期,這一來一去暗示著時代背景的劇烈變革,也昭示“舊——新”的飛快轉變。而張季元的出現(xiàn)為她指出一條道路,一條“不歸路”,這條路粉碎了溫情脈脈的人脈,只能讓秀米變得現(xiàn)實和執(zhí)著,她的后半生堅定地按著革命的路線走下去,很難判斷,秀米究竟是愛上了張季元,還是張季元的理想。他在她迷茫的時刻來,又在她迷茫的時候離去,真正交往的時間并不長,張季元就像一個影子,但卻為她打上了深刻的烙印?!爸挥性陂喿x張季元的日記時,秀米才覺得自己還活在這個世上。在普濟的時候,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蘊藏著無窮的奧秘,云遮霧罩讓她看不透,也想不出個頭緒??扇缃袼坏┲懒耸虑榈牡准殻钟X得那些事是那樣的無趣無味,讓人厭膩?!薄2]
除了受到張季元的影響,秀米的思想轉變與“花家舍”密不可分?!盎疑帷弊鳛橐粋€小型的“獨立王國”,土匪“總攬把”王觀澄按照世外桃源的風格構建,陸侃的想法在這里居然得到了實現(xiàn)。按王觀澄的看法,“它卻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在這里苦心孤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黃發(fā)垂髫,怡然并樂;春陽召我以煙景,秋霜遺我以菊蟹。舟搖輕,風飄吹衣,天地圓融,四時無礙。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洵然有堯舜之風。就連家家戶戶所曬到的陽光都一樣多。每當春和景明,細雨如酥,桃李爭艷之時,連蜜蜂都會迷了路”。[3]但王觀澄的失敗證明了自古以來文人墨客所幻想的大同世界無法成為現(xiàn)實。凡人情社會只要存在私欲,就必定會產生相互之間的利益爭奪,指望彼此之間用高尚的道德克服私欲達到公平正義絕對不可能,何況管理這個世外桃源的還是一幫水平參差不齊的土匪,同時更不能忽視個體的差異性和泯滅了的人性。理性和私欲始終在人的一生中博弈,二者只能是相互妥協(xié),任何一方壓倒另一方都會造成災難性的后果。同樣的,張季元的構想一樣是在近乎滅絕人性的情況下提出的,在他的日記中這個反清組織(蜩蛄會)有個《十殺令》,“有恒產超過四十畝以上者殺;放高利貸者殺;朝廷官員有劣跡者殺;妓女殺”。革命者構建的烏托邦社會和土匪們的構想都建立在血腥殺戮的基礎上,瘋狂地將自己的信念建立在空想主義之上,將實施的過程變成了殺人游戲,二者目的略有差別,做法完全一致,在本質上也就沒什么不同了。
王觀澄和張季元都在一心追求屬于他們的理想世界,一個想建立古典的烏托邦,一個想建立革命的現(xiàn)代的烏托邦,王觀澄是向后看,張季元是向前看。秀米顯然看到了這兩條道路的弊端,她創(chuàng)辦普濟學堂、普濟地方自治會,是想通過嘗試走出第三條“烏托邦之路”,這也是汲取前人所犯之錯誤。她的構想具有更多的人情味道,不過這個跟隨張季元走上革命道路的年輕女子仍然不被他人理解?!霸诮涍^長期曲折的,但亦是英雄般的發(fā)展之后,在意識的最高階段,當歷史不再是盲目的命運,而越來越成為人本身的創(chuàng)造物,同時當烏托邦已被擯棄時,人便可能喪失其塑造歷史的意志,從而喪失其理解歷史的能力?!盵4]二十世紀初的啟蒙主義思想家相信,只要人類掌握了理性,就一定能夠帶來人類的解放,這種解放包括從自然界的必然性中解放出來,也包括把人從宗教傳統(tǒng)、倫理道德、社會制度的奴役中解放出來。他們相信一種人類可臻無限進步的理想,認為人類在實現(xiàn)其能力的完善上應無限制,人類的完善是真正無限的。在理性和科學的引導下,整個世界的歷史才算真正開始:它向著一個合理化的世界挺進。清末民初之際,接受了現(xiàn)代啟蒙思想的民族主義者恰好對革命抱著近乎“烏托邦”似的夢想,“革命經常會演變成為一種烏托邦,而烏托邦則不能僅僅是對彼岸的玄想,它也必須試圖回答來自塵世的困惑和疑難”。[5]
最后,在父親的遺物——瓦釜——逐漸融化的冰花中,陸秀米看到了過去(陸侃),看到了未來(譚功達),古典和革命的烏托邦浪潮已經被塵封,過去和未來的道路都不由她掌握,直到臨終,她才明白人生真義,她這一生的波折,終于在行將就木時得到安寧。
二、姚佩佩:擺脫宿命,追求精神自由
《山河入夢》發(fā)生的時間被設定在上個世紀50-60年代,這是一個通常所說的“十七年時期”,政治上既有成功的探索,也有在理論口號的號召下全民轟轟烈烈地興起“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這些“紅色烏托邦”實踐。在這個全民瘋狂集體無意識個人崇拜盛行的前提下,個人的思想受到嚴密的控制,任何反抗體制的行為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批判鎮(zhèn)壓,這是屬于那個“紅色年底”的“黑色烙印”。
《山河入夢》其實延續(xù)了《人面桃花》的思路安排,在陸秀米時代沒有解決的問題——如何在現(xiàn)實建立理想的烏托邦世界——繼續(xù)困擾著陸秀米之子譚功達和姚佩佩。在譚功達身上還能看到比較明顯的思考現(xiàn)狀、改善民眾生活氛圍的努力(也許是職責所在和他努力地想擺脫母親的影響有關),但姚佩佩就沒有那么多想法,她只希望找到一個寄托,希望“每個角落全部都種上紫云英。在陽光下,那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猶如鋪錦堆秀一般,漫山遍野,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天邊”。這是一個具有美好憧憬的愿望。這也是她和陸秀米、譚功達之間明顯的不同。
無論是《人面桃花》,還是《山河入夢》,我們都能明顯地注意到一個反復提及的意象——花家舍。這樣一個孤島,在一群土匪的經營下,居然成了自古以來中國文人夢寐以求的“桃花源”,成了陸侃一生追求的圣地,但是在王觀澄手下自相殘殺和革命黨的策劃下還是變成了廢墟,他們之前所有的設想都變成了泡影。孤島,意味著獨立、封閉、距離和盲目。在這樣的一個相對獨立的小王國上可以盡情展示自己的構想,就像老子筆下所描繪的那樣,“小邦,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至治之極。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盵6]但一旦和外界產生接觸,這種平靜的狀態(tài)就會馬上被打破。而且,用王觀澄的話說,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圍困的小島,任何一個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隱秘,無法觸碰?;疑岬膲羝茰绾?,秀米就從這個孤島走出,去建立屬于自己的“花家舍”,張季元的日記給了她一條路,這條路之后怎么走她已經付出了實踐。譚功達、姚佩佩也在之后走進了花家舍,探訪這個孤島,當心靈上的孤島在現(xiàn)實中遇到對照,就會發(fā)生強烈的排異作用,譚功達向往的“共產主義”,這里有;姚佩佩向往的“紫云英”這里也有,但都沒有讓他們永遠地留在這里。他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在孤島待得越久,失望就會越大,心理預期永遠和現(xiàn)實有差距,他們只能在自己心中的孤島上棲息,誰都沒有像秀米一樣,嘗試走出孤島。
姚佩佩的愛情和秀米相比異常復雜。她和譚功達初次見面就讓譚銘記于心,一個四十多歲還沒結婚的縣長居然會對一個在澡堂賣籌子的年輕姑娘念念不忘。姚佩佩的出身塑造了她敏感脆弱的性格,內心渴望像譚功達這樣的人的關懷,譚的年齡差卻能給她一種父親般的關愛和溫暖,當她缺乏安全感時就會自然地向譚靠攏,而譚“花癡”般的特點正好和她的渴望形成了互補,形成了他們的愛情基礎。在愛情發(fā)展過程中姚佩佩始終是主動的一方,譚功達則軟弱而被動。命運故意要和這二人開玩笑,在譚功達舉棋不定時,遇到了白小嫻、張金芳。前者是政治博弈的工具,白小嫻是其叔白庭禹用來控制譚的棋子,這二人的嘗試組合背后是政治力量的角逐,要么妥協(xié),要么分崩離析毫無回旋余地。后者頗有心機地利用譚功達心理脆弱時俘獲他,這種外來強制力量迫使軟弱的譚功達投降,放棄姚佩佩,這不僅沒有緩解他的情感危機,反而暗示了譚最終的命運。而姚佩佩則被金玉設計強暴,落入圈套之中,踏上逃亡之路,結局早已注定。兩個把夢看得比現(xiàn)實還重的人(譚功達執(zhí)意修建水庫、架電纜、修實驗沼氣,不考慮梅縣現(xiàn)實,使得梅縣民生凋敝;姚佩佩始終擺脫不掉“紫云英”陰影)之間的愛情要比一般的世俗愛情復雜,二人愛情的轉折點就是從姚佩佩踏上逃亡之路開始的。在雙方都處在危險的境地下,通信成了唯一的渠道,譚功達賭上了政治前途。姚佩佩在逃亡中來到了普濟——這個所有故事開始的地方,這也許是作者刻意為之,讓一切的事情都納入“宿命”的軌道:秀米從普濟出,又終老普濟;姚佩佩的愛情始于它又終于它,譚功達生于監(jiān)獄又死于監(jiān)獄,中間的媒介都是普濟和花家舍,這一切看來都是宿命的安排。姚佩佩和譚功達的愛情,就像普濟和花家舍之間的關聯(lián)一樣,既充滿宿命又帶給人遐想,個人在心中理想的指引下試圖努力地沖破,但精疲力盡之后還是沒法擺脫早就設定的安排。姚佩佩對自由和信念的執(zhí)著以及對譚功達的一往情深正是譚功達面向烏托邦之路的一種化身或者一種另外的體現(xiàn)。同時它還昭示了姚佩佩命中注定的失敗和譚功達失敗的某種必然性。
姚、譚都是把夢看得比現(xiàn)實還重要,在實現(xiàn)夢的過程中也像秀米、張季元一樣奮不顧身,普濟是開端,花家舍是實現(xiàn)理想的催化劑,但這催化劑卻催不出果實。“烏托邦作為烏有之地之所以還在吸引著人們不斷地加強現(xiàn)實的力量,就在于它巧妙地開創(chuàng)了一個群氓時代。實踐著的烏托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群氓時代的世俗宗教?!盵7]
三、龐家玉: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和蛻變
作為《江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春盡江南》是格非“嘔心瀝血十余年,探索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內在精神衍變的系列長篇小說的收官之作”。譚功達之子譚端午和他妻子龐家玉的故事發(fā)生在市場經濟發(fā)展,意識形態(tài)多元化的當下社會,以這樣的視角切入了我們熟悉的生活領域,也揭開了如今物質利益至上而我們卻羞于承認的這個傷疤。
龐家玉,在她還是“李秀蓉”時遇到了譚端午這個詩人,20年前的招隱寺,那個月夜,她稀里糊涂地失身給這個詩人,天真地以為能夠和他結合。但有過多次性經歷的譚端午只不過利用她滿足自己的獵奇欲望,根本就沒有理會在他看來這個天真幼稚的想法,趁著她發(fā)高燒時一走了之,還將她身上的錢財席卷一空。當他們一年后再次相遇時,當時的“李秀蓉”已經改名“龐家玉”,不顧一切地和譚端午結婚,雙方都試圖回避當年的那個中秋之夜,盡力埋藏于記憶深處,就好像從未發(fā)生過。此時的龐家玉,在譚端午看來個性極強,也非?,F(xiàn)實。從工科學校的船舶制造專業(yè)畢業(yè),卻選擇了律師當作一生的職業(yè),經濟條件也自此好轉,她可以憑借經濟上的優(yōu)勢讓成績很差的兒子進入全市最好的學校的最好的班級上學,白天忙完事務所的工作后晚上回家還不忘折騰兒子,緊盯著兒子的學習不放,稍有不慎便歇斯底里怒火中燒,也可以憑借自身的榮耀感讓譚端午相形見絀,“端午竭盡全力地奮斗,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無用的人,一個失敗的人”。這個人在逐漸變成她口中的“廢人”,一天天地在爛下去。二人之間的交流逐漸被爭吵所代替,譚端午還不幸地繼承了其父懦弱的性格,往往以逃避來拒絕溝通。“對話便是真理的敞亮和思想本身的實現(xiàn)。對話以人及環(huán)境為內容,在對話中可以發(fā)現(xiàn)所思之物的邏輯及存在的意義?!盵8]夫妻彼此互不交流就會埋下日后悲劇的禍根。
龐家玉的轉變是被物質利益至上的社會脅迫的。為了生存,她的一切行動都帶有現(xiàn)實功利性,作為精通法律的律師卻在日常生活里肆意破壞法律規(guī)則和挑戰(zhàn)道德底線,肉體出軌、毫無孝道,很快就嘗到了挑戰(zhàn)規(guī)則的苦果——在唐寧灣購買房子出租時遇到黑中介,結果房子收不回來。在通過法律途徑都不能解決問題的情況下居然通過黑勢力得以解決,討要房子的過程中龐家玉幾乎就要崩潰,“這套法律程序,似乎專門是為了保護無賴的權益而設定的,一心要讓那些無賴,自始至終處在有利地位”[9],屬于自己的房子卻拿不回來,這在法制健全的社會簡直不可想象,但在這個邏輯混亂的時代卻真實地發(fā)生了??沼胸S富的法律知識卻無法使用,在從法院回家的路上,家玉一直在跟端午念叨,她想殺人。這不僅是龐家玉、譚端午的悲哀,也是整個社會的悲哀。鶴浦是社會的縮影,整個社會的運轉沒有健康的法律制度作保障是非常危險的。而有法律卻不能執(zhí)行,這里格非對現(xiàn)行法律制度的實施提出了尖銳的質疑。
在《人面桃花》《山河入夢》中都出現(xiàn)的意象——花家舍,在《春盡江南》中也再次出現(xiàn),所不同的是,這次它不再作為核心的標志提示讀者主人公的處境和心緒變化,而是作為商業(yè)消費的符號,人們已經無暇關心這種離他們過于遙遠的歷史存在。人們用發(fā)生的故事創(chuàng)造利益,曾經的故事都被搬到舞臺上成為茶余飯后消遣的材料,后人甚至挖空心思改動歷史博取噱頭,戲謔和丑化盛行。當我們用當下眼光把前人的理想當作生活的調劑品,把重心只放到和個人密切相關的衣食住行上時,整個社會就在浮躁和喧囂中消沉,飛快的生活節(jié)奏使得人們很難沉下心來按照理想主義的想法生活。龐家玉心中的“小島”已經日益被瑣碎煩躁的日常生活霸占,她的想法超越了她的家庭存在,和譚端午、若若都存在巨大的代溝,對孩子的要求僅有成績,甚至放走若若唯一的朋友——虎皮鸚鵡;和譚端午動輒拳腳相向,準備離婚?,F(xiàn)實中看似強勢的龐家玉不止一次地在發(fā)泄完后感到后悔,可巨大的生活壓力迫使她只能選擇低頭、妥協(xié),將在社會上攢了長時間的怒火撒向家庭。這個時代的腳步太快,一旦被甩下就很難趕上,這也導致龐家玉從心底無法認同譚端午的古典文人情節(jié),并對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絕望。
格非安排龐家玉把所有經歷過的事情都做了兩次,她的同事徐景陽被誤診為癌癥,最后證明是虛驚一場??缮眢w看起來健康的龐家玉卻被診斷為肺癌,她瞞著譚功達,和他辦了離婚手續(xù),一個人想去西藏,但這個愿望到死也沒能實現(xiàn),她和一生追求的圣地終究無緣。她在生活中已經迷失自我,到了最后期限才有些感悟——“平平安安的,就好?!彼倪@一生太執(zhí)著,其人生信條是“一步都不能落下。”作為律師,她被要求履行所有必要的程序。這讓她感到心力交瘁。雖然是律師,但卻始終沒參透法律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她的蛻變已經將理想的本質磨得一干二凈,只剩下生活的要求,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過龐家玉臨死前終于承認:對自己、對譚端午一直存在錯誤的認識,一句“我愛你。一直”讓她如釋重負,回歸到二人之間淳樸的感情,也解開了心中的結。
譚端午最后做了兩件事,讀完《新五代史》;把那首二十年前在招隱寺寫的《祭臺上的月亮》續(xù)完,改名《睡蓮》。既是對自己文人情節(jié)的總結,也是對龐家玉最后的紀念。
四、結語
陸秀米、姚佩佩、龐家玉這三位女性,她們的人生就像宿命中注定一樣,無論怎樣掙扎都逃不出悲慘的結局。“三個女性經歷著革命與愛情、事業(yè)與家庭、希望與絕望、歡樂與悲傷、焦慮與恐懼、自由與戕害的艱難選擇和矛盾境遇?!盵10]陸秀米在經歷身邊的人事后做出了勇敢的嘗試,敢于在時代中留下自己拼搏的痕跡;姚佩佩為了愛情奮不顧身,反抗既是為了擺脫命運的奴役也是追求美好的夢想;龐家玉身上則體現(xiàn)了當下社會人的現(xiàn)實性、價值觀和理想的沖突,理想在三人那里有逐漸淡化的趨勢。就像三本書的書名那樣,《人面桃花》反證文人古典理想的破滅,《山河入夢》把政治的宏大背景幻化進個人的境遇中,消滅個人理想,《春盡江南》干脆讓美好的江南圖畫被現(xiàn)代社會徹底摧毀,烏托邦的精神從頂峰滑到低谷,甚至只淪為書本上的理念。我們要思考的,不僅是怎樣在當下喚醒人的理想,更是要回歸曾經擁有的質樸和本真,做一個健全的人,而不是沉溺于紙醉金迷和精神空虛之中。
注釋:
[1]術術:《先鋒派代表作家格非出版<人面桃花>》,新京報,2004年10月06日。
[2][3]格非:《人面桃花》,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頁,第105頁。
[4][德]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
[5]謝有順:《革命、烏托邦與個人生活史——格非<人面桃花>的一種讀解方式》,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4期。
[6]老子,梁海明譯注:《道德經·六十七章》,遼寧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第102頁。
[7]周景雷:《歷史的宿命和烏托邦的秘密——讀格非的<山河入夢>》,作家,2008年,第4期。
[8][德]鄒進譯,雅斯貝爾斯:《什么是教育》,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1991年版,第12頁。
[9]格非:《春盡江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頁。
[10]格非:《格非<江南三部曲>學術研討會發(fā)言紀要》,作家,2012年,第19期。
(顧江冰 河南開封 河南大學文學院 47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