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冷瑩
蓮花生的掌紋
文◎冷瑩
在她已經度過的小半生里,她總是沒有謎底,總是在恐懼??謶植粔驈姶?,恐懼被人輕視,恐懼不被愛,恐懼不匹配。她恐懼失去,以致恐懼擁有。像所有遺落在生活里深懂恐懼的人們一樣,恐懼吞沒了她陪著所愛之人的勇氣。
12月的時候,鹿和住在倒淌河邊。這條以流向叛逆聞名的河,此時干涸得滴水不見。周邊半人高蕭瑟的野草駱駝刺迎著風向天空掠去,將冬日的草原染成一幅筆觸荒涼的油畫。
梅朵拎著一大桶牦牛奶從鹿和面前走過去,用磕巴的漢語邀請鹿和回帳蓬喝奶茶。梅朵亞麻色的臉上綻開一個赤誠的笑容,露出一口白花花的好牙齒。
梅朵是鹿和借宿藏人家的小女兒。鹿和已經在梅朵家里住了大半個月了。
梅朵還沒看過外面的世界。世界對她來說藍是天藍,白是云白,綠是草綠,黃是花黃,冬天一定是蒼灰。那是草原和青海湖的顏色。就算鹿和描繪一百次,梅朵也理解不了城市里車流在晚上和陰天匯出的嘈雜燈河。
梅朵對外面的世界全無興趣,卻喜歡來自陌生地方的鹿和。鹿和躺在草叢里發(fā)呆的時候,這個藏族姑娘總喜歡以驚她一跳的姿勢悄悄從她身后閃出來,然后哈哈笑著倒在她身旁。她很喜歡跟鹿和聊天,兩人操著各自生疏不全的漢語與藏語,在冬日高原的草叢里,像兩只私語的鳴蟲。
和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梅朵喜歡拉著鹿和聊她的“卻拉嘎”(藏語:我愛你)。
梅朵愛著一個叫桑杰的男孩。但桑杰的心思不在梅朵身上。也不在別的女孩身上。桑杰迷戀腿骨號,一心只想在有生之年得到一只最好的腿骨號。桑杰的眼神,只有在看向腿骨號的時候才會迸發(fā)出愛情般的灼熱。這是藏族少女梅朵18年來生活中最大的憂傷。
我要怎樣,才能讓他像愛一只腿骨號那樣地愛我?梅朵問鹿和。
都說你們漢人聰明,漢人的女人又比男人更聰明。她說,你告訴我答案。
鹿和回答不上的問題有很多。比如說她的愛情其實一點也不聰明。
在來到青海的前一個月,鹿和剛跟周挺離了婚。站在把臉描成一盤色譜的小三面前,鹿和一聲不響成了下堂妻。當初追她的時候山盟海誓說盡,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立證給她看的前夫周挺,離婚時連避諱一下小三存在的意思都沒有。
周挺用了一年的婚姻和這樣的散場來報復。報復的是鹿和,連同他自己。在鹿和不吵不鬧抬手簽字的淡定里,周挺殺敵八百,自傷一千。
周挺記恨鹿和那樣愛過鄭風揚,嫁給他之后心里還存放著鄭風揚的影子。
而鄭風揚在得到鹿和離婚的消息后立刻向她表態(tài),他一直站在原地,即使她曾離開。
鹿和沒有答復,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鹿和買了一張到西寧的票。買的是火車票,她選擇了這樣慢吞吞的形式,最適合告別,剝離和嶄新的進入。她要從青海開始,走完自己曾在地圖上勾出的藏區(qū)旅游路線。這是許多年前,遠久到她遇上鄭風揚并愛上他之前就夢想過的事情。
筆記本、相機鹿和都沒有帶,這是一次真正的旅程。
這么多年,她那么忙。忙著去愛,忙著被愛,忙著逃跑,忙著結婚,本來她還即將忙著生子、爭吵、健忘、老去和粗糙。她選擇了和所有人相似的人生。可是這人生軌跡現(xiàn)在被人為地中斷了。于是她索性停下來,跳出去,做一做自己。
鹿和的第一站在西寧的一家青年旅社里歇腳。冬天的游客少,百無聊賴的店老板時常把全體這二三個住客請到一起給他們煮印度紅茶。
鄭風揚給鹿和打電話,厚起臉皮求她:“讓我也過來蹭一杯免費的紅茶?!甭购土x正言辭地拒絕,這是屬于她一個人的旅程,她不想被打擾。鄭風揚深諳鹿和脾性,只好作罷。
幾天后,鹿和在旅社老板介紹下,借宿在倒淌河邊梅朵家的帳蓬里。在草原的大風里,旅社老板冷得縮起脖子,搓著手對鹿和說,真不理解你,冬天的草原有什么好看的?
說歸說,熱心的旅社老板還是在每次帶客人去青海湖路過時,繞著路把鄭風揚寄到旅館寫給鹿和的信給捎過來。只是,這種鬼季節(jié)肯去看湖的游客,小半月才能遇上一兩個?!跋衲氵@種大冬天會跑來草原的精神病不多?!甭蒙缋习彘_玩笑對鹿和說。
鹿和在給鄭風揚的回信里寫了梅朵和桑杰的故事,還有腿骨號。
腿骨號是藏族的法器,算樂器的一種,是用人的腿骨做的。傳聞中,最好的腿骨號是用14歲少女的腿骨做的。用藏族少女的腿骨做成的號,聲音比較低沉暗啞,用漢族少女腿骨做的,聲音則比較清靈。
了空法師輕輕地嘆了口氣,看來這孩子塵緣未了,暫時不給他受戒看來是對的。佛門修身更修心,若只受戒而不持戒,又有何用?說來這寺院也氣象莊嚴,進了這佛門凈地,遁入了空門,應當四大皆空,六根清凈的,可人心偏偏既不清也不靜,消除不了世俗欲念,連一個小和尚也不例外。了空法師又沉沉地嘆息了一聲,離開佛殿,穿過天井,進自己的禪房去了。
這些是梅朵告訴鹿和的。她那綁滿了小辮的頭靠在鹿和大腿上,散發(fā)著溫暖醇厚的藏族少女特有的味道。梅朵咭咭笑著說,大家都不愿意我喜歡桑杰,阿媽害怕有一天他偷偷把我做成了腿骨號。我已經過了14歲,做不成最好的號了。其實我多愿意給他當一只腿骨號?。∶刻鞉煸谒纳砩?,被他撫摸和吹響。梅朵擺弄著細牛皮繩上的結,我已經有137天沒有看到桑杰了。
我已經老到一條腿可以做兩只腿骨號了。鹿和跟鄭風揚開玩笑說。
鹿和28歲了。
遇見鄭風揚的時候,她才22歲,身體和心都青春逼人。她最美好的四年用來和他的愛情一起悲歡笑泣,跌打滾爬。
鄭風揚英俊、銳氣、有才華,最重要的是,剛好與她彼此愛上。鄭風揚開啟了鹿和人生中那扇因寧缺勿濫而遲遲不肯打開的愛情門。他是她人生的金曲,如果,沒有后來。
后來隨著一次合同被騙,鄭風揚正昂揚邁向小康的小公司一下陷入絕境。公司倒閉后,鄭風揚一振不厥,轉眼就變成了一個心灰意懶只愛抱怨的男人。
生性好強的鹿和一面在下班后拼命兼職外公司的財務工作承擔兩人所有開支,一面苦口婆心地勸鄭風揚振作東山再起。鄭風揚聽不進去,一心只想躲避失敗現(xiàn)實的他還愛上了酒瓶子。后來鹿和都開始和鄭風揚一樣,厭煩起自己那些喋喋不休的說教來。但她控制不住,她覺得那是自己的責任,她不能看著鄭風揚墮落下去,她不愿意看著自己愛的男人變成那樣……
直至有一次喝醉了,鄭風揚面對鹿和的老調重彈,終于躁怒了。他踉蹌著腳步把鹿和帶到窗口,指著遠處一個高聳的小區(qū)樓盤,對她說:“你別嫌我上不進,不成功。什么是成功?不就是賺錢嗎?我跟你說,我這輩子犯不上發(fā)錢的愁。你看見那樓盤了嗎?我家的,我老爺子的?!?/p>
鹿和在網(wǎng)上百度了一下那家開發(fā)商,看見總經理的照片,確確實實是鄭風揚的父親。
鹿和迅速地從這段關系里打包撤離了。
她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出身微寒的自己與鄭風揚家門不當戶不對,比如鄭風揚的一蹶不振,比如她覺得自己激勵不了鄭風揚是因為他已經不那么在乎她……
鹿和不敢承認的是,在鄭風揚收起對她的溫柔之后,他身后突然浮出的優(yōu)越家境讓她立刻失去了支撐的勇氣。一直就好強的她,根本就受不了別人用攀高枝的眼光看她。她愛自己的自尊,多過愛鄭風揚。
26歲,鹿和與相戀四年的鄭風揚分手。
27歲,鹿和跟喜歡她多年的周挺結婚。
鹿和在結婚前夕才知道,鄭風揚那時的反常,不僅因為公司的慘敗,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那時被誤診為腎積水。
這樣的故事,在高原的烈烈風聲里回憶起來,像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
鹿和告別的那天,發(fā)現(xiàn)梅朵沒有在。梅朵的爸媽說,她昨天扒了一輛路過的貨車離開了,去那曲找桑杰了。
鹿和對鄭風揚說,她好像能看見梅朵和桑杰相聚,黑紅的臉上羞出深深的酒窩。他們將在一起,老得比草原慢一點,比花兒和馬群快一點,看著屬于他們的兒女在草原上滾落,奔跑,像花籽迎風散落發(fā)芽。
梅朵樸實的阿爸阿媽給鹿和獻上離別酒,又灑下一碗在草原上為她祝福。
鹿和要去帕布乃岡山區(qū)了。她將一路抵達西藏南部,翻過喀隆雪山,去尋找蓮花生大師的掌紋。那是她這次旅程的最終目的地。
在那里,有著數(shù)不清的深淺溝壑,傳說是蓮花生大師在降伏妖魔喜巴美如時留下的。蓮花生大師一掌拍向地面,將妖魔鎮(zhèn)入地獄,從此在那里留下右手的掌紋。據(jù)說凡人只要走到那里就會迷失了方向。據(jù)說在那數(shù)不清的溝壑里只有一條能走出去,剩下的全是死路,而那條生路沒有任何標記。
在離開青海的時候,鹿和收到鄭風揚寄來的最后一封信。鄭風揚認認真真吐露了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問,鹿和,回來以后,可不可以嫁給我?
鹿和沒有回答他,只是給他講了一些這邊的瑣事,也講她學到的簡單藏語。鹿和告訴鄭風揚,在藏語里,老公叫“阿窩”,老婆叫“那嘛”,我愛你讀“卻拉嘎”,忘記叫“金梅塞”,忘不掉叫“金塞堵”。而錯過就是錯過,讀作“諾我”。
鹿和在拉薩中轉。
在拉薩入住的晚上,鹿和用酒店的電腦打開QQ,看到周挺的留言,他要結婚了。鹿和給周挺打了個電話,真誠地跟他說了聲對不起,然后祝他新婚快樂。
她是應該道歉的。即使嫁給周挺,她一天也沒有忘記鄭風揚。她是愛情里的逃兵,而且逃得拖泥帶水。愛與咳嗽,無法隱瞞。鹿和明白,這一場婚姻,其實是對周挺的刑罰。鹿和真心祝福他擁有甜蜜新天地。
鹿和也給鄭風揚打了電話。
鹿和和鄭風揚在一起時,兩人都很喜歡講神經病人的笑話。所謂精神病人集思廣,二逼青年歡樂多。在他們分享過的故事里,有一個網(wǎng)上著名的香菇的故事,講的是有個病人經常撐著一把黑傘蹲在院子里,醫(yī)生為了弄明白他在想什么,也撐了把傘蹲在他身邊,過了一會兒,病人扭過頭來問他,你也是一只香菇嗎?這樣的冷笑話,不知道曾經讓鹿和跟鄭風揚一起沒心沒肺地笑過多少次。
走在大昭寺廣場經番飛揚的五色天空下,鹿和又一次給鄭風揚講了香菇的故事,但這一次的版本有些不同。
鹿和的故事在那里沒有結束,而是醫(yī)生回答了病人:“是啊,我也是一只香菇?!贬t(yī)生和病人并排蹲著,過了一會兒醫(yī)生站起來走來走去,病人說,“你不是香菇嗎,香菇怎么可以走來走去?”醫(yī)生說,“香菇也可以走來走去啊?!辈∪擞X得有道理,也開始站起來走動。后來醫(yī)生開始吃飯,病人問,香菇怎么能吃飯?醫(yī)生答,香菇也可以吃飯啊。病人覺得醫(yī)生說得對,于是也開始吃飯。醫(yī)生香菇帶著病人喝水、上廁所……后來,這個精神病人的生活一切都很正常,雖然,他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只香菇。
鹿和講完,鄭風揚在那邊頓了一會兒,說:“很溫暖的故事。”
是啊,鹿和說,這也是我聽到過最溫暖的故事。
然后鹿和輕輕地對著電話那邊說,我在離開你很久以后才明白,一個陷入悲傷的人需要的不是勸解和訓誡,而是有人蹲在他身邊,陪他做一只靜默的香菇。
對不起,風揚,我不能原諒自己,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沒有懂得,也沒有陪伴。最好的愛情要停在沒有傷害的地方,我們回不了頭。
鹿和掛掉電話,只覺心頭有許多崩解的塵埃,紛紛揚揚落下。
喀隆山的雪真大。
茫茫雪地里,鹿和拉緊沖鋒衣,和幾個探險者低頭艱難地前行。三個月來的藏區(qū)生活,讓鹿和的臉上已經現(xiàn)出高原女人特有的高原紅。紅黑的臉龐上,她的眼睛變得如同許多年前的少女時光一般清澈。
無數(shù)的溝壑間,天地茫茫,似乎永無出路。在蓮花生密密麻麻的掌紋間,哪一條是通往對的路?
鹿和不知道。
在她已經度過的小半生里,她總是沒有謎底,總是在恐懼??謶植粔驈姶螅謶直蝗溯p視,恐懼不被愛,恐懼不匹配。她恐懼失去,以致恐懼擁有。像所有遺落在生活里深懂恐懼的人們一樣,恐懼吞沒了她陪著所愛之人成為一朵香菇的勇氣。
喀隆的雪,洗靜了她的心,洗不淡她的思念。在這曠闊無人區(qū)的前行,她聽見自己心頭的愛,怎樣攀枝散籽,落地琳瑯有聲。那張她這些年來從未忘卻也不敢面對的臉,被寂寥描刻得眉目清晰。
站在蓮花生大師綜錯的掌紋里,鹿和低眉合掌,如一個充滿虔誠的藏族女人。她想起的,是曾在一本書中講到的一段話:“當你翻過喀隆雪山,站在蓮花生大師的掌紋中間,不要追求,不要尋找。在祈禱中領悟,在領悟中獲得幻像。在縱橫交錯的掌紋里,只有一條是通往人間凈土的生存之路。
皚皚飛雪里,讓鹿和愕然怔住的,是抬頭看見的一排身形。如約前來會合的青海旅館老板和和他伙伴組成的小支小隊伍里,那灰色登山服下瘦瘦高高的熟悉身影,不是鄭風揚,還會是誰?
鹿和慢慢走上前,伸手握住他的,這一次,扣住的手指不會再放開。她不是梅朵,她是“聰明”的漢人,她終于也懂得勇敢的意義。她已錯過一次,不能再錯過一生。她終于明白,在人生成千上萬個困惑的拐角,只有遵從內心的愛,才是最幸福的出路。
站在蓮花生的掌紋里,轟隆隆,耳邊都是春天。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