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春
司馬遷的“素王”論
李長春*
司馬遷作《太史公書》是為了“繼《春秋》”?!洞呵铩芳仁恰巴醯乐笳摺保质恰岸Y義之大宗”,還是一部革命性的立法書。《春秋》的立法性質(zhì)成就了孔子“素王”的身位?!犊鬃邮兰摇泛汀蛾惿媸兰摇繁环旁谙噜彽奈恢糜兄铋L的意味?!墩撜Z》中孔子的思想直接或間接地決定了《太史公書》的篇章安排和是非判斷。這些都表明,司馬遷始終把孔子視作“素王”,并且用他的撰述發(fā)展了“素王”的“制作”。
孔子;司馬遷;《春秋》;素王
司馬遷與孔子的關(guān)系大概是理解《太史公書》的要旨所需解決的首要問題之一①《史記》的書名本應(yīng)題作《太史公》或《太史公書》,“《史記》”之名為后起。本文將其稱作《太史公書》,而不是按照習(xí)慣將其稱之為《史記》,是為了彰顯其作為司馬氏“一家之言”的著述性質(zhì)。。在早期的古典語境中,兩者的關(guān)系似乎不言自明,所以很少有學(xué)者專門論述。但是魏晉以后,典籍的分類促成學(xué)術(shù)的分野,古典思想的整全視野逐漸喪失,孔子被視為儒家始祖,司馬遷被看作史家大宗,論六經(jīng)則主周孔,言正史則尊馬班。表面上看,一經(jīng)一史,不僅殊途,也不同歸。而在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語境中,由于學(xué)科的分化和對立日益加劇,兩者的關(guān)系就更難為人所知。對于這一問題,拙作《六家、六藝與一家之言》已略發(fā)其端②干春松、陳壁生主編:《經(jīng)學(xué)與建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本文則繼之做進一步的探討。在整個《太史公書》中,孔子的位置較之其他人物無疑最為特殊。如果我們把《太史公書》當作一部“成一家之言”的獨立著作——而不是作為二十四史中的第一部——來閱讀,那么孔子在全書中的位置就會顯得尤其引人注目。
拙文已經(jīng)指出,《太史公自序》既是整個《太史公書》的自序,又是司馬遷本人的自傳,還是太史公父子的合傳。作為這部偉大著作的《自序》,司馬遷必須闡明自己完成它的意圖和目的;作為太史公本人的自傳,司馬遷必須交代自己的生平和志業(yè);而作為兩代太史公的合傳,司馬遷又必須說明自己和思想立場、政治命運迥然相異的父親之間究竟被一條怎樣的精神紐帶連接在一起。
司馬遷在《自序》的開頭簡單地勾勒了作為史官的家族譜系,然后便轉(zhuǎn)入了對父親司馬談的悲劇命運的書寫。司馬談的悲劇或多或少源于他堅定持守的道家立場,所以司馬遷全文抄錄了表現(xiàn)其哲學(xué)思想和政治觀念的《論六家要旨》;司馬談的悲劇集中表現(xiàn)為他沒有能夠完成正在構(gòu)思中的偉大著作就在悲憤之中撒手人寰,所以司馬遷不惜濃墨重彩反復(fù)申述父親的“臨終遺言”。根據(jù)司馬遷的轉(zhuǎn)述,老太史公司馬談在遺囑中首先盛贊周公“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然后表彰孔子繼承周公的事業(yè),“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xué)者至今則之”。司馬談又說“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希望司馬遷能夠繼承孔子的事業(yè),“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③[漢]司馬遷著、[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5頁。。
這份遺囑不論是否經(jīng)過司馬遷的潤色,孔子的述作事業(yè)都應(yīng)該是話題的中心。即便頑強持守道家立場的司馬談對于儒家有諸多偏見,他也沒有否認孔子之于六經(jīng)的偉大功績。在司馬談眼中,周公的偉大在于他能夠通過自己的政治活動彰顯文王、武王的政治美德,并由此呈現(xiàn)周人先祖的偉大傳統(tǒng)和美好德性。但是周公的事業(yè)如果沒有孔子繼承和復(fù)興,大概后世學(xué)者就很難為其澤被了。孔子繼承周公的方式是通過制作經(jīng)典來垂范后世。漢代經(jīng)學(xué)的興起足以證明這種方式的成功。置身于這個同樣偉大的時代,恰恰又是生逢孔子之后五百年(其實不足五百年)的歷史機遇,司馬談覺得有必要而且有責任適時制作可以與《易傳》《春秋》《詩》《書》《禮》《樂》比肩的新經(jīng)典,以繼承孔子偉大的著述事業(yè)。在司馬遷轉(zhuǎn)述的司馬談“遺囑”中,孔子“修舊起廢”的述作活動,成為了接續(xù)歷史傳統(tǒng)和承傳古典德性的關(guān)鍵和樞紐。
六藝之中,《春秋》至關(guān)重要。關(guān)于《春秋》的性質(zhì),司馬遷有顯和隱兩個層次的描述。在《自序》中,從顯的層面,即在公開言說的層面,司馬遷總結(jié)《春秋》的性質(zhì)有二:其一是“王道之大者”,因其“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所以是“王道之大者也”③同上,第3297頁。。其二是“禮義之大宗”,“禮義”既是從事政治活動的基本修養(yǎng),又是政治生活所需遵循的基本準則,還是任何具有政治身份之人所必須的實踐智慧。“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④同上,第3297頁。
以上兩點,僅僅是公開宣稱的“大義”。關(guān)于《春秋》的性質(zhì),太史公還另有“微言”。在《陳涉世家》的《敘目》中,司馬遷聲稱:“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雹萃?,第3310頁。這顯然是把《春秋》比作湯武和陳涉,也就是把孔子《春秋》比作湯武革命、陳涉起義。如此說來,《春秋》豈不是一部“革命”書,孔子不就是一個“革命者”?
司馬遷引董仲舒的話說:“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雹尥?,第3297頁。這即是說,孔子的現(xiàn)實身份是一個法官(司寇)。但是,因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念和原則,所以既不能真正履行其法官的職責,又不能見容于他所身處其間的政治世界。對于孔子而言,只有用制作代替執(zhí)法——用寫作歷史的方式執(zhí)行歷史的審判,用可以垂范后世的歷史的審判代替無法執(zhí)行的現(xiàn)實審判。這樣,制作《春秋》的過程就是孔子履行“法官”職責的過程。通過制作《春秋》,孔子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而非普通意義上的法官。不僅如此,通過他所主持的歷史的終極審判,孔子成為一個人類生活的偉大立法者——一個真正意義上而非普通意義上的王者(以達王事而已矣)。這樣一來,孔子的現(xiàn)實身份(大司寇)實際上就成為孔子歷史身位(素王、立法者)的一種隱喻。換一個角度看,《春秋》的制作是一個政治行動。通過這個政治行動,孔子不僅實現(xiàn)了他的現(xiàn)實身份,而且也超越了他的現(xiàn)實身份獲得了他的歷史身位。這一身位的獲得,無疑是一次僭越;作為一個政治行動,當然也就是一場革命。
司馬遷在《太史公書》中特立“世家”一體。從結(jié)構(gòu)上看,如果不考慮記錄時間線索的“表”和記錄文教政制的“書”,“世家”的位置恰好處于“本紀”和“列傳”的中間。從內(nèi)容上看,本紀寫天下之事,世家寫一國一家之事,列傳寫一人(或一類、一方)之事。論規(guī)模的大小和敘事詳略,世家也居于兩者之間??鬃蛹炔皇潜粚懭搿氨炯o”,也不是被寫入“列傳”,恰恰是被寫入“世家”。并且,《孔子世家》在“世家”中的位置極為特殊。它位置的特殊首先表現(xiàn)在和《陳涉世家》緊挨在一起,不僅如此,《孔子世家》和《陳涉世家》這兩篇特殊的世家還居于世家的中心位置?!犊鬃邮兰摇分?,是周代分封的諸侯;《陳涉世家》之后,是漢代分封的諸侯。換言之,因為孔子和陳涉是世家的中心,世家又是全書的中心,所以孔子和陳涉實際上就位于整個《太史公書》的中心。
司馬遷在《自序》里說:
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①同上,第3319頁。
本工作利用鐵片作為電極、過硫酸銨作為引發(fā)劑、十二烷基硫酸鈉和OP-10為復(fù)合型乳化劑,通過電化學(xué)乳液聚合制備聚甲基丙烯酸甲酯.使用電化學(xué)方法與不使用電化學(xué)方法(例如在上述體系中直接加入二價鐵(一般是氯化亞鐵))相比,優(yōu)點如下:利用鐵電極通電后得到二價鐵離子,不會將其他陰離子引入體系中;電參量容易控制,為后續(xù)進一步的研究提供新的路徑.實驗結(jié)果表明,利用電化學(xué)聚合方法在較低的反應(yīng)溫度下就可以成功獲得聚甲基丙烯酸甲酯,調(diào)節(jié)電流大小可以得到不同分子量的產(chǎn)物.
“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雖然是比喻寫諸侯的“世家”圍繞著寫天子的“本紀”,但是進入“世家”的卻并非都是“忠信行道,以奉主上”的“輔拂股肱之臣”。這里的“二十八”和“三十”也不是一個隨意寫上去的數(shù)字。這兩句都有來歷?!岸怂蕲h(huán)北辰”顯然是有取于孔子“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為政》)②[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3頁。;“三十輻共一轂”則出自《老子》第十一章:“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雹壑熘t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3頁。兩者談的都是“為政”問題,而且,兩者都傾向于無為而治。這似乎也暗示了“世家”本身談?wù)摰膶嶋H上就是如何“為政”的問題(為免枝蔓,這一問題將另外撰文討論)。我們在這里要關(guān)注的是兩個數(shù)字的關(guān)系,“三十”這個數(shù)字貌似是沿襲老子,而《論語》中孔子的原話并無“二十八”這一數(shù)字。這似乎表明這兩個數(shù)字都不是虛數(shù),而是確有所指。也就是說,司馬遷寫“世家”的時候,可能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寫二十八篇,以象“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一種是寫三十篇,以象“三十輻共一轂”。我們最后看到的《太史公書》是三十篇,而不是二十八篇,這說明司馬遷經(jīng)過認真考慮和審慎權(quán)衡,最終選取了后一個寫作方案。司馬遷在《自序》中之所以把這兩個比喻并列,而不是為了簡潔和準確只用其中一個,也許就是有意給我們一個暗示:他之所以這樣安排篇章——把兩篇明顯不夠“資格”的“世家”放了進來——是經(jīng)過精心的謀劃而不是一時興起。
這兩篇“世家”顯然就是《孔子世家》和《陳涉世家》??鬃与m然想過“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但是卻“再逐于魯,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之間”(《莊子·山木》)④鐘泰:《莊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48頁。,始終沒有機會成為“輔拂股肱之臣”。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陳涉,非但談不上什么“忠信行道,以奉主上”,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成為什么“輔拂股肱之臣”。既然以司馬遷自己公開宣稱的標準,孔子和陳涉根本就不具備寫進“世家”的條件,那為什么太史公還要刻意做這樣的安排呢?
對于將孔子和陳涉一起列入“世家”,歷來就有不少非難。王安石認為:“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何特世其家哉?處之世家,仲尼之道不從而大;置之列傳,仲尼之道不從而小,而遷也自亂其例,所謂多所抵牾者也?!保ā犊鬃邮兰易h》)⑤楊燕起、陳可卿、賴長陽主編:《史記集評》,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年,第401頁。在荊公看來,應(yīng)該將孔子放入列傳。他可能沒有想過,既然把孔子放進本紀或者列傳都有理由,那么為何司馬遷既沒有把孔子列入本紀,也沒有把孔子寫進列傳呢?郝敬認為:“(孔子)本尼山布衣,饑餓轉(zhuǎn)徙無寧日,死而矯舉以為世家,與秦楚韓魏王侯同籍,枉其實矣。又廁于田完、陳涉之間,殊非其倫。與其虛貴虛富,屈于王侯之下,不若素貧賤,而序之列傳之首,尤為得所也?!保ā妒窛h愚按》卷3)①同上,第403頁。在郝敬看來,孔子病重,子路使門人為臣,孔子尚以為欺天,死后將其列入“世家”,當然就更是欺人之舉了。何況,無論放到秦楚韓魏王侯中間,還是和田完、陳涉等人并列,都顯得不倫不類。他可能沒有注意到,把孔子和陳涉放在一起,絕非太史公無心之過,而是他有意為之。
當然,也有不少學(xué)者為司馬遷辯護。何良俊批評王安石的說法不對:“蓋方漢之初,孔子尚未嘗有封號,而太史公逆知其必當有褒崇之典,故遂為之立世家……今觀戰(zhàn)國以后,凡有爵土者,孰有能至今存耶?則世家之久,莫有過于孔子者也?!保ā端挠旋S從說》卷1《史一》)②同上,第402頁。此公以孔子后來果然受封并且傳之久遠來證明司馬遷有先見之明,反而顯得牽強附會、不得要領(lǐng)。黃淳耀則批評王安石的說法“愎而不通,狠而不遜”,認為“太史公作《孔子世家》附諸侯國后,此特筆也”,又說“孔子龜蒙布衣,據(jù)魯親周,使列之本紀則非其心也,然而大圣人梗概,又不可夷于列傳,故特為世家以抗之”(《史記論略》)③同上,第403頁。。黃淳耀看到把孔子寫入“世家”,又把《孔子世家》列在諸侯世家之后,乃是太史公的“特筆”,是精心安排的結(jié)果。但是,講到何以如此的原因時,黃氏只是籠統(tǒng)地說列入本紀不符合孔子本心,寫入列傳又怕配不上圣人的身位而委屈了孔子。顯然,這種解釋還是不得要領(lǐng)。
要回答這個問題,大概還是要回到《太史公書》,看看司馬遷本人如何解釋。在《孔子世家》結(jié)尾處的論贊里,太史公曰:“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傳十余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④[漢]司馬遷著、[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947頁。諸侯列為世家,是因為有國可傳;孔子列為世家,是因為有學(xué)可傳。諸侯傳家,數(shù)世而亡;孔子所傳,歷十余世,依然為學(xué)者所宗。司馬遷可能是在暗示,孔子所傳的六藝,相當于諸侯所傳之國。換言之,孔子也有自己的國。他的國既非周王所封,也非漢帝所賜,而是自己的述作所建。孔子的六藝就是他的國,它不建立在任何地理空間中,而是建立在天子以至庶人的心目之中,建立在未來綿延不絕的歷史時間之中。
《孔子世家》結(jié)尾處的這段話大體上可以說明司馬遷為什么要列孔子入世家,但是無法解決兩個極為重要但卻很少有人重視的問題:1.為什么要把孔子和陳涉并列?2.為何要把這兩個極為特殊的“世家”安排在兩類理所應(yīng)當?shù)摹笆兰摇敝虚g——也就是全書的中心位置?
在《自序》的《敘目》(我稱之為“小序”)中,司馬遷說:
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jīng)術(shù),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tǒng)紀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諸侯作難,風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發(fā)難。作《陳涉世家》第十八。⑤同上,第3310—3311頁。
從這兩段文字來看,孔子和陳涉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極為相似:首先,他們都面對著一個混亂或者無道的時代。孔子面對的時代,“周室既衰”;陳涉生活的時代,“秦失其政”。其次,他們都改變了各自的時代??鬃印白沸藿?jīng)術(shù),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陳涉起事后“諸侯作難,風起云蒸,卒亡秦族”。不僅如此,他們共同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天下之端,自涉發(fā)難”。這個“天下”,就是漢帝國的“天下”。如果沒有陳涉發(fā)難,也就不會有漢帝國。孔子“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tǒng)紀”,實際上是為即將出現(xiàn)的漢帝國創(chuàng)制垂統(tǒng)。如果沒有孔子通過《春秋》所行的立法,劉漢政權(quán)或者陷溺于黃老無為,或者困頓于刑名法術(shù),終究無法找到和實現(xiàn)自己,從而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漢帝國。換言之,漢帝國政治肌體的誕生,有賴于陳涉發(fā)難;漢帝國政治品性的自覺,則有待于孔子和六藝的重新發(fā)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孔子和陳涉都是漢帝國得以存在的遠因。
這樣的解釋似乎還不能完全令人信服,畢竟,孔子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周公的崇拜者和周禮的維護者?;蛘哒f,孔子時常被視為一個既定政治秩序的維護者而非顛覆者。在這一點上,他不但和陳涉毫無相似之處,甚至截然相反,因為后者首先是一個既有的強大政治秩序的反抗者和毀滅者。如果把這個因素也考慮進來的話,我們可能會獲得對問題更深層次的理解。首先要澄清的是,孔子并非毫無理由地推崇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周禮。他對周公的仰慕是對一個理想的統(tǒng)治者的期待,對于周禮的守護是對于理想的政治秩序的追尋。對于孔子“夢周”“從周”之說過分執(zhí)著,反而使我們疏忽了孔子通過六藝對于理想政治秩序的求索。澄清這個問題的意義在于,我們又可以找到一個孔子和陳涉對照的基點——孔子的心志體現(xiàn)的是對理想中最佳政治秩序的追尋,而陳涉的行為則體現(xiàn)為對現(xiàn)實中惡劣政治秩序的顛覆。
由此,我們才可以更加充分地理解太史公如此謀篇布局的真實用意?!短饭珪钒咽兰曳旁诒炯o和列傳中間,又把孔子和陳涉放在西周封建的諸侯世家和西漢封建的諸侯世家的中間,也就是把《孔子世家》和《陳涉世家》放在全書幾何中心的位置。這一安排意味著政治秩序問題將是《太史公書》關(guān)注的一個中心問題,同時,司馬遷對于政治問題的觀察和思考也將沿著政治理想和政治現(xiàn)實這兩個維度分別展開。
司馬遷聲稱自己的這部巨著要“闋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所謂“六經(jīng)異傳”當然就是指關(guān)于六經(jīng)的各種傳記。當然,這絕不意味著司馬遷要把“六經(jīng)異傳”和“百家雜語”不加區(qū)別地等同看待,更不意味著他會把當時儒家所傳的各種傳記一視同仁。不同的經(jīng)典在《太史公書》的寫作過程中必然有主次之分、親疏之別。從全書來看,自始至終對于全書起決定性影響的經(jīng)典應(yīng)該是《春秋》和《論語》。關(guān)于《春秋》與《太史公書》的思想關(guān)聯(lián),我們另辟專文討論,此處僅及《論語》。
《論語》雖然不是六藝,但它是一部記錄孔子言行的書,也是所有記錄孔子言行的著作中最為重要和可靠的書。在漢代,《論語》被看作《春秋》的“傳”或者“記”,它在《漢書·藝文志》中被列在《六藝略》春秋類之后。這說明漢代人把《論語》看成一部與《春秋》相關(guān)的書,或者是一部有助于理解和研究《春秋》的書。但是,從《論語》的內(nèi)容看,它非但沒有提到過《春秋》,甚至根本就沒有提到過“孔子作《春秋》”,最早提到“孔子作《春秋》”的應(yīng)該是《孟子》。既然如此,漢人為什么會認為《論語》和《春秋》相關(guān)呢?換言之,漢人心目中《論語》和《春秋》的關(guān)聯(lián)是怎么被建立起來的呢?
雖然無法斷定,但是大致可以猜測,漢人把《論語》看成是“春秋類”的著作,很有可能與《太史公書》的轉(zhuǎn)錄和引用有關(guān)。《論語》在西漢時期的地位并不十分重要,也沒有受到當時學(xué)者們的特別重視。漢人對它的興趣甚至遠遠低于某些諸子的著作。司馬遷寫作《太史公書》時,卻對《論語》給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視。據(jù)陳桐生統(tǒng)計,《論語》總共512章,《孔子世家》征引54章,《仲尼弟子列傳》征引61章,序言、論贊征引32章,總共征引147章。司馬遷征引《論語》的章數(shù)占到全書的29%①陳桐生:《不是六藝 勝似六藝——談〈史記〉與〈論語〉的學(xué)術(shù)關(guān)系》,《孔子研究》2004年第1期。。換言之,《論語》中有近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被原文(或語詞稍作變化)征引進《太史公書》,這還沒有包括某些師法其意但文字不同的內(nèi)容。如此全面系統(tǒng)地征引、轉(zhuǎn)錄、化用《論語》中的內(nèi)容,在秦漢以前的典籍之中不曾有過,在秦漢以后的典籍之中也不會再有。由此可見,《論語》實際上幾乎被司馬遷“消化”和“吸收”到《太史公書》里了。
這種“消化”和“吸收”在《論語》的解釋史和傳播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它首先體現(xiàn)在《孔子世家》借助《論語》所提供的材料對于孔子和他的思想重新挖掘和重新建構(gòu)上。陳桐生敏銳地注意到《論語》里的孔子和《孔子世家》里的孔子還是有很大不同的。他認為,《論語》中的孔子“只是一個力圖恢復(fù)西周禮制秩序、重視仁義道德的政治思想家形象,一個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的教育家形象”,而《孔子世家》中的孔子“就是戰(zhàn)國秦漢之際儒家后學(xué)特別是春秋公羊?qū)W派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孔子”②同上。。這和我們前文的論述不謀而合。但是,陳桐生又說,這個“為天下制儀法”的孔子與《論語》中的孔子相比有很大距離,在政治和人生上比孔子要高出很多。在現(xiàn)代學(xué)者看來,司馬遷寫作《孔子世家》,可能是有意地拔高了孔子。但是,對于司馬遷本人來講,并非公羊?qū)W有意推尊孔子,而是他和他的同代人(如董仲舒)真正地發(fā)現(xiàn)了孔子。對于他們而言,孔子不再是一個保守的學(xué)者、一個勤勉的教師、一個政治上失意的貴族;相反,他是一個成功預(yù)言了歷史的先知,一個洞悉人類政治生活奧秘的哲人,一個為漢帝國立法的精神之父。所以,《論語》必須被重新解讀,正如孔子必須重新被審視。在這樣的動機之下寫成的《孔子世家》,以及通過寫作《孔子世家》對《論語》所進行的詮釋,都只能是對孔子的素王身位所做的詮釋。
司馬遷如何通過《孔子世家》重新發(fā)現(xiàn)孔子,這一問題另擬專文討論。這里要指出的是,對于太史公而言,素王意味著什么?素王當然是有德無位的“空王”。換言之,“素王”就是想象中而非現(xiàn)實中的王。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為他想象一個可能由它自己所主宰的“國”。實際上,在《孔子世家》中,通過子西和楚王的對話,司馬遷也的確暗示了完全可能存在一個屬于孔子的“國”:
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薄巴踔o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薄巴踔畬⒙视腥缱勇氛吆??”曰:“無有?!薄巴踔僖腥缭子枵吆酰俊痹唬骸盁o有?!薄扒页娣庥谥埽枮樽幽形迨?。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yè),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闭淹跄酥埂F淝铮淹踝溆诔歉?。①[漢]司馬遷著、[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932頁。
子西的意思非常清楚,孔子雖然沒有尺寸之封,但是他在封地以外的其他任何方面都不亞于某個現(xiàn)實中的君主,甚至像楚昭王這樣最為強大的諸侯,也不能和孔子匹敵。如果孔子獲得一塊封地,獲得一個完全屬于他的地理空間,一個屬于孔子的強大邦國就完全可能在現(xiàn)實的政治版圖中出現(xiàn)。
當然,它最終并沒有在任何一個空間中出現(xiàn)。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孔子還有一個“國”,這個“國”并不存在于地理空間之中,而是存在于無窮無盡的歷史時間之中。在《伯夷列傳》的開篇,司馬遷說:“夫?qū)W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雹谕?,第2121頁。在《孔子世家》的結(jié)尾,司馬遷又說:“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③同上,第1947頁。既然過往歷史沉淀形成的典籍都要“考信于六藝”,而無論是誰言及六藝都要“折中于夫子”,這豈不是說明經(jīng)典世界就是孔子的“國”,孔子就是經(jīng)典世界的“王”嗎?
既然太史公要完成的是“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的事業(yè),而“中國言六藝者”又都要“折中于夫子”,那么,司馬遷的著述其實就是以孔子的是非好惡為基準來衡定一切了。我們至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證明這一點。首先,《太史公書》中很多篇目的敘目(《小序》)、開篇、論贊中征引《論語》中孔子的語錄。這些語錄或者闡明該篇命意,或者引出重大主題,或者對于該篇所言人事做褒貶的評述。無論是其中任何一種情況,大抵都是以孔子的言辭作為判斷的標準。一篇文字該不該作,一個事件是褒是貶,一個人物該放入本紀、世家還是列傳,所有這些大抵都可以在《論語》或者《春秋》經(jīng)傳中找到依據(jù)。其次,《太史公書》的體例和結(jié)構(gòu)中,也有意無意地凸顯孔子的核心地位和決定性作用。如前所述,世家放在本紀和列傳之間,《孔子世家》又放在兩類世家中間,形成一個“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的格局。本紀選擇以五帝為首篇,而不是從三皇或者三王寫起,不僅是出于文獻方面的考慮,更重要的是為了突出堯舜禹的“禪讓”;世家選擇以吳太伯開始,而不是從太公或者周公開始,也是因為孔子曾經(jīng)說“太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④[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02頁。;以伯夷、叔齊開啟列傳,更是因為伯夷、叔齊以國讓,獲得了孔子的稱贊,這篇幾乎最短的列傳,卻引用孔子語錄最多。所有這些都說明:司馬遷是按照孔子的見解和評論來安排體例和結(jié)構(gòu)的。
(責任編輯 楊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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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春,甘肅榆中人,哲學(xué)博士,(廣州510275)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