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樹勛
《莊子》的“世德”觀念及其政治意蘊*
葉樹勛**
在莊子思想中,世人的普遍德性作為公共生活秩序的內(nèi)在依據(jù),成了考量政治行為正當性的核心標準,由此德性問題也就不再限于個體生命的界域,而是在宏闊的天下視域中呈現(xiàn)出群體化的理論向度。此即莊學特有的世德觀念。對于世人德性的整體情況,莊子預設(shè)了“天下之德始玄同”的美好起點;但由于統(tǒng)治者“為天下”的不正當侵擾,世德日益“下衰”,以至于“大德不同”;為此莊子提出不干涉主義的政治訴求,倡導回歸到人人皆為至德者的“至德之世”。莊子的這種政治主張并非無政府主義,而是對老子無為政治思想的解構(gòu)式發(fā)展,和黃老學對無為政治進行制度設(shè)計的建構(gòu)式發(fā)展形成了鮮明對比。
莊子;世德;為天下;不干涉主義;無政府主義
不同于西方哲人的哲學思想起源于對這個世界的驚訝,中國古代學人,尤其是先秦諸子,對學問的探索是“起于救世之弊”。莊子也不例外,如何安頓亂世當中的生命境遇是莊子的基本問題意識。本著這一問題意識,他提出了兩種救弊思路:一種是理想化的,倡導生命主體自我轉(zhuǎn)化,從世俗的負累中超拔而出,由此成為德性圓滿的至德者。在這種思路中,政治秩序是不必要的,甚至還會成為主體轉(zhuǎn)化的一種拖累;但在現(xiàn)實世界里政治問題又是不可回避的,再加上戰(zhàn)國諸子學術(shù)思潮的影響,莊學中也有不少地方對政治問題予以了回應(yīng),由此也就有了救弊的第二種思路。在后一種思路里,莊子基于普遍保護世人德性的考慮,對現(xiàn)實政治行為的正當性予以了深刻的反思。
在這兩種救弊思路里,德性問題都是受關(guān)注的重要內(nèi)容。在第一種思路下,個人的天真德性是省察生命價值的出發(fā)點,同時也是安頓生命境遇的歸宿;而在第二種思路下,德性問題的學理地位則有所不同,在此德性不是個體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而是人類群體生活秩序的內(nèi)在依據(jù),成為評價政治行為正當性的關(guān)鍵標準。關(guān)于第一種思路下的德性問題,筆者曾撰文探討①參見葉樹勛:《莊子的“懸解”之“德”》,《史學月刊》2013年第10期。,這里將主要圍繞第二種思路下的德性問題展開討論。在莊子看來,世人德性在整體上原處于自然完滿的美好狀態(tài),但由于現(xiàn)實世界里統(tǒng)治者的不當侵擾,世人德性不斷衰降,為此莊子勸誡統(tǒng)治者去除那些遷德淫性之舉,回歸到完滿自得的原初狀態(tài)。那么,莊子是如何規(guī)設(shè)群體德性之原初狀態(tài)的?又是哪些統(tǒng)治措施侵擾了世人德性?對此莊子又提出了什么樣的對策?能否被視為一種無政府主義?這一系列的問題是本文所要逐次探討的內(nèi)容②關(guān)于《莊子》的作者,學界有爭議。筆者在整體上將《莊子》視為莊子學派的集體作品,對其間的材料予以統(tǒng)一使用。由于莊子是莊子學派的代表,在行文過程中我們也會直接稱作者為莊子。。
勞思光先生主張“基源問題研究法”,認為一切思想家或?qū)W派的學說理論,在根本上必然是對某一問題的答復或解答,而這一點正是我們把握某一思想家或?qū)W派之思想的切入口①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頁。。這是一種很有見地的研究方法,提醒我們在關(guān)注某一思想家之學說時首需厘清他的基本問題意識。通觀《莊子》全書,如何安頓亂世中的生命境遇可謂是貫穿全書的基本問題。對此,莊子既主張生命主體的自我轉(zhuǎn)化,又從現(xiàn)實的政治視域?qū)θ祟惾后w的生活秩序展開宏觀的思考,期待天下間所有人皆可葆持原真的美德,而免于不良政治行為的侵擾與破壞,倘能如此,便是莊子所向往的“天下之德始玄同”的理想狀態(tài)。
在這種“政治型”救弊思路中,世人的普遍德性作為個體德性的抽象總和,在現(xiàn)實的政治架構(gòu)里也就成了統(tǒng)治者為政理民時首需考慮的正當性根據(jù)。在此等語境下,德性的主體并非專指某一位個體,而是泛指世人之整體,在宏闊的天下視域中呈現(xiàn)出群體化的向度②梁啟超有“公德”之說,意謂相善其群的德性,與獨善其身的“私德”相對。(參見梁啟超:《新民說》,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6頁。)梁先生所說“公德”之主體乃是個人,強調(diào)個人在公共生活中應(yīng)具備的德性。本文所稱的“世德”或“群體德性”,其主體乃是作為整體的天下人,與梁先生所說的“公德”有所不同。。對于這種群體德性,莊子首先預設(shè)了一個美好的起點,即認為人類德性在整體上原本處于自然完滿的狀態(tài),對此莊子主要通過“至德之世”“至德之隆”“建德之國”等說法來展現(xiàn)。我們先考察“至德之世”的說法,此語在《莊子》書中共出現(xiàn)4次: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馬蹄》)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當是時也,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胠篋》)
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天地》)
從文義看,這三段話都是對遠古社會的追述。諸子慣于將自己的社會理想寄托于久遠的古代,這種情況在莊子這里也不例外。是以,我們不宜將這幾段話單純理解為莊子是在追述遙遠的歷史。實際上,這種社會狀態(tài)在歷史上是否真正存在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莊子社會理想的一種寄托,同時也是其對人類群體德性的一種美好預設(shè)。
以往我們更多的是關(guān)注“至德之世”學說中關(guān)于遠古世態(tài)的描述,實際上,“至德之世”的要義不在于“世”而在于“德”。具體來說,此等世態(tài)之所以美好,乃因為在這種世態(tài)下人人皆能葆全共有的德性,處于一種“同德”的狀態(tài),惟其如此,斯可謂之“至德之世”?!恶R蹄》篇的“同德”、《胠篋》篇的“天下之德始玄同”,《天地》篇的“同乎德而心居”,都是在強調(diào)天下間所有人都葆全了原真之德,因而組成了“其德不離”的“至德之世”。
關(guān)于世德的美好預設(shè),除了前引的“至德之世”,還可見于以下表述:
神農(nóng)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盜跖》)
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山木》)
《盜跖》篇的“至德”在用法上和前三篇的“至德”相類似,“德”字所表示的并非個體的德性,而是天下人整體的德性?!渡侥尽菲摹敖ǖ隆币辉~,亦見于《老子》第41章“建德若偷”,但老子講的“建德”乃是指個體德性,而《山木》篇的“建德”乃標示群體德性。這兩段引文對世德的基本定位與前三篇相差不遠?!敖ǖ轮畤币徽f亦有特別之處,“至德之世”與“至德之隆”是追述過去的社會,而“建德之國”則是描述邊陲的國家,一個是時間上的久遠,一個是空間上的遙遠。不管是遠古之世還是邊陲之國,實際上都是莊子社會理想的一種寄托,表達了莊子對世態(tài)之德的美好預設(shè)。
莊子通過“至德之世”“至德之隆”“建德之國”等說法為人類的群體德性預設(shè)了美好的起點,但這種世態(tài)只是一種理論化的設(shè)計、一種理想化的向往。在現(xiàn)實社會里,人類德性隨著“歷史”的演變而出現(xiàn)不斷衰降的現(xiàn)象,對此莊子也予以了別開生面的描述,如《繕性》篇有言: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nóng)、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澆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
這里先描述了遠古社會的和靜狀態(tài),并將這種狀態(tài)概括為“至一”?!爸烈弧痹诹x旨上與前述的“至德”相近,都強調(diào)群體德性完滿自得的情狀,正因為人人之德皆未受到后天的政治破壞,是故可以“一”、可以“同”。然而甚為遺憾的是,到了燧人氏、伏羲氏的時代,人類德性開始“下衰”,世人雖然服從他們的治理,但已然“不一”了;繼而到了神農(nóng)、黃帝的時代,人類德性更加衰落,人們的生活雖然安定,但他們已不如燧人、伏羲時代那么安順了;而到了堯舜時代,人類德性愈發(fā)衰落,人們已經(jīng)背離了“道”,危害自身的“德”,喪失了他們的天性。
如果將莊子對“至德之隆”的向往和對“逮德下衰”的感慨兩相結(jié)合,我們可解讀到:人類社會在原初是美好的,而后群體德性逐漸衰敗,社會不斷退化。由此可說莊學含有社會退化論的思想①有論者指出莊子對遞進論、循環(huán)論持雙重肯定的態(tài)度,從自然宇宙觀來看,這種說法有一定根據(jù)(參見張景、張松輝:《論莊子遞進、循環(huán)思想的正確性》,《中國文化研究》2014年第1期)。具體到《莊子》對社會演化的認識,筆者認為主要是一種退化論,這是為“在宥天下”的政治主張做理論鋪墊。。這種理論還可見于以下的說法:
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于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yǎng)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guī)法度……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在宥》)
這段話也是描述人類社會如何衰落的過程?!皵t人心”的“心”并非指莊學其他語境中表示生命主體自覺意識的“心”,在這里它和引文的“大德”“性命”等說法相近,都是指人類的自然本性?!皵t人心”意指政治行為破壞了人類的德性,從而導致“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此間的“大德”也不是指某個人的博大之德,而是指天下人整體的德性;“不同”則是意味著天下人德性處于分離散亂的狀態(tài),也就是后文說的“爛漫”之義?!爸恋轮馈钡暮诵膬?nèi)容是“同德”,意味著普天之下所有人都是至德者,處于“同”“一”的狀態(tài);而“大德不同”所要指出的正是與“同德”相反的狀態(tài),意即天下人的德性都遭到破壞,從而變得紛亂不一。
按通常理解,“德”的概念往往是與個人的品性、品行相關(guān),但在莊學這里,它卻突破了個體界域,成為表征人類德性整體情況的概念。王中江指出,道家之德不僅標示人格境界的標準,同時也指示社會狀態(tài)的級別②王中江:《道家形而上學》,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182頁。。道家之德的這種特點在莊學里具有很典型的表現(xiàn),雖然不乏一些觀點將《老子》第38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也解讀為社會退化的過程③可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45頁。,但這種意義在老子思想里畢竟不明顯,該章所述的“德”是指個體德性還是指群體德性未免有些歧義。莊子之德則不然,在前引諸文段中“德”觀念顯然是表征人類德性的整體狀態(tài),成為評價社會等級的一個關(guān)鍵標準①“就如評價一個人一樣,莊子在評價一個社會時,也緊緊抓住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德’。”參見張松輝:《莊子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2頁。?!暗隆钡娜后w化向度在先秦諸子學說里顯得比較特別,是莊子為西周以降的“德”思想所開拓的一種新意域。
莊子對“德”觀念的獨到發(fā)揮并不僅僅是一種語義學的延展,在更深的層面上,莊子乃是借助于觀念的重塑,承載他對社會政治問題的觀察與思考。莊子首先為世德預設(shè)了一個很美好的起點,即認為世人德性原本處于完滿自得的至德狀態(tài),并通過一種類比于原始社會的素描來表現(xiàn)世德未受破壞的理想狀況。然而頗為遺憾的是,隨著“歷史”的演變,人類之德不斷衰敗,一路衰降到“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的現(xiàn)實社會。
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人類德性的整體衰退呢?從《繕性》篇“逮德下衰”一段我們可以看到,人類德性之所以不斷退化,在直接的意義上乃是由于統(tǒng)治者的“為天下”。在莊子看來,世人德性原本純真無礙,人人生活自得自在,但君王畫蛇添足式的“為天下”使之受到不應(yīng)有的破壞。在《應(yīng)帝王》中莊子設(shè)計出天根和無名人的對話,表達了自己對“為天下”的看法:
天根游于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p>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p>
在無名人看來,天下本不可為,也不必為,然而天根卻以“為天下”這等“塵垢秕糠”(《逍遙游》)之事來煩擾他,這讓他很不高興,是以在第一次問答中他對天根加以了斥責。但在第二次問答中,無名人則說出了“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的根本原則。從泛義上來說,這里的“物”包括了天地萬物,而具體到政治世界,則是特指民眾群體。這一根本原則旨在告訴帝王,為國理民應(yīng)當化除“為天下”的私念妄為,順應(yīng)民眾百姓的自然德性,倘能如此,天下社稷自當平治,又何勞去“為”?這種道理和《老子》第64章所講圣人“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的義旨可謂一脈相承。
“為天下”的意念和舉動在整體上可歸結(jié)為“私”,這種“私”有哪些具體表現(xiàn)形式呢?在《應(yīng)帝王》的另一則故事里,莊子把“經(jīng)式義度”、禮法制度看作破壞天下德性的“私”: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jīng)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
在《大宗師》中,莊子又將“仁義”“是非”等看作侵害世德的“私”: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痹S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涂乎?”
而在《駢拇》《馬蹄》《胠篋》《在宥》等篇中,“仁義”“禮樂”等作為“私”的具體表現(xiàn)則是受到了更加集中的批判。綜合來看,莊子認為人類德性整體衰退的直接原因乃在于統(tǒng)治者出于“私”的“為天下”,具體來說則是因為統(tǒng)治者采用了“仁義”“禮樂”等一些不良措施,由此破壞了天下眾生的“至德”。在這一點上,莊子的理解和儒家頗為不同,甚至是針鋒相對的。在儒家看來,“仁義”“禮樂”乃是德性的題中之義,但在莊子思想中卻成了破壞世人德性的直接原因。當然,這種差異不僅因為二者對德性問題的理解不同,同時也因為莊子所批判者主要是指世俗政治里被那些包藏禍心的統(tǒng)治者所利用的統(tǒng)治伎倆,和孔孟荀等主張的學理意義上的“仁義”“禮樂”還具有一定的距離。
如前所述,“為天下”作為“私”的整體表現(xiàn),具體則指“仁義”“禮樂”等一些違背人之“常然”的不良措施。為了葆持人類本有的美好德性,確保公共秩序的自然和諧,帝王切當“無容私”,這也就是《胠篋》篇“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的道理所在?!对阱丁氛f: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下人自在,“宥”是指寬宥天下?!霸凇薄板丁笔且粚νx復詞,其義和《應(yīng)帝王》的“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一致,都強調(diào)君王應(yīng)當化除私意而順應(yīng)世人德性之自然。正所謂“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馬蹄》),過多的作為不僅不能增益世人的德性,反而會導致世人“失其常然”。
由此可見,人類整體的普遍德性作為公共生活秩序的內(nèi)在依據(jù),在現(xiàn)實的政治架構(gòu)里也就成了考量政治行為是否正當?shù)暮诵臉藴?。在莊子看來,只有確保了“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政治行為才有可能具備正當性,否則的話,任何統(tǒng)治形式的合理性都是值得懷疑的。綜觀《莊子》書中對“在宥天下”的主張來看,《應(yīng)帝王》提出了一個總綱,而在接下來的數(shù)篇里則出現(xiàn)了大量的具體論述,極力主張統(tǒng)治者施行無為統(tǒng)治。這種主張對“為天下”的排斥態(tài)度是比較極端的,似乎在告訴讀者,一切統(tǒng)治形式都是違背人性常然的,都必須加以取締,由此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無政府主義思想。
無政府主義是興起于近代西方的一種社會政治思潮,其基本觀點是否定一切政權(quán)組織和統(tǒng)治形式,希望建立一個沒有國家政權(quán)的、完全平等自由的社會。這種思潮在晚清時期傳入了中國,當時不乏一些學人出于宣傳策略的考慮,將莊子學說視為古代中國無政府主義思想的主要代表。這種理解仍影響到現(xiàn)今的莊學研究,時下仍不乏一些學者主張莊子思想是一種無政府主義①可參見關(guān)鋒:《拙作〈莊子內(nèi)篇譯解和批判〉的修正與說明》,胡道靜主編:《十家論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81頁;[英]葛瑞漢(Angus C.Graham):《論道者——中國古代哲學論辯》,張海晏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350頁。崔大華、劉笑敢等學者將莊子這一思想概括為“無君論”,這與視莊子為無政府主義者的持論大致相同。參見崔大華:《莊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33—237頁;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56—270頁。。
這種觀點的主要依據(jù)是《駢拇》《馬蹄》《胠篋》《在宥》等篇對現(xiàn)實政治的強烈批判。它們雖然對一些有為性統(tǒng)治形式提出了強烈控訴,但默認了統(tǒng)治者的存在。如《馬蹄》篇所講的“善治天下者”,即可反映出作者并不否認統(tǒng)治者的存在,只是反對那種侵害世德的“為天下”,而主張順應(yīng)民眾天性的“在宥”和“善治”。如按傳統(tǒng)說法,將這幾篇視為莊子后學的作品,我們亦可認為它們是對《應(yīng)帝王》政治批判的進一步發(fā)揮,雖然措辭上比后者顯得更偏激,但在根本義旨上并無二致。
另外,我們亦可從莊學的基本理路來把握這一問題。在莊子看來,人類德性之所以敗壞,乃是源于世人的價值觀倒懸。為此,莊子提出了“懸解”的方案,期待人人皆能自救,自發(fā)省察生命內(nèi)蘊的價值,從而直奔德性圓滿的逍遙境地。但這僅是一種理想化的期待,在現(xiàn)實世界里政治問題是不可回避的,“君子”也有“不得已而臨蒞天下”的時候,對此莊子則提出了“莫若無為”而讓世人“安其性命之情”的政治主張(《在宥》)。在其看來,德性的敗壞雖然源于世人價值觀的倒懸,但從現(xiàn)實的直接原因來看,這也是君王不良統(tǒng)治所導致的結(jié)果。因此莊子對政治行為的正當性予以了重新考量,對那些違背群體德性的統(tǒng)治措施提出了強烈批判。
可見,莊子對群體德性如何回歸的問題表現(xiàn)出兩種向度的考慮,這也就是前文提及的兩種救弊思路:一種是理想化的道德主張,倡導生命主體的自力回歸;另一種則是現(xiàn)實的政治考慮,規(guī)勸統(tǒng)治者放棄那些不當干涉。在第一種思路中,政治問題非僅不需要考慮,甚至有可能會成為自我轉(zhuǎn)化的一種負累,就此而言,莊學中似乎暗含了無政府主義的意向。換言之,如果說莊子思想中含有無政府主義的成分,那么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并不是《駢拇》等篇,反而是書中那些只注重個體轉(zhuǎn)化而冷視政治問題的內(nèi)容。當然,這也不是典型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因為這種思路關(guān)心的是生命主體如何實現(xiàn)自我轉(zhuǎn)化,并無意于批判現(xiàn)實的政權(quán)組織或統(tǒng)治形式。而在后一種思路中,統(tǒng)治者尤其是君王的存在是需要的,作為一位特殊的個體,君王的德性回歸對于群體的德性回歸將會起到引領(lǐng)的作用。這種作用具體表現(xiàn)為:君王成為“至德者”,放棄那些違背自然秩序的不當干涉,通過“在宥天下”的基本原則來確保世人德性的普遍實現(xiàn)。
因此,《莊子》書中對“為天下”的批判并不構(gòu)成被視為無政府主義的理由,準確來說,這是一種排斥統(tǒng)治者侵擾世人德性的不干涉主義。雖然具體表現(xiàn)這一思路的《駢拇》等篇在表述上未免有些偏激,但基于其間對“善治天下者”的期待,我們?nèi)圆荒軐⑵浜蜔o政府主義視為等同。蔡明田也有相近的看法:“一旦主張政府盡量不干涉人民,遂即被誤解為無政府的思想。然而依據(jù)《莊子》一書所載,事實并非如此……莊子從未攻擊政治制度的本身,也未否定他們的價值,他只是抨擊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措施失當。”①蔡明田:《莊子的政治思想》,臺北:牧童出版社,1976年,第134—136頁。蔡先生認為莊子只抨擊統(tǒng)治措施失當,視其為無政府主義是一種誤解,這是很有道理的;但從未攻擊政治制度這一點則可待商榷,如前所述,莊子對“經(jīng)式義度”的抨擊,說明他對現(xiàn)實的政治制度仍持批判態(tài)度。陳鼓應(yīng)則認為莊子在《應(yīng)帝王》里提出了反對任何統(tǒng)治形式的無治主義主張,《駢拇》等四篇和《應(yīng)帝王》是同一思路的發(fā)展,不過文字表現(xiàn)為激烈露骨而已②陳鼓應(yīng):《老莊新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第260、270頁。。如同陳先生所說的,《駢拇》等四篇的政治批判和《應(yīng)帝王》的思路其實是一脈相承的,但在此之外莊子是不是反對其他的任何形式的統(tǒng)治,這一問題則有待繼續(xù)考察。
從思想淵源上來考察,莊子的不干涉主義是對老子無為政治思想的一種繼承和發(fā)展。如王中江所指出的,老子最早發(fā)出了不干涉主義的呼吁,這種主張后來在黃老學里得到了制度化的發(fā)展,后者通過法律制度來保證統(tǒng)治者的無為和因循人情③王中江:《簡帛文明與古代思想世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74、464頁。。不過老子的政治呼吁在莊學這里并沒有出現(xiàn)制度化或建構(gòu)式的發(fā)展。和黃老學甚不相同的是,莊子在批判現(xiàn)實政治的同時并沒有提出相應(yīng)的建構(gòu)性措施,而是在老子的基礎(chǔ)上對“仁義”“禮樂”等問題進行了更具體的揭示和更集中的批判,至于此外的統(tǒng)治形式應(yīng)該怎么看待,莊子并沒有說明。因此,我們也難以得出莊子排斥一切統(tǒng)治形式的結(jié)論。
總言之,莊子向往“天下之德始玄同”的美好境地,期待人類整體德性未受侵害的“至德之世”。作為公共生活秩序的內(nèi)在依據(jù),世人的群體德性成了考量政治行為正當性的核心標準,由此德性問題也就突破了個體的界域,在廣闊的天下秩序中呈現(xiàn)出群體化的理論向度。莊子認為,人類德性原本處于自然和諧的狀態(tài),但由于統(tǒng)治者的不正當干涉,世人德性不斷衰降;是以,為了讓群體生活回歸到原初的自然秩序,莊子對那些侵擾世德的統(tǒng)治形式予以強烈批判。這種政治主張繼承了老子的無為思想,但不同于黃老學通過法律制度對無為原則進行建構(gòu)式的發(fā)展,莊子的不干涉主義只是一種解構(gòu)式的主張。他著重批判現(xiàn)實政治中那些不良的統(tǒng)治舉措,至于去除不良舉措之后,統(tǒng)治者應(yīng)該怎么辦,莊子并沒有做出相應(yīng)的制度設(shè)計。
(責任編輯 楊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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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5)04-0117-06
*本文系2014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14CZX023)、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5批面上資助(2014M550075)“先秦道家物德論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葉樹勛,廣東河源人,哲學博士后,(天津300071)南開大學哲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