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柱
(天津師范大學 政治文化與政治文明建設研究院, 天津 300387)
全球正義問題是目前道德哲學界和政治哲學界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當代幾乎所有一流的道德哲學家和政治哲學家都或多或少地關注過全球正義問題。這一方面應當歸因于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全球貧困、饑荒、全球變暖和國際暴力等問題的日益加劇,迫使道德哲學家和政治哲學家不得不從理論層面上思考這些問題;另一方面與約翰·羅爾斯的巨大影響是分不開的,正如吉莉安·布洛克(Gillian Brock)所言,“當今世界發(fā)生的很多事情也許能夠解釋為什么人們對全球正義和世界主義日益感興趣,但是如果任何哲學著作能夠激發(fā)理論家對全球正義和世界主義感興趣,那它一定是約翰·羅爾斯影響深遠的著作《萬民法》”*Gillian Brock, Global Justice: A Cosmopolitan Accoun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19.。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政治哲學著作之一,羅爾斯的《正義論》探討了主導一個封閉的政治共同體——民族國家——的正義原則。羅爾斯主要采取了契約主義的論證方式,建構(gòu)了名為“作為公平的正義”的國內(nèi)正義理論,個人主義和平等主義是羅爾斯的國內(nèi)正義理論的核心承諾。后來羅爾斯秉承了康德的永久和平理念,在1993年牛津的大赦講座及1999年出版的《萬民法》中,將其國內(nèi)正義理論擴展為國際正義理論,“萬民法”思想是羅爾斯有關國際正義理論最為系統(tǒng)的闡述。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極大地促進了學界關于國際正義的討論,當然也處于爭議的中心。羅爾斯國際正義理論的批判者和捍衛(wèi)者圍繞著一系列核心議題,展開了激烈的紛爭,并進一步促使了全球正義理論的興起和發(fā)展。本文將首先簡要概括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基本理念,然后探討學界圍繞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所產(chǎn)生的紛爭,最后分析羅爾斯國際正義理論的捍衛(wèi)者能否成功地回應世界主義者對羅爾斯的批判。
羅爾斯在《正義論》中已經(jīng)將契約論框架延伸到國際關系領域,比如他在該書的第58節(jié)中嘗試了如何把其國內(nèi)正義理論應用于國際領域。他設想了一種國際原初狀態(tài),該國際原初狀態(tài)使得國家的代表不知道有關本國的特殊信息,取消了歷史命運所造成的偶然性和偏見,各個國家的代表將會選擇一些被公開承認的原則,比如各個獨立的民族具有基本的平等權利、自我決定的原則、反對侵略的自衛(wèi)權利和遵守條約的原則,等等。[注][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79頁。這是羅爾斯將其國內(nèi)正義理論應用于國際關系領域的初步嘗試,羅爾斯稱之為“萬國法”(the law of nations)。萬國法并不是由世界上的“人民”的代表所選擇的,而是由世界上的不同“國家”的代表所決定的。羅爾斯后來在1993年名為《萬民法》的論文和1999年出版的《萬民法》一書中,較為詳細地闡述了國際正義理論。查爾斯·貝茲(Charles R.Beitz)和濤慕思·博格(Thomas Pogge)等世界主義者希望羅爾斯在國際正義問題上能像在處理國內(nèi)正義問題時一樣,通過作為公平的正義理論,解決家庭出身、階級地位和智商等偶然因素對分配所產(chǎn)生的影響,畢竟一個人出生在窮國還是富國,也是道德上任意的因素。正如家庭出身和階級地位等偶然因素不應該影響人們命運的優(yōu)劣一樣,人們出生在富國還是窮國也不應該影響人們命運的優(yōu)劣。但是,羅爾斯對國際正義問題的處理方式,令很多世界主義者大失所望。
羅爾斯首先考察了五種類型的域內(nèi)社會:第一種是合乎情理的自由人民(reasonable liberal peoples)。第二種是正派的人民(decent peoples),這種社會奉行一種正派的協(xié)商等級制和非擴張主義的外交政策,并能夠保障人權。前兩種社會都屬于組織良好的社會,都在萬民法的適用范圍之內(nèi),只不過第一種社會奉行自由原則,第二種社會奉行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原則,人民在其中仍然持有異議的權利,人權也能夠獲得保障。雖然如此,羅爾斯仍然認為第二種社會在道德上是可以接受的,應該獲得寬容。第三種是法外國家(outlaw states),該社會不遵守萬民法,不尊重本國人民的主權及他國人民的人權。第四種是負擔不利條件的社會(societies burdened by unfavorable conditions),該社會因受到不利的經(jīng)濟或文化條件的困擾而無法維持良好的秩序。第五種社會奉行仁慈的專制主義(benevolent absolutisms),雖然這種社會尊重人權,但是其社會成員參與政治決定這個有意義的角色被否定了。[注][美]約翰·羅爾斯:《萬民法》,陳肖生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46-47、79頁。后三種社會都不屬于組織良好的社會,都不在萬民法的適用范圍之列。
為了證成其國際正義理論,羅爾斯采取的分析路徑是首先建構(gòu)一種適用于理想世界的國際關系理論,然后將其應用于非理想的世界。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有兩個組成部分:理想的理論和非理想的理論。理想的理論是自由民主的人民和非自由的等級制人民所接受的理論。為了證成理想理論,羅爾斯采取的論證策略是首先證成一種能為自由民主的人民所接受的萬民法,然后證明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人民也會接受同樣內(nèi)容的萬民法。從表面上來看,羅爾斯為證成其國際正義理論,采取了契約論的方法。羅爾斯設想存在一種國際原初狀態(tài),這是他對原初狀態(tài)的第二次應用。羅爾斯為證成其國內(nèi)正義理論而使用的原初狀態(tài),是對原初狀態(tài)的第一次應用。在原初狀態(tài)的第一次應用時,原初狀態(tài)中的各方被設想為“公民”的代表,但是在原初狀態(tài)的第二次應用時,各方被設想為“人民”的代表,羅爾斯的這一巨大轉(zhuǎn)向,也是其國際正義理論長期以來遭受詬病的主要緣由之所在。原初狀態(tài)的第二次應用又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證成自由民主的人民所接受的萬民法。在該原初狀態(tài)中,各派在無知之幕的屏蔽下,不知道領土、人口、自然資源和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等信息。在羅爾斯看來,國際原初狀態(tài)中的代表會接受如下原則:“1.各人民是自由且獨立的,并且它們的自由獨立將得到其他人民的尊重。2.各人民要遵守協(xié)議和承諾。3.各人民是平等的,它們必須是那些約束它們的協(xié)議的訂約方。4.各人民要遵守互不干涉的義務。5.各人民有自衛(wèi)權,但無基于自衛(wèi)之外的理由發(fā)動戰(zhàn)爭的權利。6.各人民都要尊重人權。7.各人民在戰(zhàn)爭中要遵守對戰(zhàn)爭行為設立的特定限制。8.各人民對那些生活在不利狀況下、因此無法擁有一個正義或正派的政治和社會制度的其他人民負有一種援助的責任。”*[美]約翰·羅爾斯:《萬民法》,陳肖生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46-47、79頁。對羅爾斯來說,其萬民法是一種“現(xiàn)實的烏托邦”,該烏托邦既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又提出了針對未來社會的希望。雖然羅爾斯一再強調(diào)萬民法是從自由主義的正義觀中擴展而來的,但是羅爾斯并沒有給予國際原初狀態(tài)中的代表一些可供選擇的替代性原則,萬民法的八條原則并不是國際原初狀態(tài)中的自由人民的代表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而是羅爾斯人為地“給定”的。羅爾斯也沒有將自己的國內(nèi)正義理論直接應用到國際關系領域,而是從自由民主的人民非常熟悉的傳統(tǒng)、歷史、國際法及其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萬民法的八條原則并未包括全球分配正義原則或者全球資源分配原則。
在原初狀態(tài)的第二次應用的第二個階段中,羅爾斯探討了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的人民所接受的萬民法。在第二個階段中,代表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的人民的各方處于公平的位置中,他們尊重和平的法則與人權,將與自由人民一樣接受同樣內(nèi)容的萬民法。在羅爾斯看來,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的人民所接受的萬民法是從自由人民接受的萬民法中擴展而來的,同時自由人民要“寬容”非自由的人民,并不需要使非自由的人民轉(zhuǎn)變成自由的人民,其中的緣由在于“如果所有社會都被要求變成是自由主義的,那么政治自由主義的理念將無法表達出對按照其他可接受的方式組織起來的社會(如果有這樣的社會的話,而我假定會有)的應有尊重”[注][美]約翰·羅爾斯:《萬民法》,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101、148頁。。對羅爾斯來說,一個非自由的社會的基本制度只要符合某些特定的正義條件,并能夠尊重萬民法,那么自由人民就應該寬容和接受該社會。如果自由人民不寬容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的人民,強行將其變成自由人民,那么將會損害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的人民的自尊,并且會帶來痛苦和怨恨,這對建構(gòu)一個和平穩(wěn)定的世界來說,恰恰是非常不利的。
羅爾斯的萬民法是自由主義的政治道德向外交政策領域的擴展,是一種自由主義的外交政策理論。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世界主義者主要從哪些方面來批判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
第一,羅爾斯忽視了全球背景不正義的方面,并沒有考慮歷史上的不正義、殖民和征服等問題。一方面,世界主義者批判了羅爾斯的一國貧困的原因主要在于該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較為落后這一觀點。在西蒙·卡尼(Simon Caney)看來,羅爾斯的上述主張只有在國內(nèi)因素不受國際因素影響的情況下才是正確的,但是一個社會的政治結(jié)構(gòu)和文化恰恰受到國際因素的重大影響。雖然羅爾斯的“自然資源不重要”這一經(jīng)驗性主張也許是正確的,但是需要獲得更多的證據(jù)支持。羅爾斯曾引述大衛(wèi)·蘭德斯(David Landes)的文化對增長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這一主張來支持自己的觀點,但是蘭德斯也明確反對僅僅從某一個原因出發(fā)來解釋增長。[注]Simon Caney, “International Distributive Justice”, Political Studies, 2001, 49, p. 986.另一方面,世界主義者批判了羅爾斯漠視了不公正的全球秩序。有些國家之所以貧困,其原因主要在于該國在歷史上曾經(jīng)是殖民地,或者資源長期被他國控制和剝奪。不公正的全球經(jīng)濟與政治秩序往往是貧困和不平等的重要根源,譬如博格認為在全球化時代,各個國家并不是像羅爾斯假定的那樣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影響的,國家之間具有高度的依賴性:羅爾斯所說的窮國的政府和機構(gòu)往往是腐敗的,這是實情,但是他沒有道出全部真相,“大量的較富國家的私營和官方組織也在持續(xù)不斷地、嚴重地腐蝕著窮國的政府和機構(gòu)”[注]Thomas W. Pogge, “An Egalitarian Law of Peoples,”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1994, 23(3), p. 214; p. 215.。現(xiàn)存的國際秩序存在著重大缺陷,比如某個人或某個團體不論通過什么手段掌握了國家的統(tǒng)治權,在國際上都會獲得承認。現(xiàn)行的國際法賦予政府國際資源特權和國際借貸特權,政府可以大肆出售本國資源或向他國借債。因此,在博格看來,羅爾斯應當關注全球背景不正義和如何建立一個平等主義的全球秩序問題,不能僅僅假設國家是一個封閉的體系。
第二,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應該以“個人”為道德關懷的終極對象,不應該以“人民”為道德關懷的終極對象,同時羅爾斯的“人民”的概念是模糊不清的。羅爾斯的國際原初狀態(tài)中的代表,既不像在其國內(nèi)正義理論中那樣是個人的代表,也不像在其對“萬國法”的表述中那樣是國家的代表,而是人民的代表,世界主義者認為這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也有違羅爾斯的自由主義的根本理念。比如依博格之見,羅爾斯的國內(nèi)正義理論贊成規(guī)范性的個人主義,但是其國際正義理論不贊成規(guī)范性的個人主義,這與羅爾斯的自由主義理論是相沖突的。羅爾斯觀點中隱含的個人主義基礎也支持對國際原初狀態(tài)做如下解釋:各方代表著全球范圍內(nèi)的個人,應當把全球范圍內(nèi)的處境最差者的生活前景當作評價社會制度的首要標準。[注][美]濤慕思·博格:《康德、羅爾斯與全球正義》,劉莘、徐向東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167-168頁。對博格來說,“個人”才是道德關懷的終極對象,人們可以直接在全球范圍內(nèi)適用羅爾斯的兩個正義原則。世界主義者還認為羅爾斯的人民的概念是模糊不清的。比如博格認為在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中,羅爾斯的“人民”的概念是非?;靵y的:一方面,在羅爾斯的“人民”概念中,什么樣的人群算是一個人民?另一方面,羅爾斯依照何種標準來區(qū)分不同的人民?是根據(jù)護照、文化、血緣、種族抑或這些因素的某種組合來進行區(qū)分嗎?一個人可以屬于不同的人民嗎?羅爾斯并沒有留意這些問題。[注]Thomas W. Pogge, “Do Rawls’s Two Theories of Justice Fit Together?”, Rex Martin and David A. Reidy ed., Rawls’s Law of Peoples: A Realistic Utopia? Oxford: Wiley-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6, p. 211.在貝茲看來,在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中,“一個人民的鮮明的構(gòu)成要素是什么?例如,人民怎樣同僅僅占有大量領土的個人的聯(lián)合體區(qū)分開來?為什么依靠人民這種理念,而不是依靠人們更加熟悉的國家、社會或民族理念去描述世界社會的組成部分?最后,為了證明有關國際行為的原則的正當性,為什么將世界社會想象為一個集體性的實體?也就是說,為什么將世界社會想象為人民的社會,而不是個人的社會?”[注]Charles R.Beitz, “Rawls’s Law of Peoples”, Ethics, 2000, 110, p. 678.對貝茲來說,這些都是懸而未決的問題。
第三,羅爾斯人為給定的人權清單過于單薄,忽略了很多重要的權利。正如上文曾言,羅爾斯認為自由人民和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人民尊重自由權、生命權、財產(chǎn)權和形式平等權利等基本人權,在世界主義者看來,這種人權清單是羅爾斯給定的,他并沒有進行詳細和縝密的論證,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是,“也許有不少社會在維系自己的等級的、非自由的秩序時會尊重這些權利;但是,這并不能表明,它們愿意受到這些權利的制約。人權對等級社會并不是至關重要的,雖然它對自由社會是至關重要的”*Thomas W. Pogge, “An Egalitarian Law of Peoples,”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1994, 23(3), p. 214; p. 215.。換言之,非自由的等級制人民并不會與自由人民選擇同樣的人權清單。有的世界主義者認為羅爾斯的人權清單并沒有包括很多重要的權利,比如《世界人權宣言》所規(guī)定的很多權利:遷徙自由、結(jié)社自由、選擇代表參與治理國家的權利(即投票權)等等。羅爾斯的人權清單不僅忽視了經(jīng)濟權利和社會權利,而且也忽視了政治參與、集會自由等政治權利。對組織民主政府的權利的忽視,令一些世界主義者感到尤為不滿,例如安德魯·庫伯(Andrew Kuper)就曾強調(diào),“自由民主的社會的情況已經(jīng)表明:如果沒有民主的權利,一些最低限度的人權就不可能獲得保障。人權和民主權利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注]Andrew Kuper, “Rawlsian Global Justice: Beyond the Law of Peoples to a Cosmopolitan Law of Persons”, Political Theory, 2000, 28, p. 664.。同時,羅爾斯也沒有令人信服地表明,“為什么一些權利受到了保護(比如免于奴役的權利),而其他權利不受到保護?劃分基本權利和非基本權利的標準是什么?”[注]Simon Caney, Justice Beyond Borders: A Global Political The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81.在世界主義者看來,應該用一種更加自由的和民主的人權清單來取代羅爾斯的人權清單,羅爾斯的人權清單過于簡單,不但非自由的等級制人民有可能不會接受該人權清單,自由人們也可能不接受該人權清單。
第四,羅爾斯對非自由的人民過于“寬容”。正如上文所言,羅爾斯主張自由人民應該寬容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人民,不應該寬容法外國家。對法外國家的不寬容,并沒有引起多大異議,自由人民對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人民的寬容,招致了很多世界主義者的反對。在譚鉻喬(Kok-Chor Tan)看來,羅爾斯的這種寬容觀是羅爾斯將其在《政治自由主義》中所倡導的“自由主義的寬容觀”應用于國際關系領域的體現(xiàn),既然在國內(nèi)正義理論中,自由主義社會的公民應該尊重其他人所持有的完備性的道德、哲學和宗教學說,那么在國際關系領域,自由人民也應尊重和寬容非自由的協(xié)商等級制人民。譚鉻喬認為羅爾斯的這種類比是不能成立的,在國內(nèi)正義理論中,那種被寬容的理念是完備性的道德、哲學和宗教學說,而不是政治學說。雖然自由主義社會強迫推行一種完備性的學說,是非常不合理的,但是自由主義社會仍然可以批判那些支持非自由主義政治學說的完備性觀點。自由主義社會之所以不能寬恕非自由主義觀點,原因在于:一種政治哲學不可能在不削弱自己的情況下容納另一種競爭性的政治哲學。[注]Kok-Chor Tan, “Liberal Toleration in Rawls’s Law of Peoples,” Ethics, 1998, 108(2), pp. 282-283.對譚鉻喬來說,自由主義社會不能寬容非自由主義政治制度,這是自由主義寬容的底線,羅爾斯恰恰違背了這一底線。保羅·格雷厄姆(Paul Graham)認為既然一個非自由的人民不能將其公民視為自由的與平等的,那么在人民的共同體中,它也不能被視為平等的。正派的社會不一定視個人為道德上自由的與平等的,“羅爾斯并不能同時將非自由的社會描述為‘正派的’和‘組織良好的’,并避免通過訴諸它們在保護個人自主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來證成人權。一個正派的(非自由的)社會是以協(xié)商等級制和顯而易見的法律和政治制度為特征的。同時,一個組織良好的社會依賴于能維護上述制度。如果上述制度的維持僅僅依靠統(tǒng)治者(或統(tǒng)治階級)的仁慈,那么自由社會并不能信賴正派社會的穩(wěn)定性”[注]Paul Graham, “Rawls,” Oxford: Oneworld Publications, 2007, p. 166.。正因為如此,格雷厄姆認為羅爾斯的寬容觀是存在問題的。
第五,羅爾斯對全球分配正義的拒斥,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一些世界主義者認為在羅爾斯的國際原初狀態(tài)中,各方將不會像羅爾斯認為的那樣拋棄全球分配正義理念,比如布萊恩·巴里(Brain Barry)認為,在國際原初狀態(tài)中,雖然無知之幕已經(jīng)使得代表不知道他們的社會是處于較早的經(jīng)濟發(fā)展階段,還是處于較晚的經(jīng)濟發(fā)展階段,但是代表并不會選擇羅爾斯所給定的萬民法。雖然代表不知道他們的社會是貧困還是富裕的,但是他們大概知道:如果他們生活在20世紀,那么只有少數(shù)人生活在富裕社會中。即使有些人生活不困苦,也只能滿足基本的衣食住行。因此,國際原初狀態(tài)中的代表會堅持實現(xiàn)處境最差者的財富的最大化。人們所擁有的最低限度的財富不應該依賴人們生活在一個富國的好運氣或生活在一個窮國的壞運氣。[注]Brain Barry, “The Liberal Theory of Justice: A Critical Examination of the Principal Doctrines”, John Rawls ed., A Theory of Justi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pp.128-129.總之,對巴里來說,國際原初狀態(tài)中的各方將不會滿足于羅爾斯對全球分配正義的拒斥,富裕國家也應該拿出部分資源幫助貧困國家。還有的世界主義者秉承羅爾斯的國內(nèi)正義理論的核心理念,將其直接應用于國際關系領域,比如貝茲認為自然資源的分布狀況與人的自然稟賦的分配狀況一樣,也是道德上的任意因素,資源豐富的國家不能說應得其腳下的資源,每個人都應得其中的一份,因此應在全球范圍內(nèi)實行資源再分配的原則。[注]Charles R. Beitz, “Justic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1975, 4(4), pp. 369-370.可見,貝茲的全球正義理論比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具有更多的平等主義色彩。
以上我們分析了世界主義者對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批判,但是,也有少數(shù)學者采取一種同情的態(tài)度來看待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為之辯護,并認為一些世界主義者恰恰誤解了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正如大衛(wèi)·里德(David A. Reidy)所言:“羅爾斯的《萬民法》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檢視?!_爾斯的觀點一旦得到了完全和準確的呈現(xiàn),它能夠很好地回應其通常面臨的批判?!盵注]David A. Reidy, “Rawls On International Justice: A Defense”, Political Theory, 2004, 32(3), p. 291.羅爾斯的辯護者認為批評者夸大了羅爾斯的目標,他的國際正義理論所涉及的問題沒有其批評者所認為的那么宏大,比如作為羅爾斯的主要辯護者,塞繆爾·弗里曼(Samuel Freeman)一再強調(diào)羅爾斯的萬民法只是試圖回答自由人民應該采取什么樣的外交政策、應該怎樣對待那些非自由的人民這一問題:“萬民法并不是一種致力于解決當代世界的所有問題的全球正義理論。它作為政治自由主義的一部分,探討組織良好的自由社會應該采取什么樣的外交政策?!盵注]Samuel Freeman, “Justice and the Social Contract: Essays on Rawlsian Politic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62. 類似的觀點亦可參見:Samuel Freeman, Rawls, Oxon: Routledge, 2007, p.426.很多羅爾斯的辯護者在明晰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根本目的之后,開始為羅爾斯進行辯護。
首先,針對羅爾斯忽視了全球背景不正義的問題、允許政府將一些不公正的狀況(比如剝削和種族隔離)強加在人民身上這一批評意見,弗里曼回應道,這些批評意見的問題在于它并沒有意識到萬民法是適用于理想狀況的,是適用于組織良好的社會成員的,自由的社會和正派的社會等組織良好的社會是那些接受正義原則和合作原則的社會,種族隔離、種族清洗及其他形式的歧視在組織良好的正派社會中不可能被實踐。[注]Samuel Freeman, “Justice and the Social Contract: Essays on Rawlsian Politic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261-262.對弗里曼來說,羅爾斯的萬民法首先被適用于組織良好的關心人民的福祉、尊重自由和平等的社會,羅爾斯忽視了全球背景不正義這一批評意見是無的放矢。約瑟夫·希斯(Joseph Heath)為羅爾斯的一國貧困的原因主要在于該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較為落后這一觀點進行辯護。希斯認為貝茲和博格的全球不平等是建立在自然資源的不平等分配的基礎之上,這一觀點的問題在于:今天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遠遠不同于17世紀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今天國家的財富主要是由資本帶來的結(jié)果,不是資源帶來的結(jié)果,熟悉英國、日本和香港的經(jīng)濟發(fā)展史的人都明白這一點。博格等人所提議的對全球資源進行征稅這一方案,將給窮國帶來相反的效果,因為窮國的發(fā)展主要依靠自然資源,對其進行初加工,對資源征稅后,勢必提高產(chǎn)品的價格而難以出售。富國的產(chǎn)品的附加值幾乎完全免稅,因為它們的產(chǎn)品主要依賴資本。對全球資源進行征稅將減少對依賴自然資源的產(chǎn)品的需要,增加對依靠資本或技術的物品的需要,這種轉(zhuǎn)變有利于富國。[注]Joseph Heath, “Rawls on Global Distributive Justice: A Defence,” 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05, Supp.31, pp. 214-216.
將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使用在學校資產(chǎn)管理系統(tǒng)當中能夠有效地提高學校園對于資產(chǎn)管理的準確性,并且全面提高了管理的工作效率。伴隨著網(wǎng)絡技術手段的不斷進步與提升,將擁有固定資產(chǎn)內(nèi)容通過移動端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來實現(xiàn)各個分校區(qū)域、各不同的部門當中,從而實現(xiàn)資源共享這一中心目的,同時要求做到數(shù)據(jù)資料的及時更新,從而實現(xiàn)資產(chǎn)管理的實時操作性,全面提高各學校自身資產(chǎn)管理的效率。資產(chǎn)管理系統(tǒng)可以完全滿足單個或多個用戶進行同時訪問,可以根據(jù)自身不同的權限來實現(xiàn)不同的自身需求[3]。
其次,針對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錯誤地給予人民的利益以優(yōu)先性這一批評意見,里德認為人民與個人一樣,也是道德主體,但是人民是自足的或獨立的,或者至少是潛在地自足的或獨立的,個人絕對不能這樣。個人與人民之間的這種差異對理解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是非常關鍵的。個人在社會合作的框架內(nèi),并僅僅通過社會合作,才被視為道德主體。他們并不是生而就是道德主體,而是通過合作性的社會制度才成為道德主體。沒有這些社會合作,擁有道德能力的個人將不復存在,人民的道德地位并不依賴與其他人民的合作。針對羅爾斯沒有關注個人的利益并過于關注人民的利益這一批評意見,里德認為在羅爾斯那里,“在沒有確切回答國際正義的原則是什么這一問題的前提下,不可能知道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是否太單薄或錯誤,以至于不能把握個人的利益與人民的利益之間的平衡?!_爾斯并沒有展開這種回應,我認為一旦展開羅爾斯的觀點,就能明確現(xiàn)實,除非批評者能夠回應羅爾斯的問題,否則并不能證明自己的立場”[注]David A. Reidy, Rawls On International Justice: A Defense, Political Theory, 2004, 32(3), p. 306.。萊夫·韋納(Leif Wenar)認為一旦理解羅爾斯的合法性觀念之后,就能夠理解為什么其萬民法主要側(cè)重于人民,“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主要關注人民,沒有直接關注個人,這明顯體現(xiàn)在羅爾斯對人權和人道主義干預的解釋之中。當一個羅爾斯式的人民干涉其他人民的事務,以阻止侵害人權或者提供食物的援助時,干涉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其他社會的受壓迫者和饑餓之人的福祉,而是為了使‘法外國家’或‘負擔沉重的人民’達到合法性的水平,以至于能在萬民社會中扮演自己的角色”[注]Leif Wenar, “Why Rawls is Not a Cosmopolitan Egalitarian,” Rex Martin and David A. Reidy ed., Rawls’s Law of Peoples: A Realistic Utopia? Oxford: Wiley-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6, p. 104.。對韋納來說,羅爾斯的合法性理論界定了可接受的強制性政治權力的最低標準,合法性是一個比正義更寬泛的標準,制度也許是合法的,但并不是正義的,世界上很多制度都是如此。
再次,針對羅爾斯的人權清單過于薄弱這一批評意見,弗里曼認為雖然羅爾斯的人權清單沒有包括平等的政治參與權、言論自由等權利,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羅爾斯的人權清單是單薄的。羅爾斯的批評者很少討論羅爾斯為其人權清單所提供的堅實基礎,即社會合作,社會合作在本質(zhì)上是自愿的。羅爾斯所提到的生命權等人權對社會合作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是最低限度的合作條款,然而,“投票權和競選公職的權利對民主社會來說是關鍵的,對社會合作來說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其他的決策方法與社會合作是相容的。從歷史上而言,大部分社會中的大部分人并不擁有民主的權利,即使在能夠擁有民主權利的社會中,這些權利也經(jīng)常沒有被運用?!瓕⒄螀⑴c的民主權利視為同生命權、自由權、財產(chǎn)權以及羅爾斯所提到的其他人權一樣重要,是不可行的和不合理的。同時,有些批評者所認為的言論自由和集會自由對社會合作同樣是根本的,這也仍然是不能令人信服的。某種程度的言論自由和結(jié)社自由確實是一種人權,應該屬于羅爾斯所說的‘自由權’”[注]Samuel Freeman, “Justice and the Social Contract: Essays on Rawlsian Politic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67.??梢姡瑢Ωダ锫鼇碚f,有些權利之所以沒有被列入人權清單,因為這些權利對社會合作并不具有根本的重要性,換言之,羅爾斯的人權清單并不像通常認為的那樣單薄。威爾弗雷德·海恩施(Wilfried Hinsch)和馬庫斯·斯梯潘尼斯(Markus Stepanians)首先引述貝茲的如下觀點:羅爾斯的人權清單之所以較為簡單,原因在于羅爾斯對人權在國際政治中的作用的理解較為狹窄。傳統(tǒng)的觀點給予人權一種較為寬泛的政治角色,比如人權不僅是政府和國際制度的行為標準,而且也是正在出現(xiàn)的全球公民社會中的各種非政府組織的標準。對羅爾斯來說,人權調(diào)控著國際干預的合法性:滿足最低限度的人權標準的國家可以免受外部的干預,沒有滿足該標準的國家要受到外部的懲罰,甚至受到軍事干預。[注]Wilfried Hinsch and Markus Stepanians, “Human Rights as Moral Claim Rights,” Rex Martin and David A. Reidy ed., Rawls’s Law of Peoples: A Realistic Utopia?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6, pp. 126-127.總之,依海恩施和斯梯潘尼斯之見,正是因為人權在萬民法中的上述功能,羅爾斯的最低限度的人權清單是合理的。
又次,針對羅爾斯對非自由但正派的人民過于“寬容”這一批評意見,希思回應道,雖然對所有的非自由國家進行自由主義式的干涉在提升傳統(tǒng)的消極自由方面會有幫助,但是在施加一種維護民主的政治秩序所必需的政治文化方面并不成功。然而,“寬容”這種分歧,意味著在國際層面,我們不能假定所有人將認同自由主義的所有構(gòu)成要素,也不能假定所有人會接受政治自由主義的所有構(gòu)成要素。[注]Joseph Heath, “Rawls on Global Distributive Justice: A Defence,” 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05, Supp.31, pp. 207-209, pp. 201-203.弗里曼認為也許沒有社會滿足羅爾斯對正派的等級制社會的描述,羅爾斯的主要目標是探討自由人民寬容非自由人民的限度是什么,正派的等級制社會只是為完成此目標進行的理論建構(gòu)。雖然羅爾斯主張自由人民應該寬容非自由但正派的人民,但是自由人民仍然有權利批評正派的人民,“羅爾斯的立場并不意味著政治自由主義認為正派的等級制人民是公正的,并免于批評。自由人民和聯(lián)合體有權利公開批評非自由的或非民主的社會。但是,自由的公民所進行的批評不同于他們的政府的充滿敵意的批評、譴責或其他形式的強制性干涉”[注]Samuel Freeman, “Introduction,” Samuel Freema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Rawl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46-47.。對弗里曼來說,一些尊重人權的社會雖然是正派的,但是并不是理想的或公正的社會,仍然應該受到自由人民的批判。凱瑟琳·奧達爾(Catherine Audard)認為萬民法并不僅僅是以和平與穩(wěn)定的名義,同非自由人民的一種政治妥協(xié),“羅爾斯拒絕了文化相對主義和世界主義,盡力從和平與穩(wěn)定的角度出發(fā),而不是從創(chuàng)造一個公正的世界秩序的角度出發(fā),來界定國際正義觀”[注]Catherine Audard, “Cultural Imperialism and ‘Democratic Peace’,” Rex Martin and David A. Reidy ed., Rawls’s Law of Peoples: A Realistic Utopia?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6, p. 72.。對奧達爾來說,羅爾斯主要致力于確立一種和平與穩(wěn)定的世界秩序,但是這種世界秩序并不一定是正義的世界秩序,自由人民沒有必要采取敵視的態(tài)度對待正派人民,寬容正派人民也就成為一種非常正常的選擇了。
最后,弗里曼和希斯回應了羅爾斯因拒斥全球分配正義而遭受的詰難。一些羅爾斯的批評者認為,在國際上,存在一種全球基本結(jié)構(gòu),弗里曼和希思都認為在全球?qū)哟紊喜⒉淮嬖诹_爾斯所謂的社會基本機構(gòu)。在弗里曼看來,諸如艾倫·布坎南(Allen Buchanan)這樣的批評者非常自信地認為存在一種全球基本結(jié)構(gòu),并認為正是因該原因,一定存在全球分配正義原則。然而,這回避了問題的實質(zhì),羅爾斯并不需要否認在某種意義上存在一種全球基本結(jié)構(gòu),但是,羅爾斯認為這種結(jié)構(gòu)不同于社會基本結(jié)構(gòu),他沒有談到全球基本結(jié)構(gòu),而是談到萬民社會的基本結(jié)構(gòu)。萬民社會并不是一個政治社會,并不擁有有效的基本的政治權力和司法權。[注]Samuel Freeman, “Justice and the Social Contract: Essays on Rawlsian Politic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268-282.羅爾斯的批評者經(jīng)常依賴大量的不平等和世界貧困的事實,從而主張一種全球分配原則,弗里曼認為世界上有大量的窮人當然是一個正義問題,因為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于目前很多政府和經(jīng)濟關系中的大量非正義,但是依照羅爾斯的觀點,它是一種通過援助義務就能解決的非正義,比如通過阻止對人民的不公正的剝削,通過要求腐敗的政府尊重人權和滿足其成員的基本需要等等,就可以化解這種非正義。[注]Samuel Freeman, Rawls, Oxon: Routledge, 2007, p. 450.希斯認為很多主張將差別原則在全球?qū)用嫔线m用的學者,忽視了在全球?qū)用嫔喜⒉淮嬖诹_爾斯所說的基本結(jié)構(gòu),有的批評者認為羅爾斯夸大了全球?qū)用嫔系闹贫扰c國家層面上的制度之間的區(qū)別,認為所有基本結(jié)構(gòu)的構(gòu)成要素已經(jīng)在國際層面上存在了。*Joseph Heath, “Rawls on Global Distributive Justice: A Defence,” 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05, Supp.31, pp. 207-209, pp. 201-203.可見,全球基本結(jié)構(gòu)是否存在,對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拒斥全球分配正義是否合適這一問題,是至關重要的。
以上我們討論了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捍衛(wèi)者對世界主義者的批評的回應,一個接踵而至的問題是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捍衛(wèi)者能夠成功回應世界主義的批判嗎?在回答這一問題之前,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是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目的是什么?羅爾斯曾說:“萬民法是從政治自由主義內(nèi)部發(fā)展出來的,并且它是將一種適合域內(nèi)政制的自由主義的正義觀擴展到萬民社會得到的結(jié)果。我要強調(diào),在從一種自由主義的正義觀內(nèi)部發(fā)展出萬民法之時,我們制定的是一種從合情理意義上講是正義的自由人民的外交政策的理想和原則。我們關注的是一個自由人民的外交政策,這一點貫穿全文的始終?!f民法堅持認為正派但非自由的觀點是存在的,并且非自由人民應該得到多大程度的寬容,這是自由人民的外交政策必須面對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盵注][美]約翰·羅爾斯:《萬民法》,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52、49頁??梢姡绺ダ锫热怂?,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試圖回答自由人民應當采取什么樣的外交政策、應當怎樣對待那些非自由的人民這一問題。如果我們采取一種同情的心態(tài)來看待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那么可以發(fā)現(xiàn)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理論抱負遠沒有其批評者那么大。《萬民法》是羅爾斯在將近80歲高齡的情況下發(fā)表的最后一部系統(tǒng)的著作,在那么短小的篇幅內(nèi)不可能將當今世界的國際正義問題一網(wǎng)打盡。世界主義者對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某些批判,確實有吹毛求疵之嫌,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捍衛(wèi)者對世界主義者的批判進行的回應,是免于批判的。
弗里曼在為針對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的第一點批評意見進行辯護時,可能忽視了羅爾斯曾說的,有兩個理念推動要制定萬民法,一是由政治不正義及其冷酷無情、麻木不仁所帶來的人類歷史上的巨大罪惡,二是一旦遵循正義的或者正派的社會政策,并建立正義的或者正派的基本制度,就可以清除最嚴重的政治不正義。*[美]約翰·羅爾斯:《萬民法》,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52、49頁。對羅爾斯來說,正是由于人類社會存在如此巨大的罪惡,促使建立萬民法,從而解決政治不正義問題??梢?,弗里曼的第一點批評意見并沒有意識到萬民法是適用于理想狀況的、是適用于組織良好的社會的成員的這一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希斯在為羅爾斯的一國貧困的原因主要在于該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較為落后這一觀點進行辯護時,也誤解了博格等人的觀點。博格的全球資源紅利方案主張全球資源紅利的負擔并不單獨由資源所有者來承受,資源的消費者也要承擔一部分的紅利,比如可以采取對消費收費的方式來加以征收。[注]Thomas W. Pogge, “An Egalitarian Law of Peoples,”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1994, 23(3), pp. 200-201.希斯的貧困國家的發(fā)展主要依靠自然資源因而博格等人所提議的對全球資源進行征稅這一方案將給貧困國家?guī)硐喾吹男Ч@一觀點,忽視了博格的全球資源紅利方案對資源的出售方和購買方都征稅,考慮到一些發(fā)達國家是資源的主要消費方(比如美國消費世界資源的25%左右),對全球資源進行征稅所帶來的資源負擔,并不單純落在資源的出售者身上。博格也可以進一步修改自己的方案,主張對美國等發(fā)達國家所消費的資源征收較高的稅,從而獲得的稅收可以用于緩解全球貧困問題。
弗里曼在為羅爾斯的孱弱的人權清單進行辯護時,認為社會合作是人權的重要基礎。這實際上誤解了羅爾斯的人權觀。在羅爾斯的另一位辯護者里德看來,在羅爾斯那里,基本人權是普遍的權利,它對所有的國家都有約束功能,這些約束也無需獲得國家的認同。同時,基本人權最好根據(jù)其在國際秩序中的實踐功能來加以理解,基本人權雖然不是永恒的,但是它是普遍的,其道德理論遍及各處——基本權利并不像傳統(tǒng)的自然權利那樣普遍。[注]David A. Reidy, “Political Authority and Human Rights”, Rex Martin and David A. Reidy ed., Rawls’s Law of Peoples: A Realistic Utopia?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6, p. 174.依照里德的觀點,即使沒有社會合作,人民也同樣擁有人權。弗里曼在為羅爾斯進行辯護時曾說,“投票權和競選公職的權利對民主社會來說是關鍵的,對社會合作來說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從歷史上而言,大部分社會中的大部分人并不擁有民主的權利,即使在能夠擁有民主權利的社會中,這些權利也經(jīng)常沒有被運用。……將政治參與的民主權利視為同生命權、自由權、財產(chǎn)權以及羅爾斯所提到的其他人權一樣重要,是不可行的和不合理的”。弗里曼的這一觀點同樣是令人費解的,雖然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chǎn)權是人們所擁有的其他權利(比如政治參與權)的基礎,但是政治參與的權利是人們所擁有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chǎn)權的保障,人們只有在一定程度上擁有政治參與的權利,關注公共權力的運作,個人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chǎn)權才能得到保障。從歷史發(fā)展進程來看,正是因為大部分社會成員并不擁有民主的權利,大部分社會成員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chǎn)權是不穩(wěn)固的。一些世界主義者在批評羅爾斯的人權清單過于簡略時,也沒有將政治參與的權利置于與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chǎn)權同樣重要的地位,而是認為羅爾斯的人權清單并沒有包括政治參與的權利,這是羅爾斯的人權清單的一個重要的疏漏,即使羅爾斯的辯護者里德也承認這一點。
人權在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中到底扮演何種作用,對理解羅爾斯的人權清單是非常重要的。羅爾斯的辯護者之所以認為羅爾斯的較為簡略的人權清單是可以接受的,原因在于人權在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中所扮演的角色遠沒有一些世界主義者所認為的那么多。正如上文曾經(jīng)提及的,海恩施和斯梯潘尼斯認為人權調(diào)控著國際干預的合法性,弗里曼認為在羅爾斯的萬民法中,人權有兩個基本的角色,一是為政府的國際上的自主設定限度,比如沒有政府可以主張主權成為其背離人權的理由,侵犯人權的政府被視為法外國家,不再免受其他國家的干預;二是限制戰(zhàn)爭及戰(zhàn)爭行為的原因,戰(zhàn)爭僅僅用于自衛(wèi)的情況下反對其他政府,或者在其他人民的人權受到侵犯時用于保護人權。戰(zhàn)爭不能被用于維護軍事力量的優(yōu)越性或者權力的平衡,不能被用于獲得經(jīng)濟資源或者領土。[注]Samuel Freeman, Rawls, Oxon: Routledge, 2007, pp. 436-437.如果人權在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中所扮演的角色像弗里曼等人所認為的那樣少,那么羅爾斯的較為簡略的人權清單也就是可以理解的。詹姆斯·尼克爾(James W. Nickel)曾列舉了人權在聯(lián)合國、非洲聯(lián)盟等國際機構(gòu)中所扮演的14種角色,比如良好政府的標準、對國家制定包含合適內(nèi)容的權利法案起引導作用、引導國內(nèi)的改革和批判、當對政府的反對是恰當時起引導作用、為公民對政府的批評起引導作用等等。[注]James W. Nickel, “Are Human Rights Mainly Implemented by Intervention?” Rex Martin and David A. Reidy ed., Rawls’s Law of Peoples: A Realistic Utopia?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6, p. 270.可見,依尼克爾之見,人權在國際正義理論中應該扮演更加廣泛的角色,為了回應世界主義者對羅爾斯的批評,弗里曼等羅爾斯的辯護者必須要回應為什么人權在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中所扮演的角色那么少,必須回應尼克爾等人的觀點是否能夠成立,否則他們對羅爾斯的人權清單所進行的辯護就是缺乏說服力的。
針對世界主義者的羅爾斯對非自由但正派的人民過于“寬容”這一批評意見,奧達爾所進行的回應同樣是值得商榷的。即使像奧達爾所認為的那樣,羅爾斯主要致力于確立一種和平與穩(wěn)定的世界秩序,但是這種世界秩序并不是一種正義的世界秩序。如果一種穩(wěn)定的世界秩序沒有正義作為基石的話,那么該世界秩序就是不穩(wěn)定的??梢哉f,羅爾斯的萬民法就是一種權宜之計,試圖以正義為代價來換取和平。羅爾斯主張自由人民應該寬容非自由的等級制社會的主要原因并不像羅爾斯所認為的那樣尊重非自由的等級制社會,而在于將自由人民所接受的萬民法擴展到等級社會中去。我們可以將萬民法視為各國人民之間所達成的一種全球性重疊共識,羅爾斯過于放縱等級制,這使得萬民法只是一種權宜之計和政治妥協(xié),缺乏應有的穩(wěn)定性。該萬民法的內(nèi)容之所以得到暫時的認同,只是因為它在現(xiàn)實中是有用的,當現(xiàn)實力量對比發(fā)生明顯的變化時,萬民法也許會隨之被拋棄。
一些世界主義者基于世界上存在的大量不平等和貧困從而主張一種全球分配正義原則,弗里曼對此回應道,并不需要全球分配正義原則,羅爾斯的援助義務就能夠解決這些非正義現(xiàn)象。羅爾斯的援助義務能夠解決這些非正義問題嗎?就援助義務而言,羅爾斯曾說:“(相對地)組織有序社會的長期目標,是要把負擔沉重的社會帶入那個由組織有序人民所組成的社會,……但調(diào)整財富和福祉的水平的差異卻并不是援助責任的目標。援助責任的存在只是因為負擔沉重的社會需要幫助。而且,正像并非所有組織有序社會都是富裕的一樣,并非所有的負擔沉重社會都是貧窮的。……大量的財富并不是建立起一種正義(或正派)的制度的必要條件。”[注][美]約翰·羅爾斯:《萬民法》,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148-149頁。雖然并非所有的負擔沉重社會都是貧窮的,但是大部分負擔沉重的社會往往是貧窮的。并不像羅爾斯所認為的那樣,大量的財富并不是建立一種正義(或正派)的制度的必要條件,恰恰相反,大量的財富對建立一種正義的制度來說往往是必不可少的,正如布洛克曾言,“人民對自己的物質(zhì)繁榮漠不關心,這一點是令人費解的,特別是人民意識到物質(zhì)上的巨大不平等能夠轉(zhuǎn)化為權力的不平等,并導致一些主要苦難的出現(xiàn)。……如果人民意識到物質(zhì)的不平等能夠影響他們的政治自主和他們作為自由和平等的公民的地位,那么人民對物質(zhì)繁榮的漠不關心,也同樣是令人費解的”[注]Gillian Brock, Global Justice: A Cosmopolitan Accoun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38.。羅爾斯的援助義務從本質(zhì)上而言,并不是一種分配正義原則,并不關注人民所擁有的物質(zhì)財富的多寡。但是,這種援助義務并不像弗里曼所認為的那樣能夠解決非正義問題,實際上,援助義務對當今世界上的大量不平等和貧困往往是無益的。
綜上所述,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是當今政治哲學界的一種重要理論,當今政治哲學界圍繞該理論產(chǎn)生了激烈的紛爭。無論是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本身,還是羅爾斯的辯護者對其進行的辯護,都存在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雖說如此,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對當代國際正義理論的研究,尤其對全球正義理論的研究,仍然有很多有益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