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龍
(甘肅民族師范學院 漢語系,甘肅 合作 747000)
“花兒”既是西北代表性的民歌,也是西北多民族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盎▋骸毖芯繗v來是多學科、多角度的,其中最主要的是音樂學與文學的角度。近年來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熱的持續(xù)升溫,文化遺產(chǎn)學角度的研究也成為一大熱點。不同的學科有各自關注的學術焦點,也有各自不同的研究路徑與話語表述方式,表面上看,不同學科是各說各話,互不關涉。但在話語實踐層面,事實上各種學科話語是互相指涉、互有影響的。比如從文學角度對“花兒”進行的價值和意義的判斷,及其在民族文學中的地位的描述,無疑會成為其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價值認定的重要依據(jù);反過來,“文化遺產(chǎn)工程”對“花兒”從不同角度形成的多重價值判斷,由此所塑造的遺產(chǎn)“形象”,及其所采取的種種保護措施,則不僅會影響到對于“花兒”文學價值的再表述,也會使其在文學史書寫中的對象性質悄然發(fā)生某種變化。因此,打破學科壁壘,關注不同話語的互相交集及其互相作用,是有必要的。
近年來伴隨著“文化遺產(chǎn)工程”的實施和文化產(chǎn)業(yè)的開發(fā),出現(xiàn)了對“花兒”的文學價值評價過高的現(xiàn)象。對“花兒”的文學價值不切實際的表述,會造成其“價值虛高”,進而對“花兒”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化的保護產(chǎn)生某種誤導,導致其作為大眾藝術卻脫離大眾,脫離自身的藝術土壤,這無論是對“花兒”的文學價值的再認識,還是對“花兒”的“非遺”保護都是有負面影響的。本文擬從“非遺”工程中對“花兒”文學價值表述的個例出發(fā),考察“花兒”價值表述中“價值虛高”現(xiàn)象的成因及其背后不同話語的互相影響因素,進而思考“花兒”的文學研究路徑方面的一些缺失。
“花兒”是在甘肅、青海、寧夏、新疆等西北的廣大地區(qū),在漢、回、藏等多個民族中用漢語傳唱的一種傳統(tǒng)民歌。從民族屬性來說,它不僅是少數(shù)民族民歌,而且是典型的多民族民歌。關于這種民歌與“文學”的關系,在20世紀后半期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或民間文學史著作中一般是這樣安排其體例的:中國文學→少數(shù)民族文學→民歌→少數(shù)民族民間歌謠→西北“花兒”。這表明在學科上“花兒”是歸屬于“文學”的。其構成“文學”文本的最主要成分是被寫成文字的大量歌詞,其次才是其至今尚莫衷一是的“文學性”。因此也就有了以下從學科和文學性兩方面的不同認識和表述:“我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向以民間口頭文學為主,……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又一共同特征是民間文學普遍發(fā)達,……在民間文學中,民歌特別發(fā)達……”,[1]3“民間故事傳說與民歌一起形成了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長河中最洶涌的兩股勁流?!盵1]6“它(民間文學)是具有文藝特質的民俗,是民俗化了的文藝,它是文學、藝術、知識等的合體,而非純文學。”[1]13“民間文學的本體不是‘文學’一詞可以涵蓋得了的,……總之,民間文學和純文學不是一個層面上的東西”。[2]“民間文學不完全隸屬‘文學’。它有著完全獨立的形成和演進軌跡,并不完全屬于文學的范疇,……‘文學理論’不能涵蓋民間文學,解決了什么是文學的問題,并不能解決什么是民間文學的問題?!盵3]綜上所述,也就是說“花兒”在廣義上是歸于文學的,是被作為一種語言藝術來欣賞的,同時“花兒”又是一種特殊的文學。其特殊性體現(xiàn)在:民歌在當代既有口頭文本,也有文字文本,還有多媒體文本。與作家文學不同的是,民歌不始于書寫,也不止于文字,即并未被“文本”固化,文字只是民歌的流傳過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只是一種便利的保存手段,民歌并不靠文字文本存活。民歌被寫在書本中,卻活在生活中,它是一種活態(tài)文學,而且與其傳統(tǒng)一脈相承。
同時,將“花兒”作為文學來研究,也是近年來學術界提出的中國“多民族文學史觀”的一個題中之義。“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是基于中國多民族的發(fā)展歷史和中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現(xiàn)實屬性,認識中國文學多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性質及歷史發(fā)展過程和規(guī)律的基本原則和觀點。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是研究中國文學史的邏輯起點。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下的文學史研究范疇,包含中國古今各個民族創(chuàng)造的全部文學成果?!盵4]9“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中的文學,在內容和范疇上包括各民族的書面文學與口頭文學等所有以語言作為媒介的文本。”[4]10其中,民族口頭文學是多民族文學史所關注的基本問題之一。在考察“多民族文學”這一研究對象時,我們應該同時考察這一概念本身包含的“多”、“民族”、“文學”這幾個要素,其中,“多”這個因素特別值得思考?!岸嗝褡逦膶W”中的“多”不僅是指作為文學傳承主體的民族之“多”,也不僅是指民族文學的數(shù)量和種類之“多”,更多地指由“多”帶來的“多元性”,即文本的多樣式、多形態(tài)及其背后的文化的特異性。而“花兒”這種民歌正好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了口頭文學樣式、形態(tài)及文化背景方面的這種特異性。
“花兒”因其形式的“特殊性”與“文本”的復雜性,給我們在文學的范疇之內提供了一條研究捷徑的同時,也預伏了不少誤區(qū)和難題。難題之一是: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或中國多民族文學史的書寫中,如何判斷“花兒”這類文學的價值?并恰如其分地體認、保存其文本?可以說,20世紀以來大量的研究,使“花兒”的文學價值得到了越來越充分的體認與表述,比如關于其“文學性”,在研究“花兒”中的比興、象征、隱喻等藝術手法時,甚至有不少論者將其與《詩經(jīng)》相提并論,使人們認識到“花兒”不再僅僅是“鄉(xiāng)野酸曲”,不再僅僅是下里巴人的草根文學,而是一種重要的民間文學和民間藝術。從文學角度方面進行的深入研究有效地解決了以往對于“花兒”的文學價值認識過低的問題。
但同樣,出于某種需要對“花兒”的文學價值進行過高的判斷與表述,會使之成為一個被過度建構的對象,并且因為過度建構而使其“文本”發(fā)生變異。實際的情況是,在當前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中,這樣的過度建構以及文本變異時有發(fā)生。
2003年初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啟動“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2004年中國加入世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公約》,2005年國家出臺《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的意見》,這一系列國家文化政策的出臺,促發(fā)了21世紀初中國聲勢浩大的民族民間文化保護的浪潮。
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民間文化種類繁多,但只有各民族的口頭文化中有語言唱、述文本的那一部分才屬于文學的一部分。“花兒”既是一種民族民間文學,而作為傳統(tǒng)民歌,毫無疑問也是一種文化遺產(chǎn)。自“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啟動以來,西北幾個主要的“花兒”流傳地區(qū)從?。▍^(qū))到地(州)、縣、市,也紛紛出臺了一些規(guī)劃、措施,開展了一系列自上而下對“花兒”流傳地的考察、命名,還有各地自下而上不遺余力的申報、推介活動。這些活動都被冠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之名。從過程來看,“花兒”的“保護”是地方政府將之作為文化產(chǎn)業(yè)“開發(fā)”、“打造”進程中的一個策略性選擇。實際情形是:所謂“保護”在種種規(guī)劃和口號下面往往并無多少實質性內容,而“開發(fā)”、“打造”依然是大行其道,只不過現(xiàn)在“開發(fā)”、“打造”的,名義上不再是某某品牌和經(jīng)濟增長點,而是一份“文化遺產(chǎn)”而已,但這份“文化遺產(chǎn)”名目下真正被開發(fā)的還是所謂的文化產(chǎn)業(yè),而文化產(chǎn)業(yè)最重要的目標往往不是“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而是為了拉動一個地方GDP的增長。在這一過程中,需要學術研究提供文化資源的分析與論證,并且提供知識和理論上的參考和支撐。學術在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充當?shù)慕巧?,要求學術研究要有超然的品格和獨立的判斷力。但在實踐中,在政府、學術界、文化產(chǎn)業(yè)開發(fā)商各自的三套話語的博弈中,學界內部的話語有時是分化的:一部分學者以現(xiàn)實的實際情形為參照,對許多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現(xiàn)狀表示失望與擔憂,對地方的“發(fā)展觀”持懷疑、反思、批判的態(tài)度;另一部分學者則與地方政府及開發(fā)商的文化產(chǎn)業(yè)策略合謀,積極為之進行跟進式的“合理性”論證,對現(xiàn)狀持樂觀態(tài)度。在“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進程中,這兩種不同的聲音一直沒有平息過,這在當前“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實際狀況中有許多表征。關于前者,反思與質疑是學術的必備品格,毋庸置疑。而問題在于,后者的學術取向往往不自覺地過于迎合地方政府文化產(chǎn)業(yè)“開發(fā)”的意圖,淡化了學術的獨立思考和批判意識,實際就變成了對“文化遺產(chǎn)”文學價值的鼓吹,從而造成價值虛高,造成對于文化遺產(chǎn)本真價值的某種遮蔽。
試以一部將“花兒”作為民間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推介對象的“推介書”《大西北之魂——中國花兒》為例對這一問題進行論述(近年來此類著述不斷面世,但論述路徑大體與此書類似)。[5]在體例上,這部書引用了大量的研究資料,陳述、介紹了“花兒”的淵源、流變、民俗、“花兒”學術研究史及其成果,列舉了“花兒”的流傳現(xiàn)狀,也列舉了各級政府的保護、利用、發(fā)展措施等等,圖文并茂、內容豐富,是一部頗為厚重的“推介書”。書中最引人矚目的,是對“花兒的價值評價”:“(花兒)近年來受到中外專家、學者、媒體的高度重視,已發(fā)展成獨立的學科——花兒學,成為中國民間文化學術領域深受矚目的一門顯學。從花兒的歷史淵源、藝術價值、演唱習俗、研究成果、瀕危狀況來說,花兒屬于珍貴的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花兒是活著的《詩經(jīng)》,西北的百科全書?;▋菏谴笪鞅苯由酱ǖ木`,是大西北文化藝術的奇葩,被人們贊譽為‘大西北之魂’?!盵5]2……花兒“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象征?!盵5]24……,“花兒真實地全方位地反映著勞動人民以往的歷史足跡,是黃河文明的源頭,是活生生的《詩經(jīng)》。是中國音樂豐富多彩的寶藏,是活著的西北大百科全書,是中國悠久燦爛文化的驕傲,是中華民族極其珍貴的精神財富和文化遺產(chǎn)?;▋旱难永m(xù)傳承,就是繼承弘揚先進的民族文化,這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體現(xiàn),是時代賦與當代人的責無旁貸的責任,也是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文化強國的必然?!盵5]107在這樣的表述中,作者用大量富有詩意的文學修辭,對“花兒”的價值作了全方位的高度的評價,但顯然其中的溢美之詞遠遠多于實際論證,可以說是一種人為的過度評價。
然后是“推介書”不得不說的“花兒”的“瀕危報告”:“花兒的演唱人數(shù)驟減?!?0世紀80年代搞《中國民間歌曲集成》時,花兒之鄉(xiāng)90%的各族群眾能唱花兒或說花兒詞的,現(xiàn)在約剩30%,出現(xiàn)斷歌危機?;▋阂殉蕪婂笾莩藬?shù)驟減的速度是驚人的,昔日的風景已不存在了;花兒會上花兒稀,花兒會已變成浪山會、旅游節(jié),游山觀景的人多,唱花兒的人鳳毛麟角。……群眾自發(fā)對唱的已屈指可數(shù),晚上徹夜唱歌的習俗也已消失;花兒歌手后繼乏人?!盵5]113而書中列舉的導致“花兒瀕危的原因是:現(xiàn)代文明使花兒的原生態(tài)環(huán)境毀壞;花兒文化的性質發(fā)生變異……花兒進入流通領域,成為歌手維持生計、養(yǎng)家糊口的商品;政府、文化部門缺乏保護、引導措施……”;[5]113“花兒瀕危的結果是:原生態(tài)花兒消失;外來的流行歌曲、通俗音樂及變味的花兒充斥;具有悠久歷史的地域文化、民族精神泯滅。花兒的消亡,將導致地域文化消失、多民族‘共同語’的解體,其結果就是中國大西北靈魂的消亡。”[5]114再看政府的“保護、利用、發(fā)展之計劃:(1)中國民間文化保護工程正在啟動,(依據(jù)是)2004年初《文化部財政部關于實施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的通知》;(2)中國民協(xié)對相關州、縣‘中國花兒之鄉(xiāng)’的命名;(3)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程正在實施?!盵5]116-117可以看出以上基本都是政策而非措施。此外,書中還簡單羅列了幾條學術界的“建議性保護規(guī)劃”。
如果將給該書中較為分散的以上幾章集中到一起,那么按照其中的核心句、段的論述的邏輯關系,就會推出以下的結論:源遠流長的、被譽為“大西北之魂”的“花兒”,在“近年來中外專家、學者、媒體的高度重視”下,在政府的“保護、利用、發(fā)展之計劃”正在制定或啟動的過程中,正在眼睜睜地走向難以挽回的“瀕?!本车?,面臨“消亡”的危機。對此,政府除了出臺一些政策之外再也“回天乏術”,而學者們也只能提供一些大而無當?shù)摹敖ㄗh性保護規(guī)劃”——在學術研究的繁榮、地方政府的“大力保護”與“花兒”無可奈何的瀕危狀況之間存在著如此無法彌合的反差,這恐怕是連推介書的撰寫者們都沒有意識到的一個邏輯悖論。
顯然,在上述的表述中,“花兒”的價值評價與“花兒”的瀕危狀況、保護措施之間是脫節(jié)的,推介書中集中呈現(xiàn)的“豐碩”的花兒研究成果并未從花兒流變的歷史中總結出“花兒”興衰的規(guī)律,如此之高的價值評價竟然不但無助于正確地分析“花兒”的瀕危的成因,也無法為“花兒”的保護措施提供更有效、有力的學理支持。因此,對于“花兒”文化價值,類似的表述是空洞、無力的,在此價值建構背后折射出來的不過是地方政府明顯的功利導向極其對學術判斷的影響,以及由此引起的學者內在的文化焦慮而已。
作為在西北多個民族中自古傳唱的傳統(tǒng)民歌,“花兒”毋庸置疑地具有十分豐富的文化內蘊和厚重的文化價值,在現(xiàn)有的認識之上,還有待我們去進一步挖掘和論證。但是,從文本出發(fā)的形態(tài)研究到所謂“民族之魂”的構建,中間缺失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和內容,就是對“花兒”的主體即歷史的、現(xiàn)實的傳承人群的研究,忽略了“花兒”與人的日常關系?!盀l危報告”強調了現(xiàn)代農(nóng)村生活方式的變遷,歌唱習俗的改變,下一代在情感與生活狀態(tài)上對“花兒”的“遠離”,由此產(chǎn)生的“花兒”傳承的斷代危機等等,并且把這一切都歸咎于“現(xiàn)代文明”對鄉(xiāng)村的破壞性作用。然而這是一種客位的觀察,如果從主位來看呢?面對鄉(xiāng)土社會的變遷,廣大農(nóng)民難道也是一味的懷舊,只有被動與無奈?他們是怎么看待自己生活中的種種變化?他們是怎樣接受“現(xiàn)代文明”的?他們對“花兒”的凋敝持何種態(tài)度?誰了解過他們在當代的精神世界?“花兒”與他們的生活還有多少關系?這一系列的追問應該拷問“花兒”研究者的田野作業(yè),其中折射出“繁榮”的“花兒”學術研究對“荒蕪”的“花兒”田野的忽略,折射出學術研究中現(xiàn)實關注與人文關懷的缺失。
因而上述推介書對“花兒”價值的形而上的抽象的判斷,就變成了一種缺乏根基的過度建構,以及因過度建構而導致的價值虛高?!盎▋骸笔恰按笪鞅敝辍薄@樣的命名,詩意充盈卻缺乏學理性的論述?!按笪鞅敝辍睆钠渲黧w性中被抽取、剝離出來以后就成了一個被濫用的符號,其能指與所指完全斷裂,甚至能指完全被遮蔽或虛化。此種過度建構并不是基于一種文化體認、現(xiàn)實關懷、學術需求,而更多的基于功利化的策略性考慮。進而言之,以往學術中的“花兒”在一定程度上不過是一個按某種需要被“建構”出來的研究對象,而不是存活于民間、土生土長、口耳相傳的“花兒”本身。
在“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認定、推介中,學術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在未來的保護過程中仍然是任重而道遠。正如不少學者在批評保護中的種種誤區(qū)時指出的,首先要明確“保護什么”?“為誰保護”?“怎樣保護”?對花兒研究而言,首先擺在面前的任務恐怕是一種必要的學術反思。近年來有不少這方面的呼吁,代表性的例如郝蘇民《文化場域與儀式里的“花兒”——從人類學視野談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6]趙宗?!段鞅被▋旱难芯勘Wo與學界的學術責任》等,[7]這些文章從不同的角度談到了一個共同的方面,也是本文一直在凸現(xiàn)的一個中心話題,那就是“以人為本”。就“花兒”研究來說,“以人為本”不僅僅是指要關注、保護那些傳承人,更意味著要看到“傳承人”身后的廣大的人群,他們才是傳承主體,我們關注的目光要深入到他們生息繁衍的“田野”中去。
從上述推介書的表述來看,消失的“大西北之魂”,是指具體的傳承人的減少,歌詞創(chuàng)作的弱化,傳唱之風的改變和衰減,以及其它現(xiàn)代藝術形式對其造成的沖擊和“改造”等等。這些都是民歌形式和載體的消失,那么,這些又是如何造成的?我們由對民歌的田野、生態(tài)的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民間更值得關注的現(xiàn)實:現(xiàn)代化進程給轉型時期的農(nóng)村社會帶來了太多問題,其中之一是當代社會并沒有給農(nóng)民提供什么話語平臺,他們傳統(tǒng)的情感交流渠道被堵塞,于是轉向消費渠道,轉向物欲,并進而演變?yōu)椤拔镉麢M流”的現(xiàn)實。而由此進一步加劇了鄉(xiāng)村情感倫理的畸變。因此,討論民歌文化空間的變遷不能無視廣大農(nóng)村正在發(fā)生的劇烈的變化,不能無視廣大農(nóng)民在文化轉型中因文化的斷裂、沖突而導致的迷惘、困惑、無助和焦灼,不能無視他們在社會轉型中被迫或自動做出的選擇,比如逃離鄉(xiāng)土、悖棄鄉(xiāng)村價值觀與倫理、剝離民歌傳承人的角色等。一種民歌的消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它所代表的那種民間文化精神的消亡,這才是災難性的,它意味著曾作為我們的文化根基的“民間”的消亡。它使我們的一切文學藝術都將變成無根的空響和喧囂。如果我們都把關注的目光轉移到當代農(nóng)村,轉移到當代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以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以一種更大的文化視野和人文關懷精神去進行“花兒”與人的“整體性”研究,那么我們也許才有更為廣闊的學術研究空間。
因民族文學與民間文化遺產(chǎn)的錯綜復雜的關系,作為“民族文學”的“花兒”和作為“遺產(chǎn)”的“花兒”,是民族文學的價值建構與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兩個共時性場域的討論中應該同時面對的兩個話題。那么兩個場域的最大交叉部分,就是民歌的傳承、保護路徑與“遺產(chǎn)”的瀕危、消亡現(xiàn)狀。而兩個場域沖突的焦點則在于以“保護非遺”之名進行的文學價值的過度建構。
從“花兒”到“多民族文學”到“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再到“文化產(chǎn)業(yè)”,這中間其文學與文化價值經(jīng)過了多重“建構”與表述,但悖論的是,與建構者的初衷相反,過度建構、過分表述導致的反而是價值的流失。那么,在民族文學的書寫中該如何看待這樣的被打造成“遺產(chǎn)”的“文學”?而這樣的“建構”帶給多民族文學研究的又是怎樣的話題?這些問題的倒逼,使得我們不得不回到原點,重新正視作為“文化遺產(chǎn)”的民族文學內在的多元性和復雜性,并且在日新月異的“開發(fā)和保護”的進程中直面現(xiàn)實,做出應有的學術回應,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提供切實的學術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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