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娜
(南通科技職業(yè)學院,江蘇 南通 226007)
《紅玫瑰與白玫瑰》寫于1944年,小說立足于20世紀40年代的都市生活,圍繞佟振保與生命中兩個女人的感情糾葛,描寫都市生活的男歡女愛。短短兩萬多字的小說里包含了幾十個比喻,有人說張愛玲就像一位在文學的河邊玩著沙子的小孩兒,語言藝術就是她身后無邊無盡的沙粒,隨便一抓便是一大把。從小說中我們到處可以看到新奇絕妙的比喻,那一個個比喻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事物卻不落窠臼,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本文將通過對其比喻修辭藝術的分析,探討其語言運用的魅力。
張愛玲的比喻有一種固有的魅力,在抓住事物共同特征的同時,擅于把本體的情緒和抽象的概念比作具體的物象,以實喻虛,讓想象的、抽象的東西具體化、形象化,使讀者在閱讀時收獲一份意外的驚喜。在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我們可以讀到許多這樣的比喻,這些比喻新穎而獨特,給讀者耳目一新的感覺。
(1)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
(2)振保笑道:“你心里還有電梯,可見你的心還是一所公寓房子。”嬌蕊淡淡一笑,背著手走到窗前,往外看著,隔了一會,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p>
兩個例句都是描寫振保和玫瑰調情的情景,玫瑰說她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調侃道:“我要住單幢的”。句子中,把心比喻成公寓房子,把心比喻成單幢的樓房。這里的心是無形之心,暗指玫瑰的情感歸屬。在當時的社會輿論與壓力下,振保希望他的伴侶是專情的,心里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他說他要住單幢的,可偏偏玫瑰是一個放浪的女人,把抽象的“心”比作具體的可讓人進進出出的“公寓房子”,讓讀者一下子感受到嬌蕊的濫情,形象直觀,可感可知。從兩段對話中的變化:玫瑰的心從“公寓房子”變成“單幢房子”,我們也可清楚地看到玫瑰開始對振保動了真情,這個比喻貼切生動,意味深刻。
(3)幾次未說完的話,掛在半空像許多鐘擺,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搖,各有各的理由,推論下去,各自到達高潮,于不同的時候當當打起鐘來。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久久沉默著。
這是振保得知玫瑰寫信給士洪告訴他一切之后生病住院的情景?!拔凑f完的話”是很抽象的東西,把它比喻為具體的“鐘擺”,這個比喻運用得惟妙惟肖。未說完的話和鐘擺有相似的地方,它們在一定的時間內會發(fā)出聲音,間間斷斷地,極具穿透力與震撼力。把“未說完的話”比作“許多鐘擺”,讓人能夠生動地感知嬌蕊未說完的話的力量,在一個細小的房間里它們間間斷斷地響著,整個房間都回響著這種聲音,煩擾著人,警惕著人,整個情境十分形象,給人一種沖擊;同時,從這個比喻當中我們可以體會到振保當時內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張愛玲出生官至九鼎的顯赫世家,卻樂于寫普通小市民的苦樂人生,她的比喻獨特,其中包含著深刻的張愛玲式的人生感悟,隱藏著濃郁的凄艷的蒼涼意味。從《紅玫瑰與白玫瑰》這篇小說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張愛玲比喻的一些特點,其中一點是:小說中比喻的很多喻體是生活中常見的東西,例如“破鞋”“粉撲子”“火車”“破布條”等等。張愛玲擅長寫都市中小市民的男歡女愛,其喻體很多是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東西,可經過她的筆,極其普通平常的事物仿佛一下子有了生命,這也正是張愛玲的作品雅俗共賞、老少皆宜的原因。
(4)風吹著兩片落葉蹋啦蹋啦仿佛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把“風吹著兩片落葉蹋啦蹋啦”的情景比喻成“沒人穿的破鞋”,這個比喻十分有意思。這是振保剛搬去士洪家在陽臺思索著的情景,當時振保的心情是郁悶的,看見了嬌蕊,覺得是玫瑰借尸還魂了,那種牽牽絆絆的心情擾亂著他。鞋子是生活中常見的東西,把身邊蹋啦蹋啦響的落葉比喻成破鞋,而且還是被嫌棄的沒人穿的破鞋,這個比喻通俗、形象,讓讀者迅速感受到當時振保郁悶、失落的心情。
(5)這穿堂在暗黃的燈照里很像一節(jié)火車,從異鄉(xiāng)開到異鄉(xiāng)?;疖嚿系呐耸瞧妓喾甑?,但是個可親的女人。
例句中把“穿堂”比喻成“一節(jié)火車”,這個比喻聰穎而精到?;疖囀俏覀兞曇詾槌5臇|西,它是一個小小的空間,一個讓許多陌生人相聚然后相識相近的地方;同時它是一件交通工具,承載我們到達目的地。在這里,張愛玲把穿堂比喻成火車,有一種暗示,暗示振保心里按捺不住希望和玫瑰有進一步的關系。小說的話語至于此處,似乎只是一個小小的比喻,但其中卻蘊含著深幽綿遠的暗示,這種暗示似有卻無,把作者想說又不必說出來,把讀者能懂但又看不到的話不知不覺地呈現(xiàn)出來。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一個比喻就是一種人生,世俗而無奈,彌漫著無邊無際的荒涼與悲寂,讓人咀嚼不盡而又感慨萬千。同樣一個意思,從張愛玲筆下出來卻有別樣的韻味,她用一種傲然與冷漠的態(tài)度靜觀俗世的故事,用敏銳而又冷酷的筆觸描寫生活的真實。張愛玲在她的作品中將比喻作了最充分的發(fā)揮,細讀她的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其中的比喻或活潑調皮、詼諧諷刺,或一針見血、耐人尋味,給讀者以無盡的思考。
(6)振保這方面把手擱在門鈕上,表示不多談,向她點頭笑道:“怎么這些時候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
這是振保和嬌蕊多日沒見,忽然碰上了之后互相調侃的情景。這句話是從振保嘴里說出來的,“像糖化了一樣消失了”,想要表達多日不見的意思。糖代表一種甜蜜的味道,這里振保把嬌蕊比作糖,盡管嬌蕊消失了,但卻是甜蜜的消失了。從這個比喻中,我們可以看出振保說甜言蜜語的本領。把人比作糖,這個比喻活潑調皮,而且意味深刻,讓人浮想聯(lián)翩。
(7)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她的不發(fā)達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臟,尖的喙,啄著他的手,硬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
這是關于振保心目中煙鸝形象的描寫,把“不發(fā)達的乳”比喻成“熟睡的鳥”,而且這只鳥還有微微跳動的心臟,有尖的喙,這個比喻調皮活潑、形象生動。從這個比喻中,我們可以看出煙鸝的形象,她清新自然,是一張白紙,但卻不夠豐滿,過于嬌嫩,和嬌蕊的熱情奔放相比,煙鸝顯得更蒼白嫻靜。這種暗示性的比喻體現(xiàn)了煙鸝的形象,意味綿遠,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
在張愛玲看來,人生要么在欲望的爆發(fā)中塌陷,要么在古板的秩序中枯萎,人生就是這樣的無奈,無法圓滿。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就是在這么一種大的情感指向下,圍繞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描寫都市男女的情欲。在小說的開頭就有一段張愛玲關于男人欲望的感悟,充分地揭示了作品的主旨。
(8)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jié)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9)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關于“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比喻,實際上描繪了男人對于女人的心理傾向,張愛玲的這個比喻成了膾炙人口的名言。把“圣潔的妻”比喻成“白玫瑰”,把“熱烈的情婦”比喻成“紅玫瑰”,紅玫瑰與白玫瑰都是生命里重要的女人,各有各的本領,各演各的角色。接下來的闡述中更加深刻,把紅玫瑰娶回家,紅成了“一抹蚊子血”,骯臟而厭惡;白卻是“床前明月光”,優(yōu)雅而明亮;娶了白玫瑰,白成了“飯粘子”,平常乏味,紅卻成了“朱砂痣”,誘惑迷人。從文章開頭的這個比喻當中,我們可以領悟到小說想要表達的情感主旨,關于愛情與婚姻,男人對于情人和妻子有不同的標準,而由于社會道德的約束,這種雙重的標準永遠無法妥協(xié)。在男人的一生中,會有兩類女人,一類是充滿誘惑力但沒獲得社會認可的女人,這類女人只能充當情婦,永遠不可能把她娶回家;另一類是安安分分清清白白平平淡淡的女人,這種女人適合娶回家當媳婦,但卻守不住家里男人的心。而不管男人最終選擇了哪一類女人,由于內心欲望與社會壓力的矛盾斗爭,他的生活永遠不能美滿。
讀張愛玲的文字,讓人有一種冷漠和傲然、慘淡和蒼涼,徹底而堅決。她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用了兩個精當貼切的比喻發(fā)出了張愛玲式的對于愛情和婚姻的感慨:現(xiàn)代人把婚姻和情欲進行分離,人的內心被分割了,人的存在處于一種尷尬的狀態(tài),任何一種選擇都是一種悲劇。在小說的開頭,也是用了兩個比喻揭示主旨,發(fā)人深省。
張愛玲很善于運用比喻刻畫人物,簡潔的比喻即可將人物的心情和所喻之物找到一個恰當?shù)南嗨泣c,把人物當時的心理刻畫得生動傳神,寥寥數(shù)字使人物的形象一下子豐滿起來。
(10)振保在喉嚨里厭惡地叫了一聲,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頭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車,正沖著他轟隆轟隆開過來,遮的日月無光。
例句中把“大屋”比喻成“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車”,盡管沒有直接描寫人物心理,但是從這個比喻當中我們可以清晰感受到當時振??謶趾ε碌男睦?。他害怕士洪知道他和嬌蕊的奸情之后會毀掉他的前程,他害怕事情進展到他無法控制的地步毀掉他之前辛苦構建的社會地位。此處運用比喻揭示了振保當時恐懼畏怯的心理特征,一個貼切的比喻能對描寫人物心理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
王國維先生曾說:“一切景語皆情語”,環(huán)境描寫對于文章主旨與刻畫人物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一個成功的環(huán)境描寫不但可以渲染氣氛,而且還能讓人感受到作者心靈深處的思想與情感。張愛玲在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中運用比喻描寫環(huán)境,使得當時人物的心情和環(huán)境氛圍融為一體,讓讀者在環(huán)境描寫中體會人物心情,從而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
(11)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里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shù)的燈,亮做一片。
這是嬌蕊和振保外出碰見艾許太太時的環(huán)境描寫,把霓虹燈比作“戲子戴的珠寶”,亮亮的,假假的,恰恰符合當時嬌蕊、振保和艾許太太三人面對面地談論的情景,他們彼此清楚卻又彼此掩飾:艾許太太裝扮成特別地道的英國人,嬌蕊裝扮成矜持安分的太太,振保裝扮成好男人、孝順兒子、社會良民,三人在這場虛偽的談話中掩飾著自己,觀望著別人。這個比喻把人物心理和環(huán)境合二為一、融為一體,在描寫環(huán)境的同時塑造了人物形象,一舉兩得,給讀者留下廣闊而豐富的想象空間。
張愛玲精妙絕倫的比喻句是她所有作品中的靈魂,也是她形成獨特“張派”的主要原因之一。《紅玫瑰與白玫瑰》雖是一篇中篇小說,但比喻句卻不下五十句。它用精湛的語言、純屬的技巧向我們展示了張愛玲式的人生體驗與認識,小說中的比喻形式各異,猶如繁花盛放,美不勝收。通過這一個個精妙絕倫的比喻,我們感受到張愛玲語言藝術的特殊魅力,同時也感受到張愛玲的聰慧、幽默、成熟和非凡的才華。
[1]鄧寒梅.張愛玲王安憶上海小說的敘事策略[J].湖南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2):89-90.
[2]曹潔萍.女性主義視角下對張愛玲小說的解讀[J].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2012(17):10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