綱常與現實:清代中期影響婦女再婚的多重因素
楊毅豐
(西南科技大學政治學院,四川綿陽621000)
摘要:清代中期,受多種因素制約,喪夫寡居婦女在再婚的選擇上面臨來自律令和家族勢力的影響。法律條文對再婚婦女的婚姻選擇并沒有強制性的約束,而宗族習慣和家庭處境現實才是決定婦女再婚的主要因素。婦女再婚呈現出上下層的階級差異化選擇,有守節(jié)和改嫁兩種方式,但這樣的選擇不一定都出于婦女的自愿。再婚婦女選擇守節(jié)抑或改嫁,是宗族家庭內部相互博弈和相互妥協(xié)的結果。
關鍵詞:清政府;守節(jié);再嫁;婚姻訴訟
收稿日期:2015-05-29
作者簡介:楊毅豐(1985-),男,四川綿陽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9
守節(jié)抑或再嫁,是婦女在再婚問題上作出的不同選擇方式。但在中國古代社會,由于受綱常倫理和宗族家庭因素影響,婦女守節(jié)抑或改嫁往往不是由個人意愿所決定,而是受多方面因素的共同制約。在以往的研究中,這一點有較多討論,但對婦女再婚案件判決的研究、對司法律令根據人情酌情處理的討論還顯得不夠,也較少從上層和下層婦女兩個不同層面分析她們所采取的不同再婚方式。對這些問題的討論,就是文章寫作的旨趣所在。①
一清政府相關律令及態(tài)度
一般而言,政府法令具有很強的控制力和約束性,一旦法律條文對婦女再婚進行了判定,即就具有法律效應。清代乾嘉時期有關婦女再婚問題的法律規(guī)定,經歷了一個由嚴到寬逐漸演變的過程,即使法律條文規(guī)定嚴格,但地方官員在實際執(zhí)行中,也會根據婦女的實際情況酌情處理。
清代中期,律令在嚴格要求婦女守節(jié),懲治守節(jié)婦女改嫁方面做了嚴厲規(guī)定:“婦女因丈夫而得封者不許改嫁。如果不遵守,將所受誥敕追奪,斷罪離異”[1]88。明代時期法律的規(guī)定,受旌表的婦女如果仍舊改嫁,政府就有權把旌表誥敕追奪回來。到了乾嘉時期,法律則要進一步判定改嫁婦女“斷罪離異”,這就顯示政府法令的嚴酷性,意味著受到旌表的婦女如果改嫁,不僅旌表要被收回,即使再嫁也被認定為不合法而要求強制離異,甚至還會判罪。這使得改嫁婦女人財兩空,不但失去政府旌表帶來的物質獎勵,也不能組成新家庭維系生存,生活將變得尤為艱難。因此,有了這項規(guī)定,守節(jié)婦女一旦被旌表,存有改嫁念頭的人幾乎沒有了。乾嘉時期曾一度要求不僅婚后喪夫者不許改嫁,甚至即便僅是訂婚但尚未成親,若男方喪亡者,女方也不許改嫁。這項規(guī)定還波及到蒙古族,出現 “寡婦年老,無依無靠,有的只好削發(fā)為尼,沿村乞討”[1]89的慘象。
在倡導婦女守節(jié)時,清政府通過給予守節(jié)婦女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獎勵,讓守節(jié)婦女不因家庭沒有男人的依靠而生活艱難。政府每年會不遺余力地對守節(jié)婦女進行登記申報和獎賞。明代時期政府就規(guī)定“凡民間寡婦,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不改節(jié)者,旌表門閭,除免本家差役”[2]1856。只要婦女堅持守節(jié),政府便會免除其全家差役,在封建時代這是一筆豐厚回報。法律對守節(jié)的年限規(guī)定很長,并且守節(jié)期間的二十多年差役不會免除。守節(jié)婦女長期沒有男人依靠和經濟基礎,漫長的守節(jié)生活如何度過才是她們所要面對的大難題。有學者由此感慨:“像要求婦女從一守節(jié)這樣的準則,本來就充滿著偽善和痛苦。”[3]437
清代中期,清政府在明代法律的基礎上,對婦女守節(jié)的表彰更是不遺余力,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滴趿?1667年)議準:“民婦三十歲以前夫亡守節(jié),至五十歲以后完全節(jié)操者,題請旌表?!盵4]378這是沿襲明代法律規(guī)定,幾乎一字不改地照搬執(zhí)行。雍正進一步放寬條件:“若節(jié)婦年逾四十而身故者,守節(jié)已歷十五載以上,也可旌表?!盵5]89同治時期又放寬到六年。政府不斷縮短守節(jié)年限,降低旌表門檻,目的就是用物質和精神雙重力量感召婦女守節(jié)到底。旌表門檻也不斷降低,甚至對傳統(tǒng)觀點也有所突破。例如,即使婦女不幸被奸污,但只要反抗到底亦可被旌表??滴跏荒?1672年)再次議準,“強奸不從以至身死之烈婦,照節(jié)婦例旌表”[4]395。到了嘉慶八年(1803年)又復準:“向例凡婦女強奸不從而被殺者,皆予旌表,其猝遇強暴竟被奸污,雖始終不屈,仍復見戕,則例不旌表;揆情度理,無不偏枯。嗣后強奸已成本婦被殺之案,如兇手在兩人以上,則顯然孱弱難支,當略其被污之跡,原其抗節(jié)之心,應與強奸不從因而被殺者,一體旌表;倘兇手僅止一人,則當詳究被奸之婦,有無捆縛情形。被奸之時,有無別生枝節(jié)?”[6]254康熙與嘉慶時期,對婦女在守節(jié)期間倘若不幸遭到奸人強暴也做了詳細規(guī)定,如果并非通奸,且是在婦女奮力反抗仍寡不敵眾以死還清白后,仍可以對其進行旌表。嘉慶時期的復準,甚至對婦女被強暴的詳細過程進行了規(guī)定,幾乎細化到了所能考慮到的細節(jié),并根據結果掂量是否對其予以表彰。這些規(guī)定仍充滿了諸多偽善,守節(jié)婦女若不幸被強暴,要得到政府的旌表,其后果自然是非死即殘。但另一方面表明,清政府在前代政策上進一步放寬旌表范圍,降低旌表的標準。婦女被強暴一事,在前代不論何種原因是不會被旌表的,清政府此舉是希望解決守節(jié)婦女的生活困難,在物質給她們提供幫助,以達到維護社會穩(wěn)定,維持封建倫理道德的目的。
然而,事實上“盡管清政府的旌表口子愈開愈大,但仍有很多人被拒之門外。被旌表的婦女多集中在有錢有勢范圍里,一般貧苦無依者因摸不著申請門路,特別是無法滿足胥吏和各級官員的需索,只有放棄這種榮耀。受旌者地域分布也不平衡,經濟文化發(fā)達的中心地區(qū)占比大,邊疆和偏遠貧困地區(qū)人數少”[3]405、409。這更進一步揭示了清政府所謂旌表活動僅僅只是個幌子而已。全國這么大,真正堅持守節(jié)的婦女可能終身默默無聞,地方官員也不會去仔細一一核查。旌表所帶來的物質利益,反而成為消息靈通、有權有勢家庭競相爭奪的“至高榮譽”。大戶人家早早得知消息,且很熟悉申報流程,而一般貧寒人家以及偏遠地區(qū)的人家,不僅消息來源不暢,加之地方官員趁機敲詐勒索,使她們被迫放棄申報。也有婦女終身守節(jié),卻并不清楚政府還有旌表一說,消息渠道是否暢通也影響著婦女能否受旌表。
政府對于婦女守節(jié)的艱辛,以至實在生活不下去,被迫選擇自殺殉夫的方式表示了不認同。雍正曾經下令:“不知夫亡之后,婦職之當盡者更多,上有翁姑,則當奉養(yǎng)以代為子之道;下有后嗣,則當教育以代為父之道。他如修治頻繁,經理家業(yè),其事難以悉數,安得以一死畢其責乎?”[7]68皇帝對婦女的家庭責任看得如此之重,實屬罕見。從皇帝口諭中可以看到政府反對守節(jié)婦女自殺殉夫,是對其拋棄養(yǎng)育子女、孝敬公婆責任的不滿。失去丈夫之后,婦女便成為一家的家長,這個家長不一定在話語權上有絕對權威,但她必須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支撐整個家庭。如果她貿然自殺,那死的不僅只是她,可能會殃及年邁的公婆和年幼的子女。政府反對守節(jié)婦女自殺也是出此考慮,這有利于家庭穩(wěn)定,不至于因婦女殉節(jié)導致大量貧困人口無法供養(yǎng)而成為政府負擔。但在這個問題上,清政府也留有一些余地,康熙認為:“所謂必欲從死者,告于戶部及該管官具奏以聞,以俟裁定”[8]34。也就是講,即使政府規(guī)勸婦女不要憑一時沖動,舍棄父母兒女不顧一切殉死,如果上報政府,經其調查認為的確可行,也就變相默認婦女殉節(jié)行為。這就給逼迫婦女殉節(jié)的行為,留了一個看似合法的余地。事實上,一心一意要為亡夫殉節(jié)的婦女并不是很多,沒有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輕易就愿意舍去生命。失去丈夫的婦女所要面臨生活的艱辛,固然是無法逃脫,但大多平民婦女,她們出身貧寒人家,可能在尚未嫁人之時就開始操持家務,并不嬌生慣養(yǎng)。因此,吃苦對她們來說就是習以為常的生活,故僅因覺得生活不下去就殉節(jié),不具普遍性。但在福建沿海等地,卻有逼婦殉節(jié)的習俗。俞正燮曾感慨這種悲慘情景:“閩風生女半不舉,長大期之作烈女。婿死無端女亦亡,鴆酒在樽繩在梁。女兒貪生奈逼迫,斷腸幽怨填胸臆。族人歡笑女兒死,請旌借以傳姓氏。三丈華表朝樹門,夜聞新鬼求返魂?!盵9]440這展現的是一個可怕場景:族人逼迫死了丈夫的婦女自縊殉節(jié),女兒無奈被迫痛苦自殺,而族人卻像過節(jié)一樣歡欣雷動,上報政府請求旌表??滴趸实巯铝顚ψ栽秆彻?jié)的婦女進行酌情處理,無異是對這種行為的默認,其悲慘后果可以想象。
二宗族家庭施加的影響
婦女的再婚在實際運作層面上,受宗族和家庭的影響往往比政府法令效用更大。從辭源上講,宗族是指“社會單位為了共同的生存和安全目的需要,由幾個核心家庭共同并且松散地組成在一起。同宗族一般表現為同姓氏,他們擁有共同祖先,并且構成一起居住的聚落組織”。而家庭則是由婚姻血緣或者收養(yǎng)的關系組成的社會組織,有廣義和狹義的區(qū)別,狹義指“較為嚴格的一夫一妻制所構成的一種社會組織,廣義則是泛指在人類漫長進化的各個不同階段,由各種趨同的家庭利益集團所共同組成社會組織,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家族”[10]3290。本文將這兩個概念簡化,宗族指封建大家庭,包括近親、遠親至少上下三代人,人數往往會突破百人;而家庭則包括夫妻、子女和婆家。宗族和家庭雖然是兩個不同概念,但它們之間并不排斥,互相包容。
宗族觀念經過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發(fā)展,形成一整套價值體系,不會輕易發(fā)生改變,并且對宗族成員的要求往往在于精神層面,注重宗族的榮譽,監(jiān)督宗族成員的行為,卻極少顧及宗族成員個人的現實處境。婦女的婚姻選擇與家庭命運息息相關。在考察宗族和家庭影響時,既要看到他們之間存在的一致性,也要注重分析由于涉及自身利益的差異所產生的不同看法和沖突。
清政府的旌表對寡婦而言,不僅是獲得物質的獎勵和精神的安慰,還對整個宗族而言還是莫大光榮。因此,當宗族婦女失去丈夫時,宗族主要成員便會干涉婦女婚姻選擇,力主她們選擇守節(jié)。如果婦女堅持改嫁,宗族勢力會對她們進行嚴厲懲治。有學者通過分析相關資料后認為:“社會普遍視‘寡婦再醮’或‘改適’為可恥的價值取向,清代一般族譜編修者大多把此類事件視為家丑而不予登錄?!盵11]28-30這反映了如果寡婦堅持改嫁,宗族族譜便會將她除名,不再認同她是家族的一員,還會將此事作為一種莫大恥辱而不予記載,給改嫁婦女很大的精神壓力。清代中期,修纂族譜、家譜是一個大家庭的重要事件,往往由家族德高望重的長輩負責修纂。能夠修纂宗譜、家譜的家族,本身就表明其不是默默無聞的普通人家。族譜不僅記載男性家庭成員的人生事跡,也會記載女性成員的人生經歷。筆者查閱部分明清時期四川地區(qū)家譜后,發(fā)現族譜里面記載的女性成員事跡,一般除了交代其生卒年月及生育子女情況外,還對其忠貞賢良以及甘于忍受守寡寂寞、支撐家庭的行為表示稱頌。對于有諸如改嫁等“劣跡”的宗族婦女,便會將其從族譜上消掉。族譜反映家族歷經數百年的人丁興旺以及挖掘優(yōu)秀家族成員的事跡。因此,在編纂時會刻意摒棄不利于宗族榮譽的事跡,其客觀真實性也就大打折扣。在《王船山家譜》中,有學者發(fā)現:“在整個王家男女喪偶比例相差不大,然而男性再婚總數卻是女性的六倍,甚至有四娶的。女性再嫁不僅數量少,十六代之前就沒有一個女性再嫁過?!都易V》對此津津樂道,引為本族驕傲?!盵12]安徽地區(qū)的寡婦再嫁,人們都想設法羞辱她,不讓她從正門出,不讓轎子靠近宅院。寡婦出門后,光著腳蒙著頭,向人們乞求讓路,小孩子也跟著起哄。在這種社會壓力下,除了下層社會婦女迫于生計仍有再嫁者外,中上層社會再嫁者已寥寥無幾。[13]117如果再嫁的婦女出身世家大族,那么她的家族將會為此蒙上巨大的羞辱,這也成為婦女個人承受不起的精神壓力。
不過,世家大族才會熱衷于修家譜以流傳后世,而平民家庭則相對較少。對于一般平民百姓來說,迫于生計的需要,婦女大多會選擇改嫁。因而,便形成上層婦女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受到來自家族門風的影響而被迫選擇終身守節(jié),下層婦女沒有基本的經濟來源也沒有家族牽制,在再婚問題上便顯得比較自由。民間對“上者守節(jié),下者再嫁,各以其志可也”表示出極大的認同[14]??梢?,再嫁與家庭經濟有重要關系外,也與家庭的政治地位以及婦女受傳統(tǒng)禮教熏陶的關系密切。處于上層家庭的婦女,在精神思想上所接受的束縛遠比一般平民百姓要更嚴重。[3]476儒家思想對上層婦女尤顯示出強大的精神控制,使她們因顧忌只得把本能欲望強制壓抑下去,這本身就是一種人性摧殘。
與上層婦女不同,平民婦女即使有守節(jié)的意愿,也會因經濟上或家庭的維系上被長輩勸說改嫁,甚至還有逼嫁的事例,“鄉(xiāng)間貧婦守志者絕少”[15]89也根源于此。下層婦女改嫁比上層婦女容易得多,但在某種意義上講,與上層婦女受到宗族控制和儒家禮教束縛被迫守節(jié)相比,這可能也是一種被迫的自愿。這就形成了一種新的矛盾:在政府與宗族強調孀婦必須要守節(jié)的同時,仍有不少平民婦女的家長,出于自身經濟利益等多方面因素考慮,逼迫孀婦改嫁。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孀婦本人情愿守節(jié),或者不同意選擇被嫁對象,孀婦與家長之間就極易產生巨大矛盾。但對在家庭中處于“無權”狀態(tài)的孀婦,自殺便成為其表達反抗的形式。[16]437這表明即使在民間普通婦女的潛意識中,仍有不少人受到儒家說教的影響,堅持認為應該為亡夫守節(jié)才能保全名節(jié)。然而,這種觀念卻受現實經濟境遇的限制,下層堅守貞節(jié)和上層選擇改嫁同樣艱難。
清代中期,民間還有一種自梳女的反抗:“清代中期,珠三角地區(qū)部分婦女為了逃避包辦婚姻,免受三從四德之苦,繁縟婚俗之害,便犧牲夫婦人倫之樂,壓抑人性,扭曲心理,達一種消極反抗?!盵17]自梳女的現象,反映了下層婦女既不認同父母包辦婚姻,也不接受家長干涉自己的婚姻。她們將頭發(fā)梳起,表明終身不嫁的態(tài)度。實際上,這是婦女反抗不公平婚姻方式的一種扭曲行為。
當時有的學者便以此提出了對婦女婚姻選擇應該立足其自身實際情況出發(fā)。清代學者錢泳認為,寡婦再嫁與否應該“視門戶之大小,家之貧富,推理揆理,度德量力而行之”[18]613。而不能像道學家那樣劃分一定標準。錢泳既不反對婦女守節(jié),也不反對婦女改嫁,但前提是根據自身條件和意愿決定。當然,在那個時代這種對喪夫婦女再婚自由的主張僅局限在理論上。不過“在人們甚囂塵上的倡導婦女從一守節(jié)的同時,社會上也存在著一股要求婦女再嫁的強大壓力,因為人們總是不能擺脫現實只沉湎于某種道德說教中”[3]437。這個觀點應用于下層家庭婦女的婚姻選擇是較為恰當的。畢竟,道德的說教在現實面前就顯得蒼白,精神的控制也僅是在經濟基礎富足的前提之下才會發(fā)揮出巨大威力。在現實窘境的逼迫下,下層婦女出于自身的需求以及家庭成員的生計考量,改嫁成為她們婚姻的主要選擇方式。
結語
通過綜合分析寡居婦女再婚選擇所面臨來自政府律令以及宗族家庭等方面的影響,將中央與地方法令和家規(guī)對比結合研究,從中發(fā)現盡管寡居婦女受到種種因素影響與制約,呈現出再婚選擇兩種不同的方式:被迫守節(jié)與被迫改嫁并存。這里產生了一個疑惑:如果單純從搜集的史料分析來看,被迫守節(jié)與被迫改嫁似乎是兩個不同階層所面臨的矛盾,即被迫守節(jié)多出自于上層婦女的選擇,她們因為受到儒家禮教較深以及為了宗族榮譽和顧及家庭影響而選擇從一而終,終身為亡夫守節(jié);下層婦女又因受教育程度較低,受到儒家禮教影響不大,她們更直接面對的是經濟來源無法保障家庭維系的現實。故即使有守節(jié)的意愿,也往往在家人的規(guī)勸甚至強迫之下改嫁。這看似是兩種不同境況,不同階層所選擇各自的婚姻方式,但再進一步研究會發(fā)現,這兩種寡居婦女所要選擇的婚姻方式并不是互相平行毫無關聯(lián)的。守節(jié)也會存在于部分下層婦女中,改嫁同樣也會發(fā)生在上層婦女中。更為重要的是,盡管國家有明文規(guī)定要求婦女堅持守節(jié),并且以旌表的方式加以獎勵,但國家同樣也保護改嫁婦女的合法權益,不允許任何勢力干涉她們的改嫁權利,對于婦女是否改嫁抑或守節(jié)持一種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這里就產生了一個在國家律例層面上的困境:如果國家僅僅是使用精神加物質的鼓勵倡導婦女守節(jié),卻不對婦女改嫁做出任何強制規(guī)定,這樣便使得人們對國家有關政令的執(zhí)行力產生懷疑。
在國家層面上,本文列舉分析清代中期相關法令以及皇帝對婦女婚姻問題發(fā)表的“上諭”。通過對國家律令的研究發(fā)現,正式的成文法律對婦女婚姻問題并未有明文嚴格的規(guī)定。相反,來自于皇帝的口諭卻占據了大量的篇幅。封建時代,皇帝的口諭往往就是法律法規(guī),具有很強的執(zhí)行力,古代法律體系中有明文規(guī)定的律法,也有很多諸如像皇帝頒布的口諭。但不論是國家律法,還是皇帝口諭,在很多時候是相互抵觸、互相矛盾的。例如,前文所述清中期法律曾嚴格禁止婦女改嫁,但律法卻又規(guī)定“凡婦人夫亡之后,愿守節(jié)志者聽。欲改嫁者,母家給還財禮,準其領回”[19]869。諸如像這樣互相矛盾的律法,在研究清代中期婦女婚姻問題時候比較常見。之所以會出現這樣有法不一定會依、法律執(zhí)行力不強現象的主要原因是清代國家法律對于危及自身政權的事情是嚴格打擊毫不留情面的,但對于像婦女守節(jié)或改嫁的方面,國家法律、地方司法判案相對寬松。并且,大量的婚姻家庭官司訴至官府前,都是根據地方習慣、鄉(xiāng)規(guī)民俗、禮俗、宗族法調整,官府并不主動干預。[20]
宗族習慣和家庭處境現實,才是決定婦女再婚的主要因素。出身家庭不同導致婦女在喪夫后,婚姻選擇呈現出守節(jié)和改嫁兩種方式,她們未必是自愿的,被迫守節(jié)或被迫改嫁。即使一般認為上層家庭婦女多是被迫守節(jié),而下層婦女多會因為家庭經濟原因而受到來自家人的逼迫,選擇被迫改嫁也不具有絕對意義。被迫守節(jié)與被迫改嫁在兩種不同境況的宗族家庭中,也不是體現得那么十分的涇渭分明。上層婦女即使衣食無憂,也可能會因宗族間聯(lián)姻,涉及到宗族政治和經濟利益被要求改嫁到另一個世家大族,這樣的事例也是有的。而下層婦女也有可能因為亡夫后自立門戶,幾乎沒有親戚對她進行說教與強迫而選擇終身守節(jié),這樣的事例也不少。可以說,婦女的守節(jié)與改嫁,主要是宗族家庭內部博弈和妥協(xié)的結果,而非群體性的普遍一致。
注釋:
①這方面的問題,學界已有了一定研究。董家遵先生較早注意及此,他主要成果有《中國外婚制與外婚制》,《中山大學文史學研究所月刊》,1934年第2卷第5期;《明清學者關于貞女問題的論戰(zhàn)》,《現代史學》第3卷第1期,1936年4月;《論中國古代結婚的年齡》,《社會研究季刊》第1卷第2期,1936年6月。黃宗智的《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陳鵬的《中國婚姻史稿》,中華書局1990年版;郭松義的《倫理與生活——清代婚姻關系》,商務出版社2000年版等著作,運用大量文書檔案、家譜方志、司法判例論證清代婦女守節(jié)、再嫁的思想、經濟、家庭等內在和外在的壓力和矛盾,深入探討她們在矛盾交織下再婚的艱難抉擇。王躍生的《十八世紀中國婚姻家庭研究——建立在1781年-1791年個案基礎上的分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運用館藏于中國歷史第一檔案館的文獻資料加以分析整理,對清代婚姻家庭研究比較深入透徹。毛立平的《清代嫁妝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以清代婦女出嫁的嫁妝為切入點,反映在結婚論財風俗背后,婦女守節(jié)和改嫁時遭遇經濟上種種矛盾。郭松義和定宜莊合作編著《清代民間婚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站在檔案文獻基礎上,用客觀眼光看待清代婦女再婚遭遇的種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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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露〕
Feudal Ethnics and Reality: Multiple Factors Influenced Women’s
Decision on Remarriage in Mid-Qing Dynasty
YANG Yifeng
(SchoolofPolitics,Southwest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Mianyang621000,Sichuan,China)
Abstract:In mid-Qing Dynasty, widow women’s choice of marriage was restricted by numerous factors, including laws and decrees, as well as family powers. Such choice of marriage was not forcefully restricted by law; rather, clan traditions and familial situation were the crucial influences. Presented with class differences, widow women’s choice of marriage mainly had two kinds: to preserve chastity or to remarry. However, neither of the two were voluntary for them; they were forced to preserve chastity or remarry. Their final decision whether to preserve chastity or to remarry was made after conflicts were resolved and compromises were gained inside their family.
Key words: Qing government; preserving chastity; remarriage; matrimonial su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