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亭 杜雪飛
一再拜讀史學大家蔡美彪先生的《中華史綱》[1](P56),受益良多,特別是其以“中華史”作為書名,為中華民族史的研究開拓了一種新境界,極具創(chuàng)意。如書中第七章題名“遼宋金和戰(zhàn)”,看似平平常常,卻打破了傳統(tǒng)史學“唐宋元明清”的序列,還中國古代史一個民族平等的現(xiàn)代史觀。又如“第八章 蒙元一統(tǒng)”,“第九章 漢族王朝的再建——明朝”,在中國民族關(guān)系史研究中也是一種突破。即使第三章第二節(jié)的“征服南國”,即漢武帝時征服越國(廣東廣州)、夜郎國(貴州牂牁江畔)、滇國(云南昆明)等,皆以國家對待,亦為中國古代地緣政治史中的一種新意??傊?,《中華史綱》創(chuàng)意較多,不具。
因為《中華史綱》將5000年中國史濃縮至30萬字的書中,“綱”的精要特色明顯,故即使是字斟句酌,也難免百密一疏。以下所引有關(guān)滇國的論述,即為其中的一疏:
今云南滇池地區(qū),楚國將軍莊蹻曾領(lǐng)兵占據(jù)。值秦滅楚,遂留在今晉寧一帶稱滇王。夜郎歸附后,武帝發(fā)兵入滇,滇王降漢。漢朝加封,賜給官印“滇王之印”(今存)。設益州郡(治今云南昆明)統(tǒng)轄。[1](P56)
全文120字,卻對滇國始末史表述得清清楚楚,確實是史學大家的大手筆。其權(quán)威性也自在言外。同時還說明,它認同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的楚將莊蹻王滇說。
還需特別指出的是,莊蹻王滇事屬千年爭論無結(jié)果的一道史學難題,現(xiàn)代史家也曾進行過激烈的爭論,近年較有影響力的兩家之言見于以下兩本名著:一是《云南通史》的觀點:楚將“莊蹻王滇”,“二萬甲士融入‘滇人’”,“極大地促進了滇國的農(nóng)業(yè)、牧業(yè)和手工業(yè)生產(chǎn)技術(shù)的進步”[2](P27)。即它認同并發(fā)揮了《史記》的楚將莊蹻王滇說。另一名著是一版再版的《云南簡史》的觀點:楚國“起義軍的領(lǐng)袖莊蹻”,失敗后“撤出楚境”,“南下入滇”、“變服王滇”,“莊蹻是內(nèi)地第一個開發(fā)西南邊疆的偉大歷史人物”[3](序,P34、36)。它又是否定《史記》的記述另有新說的一家之言。看來,《中華史綱》在“莊蹻王滇”的立論中,曾參考了云南史家的著作,并且是有所取舍的。
筆者一研究云南史有年,且曾與滇川黔學人多次合作,在莊蹻王滇問題上亦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近因《中華史綱》的啟發(fā),并與有關(guān)學友商討后,謹提出莊蹻王滇兩個方面的問題,以供思考。
蒙文通(1894~1965)《莊蹻王滇辨》(以下簡稱“蒙文”),近2萬字,首發(fā)于《四川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63年第一期*數(shù)十年前筆者一在成都與四川友人完成合作項目時,曾拜讀此大作,受益良多卻無存稿,近因困于學,求教蒙文通先生令子川大蒙默教授,幸得轉(zhuǎn)載此文的《古族甄微》(《蒙文通文集》第二卷,巴蜀書社,1993年),謹銘感致謝。。就莊蹻王滇的問題而言,它是我國現(xiàn)代史學界首次系統(tǒng)的考據(jù)性論證。全文共分無題式五個部分。其為首的兩段開宗明義,說明全文宗旨,茲照錄于后。
無論是探討西南民族的古代史,還是探討戰(zhàn)國時期西南的民族關(guān)系,無有不征引“莊蹻王滇”這一傳說的。這一傳說始見于故事發(fā)生后約一百八十年的作品——《史記·西南夷列傳》中?!妒酚洝返脑氖牵?/p>
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蹻將兵循江上,略巴蜀(應依《漢書》刪蜀字)黔中以西。莊蹻者,故楚莊王苗裔也。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以兵威定屬楚。欲歸報,會秦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還,以其眾王滇,變服從俗以長之。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十余歲,秦滅。
就在這短短百多個字的記敘中,不論是在事件發(fā)生的時間上、路線上、地域上和人物上,都有問題。因而這一傳說究竟有多大可靠程度、有多少史料價值,是值得考慮的。我愿在這里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和同志們討論。[4](P275~276)
蒙文(一)首先指出,“司馬遷的說法,對后世影響很大”。隨后班固著《漢書·西南夷傳》“除個別文字差異外,全是照抄”司馬遷的說法。但是,東漢末年荀悅著的《漢紀》,雖是據(jù)班固《漢書》刪約改編而成,唯獨在莊蹻王滇一事上首次提出了“不同的說法”。足見司馬遷的說法“早在東漢時期就已經(jīng)發(fā)生動搖,已不為史家所信奉了”,“緊接著《漢紀》之后,《后漢書·西南夷傳》又提出和《史記》《漢書》不同的說法,而且和《漢紀》的說法也不相同”。特別是此后蜀人常璩著的《華陽國志》中,更對莊蹻王滇提出了許多新看法。因此,從校訂過的古本《華陽國志》之文以與《史記》《漢書》《漢紀》《后漢書》進行比較,有以下種種差異(原文實錄):
1.所遣人物:《史記》作莊蹻,《后漢書》作莊豪。
2.遣將時間:《史記》是楚威王,《后漢書》《華陽國志》是楚頃襄王,《漢紀》是楚莊王。
3.西進路線:《史記》是循江,《華陽國志》是溯沅。
4.占領(lǐng)地域:《史記》是滇池及其旁數(shù)千里,《后漢書》、《華陽國志》是夜郎、且蘭,《漢紀》是靡莫。
5.《史記》明確指出莊蹻為“王滇”,《華陽國志》則指明所王之地為“夜郎”,《漢紀》則明言其為“王靡莫”。
6.《史記》以莊蹻為楚莊王苗裔,《華陽國志》無此說,而以“莊王”為莊蹻稱號。《漢紀》又以莊蹻為楚莊王將軍。
7.《史記》以秦通五尺道在統(tǒng)一六國后,《華陽國志》則以為在秦并蜀后。[4](P275~276)
蒙文(一)列舉《史記》問世300多年間5本書的七點差異后,從(二)至(五),就對莊蹻王滇的問題進行了詳盡考證。限于本文的體量,以下謹對其主要觀點加以概說。
1.遣將時間的問題
蒙文(二)“先從遣將時間”說起:“第一個對《史記》所說遣將時間明確提出異議的是杜佑,他在所著《通典》卷一八七《邊防》三中滇條下全錄《史記》原文,而獨將楚威王改楚頃襄王,并用詳細的按語加以說明。此后的作品如鄭樵《通志》卷一九八、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二九、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七九等,都根據(jù)杜佑的考證而采用頃襄王時的說法?!?/p>
蒙文還引用多家先秦諸子書中的記述,作為佐證。進而說明,“遣將時間當以《華陽國志》所載較為合理”。換言之,蒙文通過遣將時間的考證說明,中國古代史家的著作已經(jīng)否定了《史記》的楚威王說,而選用了《華陽國志》的頃襄王說(前298~前263)。
2.西進路線的問題
蒙文對莊蹻西進路線的問題的諸多考證,具體而微,這里僅概說如下?!妒酚洝氛f是“循江上”,漢魏以前典籍的“江”字單舉,一般都“專指長江”,但由楚國至云南的滇池,首先要經(jīng)今重慶地區(qū),但這里“早已為秦國所占”,再前進則要經(jīng)今貴州中西部地區(qū),這里正是秦將司馬錯“大軍十萬,大舶船萬艘,米六百萬斛”所要奪取的“楚巴黔中”之地,而同時的楚是“莊蹻一介偏師”,為何能抵敵,“又何能以兵威平定數(shù)千里之地呢?”更何況,公元前316年秦滅蜀后,秦將張若就攻取了今四川西昌到云南大姚一帶,即《華陽國志》所說的張若取筰及其江南地,已臨近滇池了呢?因此,《史記》的“循江上”行不通,《華陽國志》的“溯沅”說兩軍各走一路,可以避免矛盾,“顯然是較合理一些”。
至于秦國在云南東北地區(qū)修的“五尺道”,即蒙文(一)“種種差異”之“7”,是在秦并六國之后,還是秦滅蜀之后,事關(guān)西進路線的軍事形勢,也是《華陽國志》的秦滅蜀之后正確,《史記》的秦滅六國之后不正確。
3.“種種差異”的焦點在莊蹻是否“王滇”
蒙文(一),即上述西進時間、地點與形勢問題,看似不太重要,實則不然,因為正是它才為蒙文的主題,即莊蹻是否王滇問題立起了學術(shù)標桿。而蒙文(一)種種差異之(1)人物、(4)占領(lǐng)地域、(5)王都之地、(6)人物身世,四點合而為一的焦點,就是莊蹻是否王滇,且這幾點中的每一點都眾說不一,各執(zhí)一詞,從而對《史記》莊蹻王滇說的真實性進行了質(zhì)疑。為了辨明這些難題,蒙文對有關(guān)古代史書包括先秦諸子之說,進行了認真考訂??加喼羞€涉及了四點中不曾涉及的人物,如楚國有兩個莊蹻,一是作為楚將的莊蹻,另一個是“發(fā)動暴動”的“大盜”莊蹻,進而從時間、地點、形勢等說明,兩個莊蹻都不存在“王滇”之事。
蒙文開宗明義引用《史記》莊蹻王滇百余字的八句話,經(jīng)考訂后,每一句話都有問題,如第一句:“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蹻將兵循江上,略巴蜀(后依《漢書》刪蜀字)黔中以西?!睍r間、地點、人物三者都不正確,即使最后兩個簡明句:“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十余歲,秦滅?!睍r間與史事上也有問題。
總之,蒙文(一)之所以要列舉莊蹻王滇的七點“種種差異”,并給以詳細考辨的原因與結(jié)果,最終在于認定:《史記》的莊蹻王滇是本不存在的人為傳說。
4.蒙文的一家之言
蒙文(一)舉出莊蹻王滇的七點“種種差異”,更在(二)、(三)、(四)、(五)中進行具體考訂,從而否定莊蹻王滇真實性的最終原因,還在于闡明自己的一家之言。因為,無論其多層次的微觀史實考訂,還是蒙文具有系統(tǒng)性的宏觀架構(gòu),目的都在比較與彌合莊蹻王滇的七個“種種差異”中,引申出自己如下的一家之言(原文照錄):
總結(jié)以上分析,我們認為“莊蹻王滇”一故事的原形應當是這樣:在牂牁江流域,有一個古國名牂牁,其古君長中有一個號稱莊王(莊豪)的,是牂牁國的開國君長。當其在距戰(zhàn)國末年幾百年以前,沿牂牁江而北來,征服了夜郎、且蘭、牂牁、滇池等國,地方數(shù)千里,成為這一地域的聯(lián)盟首領(lǐng),并分封了滇、勞深、靡莫等兄弟之邦。
莊王所建立的牂牁,由于文獻缺乏,不知什么時候便衰微了,在遁水流域又有夜郎竹王的建國。但莊王所建立的滇、勞深、靡莫等國,一直存留到了漢代。莊王建國的故事,流傳在這些國家中,也逐漸流傳到了臨近的昆明等地。莊蹻則是楚之大盜,本無入滇之事,他和莊豪原不相干。[4](P290)
蒙文總結(jié)自己一家之言的這兩段話,雖是推論,卻有理有據(jù),且又留有余地,沒有把話說盡。與本文上述兩家莊蹻王滇之言有別的是,它們在“莊蹻王滇”上并無分歧,其唯一的區(qū)別在一家主張王滇莊蹻的身世是楚國將軍,另一家主張王滇的莊蹻是楚國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且都對自己的觀點堅信不疑。
5.莊蹻王滇千年爭論難以厘清的根源
蒙文據(jù)《史記·太史公序》自巴蜀“還報命,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句,認定司馬遷西征返京時在武帝元封元年(前110)。而“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筰、昆明”中之“昆明”,指多年來一再阻止?jié)h使求“身毒道”的昆明人,他們是“毋常處,毋君長”。但與漢軍不斷作戰(zhàn)的游牧部落,不可能接待漢使,故司馬遷之“奉使”亦即奉命,其角色是“中郎將郭昌”征昆明人中的一位“武官”“郎中”,時在元鼎六年(前111),即滇王降漢置益州郡的前一年。因此,司馬遷的足跡“最南可能只到達了”昆明人所在的今云南大理地區(qū),而《史記》的莊蹻王滇事屬幾經(jīng)轉(zhuǎn)述后成形的百余年前的傳說,由此而出現(xiàn)了種種“錯誤”,故引起后世學人的種種誤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說到蒙文的史學價值,應當承認,它是對莊蹻王滇千年爭論系統(tǒng)考證的科研成果。因為它既考訂了千年爭論的“種種差異”問題,又闡明了千年爭論無定論的原由,進而在宏微通觀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一家之言,達到現(xiàn)代史學研究的一種新境界。
蒙文對于蔡美彪先生的《中華史綱》而言,可以洞見其百密一疏的以下真切原因:莊蹻王滇千年爭論之所以沒有結(jié)果,是因為云南古代史的難題與中原大不相同,即使當今云南史學名著的定論,也不一定可取。因此,中國史學名著在做云南民族古史難題的結(jié)論時,宜宏微通觀,在謹慎求實中創(chuàng)新。
1.滇國史學研究與考古學結(jié)緣的必然性
滇國考古從1954年進入現(xiàn)場至今已60年,1955年第一次試掘就出土100余件奇異的青銅器,當時蒞昆的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文化部副部長兼文物局局長鄭振鐸“為之驚嘆不已,并譽為具有國際意義的重大發(fā)現(xiàn)”[5](P5)。1956年進行第二次發(fā)掘,“出土多種文物4000余件。奇珍異寶,美不勝收,舉世聞名的滇王金印,就是這次發(fā)掘的6號墓出土的”[5](P5)。滇國考古的重大發(fā)現(xiàn),促進了滇國歷史研究的大發(fā)展,考古學與歷史學人之外,更有民族學、文化學人的介入,真可謂諸家斗勝,其論述林林總總,難以計數(shù)。
60年的事實證明,滇國史學研究與考古學的結(jié)緣,有其必然性。即使以其與司馬遷《史記》的有關(guān)記述相比,也可見其一斑:其一是,《史記》中的“滇王”只是2000多年前的書面文字,并不等于事實,而滇王之印出土就有了實證,二者一結(jié)合,就是“名”副其實,既再現(xiàn)了2000多年前的真相,也提升了司馬遷《史記》的學術(shù)價值。其二是滇國青銅文化展現(xiàn)的種種人物形象,為滇國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全面研究提供了真實依據(jù),則是現(xiàn)代考古學對古文獻的一種超越。這對筆者一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1958年參編《彝族簡史》時,云南調(diào)查組領(lǐng)導特請四川大學考古學家馮漢驥先生研究滇國青銅器人物與彝族的關(guān)系。當然,馮先生的研究是客觀的,并未說滇國的王族是彝族的先民,但其與彝族有關(guān)的研究結(jié)果亦如實寫入了《彝族簡史》*馮漢驥:《云南晉寧石寨山出土文物的族屬問題試探》,載《考古》1961年第9期。馮先生1959年臨別贈給云南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組的同名稿件,即此文的原稿。。當時云南多個少數(shù)民族的“簡史”中,也據(jù)此論述了他們與古滇國民族的關(guān)系。盡管類似的研究屬于比較性推論,但仍是對《史記》有關(guān)云南民族百字簡述的一種實證性超越。
事實還證明,滇國考古不僅超越了古文獻的記述,還引導滇國史研究進入了現(xiàn)代史學領(lǐng)域。為此,僅以滇國考古學專著《滇國與滇文化》第十章的章、節(jié)、目為證:“第十章 滇國奴隸制社會及其特征,第一節(jié) 滇國的奴隸制,一、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的奴隸,二、畜牧業(yè)生產(chǎn)中的牧奴,三、紡織業(yè)中的女奴,四、青銅器圖像中受刑和被出賣的奴隸。第二節(jié) 滇國奴隸社會的特征,一、原始公社殘余形態(tài)的存在,二、商品經(jīng)濟薄弱,三、戰(zhàn)爭俘虜和被征服民族是滇國奴隸的主要來源,四、奴隸的占有和使用僅限于滇國王室?!钡釃脊攀穼W專著認定的上述滇國奴隸制社會,亦如河南安陽殷墟考古發(fā)現(xiàn)證實了商朝的奴隸制一樣,為學界與社會廣為認同。
2.滇國史學研究與考古學結(jié)緣的難點
多年的事實證明,滇國史學研究與考古學結(jié)緣的關(guān)系,是始終存在的。但不可忽視的是,二者關(guān)系的不和諧乃至矛盾的現(xiàn)象,仍然存在。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與兩個學科的研究方法密切相關(guān),因為考古學的方法重實證,而古代史學的研究方法重文字思辨,故兩種方法的研究結(jié)果也會大相徑庭。如滇國王都與所轄區(qū)域出土文物雖同屬于滇國文化,但因時間與地點的差異會有不同的分期,故考古學人特別注重滇國時空不同點之間的差異性,而歷史學人則不然,因為人們?yōu)榱俗C明自己的觀點多注重各取所需,雖利用了考古資料,也往往會事與愿違。
滇國史學研究與考古學結(jié)緣的難點,與當代云南史學的兩大名著密切相關(guān),其一是馬曜主編的《云南簡史》(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版,1991年再版“增訂本”,2009年第3版),馬曜先生為此書寫的“緒論”中明確提出:“約在公元前286年,莊蹻率領(lǐng)數(shù)千楚國農(nóng)民起義軍到達滇池地區(qū),同當?shù)鼐用袢诤希刂屏说釚|地區(qū)。”此即為滇王身世是楚國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說。但是,有關(guān)此說的爭議甚早,被譽為滇史泰斗的方國瑜先生早在1975年就發(fā)文提出異議,其中的題目之一就是:“開滇的莊蹻是楚將,不是農(nóng)民領(lǐng)袖莊蹻。”*見方國瑜《從秦楚爭霸看莊蹻王滇》,載《思想戰(zhàn)線》1975年第5期。此題所爭論的是《思想戰(zhàn)線》1975年第1期載馬曜《莊蹻起義與開滇的歷史功績》一文。[6](P17~27)這就形成了與王滇者是農(nóng)民領(lǐng)袖說對立的另一大家:王滇者是楚將莊蹻說(認同《史記》的說法)。此說在近年出版的云南史學名著《云南通史》(何耀華主編)中又得到充分發(fā)揮。
以王滇者是楚將還是楚農(nóng)民領(lǐng)袖相區(qū)別,由云南兩部史學名著代表的兩大史家,至今已對立了數(shù)十年,仍未見有定論的跡象。其原因在于二者皆由傳統(tǒng)史學的史料性思辨主導,無支撐立論的實證。二者的另一弱點值得特別注意,即他們都忽視了滇國考古的實證性科學研究成果。
3.滇國考古史學專著取得了與史學結(jié)緣的主動權(quán)
有關(guān)滇國的發(fā)掘報告與論文數(shù)以百計,它們是出于不同時間的滇文化的實證,在推進滇國歷史研究中都具有某種人文價值。但至今60年間,屬于滇國考古的史學性專著,只有一部,即張增祺著《滇國與滇文化》,46萬字,攝影圖片100幅,插圖81張,云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筆者拜讀張先生的大作后深有感觸,因為它是現(xiàn)代考古微觀實證研究與現(xiàn)代宏觀史學有機結(jié)合的碩果,其科學性顯而易見。為此,且簡列此大作的十一章目錄為證:緒論,滇國都城所在和滇國分布范圍,絢麗多姿的滇國青銅文化,滇國的民族,滇國的經(jīng)濟,滇國的生活,滇國的軍事,滇國的宗教,滇國的文化藝術(shù),滇國奴隸制社會及其特征,滇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關(guān)系。這里還要說明,此十一章之下還有節(jié)。如第五章“滇國的經(jīng)濟”之下,就有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狩獵業(yè)、漁業(yè)、建筑業(yè)、冶金業(yè)、紡織業(yè)、漆器制造業(yè)、陶器制造業(yè)、珠寶玉器制造業(yè)、其他制造業(yè)(含竹器、木器、角器、皮毛制品四個目),共11個節(jié)。節(jié)之下更有目,具體而微,不具。由此可知,對滇國社會、經(jīng)濟、政治、軍事、文化如此全方位的具體論證,與《史記》幾百字的記述相比,真可謂判若天淵,不能同日而語,因為二者缺乏可資比較的平臺。這就是《滇國與滇文化》的第一個特點:源于實證的全面系統(tǒng)性。
《滇國與滇文化》的第二個特點,是其“歷史分期”對莊蹻王滇千年爭論的判定。其第一章“緒論”第一節(jié)“滇國歷史概述”,開宗明義頭一段,就對滇國形成時間、地域、歷史分期與興衰過程,給以言簡意賅的全面說明:
“滇”是我國西南邊疆古代民族建立的古王國,主要分布在以滇池地區(qū)為中心的云南省中部及東部地區(qū)??脊刨Y料證實,滇國出現(xiàn)的時間至遲不晚于戰(zhàn)國初期,戰(zhàn)國末至西漢初為全盛時期,西漢中期以后開始走下坡路,西漢末至東漢初被中原王朝的郡縣制取代。滇國存在的時間大致有500年左右,即公元前5世紀中葉至公元1世紀初。[5](P1)
如果聯(lián)系有關(guān)章節(jié),還會發(fā)現(xiàn)該書的十一章皆與這一基本結(jié)論密切相關(guān)。由此可知,滇國是在500年的特定時間、特定地域與特定歷史機遇內(nèi)出現(xiàn)的古代民族王國。它雖與中原民間商家有聯(lián)系,但全盛期的滇國文化,卻處于中原王朝的文化圈之外。大作還特地將全盛期滇國文物與楚國出土的標準器物相比較,竟“絲毫看不出兩地文化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5](P25)。為史的筆者因些許疑惑請教張增祺先生時,得到的答復更為簡明:“全盛期滇國與楚國出土的各種標準器中,無論大件小件,沒有一件有共同點?!鼻以破湓H至楚國出土文物處進行比對。這就是說,《滇國與滇文化》用滇國考古歷史分期的實證,否定了《史記》莊蹻王滇傳說的真實性。換言之,它客觀上支持了現(xiàn)代史學三家言中的莊蹻王滇是本不存在的人為傳說一家。
《滇國與滇文化》的第三個特點,是它的個性非凡。青銅文化可以展示社會、經(jīng)濟、政治、軍事、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滇文化異于人類其他青銅文化的一大特色。正是在這種全方位的文化展示中,突出了滇國青銅文化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其中已引起中外考古學界重視的一點,是滇國騎兵的馬鐙,被認為是世界考古學中的首次發(fā)現(xiàn)[5](P192~193)。它雖然比較原始,卻開啟了古代軍隊快速攻擊的戰(zhàn)斗力??磥恚釃幕性S多部落首領(lǐng)向滇王進貢的場景,應與馬鐙的發(fā)明有關(guān)。滇國青銅文化個性的另一非凡處,是其文化信息涵有南北兩個方向,其南來的是貯存于瑰麗多姿的銅鼓中來自印度洋的數(shù)十萬枚海貝[5](P169),是為海洋文化的信息,北來的是向滇王獻藝的高鼻深目佩劍的斯基泰人的托盤舞[5](P280、284),此為北方歐亞草原文化的信息。2000多年前的高原湖泊平壩區(qū)準農(nóng)耕型的滇國文化中,同時涵有南方海洋文化與北方草原文化兩大信息源,這在同期中國乃至世界文明中,亦屬罕見。當然,它稱不上什么世界性的人類文明,但作為一種地區(qū)性的特色文明,也彌足珍貴。
總之,《滇國與滇文化》的上述三個特點,就是滇國考古史學專著取得與傳統(tǒng)史學結(jié)緣主動權(quán)的三個標志。它同時也伴有相應的實證性與科學性。但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它問世17年,卻并未引起云南兩大名著史家的正視?!对颇虾喪贰芬话嬖侔妫窃凇兜釃c滇文化》問世多年之后,其王滇的莊蹻是楚國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說依然故我。而由《云南通史》代表的另一家仍發(fā)揮著司馬遷《史記》的楚將莊蹻王滇說(《中華史綱》也持此觀點)??磥恚隊幷摕o結(jié)果的莊蹻王滇問題,不僅是立意不同的諸多史家間各持己見的問題,更與中華民族史學理論的根基有關(guān),需要深入研究。(張增祺先生、林超民教授曾對本文提出寶貴意見,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