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瑜

“心靈雞湯”的文化功效*

張慧瑜

張慧瑜：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電視藝術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電影史和大眾文化研究。

如今，心靈雞湯已經不再像前些年那樣爽甜可口、滋心潤肺，一篇文章如果被指認為“雞湯文”，基本意味著淺薄、虛假和欺騙。這種對心靈雞湯的免疫力，不是因為雞湯的品質下降了，而是雞湯無法給人們帶來心靈的撫慰。時下的心靈雞湯有著不同的等級，既有高大上的禪宗、仁波切，也有隨處可見的馬云語錄、于丹講《論語》，以滿足各個社會階層的心靈需要。同時，心靈雞湯也不只是這些出沒在微信朋友圈、機場書店里的廉價成功學和靈魂按摩術，更重要的是，現(xiàn)代社會里的大眾文化“天然”帶有心靈雞湯的特色，或者說大眾文化的基本功能是維系社會認同和安撫人心。對于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來說，心靈雞湯是伴隨著社會轉型和大眾文化的興起而出現(xiàn)的。

心靈雞湯是現(xiàn)代社會的產物

人們最為熟悉或喝得最多的心靈雞湯大致與個人奮斗、勵志、不氣餒、自強不息、相信自己、神話般的愛情、堅持理想、實現(xiàn)夢想、人生成功等題相關，承載這些主題最為常見的文化媒介非流行歌曲莫屬。比如“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我發(fā)奮圖強做好漢，做個好漢子每天要自強”“我還是我自己，那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我知道我要的那種幸福，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等等，當然，還有更多涉及戀愛、憂愁、抽象的愛等個人情感的歌曲。這些或昂揚或舒緩的歌曲有一個永恒不變的抒情主體，就是“我”，幾乎或絕少出現(xiàn)“我們”這樣集體的稱呼，更不會使用“祖國”“人民”等大詞。因此，流行歌曲不會像革命歌曲那樣采取集體合唱的形式，基本上是一個人拿著一支話筒在舞臺上、在KTV包房的屏幕前獨自吟唱，仿佛“我的地盤我做主”“我成為了無情的K歌之王”。

這些流行歌曲的內容也是高度模式化的，大多講述孤獨的“我”如何在社會中立足、尋找另一半的故事，其中經常使用的修辭策略是把“我”比喻為動物或植物，把社會比喻為大海、天空、森林等自然世界。這也是18世紀英國小說家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所講述的冒險家在荒島上生存的故事。這種孤獨的個人、無名的小人物與陌生的、危機四伏的叢林社會的想象是典型的現(xiàn)代社會的寓言。這類故事進入中國被“轉譯”為刀光劍影的武俠故事，“橫空出世”的俠客或者學藝歸來的俠客，開始憑著自己的“武藝”行走江湖、浪跡天涯。“江湖險惡”成為中國人對現(xiàn)代社會的直接感受。與封建、貴族時代人們一生下來就“命中注定”不同，現(xiàn)代人是擺脫人身依附關系的“自由”的個體，可以通過努力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比如從一無所有的人變成有錢人，這相比世襲的貴族制是一種歷史的進步。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個人白手起家變成百萬富翁的“美國夢”成為新大陸比老歐洲更有制度優(yōu)勢的心靈雞湯。

何為“美國夢”？維基百科中的定義是：“美國夢源于英國對北美大陸的殖民時期，發(fā)展于19世紀，是一種相信只要經過努力不懈的奮斗便能在美國獲致更好生活的信仰，亦即人們必須通過自己的工作勤奮、勇氣、創(chuàng)意和決心邁向富裕，而非依賴于特定的社會階級和他人的援助。通常這代表了人們在經濟上的成功或是企業(yè)家的精神?！盵1]從這里可以看出，“美國夢”是每個人都有奮斗成功的夢想，是個人主義的財富夢。如果放在歷史之中，19世紀的美國夢是相對于老歐洲的等級制來說的新夢想，美國確實是一個“嶄新”的國家，沒有歷史遺留下來的貴族制、等級制，這也就是19世紀美國成為小企業(yè)主的天堂的原因。暫且不討論“美國夢”建立在19世紀屠殺印第安人的美國西進運動的歷史背景中，“美國夢”有兩個無法解決的難題：其一是實現(xiàn)“美國夢”的永遠是少數人，大部分人只是擁有實現(xiàn)“美國夢”的機會；其二，富裕階層會帶來新的封建化和貴族化，使得實現(xiàn)“美國夢”的機率越來越低。這就是19世紀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貧富兩極分化的現(xiàn)實。

不過，19世紀末期，隨著產業(yè)壟斷以及西進運動的終結，這種個人成功的“美國夢”就失去了現(xiàn)實基礎，20世紀的“美國夢”有了新的涵義。二戰(zhàn)后，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完成從工業(yè)社會向后工業(yè)社會的轉型升級，個人成功的“美國夢”在福利國家的制度下逐漸變成了人人都能實現(xiàn)的中產夢，也就是說不一定成為大老板，做一個好職員或都市白領也能過上有房有車的幸福生活。只是中產夢的出現(xiàn)建立在兩個社會前提之上，一是工業(yè)制造業(yè)轉移、外包給其他國家，二是大量非法移民和勞工來從事底層工作。這種個人成功的“美國夢”和人人中產的“中產夢”就是市場經濟條件下最為有效的心靈雞湯，也是80年代以來最受中國人歡迎的兩類心靈雞湯。

中國人的心靈雞湯

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心靈雞湯開始流行，這與中國社會的改革是密切相關的。首先，隨著農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以及城市瓦解單位制，使得中國人從人民公社和各種企業(yè)的單位中“解放”出來，變成參與市場經濟的原子化的個體；其次，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計劃經濟體制變成了以市場配置資源為主的市場經濟，這給個人提供了奮斗的機遇和可能。在這種背景下，一種集體性的、生產性的革命文化被個體性的、消費性的市場文化所取代。心靈雞湯乘虛而入，成為兩種社會體制劇烈轉換的文化口香糖，如個人奮斗的“美國夢”允諾那些勇于下海的人們擁有“更美好的明天”等。

與心靈雞湯最相關的兩大領域，一是文化領域，二是教育領域。先看工農兵文藝向大眾文化的轉型。大眾文化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形態(tài)是80年代以來出現(xiàn)的。先是港臺文化、日本文化、美國文化進入中國，然后中國本土的大眾文化工業(yè)也開始興起，直到90年代市場化、新世紀以來，文化產業(yè)化、大眾文化已經成為當下中國最主要的文化形態(tài)。從港臺、日本、美國到內地的傳播路徑，可以看出大眾文化是冷戰(zhàn)年代敵對一方的文化形態(tài)，是一種與資本主義文化工業(yè)相適應的文化形態(tài)，強調商品性、個人消費和欲望化等。大眾文化的興起使得與50至70年代社會政治經濟體制相適應的工農兵文藝宣告失敗和終結。相比具有政治性、革命性和批判性的工農兵文藝，大眾文化有幾個方面的屬性：一是商業(yè)文化、消費文化，是受利潤和資本驅動的文化；二是個人主義文化，80年代的個人主義強調自由、解放，擺脫體制的束縛，而新世紀以來人們越來越感受到個人主義的沉重，因為買房、養(yǎng)老、養(yǎng)孩子、看病都需要個人來承擔；三是城市文化，文化產業(yè)和消費群體主要集中在大城市；四是青春文化，青年人成為文化消費的主力軍，因此網絡游戲、電影等文化產品都帶有青春化和低齡化的色彩。大眾文化有著清晰的邊界，只有在市場經濟發(fā)達的地區(qū)的人尤其是青年人，才有可能成為文化的主流消費者，而處于社會底層狀態(tài)的工農主體則不再是文化市場的消費者。

第二個心靈雞湯的“重災區(qū)”是教育領域。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恢復高考和以高考為指揮棒的中學教育秩序，也確立了一種選拔式的精英教育模式。這種教育模式讓人們從小養(yǎng)成或適應一種競技狀態(tài)和競技文化。每個人都像競技體育中的運動員一樣，比賽的目的就是贏得比賽，否則就一敗涂地。能否考上大學、考上什么樣的大學某種程度上決定著未來的人生。于是，從教材到課堂都飄蕩著一種“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競技法則。這種競爭者文化、這種通過殘酷的PK比賽決定勝負的游戲，成為叢林法則和“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的最佳寫照，也是中學生最喜歡喝心靈雞湯的根本原因。比如在網上評選出十大高考標語：“第一，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第二，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第三，沒有高考，你拼得過富二代嗎；第四，考過高富帥，戰(zhàn)勝官二代；第五，不拼不搏一生白活，不苦不累高三無味；第六，不像角馬一樣落后，要像野狗一樣戰(zhàn)斗；第七，高考100天，手機放一邊；第八，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第九，現(xiàn)在多流汗，考后少流淚；第十，吃苦受累，視死如歸?！盵2]高考是一場只有少數人能夠幸存下來的比賽，這種優(yōu)勝者文化發(fā)展到最后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饑餓游戲”。這也正是《星光大道》《中國好聲音》《中國最強音》等選秀節(jié)目如此不厭其煩地講述草根實現(xiàn)夢想的原因。

與這種中學教育相匹配的則是90年代末、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出現(xiàn)的一種職場文化、公司文化，這是一種與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單位制完全不同的企業(yè)文化。與此同時，在大眾文化中還不斷地生產狼與羊、獅子與羊的故事。如果羊被吃掉，人們不會責怪狼、獅子的殘忍和殘暴，反而責怪羊太懦弱，被吃掉是應該的。也就是說，只有羊變成狼，變成獅子，才能在“優(yōu)勝劣汰”的大自然食物鏈中存活下去，正如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在這種單線條的食物鏈中，只有占據高端才能活下去，這也是《狼圖騰》、狼性精神的真諦所在。

心靈雞湯為何會失效

心靈雞湯具有兩面性。一方面是鼓勵人們成功，即所謂的成功學、成功術，涉及到學習、職場規(guī)劃和企業(yè)管理等；另一方面或者更重要的功能是安撫失敗者，讓沒有成功的人也能獲得心靈撫慰。因此，人們“一邊以馬云勵志希望快速成功，一邊學星云之道希望保持心靈平和”[3]。2012年初，“屌絲”一詞在網絡上一經被發(fā)明就迅速成為社會流行語。每個屌絲都有一個偉大的夢想，就是實現(xiàn)逆襲，而“逆襲”的題中之義在于“本應該是失敗的行為，卻最終獲得了成功的結果”[4]。這種對以少勝多的軍事語義的挪用已經說明屌絲無法踏上陽光下光明正大的“坦途”，只能走黑夜里血雨腥風的奇襲或偷襲之旅。與歷經艱難險阻終見“彩虹”的奮斗勵志故事不同，“逆襲”強調的是一種“無法完成的任務”以及“從絕望中尋找希望”的奇跡效果。屌絲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密切聯(lián)系著金融危機時代社會階層的固化和兩極分化，一方面中產階層向下流動淪落為屌絲，另一方面都市白領、小資難以向上爬升實現(xiàn)中產化。因此，“屌絲的逆襲”“見證奇跡”“相信夢想”又成為近些年大眾文化（電影、電視劇、電視節(jié)目等）最經常講述的故事。

與屌絲逆襲的邏輯相似，2012年紅透大江南北的電視節(jié)目《中國好聲音》同樣演繹了現(xiàn)實版的逆襲之旅。在絢麗的舞臺上，四位決定學員能否留在臺上的導師，不只是要說出競技者歌唱方面的優(yōu)劣，還要時不時地鼓勵他們堅持自己的音樂夢想。盡管節(jié)目組非常精心地給每一位參賽者“編排”了不同的個人故事，并突顯不同的“個性”及音樂風格，但這些學員卻如同一個模具雕刻出來的工藝品一樣，懷著“同一個夢想”，這就是一種個人成功的勵志夢、奮斗夢。節(jié)目的“懸念”在于，導師能否如上帝般做出合情合理的判決。從參賽者踏著紅地毯走進攝影棚始，到比賽結束、回歸親友的懷抱終。在這里，每個參賽者都是一個原子化的個體，這種個體來自于父母之家或者夫婦之家，其“人生”的主體段落就是參加一次又一次的競技與過關的比賽，這多么像一個壓縮版的人生與社會的寓言?，F(xiàn)場及電視機前的觀眾一次又一次地“目睹”這一“見證奇跡的時刻”，而不會追問為何每一個生活在當下的人都必須經歷這種“舞臺機制”的遴選。不管是學校里的學生，還是企業(yè)中的員工，甚或機關里的公務員，都需要經歷不同等級、不同種類的業(yè)績考核，只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看得見的導師轉化為一套看似中立客觀的量化指標。在這種個體與魔幻舞臺的對立中，個人成為社會的中心，每個參與者彼此分隔，他們既不是“扶老攜幼”的伙伴，也非“同甘共苦”的合伙人，而是相互比拼、搏殺的競爭者?！吨袊寐曇簟贰吨袊_人秀》《中國夢想秀》等節(jié)目在營造個人成功的白日夢的同時，也如此直接地再現(xiàn)了個人在社會舞臺中的真實境遇。

在這個社會結構越來越固化、現(xiàn)實生活越來越難遭遇奇跡的時代里（正如人人都可以機會平等地購買彩票，而中獎的卻只有極少數），這些寂寂無名的音樂青年更渴望、也更相信幸運之星的降臨。在這些更加底層的幸運兒逆襲成功的“奇跡”背后，是都市中產、白領日益屌絲化的事實。這些故事與其說向人們展示了一種逆襲成功的希望，不如說更加暴露了成功的偶然性和奇幻色彩，曾經的勤勞致富、公平競爭變成了一種賭徒心態(tài)和賭博游戲。這些其貌不揚、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教育，依靠視頻網站、電視選秀節(jié)目“一夜走紅”的明星，如同中了彩票或者“貧民窟的百萬富翁”般成為這個時代的“幸運兒”，實現(xiàn)夢想再也不是普通人能夠實現(xiàn)的目標，而變成了一種人間“奇跡”。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給年輕人創(chuàng)造更多參加“饑餓游戲”的機會，不如反思這種只有在“聚光燈下”才意味著幸福和成功的單一價值觀。

如果說人人通過勤奮努力都能獲得收獲和成功是80年代先后開啟的農村、城市改革的情感動力，那么90年代經歷更加激進的市場化潮流，曾經在80年代改革中獲益的農民、城市工人群體、進城農民工則迅速淪落為社會弱勢群體，而小資、白領們與新富階層成為新社會的中堅和主體，中國社會完成了改革開放以來第一次階級重組和分化。新世紀以來人們所追求的那種白手起家、個人奮斗的“美國夢”逐漸轉變?yōu)橛蟹坑熊囉泻⒆拥摹爸挟a夢”，一種從士兵到將軍、從底層到上層的階級躍升轉變?yōu)閺牡图壍礁呒壍目茖又芠5]，這也正是2005年前后《杜拉拉升職記》等職場劇以及《超級女聲》等晉級選秀節(jié)目得以流行的社會背景。這種從泥腿子將軍的“英雄夢”到個人走向宮廷或囚禁在密閉空間的境遇，正好呈現(xiàn)了新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從自由競爭的迷夢走向社會階層和結構固化的轉型。中國社會經歷第二次階級分化，昔日作為中產階級后備軍的小資、白領在國際化大都市的資本空間中成為“高學歷、低收入、難發(fā)展”的80后、90后蟻族。這與90年代末期開啟的教育、醫(yī)療、房地產等行業(yè)的產業(yè)化改革有著密切關系。面對這三十多年中國社會的巨變，心靈雞湯的文化功效主要是精神按摩，而不是鼓勵人們改變日趨不合理、不平等的社會規(guī)則，因此，心靈雞湯失效的時代，也是人們尋找真正的苦口良藥的時代。

*本文是2015年度首都師范大學文化研究院一般研究項目“城市文化符號生產與北京題材影視創(chuàng)作”（課題編號：ICS-2015-B-0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1]維基百科“美國夢”詞條，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BE%8E%E5%9B%BD%E6%A2% A6。

[2]《最勵志高考口號：只要學不死 就往死里學》，新浪教育，2012年3月8日，http://edu.sina.com.cn/gaokao/2012-03-08/1817330371.shtml。

[3]《一邊是馬云，一邊是星云》，《新周刊》封面文章，2015年1月15日。

[4]百度百科“逆襲”詞條，http://baike.baidu.com/subview/1132898/10810289.htm?fromId=1132898 &from=rdtself。

[5]科層制（又名官僚制）作為一種現(xiàn)代組織制度，在機關、公司中廣泛應用，被認為是一種效率最高的管理方式?？茖又撇⒉粚崿F(xiàn)階級身份的逆襲，只是一種從白領到中產到金領的上升路線圖。這種中產夢也是中國城市從工業(yè)社會向后工業(y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只適用于城市白領群體，對于大量從事服務業(yè)以及制造業(yè)的新生代農民工來說，科層式的晉級制顯然無法打破階層的壁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