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莉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從古至今,夢之于人類都有著特殊的意義與作用。在東西方的各類典籍中均有關于夢的記錄。夢本身神秘莫測,光怪陸離,似乎是在人類社會的邏輯、倫理、秩序之外建構了一個不同的世界,但是夢同時又與人類社會的每一個個體密切相關,不可分割,因此人類一直鐘情于探索夢的奧秘與作用。
古代的詳夢認為人類可以通過夢境來了解神的旨意,同時夢還可以預知未來,甚至到了科學技術高速發(fā)展的今天,依然有人相信夢可卜吉兇。從心理學上來講,弗洛伊德認為“夢是某種愿望幻想式的滿足,它是通過幻覺式的滿足來排除干擾睡眠的心理刺激的一種經(jīng)歷”[1](P115)。也就是說,人類壓抑的各種欲望可能產(chǎn)生某種心理刺激從而影響人類的睡眠,而夢則通過幻覺體驗的方式滿足了人類的某些欲望,從而保證了人類的睡眠不受干擾。從敘述學上來講,龍迪勇認為夢是一種為了抗拒遺忘,追尋失去的時間,并確認自己身份,證知自己存在的敘述行為[2](P22)。而趙毅衡則主張“人類十多萬年的進化中之所以沒有淘汰夢是因為夢有力地加強了人的敘述能力,幫助人類成為一個能靠講故事整理經(jīng)驗,并且能夠用幻想超越庸常的動物”[3](P56)。
從心理學方面來研究夢,自弗洛伊德開始歷經(jīng)一個多世紀,取得了很多重要的成果。而從敘述學角度來研究夢卻一直未受到學界的重視,其中一個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夢作為敘述的合法性問題,即夢是否是敘述。普林斯(Gerald Prince)認為夢不具備敘述的特征,完全否認夢是敘述[4];吉爾羅(Patricia Kilroe)一方面主張“正在做的夢是經(jīng)驗,不是文本”,另一方面他認為不是所有的夢文本都是敘述[5]。夢敘述的研究在中國大陸也長期被忽略,早期關注夢敘述的僅有龍迪勇的《夢:時間與敘述》,他認為“夢實質(zhì)上是在潛意識中進行的一種敘事行為”,主要通過案例分析的方式,討論了夢文本所具備的敘述特征:夢敘述包含了敘述所應有的基本元素:“人物、事件、空間、開端、發(fā)展、突變、結局”,從而肯定夢是一種為了抗拒遺忘,尋找時間的敘述行為。龍迪勇在國內(nèi)率先肯定了夢作為敘述這個命題,但遺憾的是他研究的對象已經(jīng)是被再次媒介化,通過某人講述的夢,僅剩下了夢的部分內(nèi)容,而失去了夢的形式,也就是說他研究的并不是此時此刻的夢本身。
夢敘述的研究一度陷入僵局,直到趙毅衡《廣義敘述學》的誕生,才讓夢敘述名正言順地回到了敘述學的懷抱,他把夢看成是“潛意識的一種意義文本”[6](P5)。趙毅衡認為“夢是媒介化(心像)的符號文本再現(xiàn),而不是直接經(jīng)驗;其次它們大都卷入有人物參與的情節(jié),夢者本人就直接卷入情節(jié)。因此夢是敘述文本”[3](P47)。夢敘述滿足敘述的底線定義。在《廣義敘述學》中,趙毅衡集中檢查討論夢本身的文本性與敘述性,不僅為夢之為敘述提供了有力證據(jù),同時也從敘述學的角度探討了夢的形成、作用及意義等重大問題,從而為夢敘述的研究打開方便之門。然而該書尚未對夢作為敘述文本的各要素系統(tǒng)展開討論。本文詳細分析了夢敘述作為敘述所具備的基本特征,并試圖探討夢敘述自身的特殊性,針對過去被學界忽略的夢敘述的隱含作者與敘述可靠性問題,提出了筆者自己的看法。
夢敘述與小說、戲劇等敘述形式同屬于虛構型體裁。正在做的夢并非是經(jīng)驗,因為“經(jīng)驗面對的是世界,而夢者面對的是被心像再現(xiàn)的世界”,同時夢敘述“很難是紀實型的,接受者無權將文本與實在世界對證”[3](P48-50)。任何一個虛構型敘述文本都通過敘述建構起一個完整的文本內(nèi)虛構世界。這個虛構世界雖然獨立于經(jīng)驗世界,卻也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它可以無限地靠近經(jīng)驗世界,卻永遠無法與之重合。弗洛伊德認為,“睡眠中我們將自我同整個外部世界隔離開來”[1](P121)。做夢的人入睡隔斷清醒思想,從而進入敘述的二度區(qū)隔[3](P78)。也就是說我們的夢世界與外部世界是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然而,夢的內(nèi)容卻又與真實世界分不開。無論夢是真實世界人類本能欲望的滿足還是只對個人過去經(jīng)歷、記憶的重新組織,可以肯定的是夢跟所有虛構型敘述一樣錨定于經(jīng)驗世界。我們可以通過夢世界去建構各種可能世界,從而更好地認識經(jīng)驗世界。
當然夢敘述與其他虛構型敘述相比又具不同的特點。夢敘述似演示類敘述一般,總是此時此刻感知當場發(fā)生的事件。但夢敘述作為心像敘述又無法被分享,一旦分享就改變了媒介,破壞了夢的此刻性,從而“此夢”也就不同“彼夢”了。夢被轉(zhuǎn)述使夢的媒介由心像轉(zhuǎn)為文字,使夢的時態(tài)由此時此刻變?yōu)檫^去時。夢的無法分享不僅是體現(xiàn)在形式被破壞,事實上夢的內(nèi)容被再次分享時,也無法完整保留。
首先,敘述都具有高度的選擇性,沒有一個人能夠事無巨細地將夢中發(fā)生的一切完完全全再現(xiàn)。
其次,“夢中大部分的經(jīng)歷為視覺形象,對夢進行再敘述時,部分困難在于我們將用語言描述這些形象”[1](P71)。也就是說當夢者醒時,心像媒介發(fā)生了變化,夢已經(jīng)變?yōu)檫^去時。而夢者在對夢進行轉(zhuǎn)述時也需要將圖像文字化,這使得媒介又一次發(fā)生變化。
第三,從心理學上來講,夢的審查機制,使得我們在清醒后,在記憶夢中發(fā)生的一切會出現(xiàn)一些模糊不清、不明確的成分,讓夢者無法記起夢中的一切,當然也許是夢的該部分內(nèi)容無法通過“審查”進入人的意識層面,所以當我們清醒時夢中的某些細節(jié)早已忘記。
最后,如果夢真是本能欲望的滿足,沒有任何人可以坦然地分享自己的所有夢的一切細節(jié)。也許夢敘述所構筑的世界是一個比任何一類虛構敘述更豐富,更具有想象力的世界,因為它是個人的、私下的,可以充滿各種奇思妙想、荒誕不經(jīng),各種邏輯混亂,甚至是各種有違倫理綱?!@個夢的世界無需向任何他人負責,也不會因此而受到任何處罰。就算是醒來以后的自己如何覺得厭惡、羞愧或是震驚……那也是經(jīng)驗世界的事了。
從夢敘述與其他虛構敘述的對比可以看出夢敘述以及其所建構的虛構世界的特殊性。構成夢敘述的各個基本要素一方面具有各種虛構敘述中各要素的共同特點,同時也具有自己不同的特點。
本文將敘述者、受述者與人物放在一起討論,一方面是由于這三個因素在任何敘述文本中都缺一不可。任何一個敘述文本都是某個主體把有人物參與的事件組織進一個符號文本,而此文本可以被接收者理解為具有時間和意義向度[3](P7)。敘述的底線定義中所說的“主體”即敘述者,“接收者”即受述者,可見任何一個滿足敘述的底線定義的敘述都必須包含敘述者、受述者與人物,三者缺一不可。另一方面,與其他的虛構敘述文本相比,夢敘述文本中的敘述者、受述者與人物之間有著更為特殊而密切的關系,三者可以說是統(tǒng)一于同一個整體。
“任何敘述都是一個主體把文本傳送給另一個主體”[3](P52)。在虛構敘述中,虛構世界的敘述者將一個有人物卷入的故事講給受述者聽。敘述者可以是虛構世界的人物,也可以隱藏于敘述框架之后,而受述者在虛構世界中可顯身作為虛構世界的人物,也可以完全隱身。值得注意的是,在普通的虛構敘述中敘述者與受述者必然是兩個獨立的主體,兩者是一種相互交流的關系。受述者對敘述者可以產(chǎn)生影響,受述者會對敘述者講述故事的方法、講述的內(nèi)容等產(chǎn)生影響,甚至是可以人為地打斷或叫停敘述。事實上在一些敘事文本中也出現(xiàn)了對受述者重要性的強調(diào),例如在《一千零一夜》中,受述者才是終極意義的闡釋者。受述者對敘述者的影響在一些現(xiàn)場表演、即興表演中更為明顯,如相聲藝術中的“現(xiàn)掛”。
然而在夢敘述中情況卻有所不同,夢者并不是夢敘述的敘述者而是受述者。夢者在夢中猶如看電影一樣被動地接收著夢。夢敘述的敘述者與受述者是同一個主體分裂后的產(chǎn)物。夢敘述是“主體的一部分把敘述文本傳達給主體的另一部分”[3](P52)。即是說大腦分裂出了兩個部分:孕育夢的部分和接收夢的部分。夢敘述就是人體孕育夢的部分向接收夢的部分講述故事。在這個信息傳輸?shù)倪^程中,夢敘述的敘述者永遠躲在敘述框架背后不顯身,但卻掌控著整個敘述;而夢敘述的受述者永遠顯身,卻“無主體性,僅是夢敘述的被動接收者”[3](P52)。受述者只能“觀看”“經(jīng)歷”夢中的一切,既不能影響敘述者講故事的方式,也對故事無力叫停,更沒有選擇不聽的自由,即使是經(jīng)歷噩夢也只能被動等著被驚醒。在夢敘述中受述者永遠顯身,同時“觀看”和“經(jīng)歷”著敘述者講述的故事,因而成為了夢世界不可缺少的人物之一。夢者作為夢的接收者,也同時作為人物被卷入了夢世界。
作為敘述者那部分的“我”講述了夢卻沒有看到夢,而作為受述者那一部分的“我”看到了夢,卻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在虛構敘述中,雖然經(jīng)驗世界中的讀者明白該敘述為虛構敘述,但虛構世界中的敘述者、人物和受述者卻不會認為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虛假的。虛構世界自成體系,虛構世界中的敘述者、受述者及各個人物按照虛構世界中的邏輯與規(guī)約來行事。弗洛伊德認為“夢常常是無意義的,混亂的和荒唐,但是有些夢也有意義,符合實際以及合理”[1](P77)。龍迪勇認為“夢里活躍著一系列難以用理性和邏輯去框定的事件”[2](P29)。而大多數(shù)人也都認為“夢的情節(jié)光怪陸離,神秘莫測,不符合人類文明生活的邏輯與常識”[3](P49)。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論斷的來源都是來自“清醒”后經(jīng)驗世界的我們。我們有這樣的論斷是因為我們用經(jīng)驗世界的邏輯去對證夢的虛構世界。事實上夢世界與任何的虛構世界一樣自成一體。對于經(jīng)驗世界的人來說,夢世界是虛構的,而且大都是非邏輯的。然而對于夢世界內(nèi)的敘述者、受述者和人物來說,所有被經(jīng)驗世界認為離奇的、非邏輯的一切卻自成邏輯。正如前文所說,夢者并不知自己在做夢,夢中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他正在體驗和看見的,都是真實的。在夢中的“我”即使覺得夢境離奇,也極少質(zhì)疑它的真實性。只有清醒過來,回到經(jīng)驗世界后,“我”才發(fā)現(xiàn)夢中的一切不符合經(jīng)驗世界的邏輯和標準。
當然我們需要看到,從心理學上來講,夢者(受述者)并不能完全獲悉敘述者的所有信息。弗洛伊德認為夢具有顯意和隱意。夢的顯意會清晰地呈現(xiàn)給夢者,而夢的隱意卻只有通過夢者的聯(lián)想才能得到[1](P102)。從敘述學上來講,弗洛伊德所說的獲得夢的顯意的“夢者”其實就是夢世界的受述者,而能夠展開聯(lián)想去獲得夢的隱意的“做夢者”卻屬于經(jīng)驗世界。由此可見,在夢世界里的受述者只能獲得夢敘述的顯意,而夢敘述文本的隱意(隱含作者的意圖)只能是文本的“理想讀者”才能夠獲得。論文將在接下來的部分對夢敘述的隱含作者與隱含讀者進行系統(tǒng)討論。
隱含作者與隱含讀者是一對構想出的概念,在文本內(nèi)無實體可依托。再加上夢敘述本身的特殊性,因此這一對概念至今無人問津。熱奈特認為隱含作者是“作者在文本中的一個形象”[7](P141),查特曼也認為隱含作者是“文本意圖的體現(xiàn)”[8](P104)。申丹同意布斯的觀點,指出隱含作者是作者的第二自我,他是處于某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某種立場來寫作的作者,可見隱含作者代表了文本中真實作者的某種立場與觀點。然而這種觀點與立場又要依靠讀者的解碼來完成,因此就“解碼而言,‘隱含作者’則是文本‘隱含’的供讀者推導的這一寫作者的形象”[9](P73)。那么在討論夢敘述的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之時,夢敘述的作者和讀者似乎也是無法規(guī)避的問題。與一切虛構文本一樣,夢敘述的作者和讀者也理應屬于經(jīng)驗世界。然而與其他虛構文本不同的是,夢敘述的作者和讀者也合而為一:做夢前清醒的我與夢醒后清醒的我。經(jīng)驗世界的清醒的“我”,入睡后分裂出一部分來講述故事,又分裂出另一部分來接受故事和經(jīng)歷故事。因此入睡后不清醒的我就猶如虛構文本的執(zhí)行作者,而這一作者在夢中通過敘述要表達自己的某個立場,即夢的隱意。然而他的這個立場并不是直接顯示給接收者,而是經(jīng)過各種偽裝變形,只讓受述者接收到顯意。而他的隱意則需要清醒過后,再次回到經(jīng)驗世界的讀者“我”通過對夢進行闡釋才有可能獲得。
任何敘述都具有高度的選擇性,夢敘述的敘述者也不例外。構成夢世界的材料極為豐富,不可能一一進入夢敘述。夢敘述的敘述者則需要根據(jù)自己要傳達的隱意來篩選組成夢世界的材料。為了讓受述者能夠有效接收到夢文本的信息,敘述者則需要選擇受述者所熟悉并能理解的材料。因此夢敘述“相當大的部分來自個人過去經(jīng)歷的記憶,特別是最近的,最顯著的材料相對優(yōu)先”[3](P51)。這些材料都是夢的敘述者和受述者共享的材料。另一方面,夢本身所具有的審查機制也使得夢敘述者在講述某些故事時,為了讓夢文本的意義能夠傳達到夢者那里而不得不采取特殊的策略,進行隱喻式的敘述。由于受到某種刺激,如本能欲望被壓抑,遭遇某種壓力或緊張情緒等,敘述者通過對相關素材的高度篩選,再結合自己的想象力,將自己的故事講述給作為受述者的夢者聽,一方面通過敘述可以獲得幻想式的滿足或是釋放自己的情緒;另一方面,也通過顯夢的展示,將夢敘述的意圖傳達給夢者。
關于夢敘述的意圖,即隱含作者的立場,并非是任何一個處于清醒狀態(tài)的“讀者”都能夠獲得,而只有“理想讀者”,即夢的隱含讀者才能讀取。筆者認為夢敘述的理想讀者很難成立,若有可能,也只能是那位經(jīng)驗世界的夢者本人。一方面是因為,夢的材料來源幾乎都與夢者以往的記憶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夢的無法分享性。夢的隱意大都需要通過專業(yè)的精神分析才能獲得,然而即使是具有精神分析專業(yè)知識的專家進行自我夢的闡釋時,也會遇到下面兩個難題:
首先,夢是作為一個復雜結構進入意識層的,這個結構由許多元素混合而成,而各個元素間的連接是無意識的。我們對夢進行闡釋是借助于意識對比去想象無意識,然而并不是夢的所有部分都具有可認識的性質(zhì),都能從它推論出意識的特征[10](P61-62)。夢是無意識的產(chǎn)物,它的形式與內(nèi)容均復雜多變。而無意識依然是人類尚未完全認知的領域。這個領域有自己的標準和邏輯,而清醒后的夢者只能處于意識層面,也就是只能用意識(經(jīng)驗)世界的邏輯去理解、想象無意識世界,這之間總有無法跨越的障礙。然而處于夢中的夢者雖具備無意識邏輯,但卻苦于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因此無法展開夢的闡釋活動。因此我們的意識層面不僅無法在此時此刻分享我們無意識層面的夢境,同時用意識層面的邏輯也并非能夠認識無意識或是潛意識的全部內(nèi)涵。夢世界讓我們相信另一個世界的存在,也相信另一種邏輯的可能。
其次,夢的審查作用時常通過修飾、暗示和影射來偽裝并替代真正的表達。夢者在醒來過后記憶可能會出現(xiàn)模糊不清的狀況,這些無法通過審查的夢的成分根本到達不了意識層面。夢者甚至都無法憶起構成夢的顯意的一切內(nèi)容。如若夢者無法記起夢的內(nèi)容,要通過分析夢的顯意來獲得夢的隱意就更是難上加難,那么也就是,夢敘述的隱含作者的意圖也相應難于確認。
夢敘述的隱含作者與其他敘述中的隱含作者相比也有一個突出的不同點。趙毅衡認為所有敘述的隱含作者原則上都比作者本人要高尚,但筆者認為夢敘述卻是個特例?!皵⑹龃蠖嗍且环N‘社群文體’,必須承擔一定的社群責任,要讓聽者得出倫理結論,遵從社群的規(guī)范與期待”[3](P54)。這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共識,所以一方面作者在寫作時要對群體負責,建構一個高尚的隱含作者,否則該書可能無法通過審查與監(jiān)管,從讀者方面來看,讀者在闡釋時也會相應地根據(jù)社會的規(guī)范與期待來解讀出一個高尚的隱含作者。夢敘述則不然,首先夢敘述完全是個人的,無法分享,也無需共享,因此不需要承擔任何群體責任,夢者即使在夢中燒殺搶掠也與人無尤,夢者無需擔責。夢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則和邏輯,它不受到經(jīng)驗世界的管轄,因此無需尊崇經(jīng)驗世界的規(guī)范與期待,那么隱含作者就不一定需要比作者高尚。如果從心理學上來講,夢敘述的隱含作者甚至是比作者品質(zhì)更為底下,因為我們的夢都是“本能欲望的滿足”[11](P12)。而從我們的文化規(guī)約來看,我們的本能是比我們的自我要品德低下的。
由于夢敘述的隱含作者與隱含讀者的特殊性,也使得夢敘述文本的意義闡釋具有特殊性。從符號學的角度來講,符號的發(fā)送者意圖意義,符號文本意義,接收者的解釋意義,三者常不一致,夢敘述尤為如是。夢敘述的符號發(fā)送者(孕育夢的那部分頭腦)的意圖是要發(fā)送夢的隱意,即是隱含作者的意圖,夢敘述文本(夢境)包含了顯意和隱意,但夢的接收者(夢者)在夢中只能看到顯夢。要獲得夢的隱意,則需要夢者醒后對夢境進行分析。然而醒來后的夢者已經(jīng)回到經(jīng)驗世界,夢境的媒介已發(fā)生改變,內(nèi)容也無法完全還原,因此即使是夢者自己也已經(jīng)無法完全分享接收夢時自己所看到的顯夢。當然也正是由于夢敘述的特殊性,使得人類對該類敘述的闡釋相對自由。首先,由于夢敘述是純粹私下,無需向公眾問責的特殊敘述,那么在闡釋夢敘述時也無需拘泥于要讀出一個“高尚”的隱含作者。其次夢境是由人類潛意識或是無意識的活動構成,它的世界有一套自己的邏輯方式,并不受人類意識層面的控制。因此我們在對夢文本進行闡釋時,需要打破我們的邏輯常規(guī),自由發(fā)揮我們的想象力。而對擁有不一樣邏輯的夢文本的認識,也可以啟發(fā)我們打破陳規(guī),重新認識和建構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
討論隱含作者必然要涉及到敘述的可靠性問題,因為隱含作者與不可靠敘述是敘述學中很關鍵的問題,學界對該問題一直爭論不休。然而有關夢敘述的可靠性問題至今無人提及。在討論了夢敘述中的隱含作者問題后,本文也嘗試探討夢敘述中的敘述可靠性問題。敘述可靠性是指敘述者與隱含作者價值觀之間的距離問題。當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價值觀一致時,敘述判定為可靠,反之則判定為不可靠。
在虛構敘述中,敘述可能是可靠也可能是不可靠。當虛構型文本中的敘述者與隱含作者價值觀不一致時,敘述就會不可靠。而在紀實性敘述中,隱含作者與敘述者重合,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無距離,價值觀一致,因此紀實性敘述中敘述絕對可靠。敘述是否可靠是一個文本內(nèi)的形式問題,我們所考察的是敘述者與隱含作者間的關系。而是否可信卻是跳出了文本,是讀者對作者的質(zhì)疑。虛構敘述可以可靠,也可以不可靠,只有紀實性敘述才絕對可靠。那么也就是說理論上作為虛構敘述的夢敘述也會出現(xiàn)有的文本中敘述可靠,有的文本敘述不可靠的現(xiàn)象,但是作為虛構性敘述的夢敘述卻是絕對可靠的敘述。在夢敘述中,孕育夢的那一部分頭腦就是夢敘述的敘述者。孕育夢的那一部分主體的意圖是要向接收夢的那一部分主體傳達人本能的或是潛意識的欲望、需求及想法等。夢的敘述者則通過高度的選擇,將這個意圖經(jīng)過變形,以顯夢的方式發(fā)送給夢者,以期待夢者能夠通過顯夢獲得隱夢的意義。因此夢敘述中敘述者與主體中發(fā)出夢信息的那一部分人格合一,夢敘述者的價值觀等于隱含作者的價值觀。與紀實性敘述一樣,夢敘述的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價值觀之間無距離,是敘述者絕對隱身的可靠敘述。
本文通過對夢敘述的各要素的研究,進一步探討了夢敘述作為虛構型,演示類敘述的文類特點。夢敘述與其他虛構型文本具有共通的特點,但由于構成夢敘述的主要成分,敘述者、受述者與人物的特殊性,夢敘述又展現(xiàn)出了自己不同的特征。本文在討論構成夢敘述的基本要素的同時,也試圖對夢敘述的隱含作者、敘述可靠性等問題進行了相關探討。希望能夠拋磚引玉,讓更多學者能夠加入對夢敘述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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