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君
(湖南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從杜甫、王安石詠昭君詩看唐宋詩之異
張淑君
(湖南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湖南 湘潭411201)
唐宋時期詠王昭君的詩歌數(shù)杜甫的《詠懷古跡》(其三)和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最著名,杜詩即事抒情,詠昭君來寫身世家國之感,以情勝;王詩是借事明理,是古之托物言志的詩法,思致深刻,見解獨到,以理勝。杜詩以煉句、語言精美見長;王安石則不然,他工于煉意。杜甫、王安石昭君詩的比較體現(xiàn)出唐詩重豐神情韻,宋詩多筋骨思理的時代特征和風(fēng)格分野。杜甫與王安石的昭君詩雖體裁、詩風(fēng)、筆法、旨意不同,但對二詩人的評價不可強生區(qū)分,而應(yīng)綜合考量。
杜甫王安石《詠懷古跡》(其三)《明妃曲二首》詩分唐宋
自西晉石崇制《明君怨》樂曲,作五言《王明君》始,吟詠昭君之作即在詩海中獨樹一幟,熠熠生輝。在古詩里,男角占絕對主導(dǎo)地位,而在有數(shù)的女角中,王昭君是最常出現(xiàn)的,備受詩人垂青。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所收宋以前樂府詩,以昭君、明君、明妃為題的就多達五十三首[1]1。在以后的涉及昭君難以數(shù)計的詩作中,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其三)和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最著名。前者曾被譽為“詠昭君詩第一”,后者則褒貶兩極。杜、王是唐宋最有代表性的大詩人,本文就兩家的昭君詩略加比較,以見唐宋詩之異。
錢鍾書在《談藝錄·詩分唐宋》中指出:“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保?]3“體格”即作品風(fēng)貌,系就作品而言;性分即才性天分,乃就作者而言。錢氏以時代風(fēng)格區(qū)分作品,乃是透過表象看本質(zhì),較之以朝代分詩人要深刻得多,我們對待昭君詩,亦當(dāng)作如是觀。朱熹亦云:“作歌曲者亦按其腔調(diào)而作爾,大雅、小雅,亦古作樂之體格。按大雅體格作大雅,按小雅體格作小雅,非是做成詩后旋相度其辭,目為大雅小雅也。”[3]2066-2067(《朱子五經(jīng)語類·卷五十一詩二》)知大、小雅并不是成詩以后為宮商,而是按體格作之。古詩評家論定詩人,都喜據(jù)其體格,乃至評論一朝文風(fēng),都謂為“漢人體格”[4](《中論·提要》),可知體格是論詩之根本,詩分唐宋,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風(fēng)貌之殊,涵蓋的風(fēng)格、格調(diào)、筆法等不同。體格云云,不僅指個人風(fēng)格、作品體裁聲調(diào),還關(guān)系到時代精神。想要確切了解某一時代的詩歌,就須把握其時代的精神。各時代世道人心不同,詩之風(fēng)格意味亦隨時而異。杜詩源出《詩經(jīng)》、漢樂府,承襲寫實傳統(tǒng),遵循“溫柔敦厚”詩教,特別重視即事抒情,無論寫法如何,抒情始終是其根本。其《詠懷古跡五首》(其三)借詠昭君來寫身世家國之感,自始至終從形象落筆,不著抽象議論,是感性型的詠史詩。清李子德說,此詩“只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后來諸家,總不能及。”[5]651即指以形象代替思想,借助形象抒情感?!蔼毩羟嘹O螯S昏”“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二句虛處傳神,通過想象烘托昭君悲劇形象。僅以“分明怨恨曲中論”點明“怨恨”主題。昭君的怨恨包含了“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思”;遠嫁異域懷念故土的憂思;生長名邦而歿身塞外的“遺恨”。杜甫當(dāng)時正在夔州,離家鄉(xiāng)洛陽偃師雖不似昭君般遙遠,但“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6]2573,離家心境亦如昭君。杜甫寓居昭君故鄉(xiāng),以昭君思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托家國之感。但始終含而不露,怨而不怒,處處彰顯溫柔敦厚詩風(fēng)。王安石作為宋人,又出身政治家、改革派,自有唐代文人所不具備的歷史反思和社會批判意識,故其詩雖以唐為宗,然在立意和造境上要高出唐人,其特色在于不以情勝,而以理勝。作為改革家,王氏富有改革創(chuàng)新的膽識和魄力,作詩亦如此。其《明妃曲二首》中有多個詩句,意思翻新出奇,引人注目?!耙鈶B(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兩句別開生面,不僅改變了傳統(tǒng)看法,不再指責(zé)毛延壽,而且道出了一個美學(xué)真理:人的風(fēng)度儀態(tài)本來就難描摹,繪畫無法準確無誤地描摹出人的美貌。從另一個角度力證昭君之美在神不在形,更令人反思昭君悲劇的根本原因,在于統(tǒng)治者昏庸無道。王氏本人也因“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自深”而頗受攻擊,指責(zé)他這么說有傷忠君之道。朱自清說欣賞是文學(xué)研究的目的,欣賞詩歌時,“我們廣求多義,卻全以‘切合’為準”;“必須親切,必須貫通上下文或全篇才算數(shù)?!保?]181(《朱自清說詩》)王安石因這兩句詩而受到非難,都是因為這些人欣賞王詩抓住一點不及其余,沒有貫通上下文,考慮全詩。時人范沖攻難王安石道:“孟子曰‘無君無父是禽獸也?!院斢卸鞫焱福乔莴F而何!”[8]范沖真正要罵的是王安石,因二人是政敵,他并不是從欣賞角度,評價與本詩無關(guān),難免有失公允。黃庭堅評價王詩引王深父語說:“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松б狻浞侨弧鬃泳泳乓?,可見夷狄也未嘗無可取之處,詩語并不算錯?!保?]282這是“切合”之語,中國不是總比夷狄好,北全不如南,打入冷宮的阿嬌不比在氈城作閼氏的明妃好,“人生失意無南北”不僅道出了昭君身世之感,更闡發(fā)了人世普遍之哲理:人生失意,非關(guān)地域,乃在人事,對于妃嬪尤其如此,其得寵與否,全在人主。如此見解,獨到而深刻?!昂迷跉殖悄鄳洝薄皾h恩自淺胡自深”二句,進一步就昭君出塞之后的生活與心情,申明此意,借沙上行人之口勸解昭君,所謂樂莫樂兮新相知,“人生樂在相知心”,既然在北地遇到恩主,就不必惦念漢朝。這兩句詩“沉著痛快”地闡發(fā)由衷之感,在“溫柔敦厚”傳統(tǒng)詩風(fēng)之外,從另一層面彰顯了詩歌直言的藝術(shù)魅力——“沉著痛快”亦是詩。
總之,杜甫的昭君詩,回顧昭君悲劇人生,為其鳴冤抱屈,體恤其遭遇,謳歌其美好,傾吐同情和惋惜,以“生前未經(jīng)識面,則歿后魂歸亦徒然耳”[91503](仇兆鰲)的典型形象塑造見長,以情韻見長,抒情寫意“風(fēng)流搖曳,杜詩之極有韻致者”[9]1504。王安石詩則“以筋骨思理見勝”[2]3,其可貴處,正在不因襲前人,獨抒己見。正如宋人所說:“王介甫《明妃曲》二篇,詩猶可觀,然意在翻案,如‘家人(至)南北’。其后篇益甚。故遭人彈射不已?!保?0]220(賀裳《載酒園詩話》)而且王氏此詩“非徒以翻案為難”[11](高步瀛《唐宋詩舉要》),而是要借此事闡發(fā)人生哲理,其寫法乃是借事明理,是古之托物言志詩法的翻版,其思致之深刻,見解之獨到,明顯要高出以杜甫為代表的唐人。他是以思想家、政治家的角度審視歷史,反思故實,站在宋人的理性角度,“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立論見解,不必盡與前人合,而且必不與前人合,從而奏出不同凡響的新唱,以理見勝,調(diào)新而奇,以意取勝。因此可以說,杜甫、王安石的昭君詩體現(xiàn)出唐詩重豐神情韻,宋詩多筋骨思理的時代特征和風(fēng)格分野。
杜詩以長于煉句,下字精嚴,語言精美見長,此詩亦然,鮮明表現(xiàn)出善于敘事,長于造句的寫作特點。寫的雖是史事,但長不在于史,而在于提供了比昭君出塞歷史事件更為具體、生動的細節(jié),以濃郁的感傷、優(yōu)美的意象、強烈的對比深化了主題。杜甫此詩首聯(lián)“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即表現(xiàn)出縱橫的才情、巨大的筆力。點出昭君村所在之地,還寫出三峽西高東低的地勢和眾水東流的水勢。但這種情形,即使站在白帝城最高處也是望不到的,但他發(fā)揮豐富的想象力,由近及遠,構(gòu)想出群山環(huán)繞、溝壑縱橫、水流急險、奔赴荊門的壯麗雄奇畫面,以此引出生長明妃的昭君村,起勢不凡。清人吳瞻泰就此評曰:“發(fā)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產(chǎn)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杜詩提要》)表明所寫確有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烘托昭君形象的特點?!耙蝗プ吓_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用詞貼切,“‘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此外,用“青?!薄包S昏”等常見詞匯,造成大巧若拙的絕妙藝境,道盡昭君一生悲劇?!爱媹D省識春風(fēng)面”以“春風(fēng)”比喻女子嬌容,尤屬首創(chuàng)?!笆∽R”是說元帝從圖畫中略識昭君,實際上是不識,才導(dǎo)致昭君悲劇,“省識”蓋婉詞耳。僅從遣詞造句一端,即可見出其詩縱橫恣肆、極盡變化、語氣流轉(zhuǎn)自然、字句提煉精當(dāng)?shù)奶攸c,實屬唐型詩人典范。
王安石則不然。他在煉字上可能不及杜詩,但在煉意上高出杜詩。他面對昭君出塞的傳統(tǒng)體裁,運用創(chuàng)造力,不僅發(fā)前人未發(fā)之新論,人物塑造上也不蹈故轍,讓昭君形象嶄露新容。其詩刻畫昭君形象,從昭君和番初離漢宮時之儀態(tài)寫起,既見其眷念故國之柔情,更襯托其美乃在意態(tài)。“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也屬側(cè)面烘托,巧妙再現(xiàn)了昭君彈琵琶感動得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回首情景,借聽者感動到體現(xiàn)彈者內(nèi)心之痛快。正側(cè)契合,相得益彰?!爸薄凹穆暋薄坝麊枴薄皞鳌薄皳堋薄皬椏础薄皠瘛钡葎幼髅鑼?,再現(xiàn)了昭君在胡時的生活常態(tài)以及對祖國的懷念之情。明妃手彈琵琶以勸酒,眼看飛鴻,心向塞南的細節(jié)描繪,寫出了昭君的無限哀情和內(nèi)心的矛盾痛苦?!耙蝗バ闹粴w”“只有年年鴻雁飛”“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都是借動作神態(tài)描寫反映內(nèi)心世界的出色描寫。王安石刻畫昭君形象,著重描繪人物意態(tài),剖析心理,有烘托,有細節(jié),有渲染,把寫小說的一些手法用入詩內(nèi),還把韓、柳等古文家的技法用來寫詩,在詩中“用筆布置逆順”[12]1192和“章法疏密伸縮裁剪”[12]1192。 使得詩歌的藝術(shù)手法多樣化,雖以文為詩,但自然契合,自可湊泊,人物形象更鮮明可感,足以體現(xiàn)宋人“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情為詩”的特點。
王安石詩文在宋代均屬一流,創(chuàng)作之外,還編有《唐百家詩選》,表明他對中晚唐詩的重視,對小名家的發(fā)掘。論詩以杜甫為宗,其《河北民》最得杜甫寫實諷喻遺風(fēng),轉(zhuǎn)折層深,詩勢跌宕,深得杜甫“沉郁頓挫”之妙。清代詩論家賀裳評曰:“讀臨川詩,常令人尋繹于語言之外,當(dāng)其絕詣,實自可興可觀,不惟于古人無愧而已?!保ā遁d酒園詩話》)《明妃曲二首》就是這類令人尋繹于語言之外的好詩之一。王安石“其最要妙者在樂府”[10]221(賀裳《載酒園詩話》)《明妃曲二首》從昭君“出漢宮”時發(fā)意,一反前人詠嘆昭君不幸的老調(diào),把前人對毛延壽和漢元帝的態(tài)度顛倒過來。在詩人看來,昭君出塞遠嫁,只不過是逃離了一個黃金的囚牢,奔向生活新處。在漢宮時深鎖長閉不得見,而初嫁出塞,胡人卻以“氈車百輛”相迎,待以王姬之禮。如此禮遇應(yīng)是古代女性最高的恩寵,可是昭君沒有樂不思漢,而是“著盡漢宮衣”,心寄塞南。即使“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也常懷思漢之心。昭君的情深與漢的恩淺形成鮮明的對比,令人發(fā)思。詩人借昭君之事,直指漢元帝埋沒人才,闡發(fā)“士不遇”的憤慨,表現(xiàn)了詩人對歷史的重新理解和批判。其可貴之處在于不受史書拘限,獨抒己見,三見于詩。“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謂毛延壽的欺君之罪純屬莫須有,為其開脫,“人生失意無南北”借家人之口勸慰昭君而不失哲理,“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從相知心的人性角度表現(xiàn)昭君,都屬創(chuàng)舉。正值壯年的他,借助樂府詩的傳統(tǒng)形式道出了新意,達到了新高度。見解之新表明其為宋型,詩情之美表明其亦具有唐詩風(fēng)味,說明王安石雖為宋人,但詩中不乏唐音。“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保?]3(錢鐘書《談藝錄》)正所謂“性情原自無今古,格調(diào)何須辨唐宋”[13](戴昺《東野農(nóng)歌集》卷四《答妄論唐宋詩體者》),杜甫與王安石的昭君詩雖體裁、詩風(fēng)、筆法、旨意不同,但對二詩人的評價不可強生區(qū)分,而是畫水難分。
杜甫昭君詩雖成就顯著,但仍未超出昭君出塞是大不幸的傳統(tǒng)觀念,把一位有膽有識、自愿遠嫁的剛毅女性,塑造成任人擺布、被迫出塞的薄命佳人的典型。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雖為昭君奏出新唱,但也同前人一樣,是從個人遭遇,而不是從民族愿望來寫這一事件,始終未離一己遭逢。昭君悲愁也好,歡笑也好,始終未脫一個柔弱女子的形象。昭君出塞為何歷來被看做悲劇,仍未得解。在他們眼里,寶劍只能配英雄,美女最好的歸宿是以色事君王。但以千萬如花女的青春來供一人之淫欲,是違反人性的,是極大的不道德。突破這一傳統(tǒng)框架的,唯有明末清初詩人胡夏在《王明君辭四首》中把“美人光艷六宮驚”的昭君寫得具有遠見卓識和主動精神,還以“出塞香車關(guān)路長,焉支婦女學(xué)宮妝”之句,贊美昭君為匈奴傳播新文化,歌頌其為漢胡民族交流作出貢獻,說她主動出塞,以和親代替仇殺,構(gòu)造了匈奴與漢長期親近友好的局面,表達出雙方民族共同的愿望,民族共融的美景,是和平的福音,是歷史的趨勢,遺憾的是其詩不受重視,在此略提一筆以為剩義。
[1]周本淳.古代詩歌里的王昭君[A].《閱讀與欣賞》第五輯[C].北京:廣播出版社,1982.
[2]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
[3][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94.
[4]徐干.中論.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5][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2013.
[7]朱自清撰.朱自清說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8][宋]李璧.王荊公詩注.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9][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0]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1]高步瀛.唐宋詩舉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12]洪本健,編.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歐陽修[M].北京:中華書局,1995.
[13][宋]戴昺.東野農(nóng)歌集.四庫全書文淵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