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清代文人事跡編年匯考”(13&ZD117);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乾隆朝詩學(xué)的歷史展開研究”(12BZW051)
方薰詩論札記
蔣寅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所,北京 100732)
[摘要]方薰作為清代中葉一位性靈派詩論家,很少被人注意,與他的詩話《靜居緒言》長期作為無名氏作品流傳有關(guān)。其詩論的主導(dǎo)傾向,在崇尚性靈、力求創(chuàng)新、肯定男女之情等方面都與袁枚如出一轍,但在揚唐抑宋、溝通詩畫藝術(shù)特征等方面又有其獨到的見解,通過與袁枚、趙翼的對比,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逸出性靈派詩論之外的個人色彩。
[關(guān)鍵詞]方薰;性靈派;詩學(xué);詩畫關(guān)系
[收稿日期]2014-12-26
[作者簡介]蔣寅(1959-),男,江蘇南京人,研究員,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博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5)02-0181-05
Abstract:Fang Xun, as a poetic theorist of Xingling School in the middle of the Qing Dynasty, has drawn little attention, for his notes on Jing Ju Xu Yan had long been known as an anonymous work. He preferred natural disposition and intelligence, strived for innovation, affirmed the emotions between men and women, which were accord with Yuan Min’s ideas. However, compared with Yuan Min’s and Zhao Yi’s thoughts, his unique views were shown, preferring the Tang’s poetry to the Song’s one and communicat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poems and paintings, obviously illustrating his own charms beyond the theories of Xingling School.
方薰是清代乾隆、嘉慶間一位性靈派的重要詩論家,但迄今很少為人注意,部分原因是他的《山靜居詩論》長久被誤作佚名《靜居緒言》傳世,雖被收入郭紹虞先生《清詩話續(xù)編》中,但不曾與方薰的名字聯(lián)系到一起。
方薰(1737-1799),字蘭士,一字蘭坻、蘭垓,又字長青,號樗庵,浙江石門人。以書畫游于世,畫蘭與奚岡齊名。乾隆三十五年(1770)入贅于梅里王氏*趙懷玉《亦有生齋集》文卷十二有《方蘭士妻王氏行略》,謂乾隆三十一年(1766)丙戌始識方薰,時猶未娶,后入贅梅里王氏,妻二十二歲。乾隆四十五年(1780)庚子妻卒,年三十二,則方薰入贅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以布衣終身。他也能詩,著有《蘭如集》四卷,曾請洪亮吉點定,法式善稱“皆似不食煙火人語”[1]。他的傳記雖有多種,包括《清史稿》卷五○四本傳,但述其事跡都很簡略,倒是同時人詩文中偶而載其行跡,尤其是吳翌鳳輯《懷舊集》卷九、朱為弼《蕉聲館詩集》卷二《哭先友方蘭士先生》所述,約略可見其生平。
方薰的著述除《山靜居題畫詩》《山靜居遺稿》《山靜居書論》《山靜居畫論》外,還有《山靜居詩論》《山靜居詩話》各一卷?!对娬摗放钾髡呙?,以鈔本傳世,題作《靜居緒言》,為《江蘇省國學(xué)圖書館圖書總目》所著錄,郭紹虞先生編《清詩話續(xù)編》,據(jù)鈔本收錄。前有趙懷玉題識:“以俯視一世之才,為折衷百家之論,名言雋旨,絡(luò)繹紛披。所謂士衡積玉,安石碎金,蓋兼有其美矣。頃來桐華館中,蘭垓出此示余,連日以心緒作惡,未暇展卷。四月十二夜,客去事簡,挑燈讀之,乃竟此編,不覺俯首至地。味辛弟懷玉識?!卑矗和┤A館為金德輿齋號,方薰曾久客于此,他與金德輿往來之跡,具見于趙懷玉《亦有生齋集》中。張寅彭先生《新訂清人詩學(xué)書目》推斷《靜居緒言》為方薰所著,極有見地。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圖書館藏有咸豐末年陸杏孫抄本方薰《山靜居詩論》,與《山靜居畫論》合訂,后有道光三十年(1850)庚戌夏葉廷琯跋:“此詩論書論各一卷,亦先生平日隨時所記,用資談助,久藏于家,未付手民。兒子道芬薄宦畿輔,承令嗣鐵珊參軍折節(jié)與為忘年交,得見手稿,錄副寄我。始知先生于此二事,用力至深,視繪事無異,故能探原竟委,確切指陳。其中奧旨微言,直抉前賢未啟之鑰。蓋自抒心得之語,非膚聞淺識者所能強(qiáng)為也?!苯?jīng)我對勘,兩書文字略同,可信《靜居緒言》就是方薰的《山靜居詩論》。其異處則《詩論》末多一條,條目分合也偶有不同:“權(quán)載之推劉文房為五言長城”與“夢得古詩邊幅較文房為大”,“大歷間詩”與“論晚唐詩”, 《詩論》都合為一條;“蘇滄浪己卯冬大寒有感”與“王廣陵原蝗一篇”則分為兩條。文字各有短長,如序“瑣綴芻蕘,用資譚藝,忘其醜也”,《緒言》醜誤為愧,而“輸般之施斧斤也”,《詩論》輸又誤為斯。此書還有歸安沈氏絜瑕文庫青絲欄鈔本,與《山靜居書論》合裝一冊,也有道光庚戌葉廷琯跋,曾現(xiàn)身于2013年秋季嘉德拍賣會?!渡届o居詩話》方薰身后也未刊行,抄本為管庭芬所得,有道光二十六年(1846)小春月、咸豐十年(1860)八月管庭芬兩跋。管庭芬跋云:“石門方樗庵先生,書畫之名流布大江南北,詩亦淡雅絕倫,已刊于世。暮年嘗纂《山靜居詩話》,《嘉興府志》作二卷,因罕鈔傳,未能披讀。今年秋闈試武林,于積書堂陶氏購得手稿一冊,凡二十二條,僅一卷。后別附楊氏璀文等五家詩三十余首,蓋待入詩話,尚未刪潤者,故志作二卷云。”[2]丁福保輯《清詩話》收錄此卷,僅十九則,附錄五則,其中引及陶元藻《鳧亭詩話》,知作于嘉慶以后,蓋為晚年所著。《詩論》皆論古人古詩,內(nèi)容相對較完整;《詩話》論今人,僅寥寥24則,疑似未完之稿。兩者很可能是同一部書的兩卷*吳仰賢等纂《光緒嘉興府志》卷八十一經(jīng)籍志著錄方薰《山靜居詩話》二卷,疑即含《詩論》一卷在內(nèi).,一如李調(diào)元《雨村詩話》論古論今別為兩集?!对娫挕芬疤赵濉而D亭詩話》,其寫作應(yīng)在乾隆末乃至嘉慶之后*陶元藻《鳧亭詩話》記事晚至乾隆五十四年(1789),嘉慶元年(1796)刊行,參看蔣寅《清詩話考》(中華書局,2007)第409頁的敘錄.,蓋為晚年所著,準(zhǔn)袁枚《隨園詩話》之例,可視為乾隆詩學(xué)的產(chǎn)物。
方薰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也是一位有見識的理論家。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藝術(shù)修養(yǎng),賦予他通達(dá)的見識和理論眼光,決定了他的詩論立足于獨自的立場,不會輕易接受和附和別人的說法,人云亦云,而且抱著“作者既難其人,而解人尤不易得”的敬慎態(tài)度[3]1630。趙懷玉贊許他能“以俯視一世之才,為折衷百家之論”[3]1629,只有從這個角度去理解,才能把握其精神。
粗粗一看,方薰論詩并稱性靈、格調(diào),似乎有平章兩派的架勢,一方面肯定“志感情興而詩所作,古詩人在乎辭達(dá)其志,情見乎辭而已”[3]1630,一方面又強(qiáng)調(diào)“詩之為道曰思無邪,為教曰溫柔敦厚,后世雖有不迨,烏可舍是而學(xué)?舍是而學(xué),不將陋而誕歟?”[3]1630對詩教的強(qiáng)調(diào)或許有對袁枚性靈說的影響防微杜漸之意,但另一處文字提及“論者概以溫柔敦厚、語意含蓄為法則,不悟《三百篇》亦惟二《南》有之,余皆非一格矣”[4]964,又像是針對沈德潛而言的。這不是有點折衷性靈、格調(diào)的架勢嗎?但從主導(dǎo)傾向看,方薰論詩的基本立場還是性靈派的,而且明顯可見追隨袁枚的蹤跡。他顯然也以“性靈”為評詩的標(biāo)準(zhǔn),評晉二陸說“機(jī)、云并患才多,性靈少見”[3]1632,評時人蔣初陽稱“其詩若文一本性靈”[4]959,均為其例。而他對性靈的理解,與《山靜居書論》參看,可得到清楚的界定:“作書之道,要將自己性靈,生發(fā)古人法度,然后行止自我,神機(jī)流利。若一味循墻而走,正似搔他人皮肉,于我全不知痛癢?!?方薰《山靜居書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藏陸杏孫鈔本,與《山靜居詩論》合訂.又云:“或曰作書雖得古人面目,要有自己性靈。仆曰不然,實須要自己面目,有古人性情,乃為妙。”兩段文字對照,突出了性靈與性情的差異:性靈是與創(chuàng)作沖動相伴的動態(tài)的即時感觸,而性情則是與普遍價值相聯(lián)系的穩(wěn)定的高尚情感。相比袁枚常將性靈、性情混用,方薰將兩者作了清晰的區(qū)別,性靈成了性情的下位概念。于是性靈只意味著創(chuàng)作的開始,而性情才是創(chuàng)作實現(xiàn)的目的。并且,性情的實現(xiàn)也不在于自身,而需要依托于個性化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盡管作書、作詩性質(zhì)微有差異,但借古人面目寓自己性靈,與由自己面目合古人性情,孰更合理還是很清楚的,沒有了自己的面目,像明人學(xué)唐那樣,還有自己的性靈可言嗎?藝術(shù)的根本問題畢竟在于形式,書法和詩歌的成功最終都取決于有無自己面目。方薰豐富的藝術(shù)才能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使他在這個問題上的見識十分透徹,毫不含糊。
除此之外,方薰的詩歌觀念都與性靈派相一致。其主要傾向,首先是主天資,認(rèn)為“作詩雖曰學(xué)力,然天資妙者,所見不大,亦別有風(fēng)致,非笨伯語,使人可厭”[4]958。鈔本《山靜居詩論》末多一則,云:“絕藝雖由工夫,識見本乎天受,詩文妙詣,底在覺有后先,不因?qū)W之遲早。高達(dá)夫五十始能詩,韋應(yīng)物四十后有著作,蘇老泉三十而工文,皆名垂不朽。此特氣稟不凡耳。如質(zhì)本庸下,雖童而習(xí)之,耄而攻之,能殊俗乎?”這不是很典型的性靈派天才論觀念么?而且方薰還有點像洪亮吉,雖尚才但猶主氣。曾說“人以李、杜為才大,未也。李、杜之高凌八代,俛視一切者,氣之大也。氣大則宏中肆外,致廣盡微而有余”。所謂氣大不是矜才使氣,是孟子養(yǎng)而充實的浩然之氣,韓愈氣盛言宜的盛氣,“使氣之氣也浮躁,氣盛之氣也從容;使氣之氣鼓激而有之,氣盛之氣得之自在者也”[3]1638。其次是肯定男女之情為詩道之始:“詩,人情也。人道以夫婦始,故多幃房燕婉之辭?!边@簡直就是袁枚“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朽之詩。情所最先,莫如男女”一說的翻版[5]。袁枚因尚情而輕寫景,說“詩家兩題,不過寫景、言情四字。我道景雖好,一過目而已忘;情果真時,往來于心而不釋”*袁枚《隨園詩話》補(bǔ)遺卷一○,第614-615頁.。方薰也持同樣的見解,認(rèn)為:“詩發(fā)乎情,故能感人之情。歡娛疾苦之詞,皆情之所不可假者,非若嘲風(fēng)弄月,可以妝點而成也”[4]961。這很像是針對王漁洋神韻論而發(fā),但他的主張有點過于崇尚真實感受,而近于自然主義。言性靈而竟至于欣賞王曾祥《患疥》之作[4]962,未免矯枉過正。這或許與他對詩歌的趨新意識有關(guān)。
方薰也反對蹈襲模擬而力主創(chuàng)新?!渡届o居詩論》反對“蹈常習(xí)故,櫽括揣摩”,發(fā)揮《禮記》“無剿說,無雷同”之旨,自然推導(dǎo)出求新的趣向。但他并不像趙翼那般刻意求新,因為在他看來,出新乃藝術(shù)自然而然的品性,那種刻意求新的主張其實是未加深思的率爾之說?;谶@樣的判斷,甚至韓愈 “惟陳言之務(wù)去”的名言也遭到質(zhì)疑:
“惟陳言之務(wù)去”,蘄至乎新也。詩有恒裁,情無定位,新固在焉。云霞麗天,草木斑地,有常體而無常態(tài),亦其不思而已。[3]1630
由于情無定位,為詩日新自是必然的結(jié)果,就像自然界的光景、草木,雖有恒定的體質(zhì)卻無固定的樣態(tài)。如此說來,求新實質(zhì)上就是個毫無意義的虛假命題。因此,他在求新的問題上與趙翼的看法截然不同,絲毫沒有那種悲觀無奈的焦慮,無論對歷史上的創(chuàng)變還是當(dāng)前的推陳出新,都抱著樂觀從容的態(tài)度。倒是什么樣的新方值得追求,才是他慎重考慮的問題,所謂“詩之不可不變,不得不新,其言旨哉!陶、謝之詩變極矣,新至矣。然不悖物理,不乖人情,無戾乎辭而正其氣,斯為善變者也”[3]1632。然則他的結(jié)論是,變應(yīng)以“不悖物理,不乖人情”為原則。陶、杜兩家在他心目中是“為詩之極至”,陶的“自得之趣”,謝的“深于自得”,價值都體現(xiàn)于創(chuàng)新;更推而廣之,“觀唐人所作,知詩道如蟬脫異形,布種得獲,未常不推陳出新,不失本性也”[3]1635,所謂不失本性,我想大體也就是不悖物理、不乖人情的意思。他通過考溯詩史,為創(chuàng)新找到了應(yīng)當(dāng)恪守的界線。《詩話》中曾引葉鳳占之言曰:“詩固病在窠臼,然須知推陳出新,不至流入下劣?!盵4]957正是出于同樣的旨趣,都是針對性靈詩風(fēng)唯我唯新而流蕩無歸的弊端而發(fā)。如此看來,方薰在性靈派中的地位與格調(diào)派的喬億頗為相似,如果說喬億是格調(diào)派中的右派,那么方薰就是性靈派中的左派。
方薰論詩反對蹈襲故常的基本趣向,同樣也走向取締一切傳統(tǒng)詩學(xué)觀念之絕對性的方向,在新的問題上,他甚至表現(xiàn)得比趙翼更為徹底。這樣的例子在他的詩論中并非絕無僅有,即便是含蓄這一古典詩歌最基本的審美特征,他也不加意堅守:
或曰詩惟含意,不在盡言。然《國風(fēng)》辭多蘊藉,變雅則語類盡情。蓋所遇不同,慮關(guān)近遠(yuǎn),或冀聞聲之可悟,或慨枉志之難伸,義有固然,詩非漫與。[3]1631
至于一向為詩家排斥的議論,他卻又不一味拒絕:
詩有議論者,有含意者,只在其詩之當(dāng)與否。以謂詩必不可著議論,則便有壞塹造作之偽。[3]1650
這種態(tài)度與袁枚論詩的立場如出一轍,乃性靈派詩學(xué)最根本的品格所在。袁枚褫除一切既有觀念的絕對性后,論詩的底線停留在“工”字上。方薰也差不多,主達(dá)意尚切,《詩話》曾說:“詩貴有不盡意,然亦須達(dá)意。意達(dá)與題清切而不模糊,措語妙者,則曲折如意,頭頭是道?!彼蕾p的溧陽詩人彭光斗,特點便是“詩最達(dá)意,人所不能狀之情景,極會出之筆下”[4]964。這種以清切為特征的表達(dá)能力與袁枚及性靈派詩人對“切”的講究是一致的。
方薰的性靈派立場,在詩史觀的方面可以看得更清楚。詩歌史在他眼中同樣是個代新不已的過程,但只有淹貫古今、明詩史流變,才能認(rèn)識到這一點:
黃涪翁曰:“不知三代以上更讀何書”,真慧人語。仆始閱蕭《選》,竊反其語,謂不知漢魏、六朝以下更作何語。及見唐人詩集,乃知尚有如許文字,卻又思向未見漢魏、六朝詩,不得不作涪翁設(shè)想。觀唐人所作,其氣象有余,然后悟造物不已,文字無窮,宋元諸家,皆必有不同處。詩之為道,其由風(fēng)氣之升降乎!或以仆為真愚漢可也,然視擬唐、宋立門戶者,不又為解人歟?[3]1635
不讀唐詩,想不到漢魏、六朝以后還能有怎樣的開拓;讀了唐詩,悟“造物不已、文字無窮”之理,就可以想見宋元之后仍必有新境。據(jù)此所言,他對宋元詩也未必有多少研讀,更多地是依理推之,相信古今皆然。這種信念或許會被唐詩派目為幼稚盲目,但他卻覺得比那些分唐界宋、依傍門戶者肯定更有理解,更為通達(dá)。我們知道,調(diào)和唐宋也是性靈派詩學(xué)的基本宗旨之一,而且性靈派詩家多崇尚中晚唐,由中晚唐衍及宋詩,但方薰卻不同,非但獨主盛唐,且頗尚格,評高適、岑參、李頎三家詩,稱“平正有余,出奇無窮,詩工矣,格尚矣,好奇務(wù)新者,宜于三家參之”[3]1637。同時他對格的崇尚,又不像桐城派那樣落實到字句,而是著眼于超越性的方面,強(qiáng)調(diào)“詩人有法在音韻格律之外,學(xué)者尤當(dāng)知之。此法古人各有所得,而成一家則者,須將名篇巨著,熟玩自得”。因為就像易牙之庖、歐冶之鍛,雖不外五味、五金,但杯羹起疾、利器通神,則“有獨得之奇也”[3]1637。這聽起來頗近似嚴(yán)羽的“熟參”和“悟入”,上面提到方薰可以說是性靈派中的左派,除了講溫柔敦厚之外,也可以從尚格這方面注意他與格調(diào)派的關(guān)聯(lián)。
由于方薰詩學(xué)如此與格調(diào)派潛氣暗通,在唐宋詩的評價上便與性靈派詩家略有出入,最顯著的莫過于毫不含糊地尊唐抑宋。袁枚論詩只有具體作品、字句的評騭,而沒有籠統(tǒng)的抽象水平的甲乙之判。方薰卻斷然判定:“唐詩之高于宋詩,猶漢魏之高于唐代,此何待言論?!比欢溆靡獠⒉辉谟诒砻鬟@個判斷,而旨在標(biāo)舉“不知宋詩,焉知唐詩”的詩史認(rèn)知原則。因為他迫切感覺到,時人在對待唐宋詩的態(tài)度上明顯存在一個問題:“詩以體裁格律而別唐宋乎?若僅于體裁格律論詩,亦難矣。時人學(xué)唐學(xué)宋,標(biāo)榜門戶,入主出奴,甚而指唐詩之?dāng)[脫者嗤為宋詩,宋詩之莊雅者惡其類唐,何異因噎廢食。”[3]1644《詩話》又述蔣紹輝語曰:“人每以氣格論詩,是以尊漢唐而薄宋元;若以世風(fēng)言詩,則代有其詩。平心讀之,自知其乘除運會之變。”[4]959在這里,“氣格”是格調(diào)派帶有特定風(fēng)格指向的審美概念,以此衡量漢唐和宋元,就出現(xiàn)或高或卑的價值判斷;“世風(fēng)”則是各時代的時尚,以此衡量漢唐和宋元,只會得出各有特色的事實判斷。出于對詩史事實的尊重和通達(dá)的發(fā)展眼光,方薰對宋元的詩歌史地位甚至提出了一個有悖于其藝術(shù)趣味和價值觀的論斷:“余嘗謂詩盛于唐,至宋元以來,格法始備。”[4]964這是說詩雖以唐詩為頂峰,但格(律)法(度)卻要到宋元詩中才發(fā)展完備。如此大膽的論斷,此前我還想不起誰有類似的說法。這一判斷需要換個角度去看問題,最關(guān)鍵的是要從宋詩的立場去看,即他說的“須另具心眼,得有玄解,乃只宋詩妙處。一以唐人格律繩之,卻是不會讀宋詩”[3]1646。很顯然,這種讀法也只有到乾隆時代才會有,更具體地說,只有性靈派的詩史觀才能產(chǎn)生類似的見解,更只有兼通不同門類藝術(shù)史的論者才能洞悉類似的問題?!渡届o居畫論》有云:“法派不同,各有妙詣。作者往往以門戶起見,互為指摘,識者陋之。不知王、黃同時,彼此傾倒;韓、孟異體,相與推崇。惟其能知他人之工,則己之所造也深矣。”*方薰《山靜居畫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藏陸杏孫鈔本,與《山靜居詩論》合訂.詩畫理出一轍,只有能認(rèn)識到他人所長,自己的造詣才能深化。而要想認(rèn)識他人的長處,又須不存先入之見,虛心應(yīng)物。這就是他論畫所主張的:“作畫論畫可伸己意,看畫獨不可參己意。若參己意論之,則古人有多少高于己處,先見不到?!?方薰《山靜居畫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藏陸杏孫鈔本,與《山靜居詩論》合訂.讀詩何獨不然?讀宋詩而繩以唐人格律,恰似看畫參己意,宋人有多少好處便也看不見。
參照方薰的畫論,就不能不特別提到他論詩的一個獨到貢獻(xiàn),即溝通詩畫之理。準(zhǔn)確地說,它不是出現(xiàn)在詩話中,而是表達(dá)在畫論中。讀《山靜居畫論》,可見其中也不時涉及詩歌,都著眼于對詩畫兩者的關(guān)系。比如:“讀老杜入峽諸詩,奇思百出,便是吳生、王宰蜀中山水圖。自來題畫詩,亦惟此老使筆如畫,人謂詩中有畫,未免一丘一壑耳?!弊蕴K東坡以來,人們慣以“詩中有畫”推崇王維。在杜詩中發(fā)現(xiàn)畫筆,同樣也始于蘇東坡,有“少陵翰墨無形畫”之說[6]。朱子曾稱贊杜甫自秦州入蜀諸詩“分明如畫”[7],董其昌則說“詩有宜于畫者,杜工部宜古松、良馬,如《丹青引》《薛稷鶴》等皆兼得用筆之意”*繆曰藻《寓意錄》卷四載董其昌自題《仿宋元山水》,道光二十年上海徐氏寒木春華館刊本.。杜甫《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三“細(xì)雨荷鋤立”一句,謝榛許以“宛然如畫”*謝榛《四溟詩話》卷二:“子美曰:‘細(xì)雨荷鋤立,江猿吟翠屏?!苏Z宛然入畫,情景適會,與造物同其妙,非沉思苦索而得之也?!倍「1]嫛稓v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下冊第1171頁.。這些批評都只關(guān)注杜詩局部描寫的逼真,而方薰獨以畫家的眼光,指出杜甫入峽諸詩似吳道子、王宰的蜀中山水圖,意謂有咫尺千里、包籠萬象之勢。相比之下,前人所謂詩中有畫,只能說是一丘一壑的片斷風(fēng)景,不可同日而語[8]。這是由詩觀畫,若由畫觀詩,則是“畫境異乎詩境,詩題中不關(guān)主意者,一二字點過;畫圖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惟詩有不能狀之類,則盡能見之?!边@里刻意強(qiáng)調(diào)了畫境異于詩境的獨特之處:詩敘寫有主次,與主題無關(guān)的部分可捎帶略過,而畫則不分主次,哪個部分都必須細(xì)致交代。詩有其無法描摹的情景,而畫卻能表現(xiàn)得異常生動,如在眼前。因系《畫論》所說,顯然是立足于畫家立場的議論,有點像是畫家的尊體之說,抑詩而揚畫。但就詩畫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特點而言,還是頗有啟發(fā)性的,歷代詩論中鮮有類似的探討。方薰在這方面的理論貢獻(xiàn)是值得我們注意和總結(jié)的。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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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ary on Fang Xun’s Poetics
Jiang Yin
(InstituteofLiterature,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732,China)
Key words:Fang Xun; Xingling School; poetics; relationship between poetry and painting
〔責(zé)任編輯:曹金鐘〕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