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彬
(作者為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這兩年,隨著網(wǎng)絡(luò)的勃興,一種新的學習方式也盛極一時,這就是慕課。由此想到一種類似的形式,即筆錄名家授課內(nèi)容,然后公開發(fā)行,如章太炎的《國學概論》、陳寅恪的《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錢穆的《中國歷史研究法》等,都堪稱此類學人向慕的“慕課”。章太炎1922年開講國學時,并未想著出版,若非一位聽課的有心人記錄下來,就不可能有《國學概論》傳世。這位有心人,就是時年22歲的曹聚仁,中國現(xiàn)代名記者。由于記錄《國學概論》,得到章太炎賞識,只有六年師范教育背景的曹聚仁,受聘為復旦大學等名校教授,他的一位哲嗣曹景行也成為當代名記者,并兼職任教于清華新聞學院。與此相似,《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是陳寅恪在清華授課期間,由弟子萬繩楠記錄下來的課堂筆記。
提起陳寅恪先生,總會聯(lián)想到一些流行的奇聞軼事,如教授中的教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梁啟超向清華校長舉薦他的理由:他的幾頁紙抵得上我著作等身。于是,在世人心目中,陳寅恪儼然一位神話人物,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僅看他的名山事業(yè),如巍峨的高頭講章《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柳如是別傳》等,沒有一定學問功底的確很難接近。不過,翻開他的魏晉南北朝史課堂講演錄,則別是一番風味了,用俗語說是娓娓道來、條分縷析、高屋建瓴、鞭辟入里,用魏晉南北朝的雅言可謂:“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奇山異水,天下獨絕?!保▍蔷┗蛉纭妒勒f新語》的雋語所言:“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南人學問,清通簡要。”
先看一例。唐詩宋詞的妙處之一在于聲律,為什么漢語詩詞不早不晚會在唐宋臻于完善呢?一般解釋離不開齊梁文學。作為宮廷艷曲的靡靡之音,齊梁文學在思想內(nèi)容上自來乏善可陳,《玉樹后庭花》更是成為亡國的象征。不過,這些空虛頹唐的文字,在詩歌形式上卻玩出了不少新花樣,如聲律、對偶、練字等講究。那么,為什么偏偏是齊梁文學對這些格外敏感呢?陳寅恪說,是因為南北朝時期佛教的廣泛傳播與影響。佛教講經(jīng)弘法對聲音有特殊要求,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正是這種社會氛圍培育、強化、推動了漢語詩詞在聲律方面的精雕細刻,如陳先生所講的四聲:
南朝文學界極重要的發(fā)明為四聲。四聲,除去本易分別,自為一類的入聲以外,復分別其余之聲為三聲——平,上,去。之所以分別其余之聲為三聲,是依據(jù)并摹擬當日轉(zhuǎn)讀佛經(jīng)的三聲。而中國當日轉(zhuǎn)讀佛經(jīng)之三聲,又出于印度古時《聲明論》的三聲……中國文士乃據(jù)當日轉(zhuǎn)讀佛經(jīng)之聲,分別定為平、上、去三聲,合入聲適成四聲。[1]
再看一例。陶淵明《桃花源記》千百年來深入人心,桃花源在哪里也一直是人們感興趣的話題。陳先生旁征博引地指出:真實的桃花源不在南方的武陵,而在今天的洛陽或靈寶(弘農(nóng)),桃花源人說自己的先人避秦亂的秦,也不是秦始皇的嬴秦而是十六國時苻堅的前秦。當時北方大亂,能走的都走了,“不能遠離本土遷至他鄉(xiāng)的,則大抵糾合宗族鄉(xiāng)黨,囤聚堡塢,據(jù)險自守,以避戎狄寇盜之難”[2]。這種堡塢如同近代北方的“土圍子”,董卓的郿塢庶幾近之。所以,陳寅恪的結(jié)論是:“在紀實上,《桃花源記》是塢壁的反映,在寓意上,《桃花源記》是陶潛思想的反映?!保?]
中國古代有兩次思想大解放、文化大匯流的高潮,一為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一為魏晉南北朝時期。前者形成百家爭鳴的盛況,從而以一系列文化原典奠定了中華文明的思想根基;后者形成儒釋道的兼容并包,從而以閎放與雄廓氣象開辟了多元一體的文明格局。兩次高潮也適逢兩次亂世,國家多故,天下大亂,翻開這段歷史,觸目所及不是遠交近攻、合縱連橫,就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而無論社會政治的崩陷還是文化思想的交融,也不管是禮崩樂壞還是鳳凰涅槃,魏晉南北朝又比春秋戰(zhàn)國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人口的大流動、民族的大融合、文化的大碰撞,都在這三百年間達到空前規(guī)模。按照馬克思精神交往思想,社會層面的物質(zhì)交往必然激發(fā)精神層面的文化交往,魏晉時期就是一個典范。
說起魏晉南北朝,常人難免頭大,除了天翻地覆的八王之亂、永嘉之亂、五胡亂華等大事變——誰人記得八王及其次序,以及五胡十六國、宋齊梁陳、東魏西魏、北周北齊等一系列朝代的錯綜勾連、犬牙交錯,還有一大堆令人目迷神眩的民族及其關(guān)系:匈奴、羯、氐、羌、鮮卑、柔然、敕勒、高車、丁零、吐谷渾……面對這樣一幅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的紛繁圖景,陳寅恪先生的講述卻顯得風煙俱凈,清通簡要,讓人再次領(lǐng)略了舉重若輕的大手筆。借用北京大學教授周一良的評價:“陳先生把敏銳的觀察力與縝密的思考力相結(jié)合,利用習見史料,在政治、社會、民族、宗教、思想和文學等方面,發(fā)現(xiàn)別人從未注意到的聯(lián)系與問題,從現(xiàn)象深入本質(zhì),作出新鮮而令人折服,出乎意想之外而又入乎意料之中的解釋?!保ā都o念陳寅恪先生》)
蘇東坡有一句稱道王維的名言:“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甭犼愊壬奈簳x南北朝史課程,也仿佛在觀賞大畫家作畫,但見胸有成竹,氣定神閑,先是從容地由一點輕輕落墨,然后一筆一畫漸次展開,有些筆墨橫溢斜出,仿佛可有可無的閑筆,但隨著整幅作品一點點展現(xiàn)出來,就看出作者的匠心獨運了,原來每一筆、每一畫都有講究,最終凝為渾然一體的神品。吾生也晚,無法親聆大師的耳提面命,但通過課堂筆錄,也能多少領(lǐng)略大學者的風姿,以及有學問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學問之魅力。這里,陳先生以通家的慧眼,扭住歷史的關(guān)鍵問題,沿著歷史的潛在脈絡(luò),不僅勾畫各色人等的所作所為,而且揭示其間的有機聯(lián)系與內(nèi)在動因,就像恩格斯對歷史的經(jīng)典論述:“歷史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最終的結(jié)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chǎn)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shù)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shù)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chǎn)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結(jié)果,而這個結(jié)果又可以看作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chǎn)物。 ”[4]
有人或覺疑惑:陳寅恪怎么與馬克思主義聯(lián)系起來了呢?他不是一向?qū)Υ司炊h之嗎?坊間不是流傳他對“毛公”毛主席的吁請,允許他不以馬列主義為指導嗎?的確,作為心無旁騖的純粹學者,陳寅恪一生對現(xiàn)實政治保持距離,但并不意味著他不講政治。實際上,古今中外的大學者沒有不講政治的,從柏拉圖到亨廷頓,從司馬遷到陳寅恪,不講政治也不可能成為大學者。因為學問學問,無非知人論世,而政治就是人事之核心,用孫中山的說法,政治是“眾人之事”。陳寅恪也不例外,身處書齋、心系天下。他的政治意識與政治情懷,一方面體現(xiàn)于他的“遺民”姿態(tài),即北京大學教授李零指出的所謂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乃是針對民國;一方面體現(xiàn)于他的學術(shù)著述,如代表作《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正如馮友蘭所言,陳寅恪是“中國近代史學的創(chuàng)始人,或其中極少數(shù)人之一”,他游學歐美,轉(zhuǎn)益多師,不圖文憑,但求真知,不僅開闊了學術(shù)視野,掌握了豐富的文獻資料,而且對現(xiàn)代學術(shù)的理論與方法也了然于胸,包括唯物史觀及其認識論與方法論,故他的學問與研究,“遠遠超過封建時代的水平”(馮友蘭)。一部魏晉南北朝史課堂講授,可以說就是陳寅恪用鮮活的而非教條的唯物史觀審視社會歷史大變局的典范。比如,他開篇就用階級分析法,從曹魏與司馬晉的階級關(guān)系講起,而記錄這一授課內(nèi)容的萬繩楠成為新中國一代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萬繩楠的記錄時間是在1947年至1948年。當時,陳寅恪已經(jīng)年屆花甲,雙目失明,但在學生的記憶中,他一堂課也沒有缺過。全部課程一共二十一篇,如同二十一章。第一篇是“魏晉統(tǒng)治者的社會階級(附論吳、蜀)”,第一節(jié)是“魏晉統(tǒng)治者社會階級的區(qū)別”,開頭與結(jié)尾講道:“魏晉統(tǒng)治者的社會階級是不同的。不同處在于:河內(nèi)司馬氏為地方上的豪族,儒家的信徒;魏皇室譙縣曹氏則出身于非儒家的寒族。魏、晉的興旺遞嬗,不是司馬、曹兩姓的勝敗問題,而是儒家豪族與非儒家的寒族的勝敗問題?!薄肮俣梢粦?zhàn),曹氏勝,袁氏敗,儒家豪族階級不得不暫時隱忍屈辱。但乘機恢復的想法,未嘗一刻拋棄。曹操死后,他們找到了司馬懿,支持司馬懿向曹氏展開了奪權(quán)斗爭。袁紹是有后繼人的,他的繼承人就是司馬懿”。[5]然后,接下來講西晉政治社會的特征與曹魏大相徑庭,而原因正在于統(tǒng)治者的社會階級不同。如西晉的選官用人制度——九品中正制,否定了曹操唯才是舉、簡拔寒門的政治路線,使貴戚子弟入仕晉升得到保證。而他們做官只是為了攫取一己私利,盛行的清談之風不過是為了獵取“名士”的美名,“既享朝端的富貴,仍存林下的風流”,陳先生稱之為“歷史上名利并收的最顯著的例子”[6]。在這種“金玉滿堂,妓妾溢房”的貪鄙淫僻之風盛行下,西晉政治大壞,危機四伏,于是第二篇就順理成章談到西晉滅亡及其直接原因——八王之亂,而八王之亂的直接原因又在于分封諸王的封建制度,以及相應(yīng)的罷黜州郡武備問題:“州郡由皇帝控制,封國屬于諸王。八王之亂所以亂到西晉滅亡,就是因為皇帝控制的州郡無武備,而封國則有軍隊?!保?]至于西晉之所以選擇分封權(quán)貴的封建制度,追根溯源還在于司馬氏所代表的大貴族、大士族及其階級利益。第三篇“清談?wù)`國”,承續(xù)上述清談思路,分析西晉滅亡的另一原因。清談,是魏晉時代的時尚,當時與后世往往目為超然物外,高蹈清遠,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而陳寅恪以唯物史觀,抽絲剝繭地揭示了清談背后無所不在的現(xiàn)實政治與思想背景,如血淋淋的司馬氏與曹氏的“階級斗爭”。
西晉覆亡,五胡亂華,這些天崩地坼而眼花繚亂的問題,在陳先生循循善誘的講解中珠箔銀屏迤邐開,其間的大脈絡(luò)、大關(guān)節(jié)同樣一一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先是漢代直至魏晉,邊地各路戎狄的“內(nèi)徙”,由此形成中原周邊多民族混雜的狀況,于是由此涉及五胡的種族以及胡族的漢化、胡漢分治、胡漢融合等問題。再下來,自然談到五胡亂華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人口流動與社會變故。這些內(nèi)容構(gòu)成了講演錄的前半部分,也就是南北朝局面的形成及其來龍去脈。講演錄的后半部分即第十一篇到第二十一篇,則分別講述南朝與北朝。而無論南朝還是北朝的變動,歸根結(jié)底還是源于社會階級以及相應(yīng)政治集團的分合演化,包括南方士族、六鎮(zhèn)問題、關(guān)隴集團等。對這些問題的講述與分析,不僅處處展現(xiàn)了陳先生治學的清通簡要,而且也顯示了現(xiàn)代學術(shù)思想如唯物史觀的烙印。比如,他講“兩晉南北朝三百年來的大變動,可以說就是由人口的大流動、大遷徙問題引起的”[8]。接著分析三條遷徙的路線與方向:東北、西北和南方。南方一線又為兩途,一至長江上游,以江陵為中心;一至長江下游,以建業(yè)為中心。長江下游的北方流人,有上層階級,如“舊時王謝堂前燕”的王謝諸家;有中層階級,如宋齊梁三朝的開國帝王劉裕、蕭道成和蕭衍;有下層階級,如陳霸先。而江陵一線的南來北人,“是原來居住在南陽及新野的上層士族,其社會政治地位遜于洛陽勝流如王導等輩,他們向南移動自不必或不能移居江左新邦首都建業(yè),而可遷至當日長江上游都會江陵、南郡近旁一帶。這不僅是因為江陵一地距胡族勢力較遠,比較安全,而且是因為江陵為當日長江上游的政治中心,為占有政治上地位的人群所樂居”[9]。這一上層集團的地位在南朝后期日益上升,梁元帝遷都江陵是其最盛的時代。隨著西魏滅梁,這一士族同遭遇侯景之亂而從建業(yè)逃到江陵的士族一同成為俘虜,隨征服者北遷,“北方上層士族南渡之局遂因此告一結(jié)束”[10]。再如,他從社會經(jīng)濟的角度指出,南朝商業(yè)城市發(fā)達,士族喜居都邑,都邑一旦攻破,士族也就被摧毀了。而北方宗族與農(nóng)業(yè)土地關(guān)系密切,士族除了在京城與地方做官,都不在都市,因此,北方士族的勢力可以延續(xù)下來,從而影響此后的歷史進程。我們在隋唐的史籍中,還能看到北方崔姓、李姓等士族,而南方王謝堂前燕,早已飛入百姓家??傊愊壬凑针A級分析法,將南朝歷史分為三段:“一為東晉,二為宋、齊、梁,三為陳。東晉為北來士族與江東士族協(xié)力所建,宋、齊、梁由北來中層階級的楚子與南北士族共同維持,陳則是北來下等階級(經(jīng)土斷后亦列為南人)與南方土著掌握政權(quán)的朝代。 ”[11]
南朝如此,北朝亦然。陳先生是個語言天才,按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的詳實介紹:“先生對歷史語言學下過功夫。于漢語文之外,還通日文、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梵文、巴利文、藏文、西夏文、蒙文、滿文、新疆的現(xiàn)代語言和古代語言、伊朗古代語言、古希伯來語等等20多種語言?!彼裕愊壬鷮吔褡鍐栴}的研究游刃有余,而北朝的關(guān)鍵恰在民族關(guān)系。他于縱覽南北對立形勢之際,首先抓住的就是這一問題。比如,既然北朝比南朝強大,人口眾多,資源豐富,兵力強悍,為什么不能一舉并吞南朝,統(tǒng)一天下呢?他一語挑明,“主要在于內(nèi)部民族與文化問題沒有解決”。北朝統(tǒng)治者是胡人中的少數(shù)胡人,絕大多數(shù)的胡人與漢人都是被統(tǒng)治者,這一尖銳矛盾構(gòu)成北朝社會政治問題的主因:“北朝整個胡族不及漢人多,統(tǒng)治者胡人又不及被統(tǒng)治者胡人多,以此極少數(shù)人統(tǒng)治極大多數(shù)不同種族的民族,問題遂至無窮。”[12]苻堅淝水之戰(zhàn)一敗涂地,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就是著名例證。而這些問題與矛盾的化解都需要時間,即社會政治與經(jīng)濟生活的逐次融合:“當北朝民族問題尚未解決之時,則南北分;一旦解決,則南北合。因為這個問題一解決,北朝內(nèi)部便無民族沖突,北朝潛在的強有力的經(jīng)濟與武備力量,遂能發(fā)揮出來。這是南朝抵擋不住的。”[13]
北朝的民族問題,主要體現(xiàn)為胡漢之分。由于胡人以征戰(zhàn)為業(yè),漢人以農(nóng)耕為主,胡人是軍隊的主力,漢人是生產(chǎn)的主力,因此,胡漢之分也就成為兵民之分、兵農(nóng)之分。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演化與融合,這種對立至隋文帝時代逐漸消弭,唐代著名的府兵制就是兵民合一的體制。而這一演化軌跡,正體現(xiàn)了社會的漢化與胡化相互交織的過程:“魏晉時期,進入中原的各族,在文化上、社會經(jīng)濟上都在漢化,雖然深淺不同,也不是整齊劃一,但表明了一種傾向,即胡族與胡族之間的融合讓位于胡漢之間的融合;以地域區(qū)分民族讓位于以文化區(qū)分民族?!保?4]以文化而非地域與種族區(qū)分民族——這一見地不僅新人耳目,而且把握了中華民族自古及今的民族關(guān)系的命脈。中華民族與西方近代歷史中形成的民族可謂風馬牛不相及,中華各族在數(shù)千年的物質(zhì)交往與精神交往中不斷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明血脈,彼此間的區(qū)別與差異主要不在地域人種,而在文化習俗,如李唐王朝就是胡人后裔,而每個中國人身上也不知混雜了多少不同的民族血統(tǒng)。所以,陳寅恪明確指出:
我國歷史上的民族,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民族,往往以文化來劃分,而非以血統(tǒng)來劃分。少數(shù)民族漢化了,便被視為“雜漢”“漢兒”“漢人”。 反之,如果有漢人接受某少數(shù)民族文化,與之同化,便被視為某少數(shù)民族人?!谘芯勘背褡鍐栴}的時候,不應(yīng)過多地去考慮血統(tǒng)的問題,而應(yīng)注意“化”的問題。[15]
以北齊皇族高氏為例,他們本為漢人,由于高謐、高樹和高歡祖孫三代都在北方邊地,“故習其俗,遂同鮮卑”,即鮮卑化了,“高齊皇室自認為自己是鮮卑人,原因即在已經(jīng)鮮卑化”[16]。如今習以為常的“中華大家庭”,原是有著深厚的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tǒng)的,大家庭內(nèi)部無論怎么南腔北調(diào),也不管多么風俗各異,實際上早就“化”在同一個中華大熔爐之中了,也就是費孝通說的“多元一體”。千百年來,大家庭內(nèi)部即便發(fā)生齟齬甚至沖突,最終還是兄弟姐妹,還是中華一家親,這是一種誰也無法割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明血脈!
在南北朝三百年民族交融、文化交會的大潮中,迎來了中華文明第二次輝煌燦爛的高潮,宗白華將其稱為第二個哲學時代。大眼一望,滿目琳瑯:龍門石窟,云岡石窟,祖沖之的圓周率,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楊炫之的《洛陽伽藍記》,顏之推的《顏氏家訓》,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蕭統(tǒng)的《文選》,范縝的《神滅論》,顧愷之的《女史箴圖》《洛神賦圖》,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以及一批大文豪、大詩人,包括三曹父子,竹林七賢,王粲、劉楨、陸機、左思、陶淵明、謝靈運、鮑照、謝朓、庾信……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五四詩人、美學家宗白華激情洋溢地寫道:“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顧愷之和陸探微的畫,戴逵和戴颙的雕塑,嵇康的廣陵散(琴曲),曹植、阮籍、陶潛、謝靈運、鮑照、謝朓的詩,酈道元、楊衒之的寫景文,云岡、龍門壯偉的造像,洛陽和南朝的宏麗的寺院,無不是光芒萬丈,前無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學藝術(shù)的根基與趨向?!币磺啦粍偈盏摹峨防崭琛?,足以成為魏晉南北朝秾麗多彩文化的一個象征。鮮卑人后裔、元代大詩人元好問為此贊嘆道:“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爆F(xiàn)代詩人流沙河在他的詩話中濃墨重彩地論及這首敕勒族的民歌:
最妙的是結(jié)尾的畫面:“風吹草低見牛羊”。前面畫的是大自然,茂草無邊,不見人影,一片寂寞荒涼。天助詩人,忽然吹來一陣獵獵長風,低偃的草叢間顯現(xiàn)出點點斑斑的生命來,那是牛羊!這些點點斑斑的活物,或啃或眠或戲,給觀眾帶來了多少溫暖!敕勒族的兒女真聰明,贊美自己心愛的鄉(xiāng)土,竟不說半句贊美之詞,只畫畫,比我們這些寫詩的聰明多了。[17]
范敬宜在清華開設(shè)新聞與文化課程時,還專門講授《文心雕龍》。我在協(xié)助他推動畢業(yè)生以新聞作品代學術(shù)論文的改革時,也要求學生一方面認真研習中外新聞經(jīng)典,一方面廣泛涉獵古今敘事名作,從司馬遷的《史記》到古希臘的《希羅多德歷史》,從史詩般的《戰(zhàn)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悲慘世界》,到寥寥數(shù)筆而形神畢肖的筆記小說,如《世說新語》。如同《文選》《水經(jīng)注》《文心雕龍》等經(jīng)典,《世說新語》也是魏晉時代一朵不朽的奇葩,千百年來風行宇內(nèi),光耀人間。作品由南朝劉宋宗室、臨川王劉義慶組織編寫,蕭梁時代劉孝標為之作注,從而相得益彰,開篇第一則就顯得氣宇軒昂、不同凡響 (小字為劉孝標注):
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汝南先賢傳曰:“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有室荒蕪不埽除,曰:‘大丈夫當為國家掃天下。’值漢桓之末,閹豎用事,外戚專橫。及拜太傅,與大將軍竇武謀誅宦官,反為所害?!?/p>
今本《世說新語》有上、中、下三卷,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雅量、賞譽、容止、傷逝、任誕、簡傲等三十六門,總計一千余則故事。其中,記人則流光溢彩,敘事則搖曳生姿,許多生動的軼事或“段子”更是家喻戶曉,一些成語就出自其中:難兄難弟、割袍斷義、拾人牙慧、咄咄怪事、空洞無物、漸入佳境、望梅止渴、身無長物、肝腸寸斷、一往情深、卿卿我我、我見猶憐……對新聞記者來說,《世說新語》不妨作為枕頭書,隨時翻看品賞一段,不僅涵養(yǎng)心性,浸淫文化,而且也能不斷獲得新聞寫作的點滴啟發(fā)。因為《世說新語》的一大特征就在于語言精練含蓄、雋永傳神。明代學者胡應(yīng)麟說:“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然生動,而簡約玄澹,真致不窮?!濒斞赶壬Q道:“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弊局吨袊侣勆鐣贰愤€引用了兩則世說故事:
魏武(曹操)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魏氏春秋曰:“武王姿貌短小,而神明英發(fā)。”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頭。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魏志曰:”崔琰字季珪,清河東武城人。聲姿高暢,眉目疏朗,須長四尺,甚有威重?!叭淮差^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聞之,追殺此使。(《容止第十六》)
謝公(謝安)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蛦柣瓷侠Γ鹪唬骸靶狠叴笃瀑\。”意色舉止,不異于常。續(xù)晉陽秋曰:“初,苻堅南寇,京師大震。謝安無懼色,方命駕出墅,與兄子玄圍棋。夜還乃處分,少日皆辦。破賊又無喜容。其高量如此?!保ā堆帕康诹罚?/p>
無論曹操的英雄氣概,還是謝安的大將風度,無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再看下面一段故事,用“刺、擲、蹍、嚙、吐”等動詞,將一個人吃雞蛋、性子急的情景寫得活靈活現(xiàn),躍然紙上,使人好像活生生看到一個急脾氣人的氣急敗壞:
王藍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于地圓轉(zhuǎn)未止,仍下地以屐齒蹍之,又不得。瞋甚,復于地取內(nèi)口中,嚙破即吐之。(《忿狷第三十一》)
如果說《世說新語》是魏晉時代的私人敘事,那么《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則是宏大敘事。無論私人敘事,還是宏大敘事,都在于知人論世。央視某主持人接受南方某報采訪,將新聞的核心歸結(jié)為一個“知”,即知道、知曉。竊不以為然,新聞怎一個冷冰冰的“知”字了得。但若將此“知”字曲解為“知人論世”,則不失為真知灼見。沒有深切的知人論世,如何真切地把握時事、報道新聞,如何展現(xiàn)時代風云、影響社會人生呢?說到知人論世,年輕時往往覺得不算什么,自以為是、信口開河,而閱讀日多,閱世日深,才漸漸體會了“卻道天涼好個秋”的人生況味。當然,記者不能也不應(yīng)欲說還休,新聞畢竟屬于大說特說快說的行當,而要說得恰如其分、恰到好處,或曰實事求是,更需要知人論世的功夫。比如,眾所周知,記者離不開采訪,采訪離不開明辨,因為采訪不是你說我記,不能聽風就是雨,而需要聽話聽聲,鑼鼓聽音。拿下面這段世說故事來看:
王孝伯(王恭)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p>
如果僅聽他說的,并信以為真,弄不好就被忽悠了,以為名士不用讀書,只要熟讀《離騷》痛飲酒就行了。余嘉錫先生在其《世說新語箋疏》里就此所作的剖析可謂善聽者也,也正是記者采訪所需的本事:“(《世說新語》)《賞譽篇》云:‘王恭有清辭簡旨,而讀書少?!搜圆槐仨毱娌牛x《離騷》,皆所以自飾其短也。(王)恭之敗,正坐(因為)不讀書。故雖有憂國之心,而卒成禍國之首,由其不學無術(shù)也?!?/p>
陳寅恪的南北朝課程講演錄,不僅讓人領(lǐng)略了大家的學術(shù)思想,而且也提供了知人論世的典范,至少有兩點值得記者借鑒。其一,撥云去霧,抓住要害,也就是政治家辦報以及審時度勢的要求。其二,以小見大,見微知著,也就是講好故事的本領(lǐng)。概而言之,一曰清通,一曰簡要。
[1]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307.
[2]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120.
[3]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127.
[4]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2.
[5]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1-11.
[6]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50.
[7]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38.
[8]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104.
[9]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111.
[10]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113.
[11]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129.
[12]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196.
[13]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201.
[14]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91.
[15]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248.
[16]陳寅恪.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M].萬繩楠,整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249.
[17]流沙河.流沙河詩話[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152-153.